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面空无一人。回廊另一侧的誊写室和工坊也是一样。贮藏室里放着许多备用衣物,包括带兜帽的长袍、腰带和内衣,但衣服堆里面没有藏着人。我从厚橡木门中间的小门走出去,从外面围绕修道院转了大半圈(剩余的一段是悬崖),不仅没有找到雅妲修女,更连索林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怀着满腹疑窦,我退回中庭。这时拉斯洛也睡醒了,刚好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跟他说我到处都找不到雅妲修女。
“那可真奇怪,”拉斯洛皱眉道,“我现在就去找她。”
“谢谢你,拉斯洛。但你最好小心一点儿。”
“小心?”拉斯洛似乎不是很理解我的话。
“雅妲修女在隐瞒一些事。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或为什么。但很明显,她在布图的事情上说谎了。”
拉斯洛露出一脸愕然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布图确实来过这里?”
“嗯,这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拉斯洛努力试着说出他的想法,“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布图已经变成了僵尸,或者已经死掉了。只是后来那个戈德阿努又说他在修道院……但我觉得,那个人才更有可能说谎吧?”
“通常情况下我会同意你的说法。不过布图没有死,也没有变成僵尸。戈德阿努见到了布图,否则他在安妮庄园就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为什么?”
“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戈德阿努在安赫尔的命令下开始了讲述。当他提到教堂的时候,他说‘旁边的草坪上站着一个僵尸’。”
“是的,先生,我记得。”
“在那之前,谁也没有当着戈德阿努的面说过‘僵尸’这个单词。它是霍扎从新大陆听来的,知道的人非常少,就连斯布兰先生当时都没有听过。当这个词得以在安妮庄园流传开来时,戈德阿努早已离开了渡林镇。这么一来,戈德阿努能够主动说出‘僵尸’,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曾经见过从安妮庄园出去的人,也就是布图。”
“啊……”
“雅妲修女也是一样的。昨天当塞扎尔说安赫尔‘被僵尸咬了’的时候,她显得相当吃惊。当然,被僵尸咬了的人就会变成僵尸,安赫尔却没有,雅妲修女感到惊讶是很正常的反应——前提是,她知道‘僵尸’是什么。戈德阿努和雅妲修女,他们都知道‘僵尸’这个单词,那就只能认为布图至少曾经来过修道院,甚至他现在还留在这里。”
“那么,”拉斯洛惊疑不定地说,“布图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沉吟片刻,指向食堂旁边那扇无法打开的门,“但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可能就在那扇门后面。”
拉斯洛最初还大声呼喊着雅妲修女的名字,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显然是白费力气的举动。不久后,塞扎尔也加入了搜索。但修道院里里外外都没有雅妲修女的影子,更不用说布图了。
倒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有一个房间似乎是雅妲修女的卧室,床铺收拾得十分整齐,看样子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有人在床上睡过。一串黄铜钥匙挂在墙上很显眼的位置。我试了一试,其中果然有修道院正面那扇厚橡木门的钥匙。
从这个角度推测,假如雅妲修女是主动从修道院走出去的话,她很可能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现在可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除了留在房间里守着安赫尔的塞茜丽娅以外,我们都来到了那扇“打不开”的门前。拉斯洛和塞扎尔各自拿着一盏提灯,不知道是不是中庭里刮着风的缘故,火光摇晃得特别厉害。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下,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忐忑,我知道自己一定也差不了多少。
就结果而言,我很清楚,无论我们将在这扇门的背后发现什么,都不可能跟僵尸侵袭后安妮庄园的惨状相提并论。然而跟那些干脆利落的绝望相比,这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却更加让人心惊胆战。
门上有一个钥匙眼,我拿着手中的一串钥匙逐把尝试。在试到第七八把的时候,锁被打开了。
门后的空间意外狭小,骤看过去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塞扎尔拎着提灯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照了半天,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活板门。
“活板门……”拉斯洛喃喃道,“这里难道还有个地窖吗?”
“来吧。”
我默念着莉莉的名字,请她像一直以来那样给予我勇气,并和塞扎尔一起拉开活板门。拉斯洛看上去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跟在我们后面走了下来。活板门底下一开始是普通的楼梯,走不到几步,两侧的墙壁就变成了岩石;再往下走,脚下的台阶也消失了,赫然竟是一个天然的洞穴。洞穴在地下形成了一条狭长的甬道,沿途有好几处拐弯,好在并没有出现岔路。粗略估计,这里距离中庭所在的地面已经超过了三层楼的高度。
塞扎尔突然抽了抽鼻子。
“医生,这个气味……”
我点点头。这也意味着,终点就在前面不远处。甬道尽头的洞壁经过修凿,中间嵌入了一扇门。这扇门虽然不大,门外却插着一根相当粗壮结实的门闩。
现在拉斯洛也闻到了。他抬起没有拿着提灯的那只手,用衣袖掩住了鼻孔。
“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门闩。
一具穿着僧袍的尸体随着门被打开扑倒在地上,更泛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尸体所戴的兜帽掀起来了,从死者那骨瘦如柴、又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来看,这个男人是饿死的。
门后的痕迹也印证了这一点。坚硬如铁的橡木门板上留下了好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死者的十根手指同样是血迹斑斑,好几个指甲翻了起来。这扇门从甬道一侧被闩死了,无法逃出去的死者,在临死前的疯狂中拼命用指甲抓挠门板,最后就这样趴在门上断了气。
但他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尸体。洞穴在甬道尽头的门后变得足够宽敞,可以容纳四具尸体。
布图的尸体就倒在不远处。和趴在门上饿死的男人不同,布图很明显死于暴力,他的脖子上还残留着清晰的瘀痕。一贯被他视若至宝的长剑就挂着腰间,仍然好端端地插在琥珀色的剑鞘里。布图直到被杀都没有把剑拔出来,恐怕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他的双臂均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大概是在更早之前已经被折断,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造成了畸形。
余下的两具尸体在洞里更深一点儿的地方,都是饿死的,同样作僧袍兜帽的装扮。其中一个死者手里还握着十字架,或许是在弥留之际请求上帝的宽恕。另一人则拿着一样更奇怪的东西。直到把它捡起来放到油灯下我才看清,那是一条白色的裹头巾,中间还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连同门后的死者,他们应该就是戈德阿努所提到的三名修道士。他们并没有从修道院出去,而是全部死在了这里。包括布图在内,四具尸体都没有僵尸化的迹象。
洞穴抵达了尽头。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通向甬道的门,除此以外四周都是坚不可摧的天然岩壁。两盏油灯依然好好地亮着,呼吸也不觉得涩滞,这说明岩壁之中应该有能让空气透过来的缝隙。
不知道是哪里的缝隙传来了声音。高亢尖锐的声音,飘荡着,如泣如诉,若有若无。拉斯洛顿时面露惊恐之色,我猜他大概是想到了鬼魂。
塞扎尔最先醒悟了过来。他立即想要冲出门去,但被倒在那里的尸体挡住了去路。
“塞茜!”塞扎尔只好大喊道,“不,留在那里!你不可以进来!”
但塞茜丽娅显然已经走进了甬道,她的话夹着回声传来:
“哈瓦蒂先生……蒂先生……生……他醒来了……来了……了……!”
布图和修道士们可以等,我很确信他们不会介意。我们在甬道的半途和塞茜丽娅会合后,立刻急匆匆地赶回到安赫尔的房间。当我看到安赫尔仍然好好地躺在床上时,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安赫尔确实醒来了,但他对我们的到来似乎毫无反应,只是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黑夜。塞扎尔过去给他测量体温和脉搏时,安赫尔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当然,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残酷的现实,我暗忖。命运对待这个善良勇敢的年轻人的方式,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烧基本已经退了,心率也正常。”
塞扎尔向我报告。我点点头,告诉塞茜丽娅去准备一些流质食物。她问清楚什么是“流质”以后便离开了房间。
“欢迎回来,安赫尔,”我走到他的床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呜……”
安赫尔还是没有转过头来。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干涸的喉咙却只能发出一种单调的声音。这在长时间的昏迷过后是十分正常的现象。
“你想喝点儿水吗?”
“呜……”
安赫尔重复着,用尽仅有的力气抬起了一只手。我把它当成“是”的意思,便招呼拉斯洛把水袋拿过来——
“呜……!”
安赫尔第三次发出那个声音,抬起来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这时我才注意到,安赫尔的目光并不呆滞。他并不是失神地望着窗外,而是窗外确实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另一座山峰之上,此刻正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后来我发现,那座山峰离修道院其实并没有那么远。这里的山脉连绵不断,半山腰间往往有小路互相连通,从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山峰很可能用不了一两个小时。
无论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去走一条完全陌生的山路纯粹就是自杀。直到黎明来临,我才和塞扎尔出发去调查情况。考虑到脚下的山洞里还不明不白地躺着几具尸体,我让拉斯洛(聊胜于无)留在修道院保护塞茜丽娅和行动不便的安赫尔。
火光现在已经熄灭,但仍然冒着缕缕青烟,因此方向很好辨认。没费多大工夫,我们便找到了那个地方。起火的是一棵树,树冠上的枝叶全都烧得精光,干裂的树皮就像长出了一层灰白色的鳞片。
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形蜷成一团,双手举在耳边,手腕处被两柄匕首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医生,您看那里。”塞扎尔指向树根旁掉落的一个东西。
我不知道应该为哪件事更吃惊,是又一具离奇诡异的尸体,还是塞扎尔正若无其事地谈论着它。面对接连不断的咄咄怪事,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树上还在嗞啦嗞啦地冒着烟。塞扎尔不敢直接用手去拿,他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想把引起他注意的那个东西从地上拨拉过来。不料撩了几下,那东西却纹丝不动,显然分量相当沉重。
一个人从我身后走来,径直越过还在那儿弯腰较劲的塞扎尔,一伸手便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一点儿也不烫嘛……”
索林说着,把它递给塞扎尔。我也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它被烧黑了大半,几乎已经没有一点金属的光泽,但依旧保持着十字架的形状。
“是你……?”塞扎尔没有伸手去接,“你……烧死了雅妲修女?”


第12章 是时候往前走了
所以,你怎么看?你认为是索林干的吗?
我真的是在问这个问题。直到我写下这句话的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残忍地杀害了雅妲修女的凶手是谁。
呃,严格来说,我甚至无法确定那具尸体就是雅妲修女。尸体被焚烧至完全焦黑,身份已经无从辨认。认为死者是雅妲修女的唯一依据,就只有掉落在尸体脚下的十字架——我们都曾见过雅妲修女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它是黄铜制的,被灼烧后虽然会变黑但不会焚毁。在绳子被烧断以后它便掉到了地上,这自然是一个合理的猜测。
你或许会反驳说,这个十字架本身说不定就是一个圈套。它被故意放在这里,正是为了让我们把这具尸体当成雅妲修女。如果当时尼克在那里的话,他大概会立刻指出这一点。
然而,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这种假设其实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这是故意设下的圈套,其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造成雅妲修女已死的假象。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雅妲修女本人,否则她一旦现身,这个圈套就变得毫无意义了。那么,雅妲修女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她真的怀有动机(我稍后会说到这个),那也只会发生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你不这么认为吗?哪怕雅妲修女如此大费周章地伪装了自己的死亡,在这个僵尸横行的世界,她又怎么可能活下去?
不,忘掉这些阴谋诡计吧。被钉在树上烧死的人确实就是雅妲修女。真正的问题是,凶手是谁?
“你是唯一有时间做到这件事的人,”塞扎尔紧盯着索林的双眼说,“当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除了你以外。昨天早上,拉斯洛还在修道院外面和你说过话;但在雅妲修女失踪以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是吗?”索林还是摆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那又怎么样?”
“你恨教会。你恨所有的神父和修女。我也不想这么说,但只有你才会想要把一个人活活烧死。”
塞扎尔的意思很清楚。确实,雅妲修女的死状无法使人不联想起那些被当作女巫审判而惨遭火刑的无辜女性。索林为了给母亲报仇而使用同样的手法杀害了教会的修女,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解释。
“谢谢你提醒我,”索林讥讽道,“我差点儿就忘了我恨他们呢。”
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有任何帮助。
“是你干的吗,索林?”我问。
“何必费心问呢?”索林冷冷一笑,“反正我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吧?”
“就连斯布兰先生也不会吗?”
“别把老师拉进来!”
“冷静一点。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假设斯布兰先生现在就在这里,你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但他并不在这里!他被你那亲爱的朋友的僵尸朋友干掉了,记得吗?”
“我就把这当成是肯定的回答了。所以总还是有人会相信你的,那你为什么不试一下我呢?”
“很好!不是我干的,我也是昨天晚上看见火光,所以就在天亮以后来看一下——你满意了吗?”
“是的,非常感谢。你可以再回答一个问题吗——你有没有看见雅妲修女离开修道院时的情形?”
“没有,我跟拉斯洛说完话以后没过多久就走了,”索林厌恶地把手中的十字架抛回到地上,“我只是受不了一直看着这些东西。”
“我明白了,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