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不容易,有克里斯汀在这里可真是太糟糕了。“戴安娜。”
“戴安娜?我的戴安娜?”
克里斯汀面无表情——一种精心伪装出来的不动声色,脸部的肌肉努力收缩着,以维持原来的状态。她的医用传感器告诉我,她被亚伦的“我的”两个字刺痛了。“你能跟她取得联系吗?”亚伦问。
“从她一离开阿尔戈号我就尝试联络她,但我们的离子场干扰太大。”电梯门弹开了,展现在面前的是U形机库甲板控制室的一侧。亚伦和克里斯汀绕过U形弯路走到底部。操纵台前已经挤满了我同时通知到的其他人,大多数人都穿着睡衣和长袍。坐在人群中间的是矮小的吉纳迪·戈尔卢夫——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他是阿尔戈号生态飞城社区的市长;旁边是巨人张爱新,阿尔戈号总工程师,穿了一件特殊裁制的连体工装裤,可以容纳他多出来的两条胳膊。尽管这个时段应该是他的睡眠时间,但在收到通知之前,他一直在从事着他的秘密工作。
亚伦透过控制室内墙上的观测窗俯瞰着机库的三面,他的眼睛最后落在了仍然敞开着的太空舱门上。“俄耳甫斯号的距离?”
“五十公里。”张爱新的话像蹦豆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他腾出主操纵台前的椅子,椅垫伴随着嘶嘶的空气泄漏声上升了足有十厘米。他挥动左下臂(不如左上臂那么粗壮)示意亚伦坐下。
亚伦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指在中心监视屏上点了一下,一个闪亮的矩形把观测窗分成两部分。“外部!”
我传送了一幅阿尔戈号生态飞城的全息透视图。伯萨德引擎的外部就像一个青铜广口漏斗。在这种分辨率下,从引擎扩散到外部的场线网络是看不到的。环绕在锥形体内部中间位置的是一圈磁力环,而在锥形体外部同一位置上则覆盖着环状的生活区,外表为海绿色,它的装甲墙看上去像是一块巨大的金属板。阿尔戈号其余的大部分面积是三公里长的银色圆柱形轴状物,其上布满了或金色或黑色的容器及压缩机。在轴状物的末端,是一簇簇的圆柱形点火器、赤褐色的球茎状熔化器,以及一排排的褶皱形熔合防护罩。在阿尔戈号的前端,我加上了一个微小的银色三角形标志,用来代表离开飞船的登陆艇。
“俄耳甫斯号的速度?”亚伦问。
“每秒六十三米,正在减速中。”我通过他面前操纵台上的扬声器回答。
“它正在以垂直的角度穿越离子场的磁力线,是吗?”张爱新说,从他嘴里蹦出的字就像从机关枪里发射的子弹一样,“磁场使它慢下来了。”
“俄耳甫斯号会撞到我们吗?”市长戈尔卢夫问。
“不会,”我说,“每当遇到金属物体,我的自动天体躲避系统就会调整离子场的角度躲避开。否则,俄耳甫斯号将会全速撞击锥形体从而损坏引擎。”
“我们得让那艘登陆艇远离阿尔戈号。”戈尔卢夫说。
“那艘登陆艇?”亚伦转动了一下转椅面对着这个小矮人。他的叫声伴随着椅子转动时发出的声音,显得非常刺耳,“戴安娜怎么办?”
市长比亚伦矮二十多厘米,体重只有他的三分之二,但他的音量却一点也不示弱。他开口讲话时,我总是要运行卷积算法以消除失真现象。“醒醒吧,罗斯曼,”他咆哮着,“进入离子场就等于自杀。”戈尔卢夫可不是靠他的温和态度来取胜的。
克里斯汀把一只手轻放在亚伦的肩上,他们似乎可以通过这种无言的动作获得大量的交流信息。她的触碰确实对他起到了轻微的镇定效果,但具体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我却很难测出。他重新转回身去面对着监视屏,一把抓起邻近控制台上的一个计算器,把它握在手里。我调节了三个电子眼的方向,试图获取计算器上的信息,但是没有一个能看到他在敲打些什么。
“俄耳甫斯号的引擎已经熄火了,是吗?”张爱新问,他抬起头用眼睛盯着天花板。这样的表情通常都代表着他们是在对我讲话,其实我的CPU位于该控制室的下面第十一层,而且位置正与张爱新现在站立的地方相对。曾经有一次,我错误地理解了这种上翻眼皮的动作,本来以为那人是在跟我讲话,可实际上他是在做祷告。当我回答他的祷告时,我可以通过他的医用传感器检测到他已经欣喜若狂了。
“是的,”我对张爱新说,“当俄耳甫斯号进入离子场后,所有的艇上设备都将陷入瘫痪。”
“有没有可能把它拉回来?”戈尔卢夫问,依旧声如洪钟。
“没有,”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不,有可能!”亚伦猛地转过身来,身下的椅子像只受了伤的耗子一样吱吱地发出声响,“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们能把戴安娜救回来!”他把手中的计算器递给张爱新,张爱新用右上手接住计算器。我把镜头推向计算器电子发光显示屏,一共有四行按比例排列的无衬线字形。他真该死……
张爱新疑惑地看着亚伦递来的计算器,“我不知道……”
“该死的,爱新,”亚伦对眼前这个大个子说道,“试一试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虽然张爱新的身体结构比较特殊,但他的身体遥感测量记录与别人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记录显示,当他仔细研究了计算器上的数据后,一下信心倍增。最后他说:“杰森,把离子场的角度调整到亚伦设定的参数上,好吗?”他把计数器举到我的一对电子眼前,“尽力压缩离子场迫使俄耳甫斯号改变方向,进入伯萨德引擎通道投射出的阴影区范围内。”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监视屏上。我在全息图像上覆盖了一层淡青色的场力线。当我压缩场的时候,场的强度增加,俄耳甫斯号慢了下来。亚伦把手放在肩膀上,手指与克里斯汀的扣在一起。
“现在能不能抬升它?”他问。
“不能。”我说。
“用远端遥控怎么样?”
“即使我能成功地将信号发射过去,还是不能获得控制权。氢离子的冲击波将会搅乱俄耳甫斯号上的所有电子设备。”
从屏幕上看去,俄耳甫斯号正朝着锥形体边缘移动,起初基本是零速度,然后速度越来越快,然后——
亚伦紧盯着屏幕。“马上!”他果断地说,“把离子场调整到正常角度。”
我照做了。随即,监视屏上显示出的蓝色场力线就像翻线圈游戏中的线圈一样跳动起来。俄耳甫斯号已经不受磁场的束缚了,相反地,现在它在惯性的作用下径直朝我们的方向冲来。
“只要它进入了锥形体范围内,”亚伦说,“就可以躲开那些宇宙射线,离开磁场。俄耳甫斯号的系统就会恢复稳定,到时候你应该可以发动它的引擎。”
“我尽量吧。”我说。
近了,更近了。这个微小的三角形标记朝着环状生活区直冲过来。还有六十七秒它就要撞到海绿色的外壳上了。
“它来了!”戈尔卢夫叫道。张爱新则握紧了自己的四个拳头。
“开始,杰森!”
近一点,再近一点。登陆艇的尖端直直地瞄准了飞船的外壳,在磁场力的作用下,后掠机翼绕着艇身的中轴缓慢地旋转着。
“快!”
我的无线电射线接通了俄耳甫斯号,登陆艇开始服从我的指挥了。“启动姿态控制喷气引擎。”我说。这时,可以检测到屋里有些地方二氧化碳浓度正在上升,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戈尔卢夫和张爱新忙着擦掉额头的汗水;亚伦则跟往常一样,从他脸上的表情我无法猜到他内心的感受。他顺着观测窗指向下面的机库甲板。“现在控制俄耳甫斯号返回这里。”
正在他说话的瞬间,这个回旋标形状的登陆艇已经出现在了敞开的机库大门前,它那银色的机身外壳已经失去了光泽。在外面闪耀着各色光谱的星虹的比照下,俄耳甫斯号就像个丑小鸭。


第三章
他们每迈出一步,机库甲板的地面都会发出雷鸣般的爆裂声。甲板上面铺着一层生化草坪地板,这样,平时这里就可以用做橄榄球场地。但是当地板暴露在真空中,生化草坪便被瞬间冻结了,直到现在才开始逐渐解冻。克里斯汀·胡金拉德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医药箱,与亚伦·罗斯曼一起朝俄耳甫斯号走去。两人都在闪烁着橙色荧光的派克大衣外面套上了银色的防辐射太空服。两个人都戴了一块盖氏计量器。克里斯汀有意识地把计量器戴在没有植入我的医用传感器的手臂上;亚伦则没有注意到这点,直接把计量器戴在了传感器上方。这倒不影响我获取传感器的自动测量记录,但确实影响了带手表功能的电子显示器的作用的发挥。
雷鸣般的爆裂声使得任何对话都很难进行,但他们还是在尝试用头盔内部的无线电电路进行交谈。“不,”当亚伦越过四十码线的时候,语气坚定地说,“绝对不会。我不相信戴安娜会自杀。”他向前快走了几步,走在了克里斯汀的前面。我估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避开她的眼神。
克里斯汀大口地喘着气,“你们解除婚约后她一定很悲伤。”她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愤怒,但是她的遥感测量记录告诉我,她现在更多的是困惑。
“几星期以前,”亚伦说,他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响声。脚步声的回响又与新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绵延不绝。亚伦提高了嗓门盖过这些声音,“她并没有那么伤心。”
克里斯汀嘟哝了一声“杂种”,声音很轻,亚伦没有听到。“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大声说道。
“看出什么?”
“她爱你。”亚伦停住了脚步,克里斯汀迅速地跟了上来,杂乱的脚步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们彼此已经没有感觉了。”他说。
“你厌烦她了。”她说。
“也许吧。”
“哈,谢谢你这么坦白,‘实话实说先生’。”
“两年。”亚伦摇了摇头,他的棕黄色短发蹭在头盔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可不是一夜情。”
亚伦二十七岁零一百一十三天,克里斯汀比他大四百九十天。两年时间对于他们漫长的生命旅程而言,并不算长,但对于我来说,自从他们启用我到现在,两年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全部。克里斯汀期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维持几年?一般夫妇的第一次婚约都签订了一年,其中,只有百分之四十四可以在第二年续签婚约,所以说,亚伦和戴安娜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平均值。
克里斯汀想得到什么?亚伦又想得到什么?我查阅了全部文献,结果显示,大多数人都会喜欢上某种特定性格的人;但是克里斯汀,她思想深邃、性情平和,看起来与戴安娜截然不同。噢,你瞧,就像她和我这个来自于亚历山大——地球中心通讯系统的机器人一样彼此间完全不同。没错,两个人都对他热情如火,但克里斯汀的激情不是戴安娜式的呻吟:尖叫——深一点——再深一点——用力。不,克里斯汀未经雕琢,浑然天成。也许亚伦仅仅是为了放慢脚步,或者说想在她这里得到更好的休息。
尽管我无法透视人类的思维,偶尔我也会辨别出别人将要说些什么,尤其是当他们穿着带有喉部扩音扬声器的服装的时候。他们的声带震动,嘴唇发出第一个音节,然后他们会重新考虑,停住后面的词句。克里斯汀已经说出了“多久——”,我敢肯定她想表达的是:“再过多久你也会厌烦我呢?”尽管她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可以猜测出来。
亚伦又开始朝前走了。像往常一样,他在想些什么,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不论他处于何种精神状态,他的遥感测量记录都仅有极微小的变动。是生气?是狂喜?是暴怒?是悲伤?或者只是中立的思想感情?这一切在遥感测量记录上看起来几乎都一个样,脉搏速率几乎和日常没有什么区别,脑电图有轻微的波动,但不超过正常的范围;体温微小的提升也不过像是饭后进行消化的症状……诸如此类的变化,完全无法作为判断人类感情的标准。更糟糕的是,亚伦还是一个干练的男人,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手势,从来不使眼色,也不皱眉头,撇嘴巴。
亚伦走到了俄耳甫斯号的侧面,这艘登陆艇的银色侧翼沿着圆柱形的机身向后延伸,上面喷着黑黄相间的V形标志。他用力拉动门把手,圆形的机舱门绕着特氟纶铰链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门的内表面是一段阶梯,亚伦顺着阶梯爬了上去,脚步踩在金属上发出的当啷声,比在生化地板上发出的声响轻柔了许多。
阶梯的顶部是一个双层风门,他把门拉向一边,回头向下看着克里斯汀。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是不是显得她特别地无助呢?显然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像以前帮助其他同事那样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相反,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在他银色的防辐射太空服上,模模糊糊地映射着甲板的地面和那些排列整齐的登陆艇。但是,这些模糊的映像在他那宽阔的肩膀处被扭曲了。克里斯汀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独自爬上了陡峭的阶梯。亚伦和克里斯汀是不是在闹别扭?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了什么?我又应该怎么利用这一点呢?
克里斯汀进入了俄耳甫斯号机舱,她把两扇舱门都拉开了。两个人走进驾驶舱里,他们头盔顶部的石英卤素聚光灯发出的强烈光线照亮了驾驶舱内部。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安装在机库侧墙的一对电子眼上,透过驾驶舱玻璃调节它们的焦距对准两人。
克里斯汀弯下腰蹲在仪表板的下面,我的电子眼捕捉不到她的影像。“毫无疑问,她死了。”她说。我可以通过她的手提式医疗扫描仪听到忽高忽低的声音,“神经系统彻底崩溃了。”
亚伦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和往常一样,他的遥感测量记录也没什么变化,令我费解。“这一定是场事故。”他没有低头看前妻的尸体,而是透过驾驶舱玻璃望向远方。
克里斯汀重新出现在我的镜头中。“戴安娜是天体物理学家。”她的嗓音显得生硬,但究竟是为了加强这句话的语气,还是因为她对亚伦余怒未消,我不得而知,“她,包括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一旦离开阿尔戈号会发生什么。作为飞船动力的那些氢离子以相对于阿尔戈号0.94倍光速的速度运动,任何以这么快速度运动的粒子都属于强辐射范畴。她应该知道自己会瞬间崩溃的。”
“不。”亚伦再一次摇起了头,这次“沙沙”的声音显得更大了,“她一定认为很安全才……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