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个世界,是未来。并且您也并……”
男子皱了皱眉,志韩马上察觉到他脸上闪过的一丝迟疑。
“您是非常重要之人!”男子强调道。
谎话。志韩心里思量着。但是自己也没必要因为这个再和他多费唇舌,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刚好对面有客人在对志韩招手示意。
“下次我再好好努力。”留下这句话后,志韩抓起了人力车把手准备离开。
志韩熟练地掉转车头方向,穿过马路,在客人上车坐稳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依然伫立在对面望着他。真搞不懂,他为何总要找自己说些疯言疯语。但是如果将他看成疯子,自己只是恰巧被他盯上的话……那干净利落的外表和衣领上的徽章又显得不同寻常,总让志韩觉得不安。那徽章并不常见,对颇有眼力见儿的人力车夫来说,这个细节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要志韩稍微打听一下,应该就可以查出这家伙的底细。志韩通过手掌感受着人力车上客人的重量,腰部发力准备起步,但是还没跨出几步,他就听到嘈杂的枪声响起。
枪声不断地回荡在耳边,志韩丢下人力车跑了起来。周围的人群一边尖叫一边四散而逃,街道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志韩藏身于一架翻倒的巨大牛车后面,枪声再次响起。他探头看了看枪声传来的方向。只见地上横着两具尸体,也不知这枪战是因何而起。
志韩敏锐地环顾四周,搜寻着枪手的踪迹。四下静悄悄的,想必是枪手已经得手,便逃之夭夭了。志韩使劲儿撑着蹲麻的腿,正准备起身。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志韩的视线停在了女子所持的长枪上。虽然见过各式枪支,但这种样式的枪支他还是第一回 见。
女子轻松地把枪抬起,没有费劲地瞄准,便即刻扣动了扳机。不对,那枪是有扳机的吗?枪的响声怪异,很难将其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枪声。志韩听着枪声,朝枪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穿着整洁的西洋人中枪倒下。志韩的目光再次回到女子身上,她的衣领上别着与那个疯子一样的徽章,只是颜色不同。
女子远去后,志韩小心翼翼地起身。之前躲藏的人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街道重新变得喧闹起来。人力车上的客人早已逃得没了踪影。志韩将翻倒的人力车摆正,脑海中想着刚刚看到的徽章。从这名女子的行为可以推断,那男子必定也是个危险人物。他们到底打的什么鬼算盘,自己这回得好好打听打听,不要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3
每次遇到人力车夫,志韩都会将徽章的纹样画给他们看,但是没有一个人知情。人力车夫每天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志韩以为一定会有人见过,但他失算了。他打听了十五天还是一无所获,看来这次又是白忙活一场。就在这时,一个来上海还不到一个月的车夫认出了徽章的纹样。
“请问你见过佩戴这种徽章的人吗?”
男子出神地看着地上志韩所画的徽章纹样。“见过。你问这个做什么?”男子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志韩的脸,“兄弟,你命不久矣。”男子的语气和目光一样冰冷。
“这是为什么?我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死?”志韩十分不解,嘴里嘟囔着。
“那家伙是从阴间来的,要带你走。他现在已经盯上了你,你恐怕是没有活路了。”
“他们的组织就那么厉害?”
“组织?”男子直愣愣地看着志韩,露出了冷笑,“确实,是个厉害的组织。世上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只要是他们盯上的人,就一定能带到阴间去。那些家伙,可是阴间的使者。”
志韩感到脊背发凉。虽然他觉得这厮明显在胡说八道,但也许是因为车夫的语气过于平静,志韩不由得感觉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我就说那开枪的女子长得好生凶悍,原来是阴间的使者。那这阴间使者组织是什么时候有的?”
志韩权当男子的话是一派胡言,努力想要一扫心中的阴霾。但男子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是死死地盯着志韩。男子冷冷的眼神中透着严肃和认真,志韩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都是怎么听的,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们是阴间的使者。”
“所以我才问你啊,那些杀人的家伙……”
“你真是听不懂人话,那些家伙是阴间的使者啊。”男子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在朝鲜的时候,我们家世代以替人殓尸为生。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干这一行的。我小时候经常看见你画的那种徽章。兄弟,你见过佩戴这种徽章的人,那你肯定知道,那些人总是出奇地白净整洁。虽然说不出他们是哪里不对劲儿,但他们身上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你有这种感觉吗?”男子眨着眼睛反问志韩。
志韩回想起那个疯子的样子。正如这个人力车夫所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疯子的脸确实过于白净了。他身着的高级西服虽然算不上奇特,但白衬衫和领带的布料确实偶尔泛着些不寻常的光泽。鞋每次也都如同新的一般锃亮。这么一想,那个举着怪枪的女子在穿着打扮以及感觉上也与那个疯子十分接近。
“你说得对。”志韩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他们身上确实有种微妙的感觉。”
“我就说吧。”男子点了点头,“我爷爷告诉我爹的,这些人不属于这个世界,是阴间使者。只要他们一出现,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人,因此要提前做好殓尸的准备。这些使者盯上的人死去后,尸体都会变得不一样。”
“尸体不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在揉搓或者触摸尸体时的感觉,我爹管这叫手感,他说这些尸体的手感会不一样。这些人竟然能让阴间使者特意前来把他们接走,可见都不是一般人,所以会这样。”
“这么说,来找我的人就是为了带走我而出现的阴间使者?”
男子不说话,只是点头。
“真是有意思。”
志韩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意,故意笑得很夸张。但男子并没有笑,眼神阴郁冰冷,眼角萦绕着邪气。
“这个先不说,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这是打哪儿来?”志韩避开男子的眼神,换了个话题。
“一直到上个月为止都在南京。”
“也是,比起南京,上海的生意要好做得多。”
“倒不是为了生意。那边的收入比这里高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上海?”
男子迟疑了一阵,低头看着地面,死死地盯着地上志韩画的奇怪的纹样。
“现在南京到处都是戴着这种怪异徽章的阴间使者。刚开始只有一两个,渐渐地就到处都能看见了。阴间的使者蜂拥而至,看来南京迟早都得出事。我就是为了避难才来的上海。”男子眨着眼睛说道。
志韩只觉背脊发凉,也不再说话。
这世界几近癫狂。各色人种露出他们的爪牙,互相撕咬,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日本人、朝鲜人、美国人、印度人、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德国人,为了追逐欲望,他们从自己的国家纷至沓来。不仅仅是他们,在上海,这类人不计其数。
志韩直愣愣地看着路对面。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上海的人在路上穿梭,他们都披着一张人的皮囊。其中到底几个是人,又有几个是畜生,光从外表着实看不出来。
“有北方的消息吗?”男子向志韩问道。
“听说那里正惨遭入侵者的践踏。”
“就没点儿其他新消息吗?”
“穷人被榨干了骨血,有钱有势的人不管国家变成什么样,依旧可以苟且偷生,自古就是这样,这也算不得什么新消息。”
“没有抵抗吗?”
“看来兄弟你还抱着幻想啊!”
“被践踏难道不该抵抗吗?”男子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
“像你我这样的人,就算抵抗成功,为了粮食谷物、金银钱两,依然还会被迫害。”志韩扑哧一笑,站了起来。
“保重身体。”男子对着志韩的背影,冰冷地甩出这句话。
志韩感受着身后男子投来的目光,走向一旁的人力车。
忽然,秀香的面容浮现在志韩的脑海中。此刻她正在满洲,是生是死,志韩全然无法得知。去了满洲,她必定投身于武装抗日斗争;如果是这样,志韩想要活着再见秀香的可能性就十分小了。他躲避着日军,艰难地从朝鲜脱身,却一点儿也没料到秀香会前往满洲。自己一开始的隐瞒就是最大的失误。如果一开始秀香便知道真相,也许就不会这样一句话也没留地离开了。
志韩双手紧握人力车,凝视前方。此刻,每迈出一步,眼前都闪现着不断后退的风景,使他忽然回想起那些已回不去的时光。回忆里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那充斥着死亡的青春,如同在和煦阳光下目睹的尸横遍野的景象一样,那么不真实,那么悲哀。
夜里,志韩来到酒馆,把当天挣到的钱都花在了酒上。独酌的下酒菜非常简单。一杯又一杯廉价的酒接连下肚之后,他感到滚烫的酒气一股股地冒上来,喉咙像火烧一般。
“生于风尘世间……”
也不知是借着酒气还是热气,志韩不自觉地唱起了那婉转的曲调。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虽然已经戒赌多时,但此刻他还是朝着赌场走去。左右摇晃着每挪动一步,他脑海中都浮现出挚友利律临终时的样子。
因为遭到严刑拷打,利律的脸已伤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表情。舌头在肿胀的嘴中缩成一团,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即使这样,利律也还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将秀香托付给了志韩。不对,这只是志韩的解释罢了。“你们两人一定要一起等到春天的到来”,对于利律的遗言,秀香却有着不同的解读。如果两个人对利律的遗言能有一样的理解,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分道扬镳了,或许已经一起死了,又或许还一起生活在这里。
作战计划有变。
身着日本军服的志韩在秀香面前撒了谎。在他和秀香一起登船前往上海的那一刻,战友们……一时之间枪声四起,枪声与喊叫声相互交织的惨烈场面在眼前铺展开来,这画面对志韩来说,像亲身经历过一般真实。但是这种地狱般的场景,志韩也早已司空见惯。
逃离地狱之后所抵达的上海也并非极乐世界。
志韩摇摇晃晃地推开了赌场大门,赌场里到处都开设着赌局,里面弥漫着刺鼻的香烟气。他一步步走进了烟雾中,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下注。每走一步,他都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打晃。为了不摔倒,他艰难地维持着平衡。这时,他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又是你?”
志韩觉得郁闷极了。曾几次出现、满口胡言的男子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志韩看了看男子衣领上的徽章,扑哧笑出了声。
“能见着阴间使者,看来我的大限将至。要杀要剐就赶快动手,你这来来回回地跑也不嫌累?”
“阴间使者?也对,以前的人确实很多都这么认为。”
男子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手枪。然后面对面地凝视着志韩,慢慢地举起了枪。他眉毛整齐,眼神犀利而坚定。沉着冷静而又毅然决然的样子,表现出他百折不挠的意志。
志韩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望着对准自己额头正中央的枪口。枪口和额头之间的距离很近,气氛异常紧张。他曾在无数的沙场征战中幸存下来,怎料想到头来,会栽在一个不知名的阴间使者小毛孩手中。他在心里暗自苦笑,用眼睛回应着男子那没有一丝迟疑的眼神。
看来是逃不掉了。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将无果地终结于此。即使会有遗憾,志韩也不会后悔。没办法安安稳稳地死,这结果他老早以前就已经有思想准备。志韩痛快地接受了这一结局,迎向枪口。
但是枪口忽然换了方向。男子慢慢地将枪口掉转,指向了自己的头。志韩大惊失色地望着男子。他依旧没有一丝动摇,冷静地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志韩仿佛也感受到了太阳穴上枪口的冰冷触觉,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志韩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但是男子却十分平静。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您了。如果这次失败的话,我将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带您前往未来,所以先生您一定要相信我。”
男子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志韩的眼神有些慌乱。此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太让人费解了。志韩与男子四目相对时,只见男子的嘴角轻轻上扬,像是在笑。不对,自己这么认为一定是受了心情的影响,哪个疯子在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时还笑得出来!
“先生您将于1937年5月5号离世。我会来接您的。”
男子简单明了地说完这番话后,手指用力扣动了扳机。
子弹贯穿了男子的太阳穴,发出钝重的声响。也许是因为开枪时的巨响,志韩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男子的脑浆和血溅得四处都是。与此同时,男子的身体也慢慢地向地上倒去。
志韩像丢了魂一样,望着倒下的男子。男子倒在志韩脚边,鲜血渐渐从他的身体向周围蔓延开来。
他竟然会了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志韩苦苦思索这个无解的问题时,受到惊吓的人群尖叫着向四方逃散而去。
直到耳边传来行人来往的声音,志韩才慢慢回过神来。天已破晓多时。昨天那件事后,他从店里冲出来,在巷子里躲藏了一会儿,酒劲儿上来便睡着了。大概是因为在冷冰冰的地上睡了一夜,志韩感到浑身酸软。酒的后劲儿也让他头痛欲裂。
他皱了皱眉,想起了为去赌场而准备的钱,赶紧摸了摸腰间。藏钱的地方只剩下些小钱了,也不知道是昨晚跑丢的,还是睡觉的时候被偷走了。反正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儿,这钱想必也早已在赌场上挥霍完了。志韩不再去想丢掉的钱,慢慢地站了起来。
回家路上,志韩经过昨晚那家赌场,他悄悄地停下了脚步。虽然从外面看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但站在门前的人和来往的人都在低声议论着。看样子是在谈论昨晚死掉的那个男子。
志韩若无其事地从门前走过,掏出腰间的钱数了数。此刻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吃一碗热腾腾的面,但手里的钱根本不够。志韩只能向老板求求情,看能不能先赊着。虽然这条街上的人都比较薄情,但自己也算老熟人了,这点事应该还是可以照顾一下的。
到了面馆前一看,老板正在和一名男子争吵。那男子也是拉人力车的,志韩从前去吃面的时候经常碰到他。他正因为差了些面钱而和老板大吵大闹,差的钱比志韩差的还少些。志韩低头端详掌心里的钱。看来上午得再干点活儿才行了。这时,有人敲了敲他的肩膀。
“兄弟,这钱拿着。”
一个陌生男子用朝鲜话说道,接着将志韩差的钱递给了他。志韩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男子于是用下巴示意志韩看看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