“我并没有杀死他们,只是剥夺了他们居住在这个时代的权利。”
“那结果不是和把他们杀了一个样吗?”
“那些人在过去已经死亡,只不过受益于时间移民局,被赋予了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权利。您也应该懂的,与权利相对的是责任和义务。时间移民者有责任和义务去适应新的时代,并认真生活下去。但刚才那群人却将全部精力放在那些已经过时的、国家时代的矛盾上。”
J瞟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街道。
“今天的事情您也看到了,您应该不会去做这些事吧?希望您能够牢牢记住:您生活的时代已经终结了。”J意味深长地望着志韩说道。
3
在时间移民局本馆内,J正通过显示器监控着时间移民者的移送过程。
根据时间移民对象的“死点”定位,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时空桥梁一旦生成,仿造的尸体模型会在刹那间与时间移民者调换。虽然过程看起来十分简单,但由于自始至终都不能有丝毫误差,所以每一瞬间都让人十分紧张。因几百分之一秒的误差错过“死点”,最终导致失败的情况简直不计其数。曾有几次,由于错过最佳移送时机,时间移民者头部中弹,被移送过来时已血肉模糊了。每当那时,J都会感到人与人相互残杀、生命毫无价值的野蛮时代也被原封不动地移送了过来。
刚刚移送来的时间移民者惨叫着,J一边听着他的叫声,一边平静地看着浸湿地面的血泊。不一会儿,医疗队冲了进来,通过急救措施将濒死的移民者救活,把他抬出了房间。在治疗结束,走出时间移民局的瞬间,他将自动被登记为时间移民者。通过仅有一次的时间移民机会,在未来延续人生。
“那个移民者醒了吗?”旁边跟J一同盯着显示器的职员搭话道。
“你说谁?姜志韩先生吗?”
“您叫他先生吗?对,就是说的那位。”
“正在分馆医疗部接受治疗。”
“在急救过程中,像他那样捣乱的移民者我还是头一回见。看来他在移民局的审查里几次落选也是有理由的。”
志韩的移送在经历五次尝试后才成功。失败的时间移送立刻重启,并且多次重启的情况并不多见。这都多亏了J。
“您非得把姜志韩移送过来,是有什么缘由吗?”
J摇了摇头。“只是对工作负责而已。”J的回答简单明了。
但职员接着说道:“仅仅因为责任感,您就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吗?您知道吗?因为这件事,时间移民局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当时您没看到,可能不知道。按照规定,自杀者是不能进行时间移送的,上头都乱成一团了,就连局长都下令做死亡处理。如果不是保安部的黎惧安队长出面,估计真的就那么办了。”
职员摇头,摆出一副后怕的表情。
“为了救您,黎惧安队长可以说是翻遍了以前的会议资料。最终发现,禁止自杀者时间移送的规定,仅仅适用于时间移民者,并报告给了行政官。因此,您现在才能站在这里。为了一个时间移民者,您差点儿就把命搭进去了。”
职员说得兴起,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J,等待着他的解释。如果没有得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看来他是不会罢休的。
“其实,他的时间移送是李秀香先生拜托的。因为欠先生太多,我只能尽全力帮她办好这件事。”
“我看并不是因为欠她太多,而是怕后面旁生枝节吧。李秀香先生可是‘时权协’的人。”
职员的眼神意味深长。简称“时权协”或者TIRU的组织全名叫作时间移民者权利保护协会(TimeImmigrantRightsUnion)。这一组织主要代表移住民,即那些通过时间移送来到这里的人的利益。“时权协”与行政部门,以及原住民共同体议会冲突不断。时间移民局作为直接实施时间移民的机构,与“时权协”之间更是矛盾重重。在职员的记忆中,时间移民局曾几次因李秀香提出的各种问题而颜面尽失。
“对,你就当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
J适时地结束了对话,站了起来。显示器正在提示着今天的第二轮时间移民即将开始。
“您不打算再看了吗?”
“不是有你在吗?”
J拍了拍职员的肩膀,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J乘坐出租车来到老城区,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高处忽明忽暗的红色灯光。那是时间移民局时间站(TimeStation)顶层发出的光。
虽然“第六次灭绝”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世界人口已因此缩减了超过70%,此后自然生育率接近于零。经过长时间的争论后,人工生育也被禁止。随着时间移民时代的到来,原本急剧减少的人口出现增长势头。靠接收时间移民来阻止人类的灭亡,很长时间里,只是网民口中的笑谈,却在几个世纪后实现了。与此同时,和谐的时代落下了帷幕。随着带有不同价值观和不同习俗的移住民汇聚到一起,世界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复杂。只有时间站那高高塔尖上的红色信号灯,依旧远远地闪烁着给人以希望。
J穿过道路,来到收集品补给店,将之前申请的红酒取出。这是为了晚餐时同刘乾一起享用而准备的。
“柏翠酒庄1994年产,收集于2015年。”
在红酒老旧的标签下方,有一张时间移民局的标签,上面标注着收集红酒的年份,还印有一枚移民局的正品保证印章。在那些时间移民者——移住民申请收集的物品中,红酒是最常见的一种。为增加移住民的福利,时间移民局在收到申请后,会定量收集一些过去的物品或食品,无偿提供给他们。因此,过去曾被高价贩卖的物品,在搬运到这里来后,便丧失了其作为商品的交换价值。
无数移住民都对自己曾身处的时代怀有乡愁,因此他们热衷于申请各种物品。时间移民局收到的申请大部分都是一些极为普通的物品,比如偏爱的品牌运动鞋、廉价零食,在那个时代最常见的廉价酒、曾大量生产的办公用品等,但那些奢侈品却少有人问津。乾说移住民都是些已经死了的人,重获生命之后对物质的追求降到极低,所以才会这样。
“就算是活人,在目睹过死亡之后,都能领悟到物欲的虚无。那些死去的人更应该是如此。”说这番话时,乾的语气十分肯定。
乾五岁便成为时间移民者,他出生在南京,正赶上抗日战争爆发。“南京大屠杀”一开始,他便死于自己的母亲手中。在目睹日军的暴行后,乾的母亲预见到全家的悲惨命运,于是将包括乾在内的子女三人杀死后,自己也上吊自杀了。唯有乾的二哥幸存,躲着母亲逃到了外面。随后在日军残暴的屠杀中也逃过一劫,顽强地在那个时代活了下来。因此,除二哥外,乾的兄弟姐妹们都在他的申请下成了时间移民者,审核一通过,他们就马上被移送到了这里。
最早移居过来的是乾最小的姐姐,她的时间移民直接由乾一手操办。当然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乾了,只觉得这个年轻男子长得像自家人,对他并不感到陌生,但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自己的弟弟。因为在时间移民后,乾在这里又长了二十多岁,而刚刚通过时间移民来到这里的姐姐,依然是死去时的年纪。此后,乾的兄弟姐妹依次成为时间移民者,但移送的先后并未依照实际年龄的顺序来排列。这样一来,他们的出生顺序和实际年龄都被颠倒了过来,不过乾的兄弟姐妹都适应得很好。
乾身材高挑,一走进餐厅便十分显眼。他的眉毛修长且浓密,眉毛下一双温和的眼睛在店内四处搜索着J。J总是固执地穿着正装,看起来就像制服一般。而乾与他不同,一般都穿着舒适的夹克。乾的性格也和他的穿着一样,没什么棱角,十分平和。他温和的眼睛带着笑意,咧开的嘴角伴随着爽朗的笑声,这让他不经意间总能收获许多来自他人的好感。
J与乾交换眼神、互致问候,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乾摆动着他修长的手臂,朝座位走来,这时店员也走了过来。J将红酒递给店员,并点了餐。
“2015年,是我出生那一年收集的红酒呢。”店员一边确认着红酒上的标签,一边开朗地搭话道。
“是吗?你移民过来多久了?”乾十分愉快地问道。
“三岁时移民来的,快二十年了。客人您呢?”
“我是五岁的时候。那么小就移民过来,看来你过去的人生也是曲折啊。”
“可以这么说吧。因不堪生活的重负,父母决定带我一起去死……最终被父母杀害了。”
“嗯?我也是,我母亲用刀……”乾用手摆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
“这也太过分了吧!至少我父母在准备勒死我之前还给我服用了安眠药。”
“也没什么,因为顷刻间便没了呼吸,也不怎么痛苦。”
“不给我们上菜吗?”见两个人聊起来没完没了,J没好气地插话道。
店员不舍地抓了抓脑袋,拿着酒瓶向厨房走去。
“总之,时间移民者只要一说起移民的原委就没完没了。”
“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就在乾反驳的时候,店员将肉端出来放到了烤盘上。
“听说欧洲支部那边请调你过去。”望着肉嗞嗞地响着慢慢变熟,J向乾搭话道。
“不去。”乾坚决地摇了摇头,“已经谈好了。在勘察工作方面,如果他们有需要,我可以随时进行支援。”
欧洲地区老城区中发生的事件让乾不寒而栗。这样的商谈结果对乾来说,已经算是做出了巨大让步。
时间移民局欧洲支部的时间移民对象,大部分都生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时间移民局一向对移民者的政治倾向十分宽容,得益于此,时间移民者的国籍一般没有限制。这导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经作为敌对双方而水火不容的时间移民者们,在时间移民后,矛盾依然延续。当然,最被憎恨的还要数那些曾经拥有德国国籍的人。憎恨最终升级为暴动,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在战争结束几个世纪后,野蛮的杀人事件再次重演。
原住民共同体议会对涉事者给予了严厉的惩罚,剥夺了他们的居住权。虽然暴动的迹象因此有所消退,但时间移民者一直都在开展各种活动,要求原住民共同体议会就战争双方进行裁决。对于这样的要求,原住民共同体议会一直未做出任何回应。这种情况在曾经爆发各种战争的其他大陆也是一样。
“原住民共同体议会应该终止时间移民政策。再这样下去,事情的发展会变得难以想象。”
“不需要你费心,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J打断乾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斥责。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在移住民和原住民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分界线。从出生的方式到死去的方式,没有一项是相同的。移住民是遵照着旧时的方式、通过自然怀孕和分娩出生并长大的,上了年纪该离世的时候便死去。原住民诞生自人工子宫,由监护安卓抚育,老了之后也可以借助人工身体继续生活,最后将意识移植进新天堂服务器中而获得永生。偶尔也会有原住民不愿继续活下去而选择自然死亡,但极其少见。移住民和原住民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为了人类的存续,将希望寄托于移住民的不断繁衍,这一时间移民政策从本质上就错了,我们难道是家畜吗?”乾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
一旦他开始反驳,就会没完没了。J决定只默默地听着。
“为了人类的存续居然需要进行时间移民,这不可笑吗?不如修改禁止人工生育的法令还合理一些。只要废弃那个法令,原住民也能大量生育子女,人口数就可以增长不少。”
原住民体外人工授精的成功率还不到3%,这个问题又该怎么解决?J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但他最终又把话咽了回去。大屠杀后,人类的生殖能力呈显著下降趋势。如果没有时间移民政策,人类从地球上灭绝的论调绝对不是耸人听闻。乾作为时间移民局的职员,不可能不知道这一事实。但他之所以会在这儿嘀嘀咕咕,都是因为对原住民的时间移民政策心怀不满。
“这个先不说,你听说昨天时间移民局分馆前发生的事了吗?”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J平静地佯装不知。
“你不知道吗?抗日斗争联合战线和日本人保守团体发生了冲突,他们全都被剥夺了居住权。说得好听是剥夺居住权,其实就是通通被处死了。”
“是吗?”
“是吗?就这么点儿反应?”乾显得有些不满,他夹起一块肉放进嘴中,吧唧吧唧地咀嚼了起来。
“移住民之间发生的事件,如果可能引发严重对立或冲突,就要剥夺相关人员的时间移民者资格,这是原住民共同体一直以来的方针。移住民社会也十分清楚的。虽然有些遗憾,但这个结果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对立和矛盾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盲目地将其禁止,难道就有用吗?”
看着嘀嘀咕咕的乾,J叹了一口气。“不要再在这儿挑刺了。原住民共同体议会也并不是禁止所有的对立和矛盾。只是禁止那些早就已经结束的对立和矛盾,阻止其再次重现。时间移民者有义务以一个新时代市民的身份生活。受李秀香先生所托而请到这儿来的姜志韩先生,也一样受到这些规矩的约束。”J无心和乾继续就此争论,将话题转到了志韩身上。
“姜志韩先生来了吗?时间移送成功了?”
“正在时间移民局分馆的医疗部接受治疗。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就叫先生吗?这和移住民的文化似乎有些不搭调。”
“因为他比李秀香先生年长。”乾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
但李秀香先生时间移民后,在这里比志韩增长了更多的年岁。J本想指出这一点,但最终作罢。反正因时间移民而出现的矛盾可以根据不同的观点做不同的解释。
“姜志韩先生的时间移送能成功真是万幸。李秀香先生那么软磨硬泡地非得让你把他带来,这么执着也是罕见。但你竟然会言听计从,是和先生有什么交易吗?”乾带着怀疑的目光望向J。
一般的时间移民者移送失败一两次也就放弃了,但这回竟让首席事务官亲自出马,还执着地尝试了好几回,这并不寻常。
“我像是会做交易的人吗?”J摆出严肃的表情反问道。
但乾对于他的死板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在意,转而继续说:“最近你和先生一起喝酒时总不带上我。你们肯定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每次我和先生见面,不愿意出来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对了,李秀香先生现在在哪儿呢?好不容易帮她把姜志韩先生请来,她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也联系不上。”
“我的电话也不接。最近好像是在忙着调查什么事,是‘时权协’的事还是受委托的事我问她也不说。”乾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