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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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神冴美亚羽幸福,我必须弄清一件事。我必须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却无法控制。
“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终于相信,我无法爱上神冴美亚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怜悯‘通过植入物爱上他人的人’。真正的原因是,我爱的是你,北条美亚羽。”
时间停止了。美亚羽没有任何回应,夕阳的阴影掩盖了她的表情。房间里唯有寂静,宛如凝固成照片的风景一般。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停止呼吸,再一次回想刚刚亲口说出的那句话的意思。
第一次相遇时,她想要我的命,而我为什么没有对任何人说呢?对于康复中的她,我为什么要伸出援手呢?她在将要被注入抑制攻击性的植入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保护她呢?看到变成无害人格的她,为什么想要让她复原呢?为什么宁肯让神冴美亚羽哭泣,也要强迫她使用植入物呢?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爱上的不是那个美亚羽,而是这个美亚羽。
是想要改变世界的野望吗?是深不可测的知性与渴望吗?是想与命运抗争的冰冷而坚强的眼眸吗?是将自己的大脑都用作复仇工具的决心吗?还是所有这一切?我不知道。但是,此刻面对着她,我知道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脸颊发热,声音颤抖。
“我身上发生的故事,并不是关于人类身份的思辨。只是某个女人对我有好感,但我对另一个女人心有所属的恋爱故事,仅此而已。”
我无法回应植入物制造的爱情。我一直这么说、这么写,其实都是对自己的欺骗。嘴上说着神冴美亚羽和北条美亚羽只是“情绪”的差异,却又将神冴美亚羽作为一种“人格”,想要将之恢复成北条美亚羽。这种诡辩的源头正在于此。因为我喜欢的是北条美亚羽,所以希望神冴美亚羽消失,我不想正视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的自己。重新阅读自己所写的文章,我发现自己的逻辑充满矛盾,发现自己宁愿自相矛盾也要恢复北条美亚羽。因为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这个戴着厚厚的眼镜、身穿白衣的女人。
“我爱你,北条美亚羽。我想听你的回答。”
“答案你早就知道了。因为你看过了我的大脑数据,基于数据恢复大脑状态,才重现了我。神经元在识别到某个特定对象时,会激活掌管何种感情的区域,你全都知道。”美亚羽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的,我看过她的病历。所以她头脑中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但是……
“我必须从你口中听到答案。否则我将永远无法摆脱。”
这次的沉默不是几十秒就能结束的。床上的美亚羽纹丝不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但我并不急着要她回答。窗外终于没入黑暗,只剩下一片黑色。新月没有什么光芒,也看不到路灯的光线。静静包裹时间的漆黑很快就会笼罩整个世界吧。
风,拍打着夜晚。
“我,不会爱上你。亲眼见过你之后,我再次意识到,你是连父亲的万分之一都不及的劣质副本。是的,虽然你和父亲的相貌如此相似,简直让我想要杀了你,但内心却天差地别。我现在依旧深爱着神冴志恩。我给你的回答是:拒绝。”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是失意,还是解放呢?明明在提问之前就知道答案,但自己的身体还是如此坦诚地表现了出来,这令我意外,也令我羞耻。
“有可能破坏世界的人,先走了一步。你没有破坏世界的力量,也没有那份意志。所以我不会被你吸引,也不会爱上你。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相。”
这是我初恋的终结。我仿佛感觉到两个自己,一个是心中涌起火热旋涡的自己,另一个是极度冷静地站在远处眺望这一切的自己。眼前的女人不爱我,这一事实得到了脑科学与恋爱故事两方面的证明。我感到轻微的眩晕,试图抓住某种可能性,但即使如此我也明白,我这一生绝不会产生像志恩那样强烈的冲动,为了自己的安宁,便要破坏整个世界。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她耸耸肩,“不过,那个女人——神冴美亚羽,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你爱的不是她,而是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直觉。”
我不禁啊了一声。美亚羽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轻轻笑了起来。
“关于人类心灵的微妙之处,她应该比我更了解,虽然她对你隐瞒了这一点。我现在穿的这件白衣,她也想悄悄扔掉,你知道吗?因为她觉得,‘留着那个女人的气味’。生物学上是同一个人,但还是这样嫉妒我,这到底算是理性还是感性?虽然也是我的大脑,但实在无法理解。”
与从容不迫的话语相反,她开始睡意蒙眬地揉起了眼睛。不知不觉中,呼吸也变得深沉起来。在酶的作用下,大量植入物分解的过程给她的大脑施加了很大的负荷。很快她就会失去意识,再度醒来时又会变成“神冴美亚羽”。而“北条美亚羽”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到头来,你召唤我出来,只是让我甩了你。只是把负数变成零而已。这并不是说你会喜欢上神冴美亚羽。也许你会有新的恋人。而且,我还把她隐瞒的事情告诉了你。”
美亚羽的笑容更明显了,挑逗般地舔了舔嘴唇。
我下定决心,必须向再度醒来的“神冴美亚羽”提许多问题。真正喜欢的书。为了笼络我而使用的手段。关于北条美亚羽,关于我,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她会回答我,也许会和过往的态度一样,用演技敷衍过去,但我还是要问。因为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必须再一次见到她。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说道:
“明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我也许会爱她,也许不会爱她。有人说过,我的大脑永远是自由的。”
我夸张地耸耸肩,因为我对自己的话感到害臊。
“自由,自由……”美亚羽反复念叨了几遍这个词,忽然扬起了嘴角。
“想得美!”
美亚羽狠狠瞪向我,右手刹那间伸到毛毯下面,掀开毛毯的同时,一把枪抵住了我的额头。这不是WK那种注射植入物的玩具般的枪。
“你在惊讶什么,神冴实继?”美亚羽一气呵成的动作让她也气喘吁吁起来,但对着我额头的枪头却纹丝不动。射击般的视线也没有丝毫变化。我动弹不得,连眨眼都不行。一切都过于出乎意料,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做这种事?”我终于从颤抖的嘴唇挤出短短几个字。
“这是必然的。你不是偷窥了我的大脑吗?我的心里依旧充满了对你的憎恨,就像神冴美亚羽的心里充满了对你的爱一样。这是让我和她双赢的办法。用这个打爆你的脑袋,就可以让我从你脑中永远消失。你会死在这里,下辈子你就终于能爱她了。好主意吧?这把枪,是东亚脑外最后的发明。”
“……这不是发射植入物的枪吧?”
“我可是东亚脑外的开发部主任,我的东西当然是东亚的王牌。”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她狂乱的心跳仿佛透过枪传了过来。当然,那只是错觉。我的内心某处有个声音在说,她唐突的行动可能是因为神志不清吧。但那直视着我的坚定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个推测并不正确。
啊,美亚羽肯定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干。她要用这把枪破坏我的大脑。
“你会永远忘记我,永远爱上神冴美亚羽。这是为此准备的子弹。安心毁灭吧。”
她指着我的,不是玩具般的枪,而是名副其实的玩具。她伸出食指,竖起拇指,剩下的三根手指握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样,用自己的手做出枪的形状。她非常严肃地竖起拇指,用食指顶住我的额头。没有子弹,没有植入物,也没有能够射出有形之物的枪口。没有可以摇撼灵魂的撞针,也没有能够破坏世界的扳机。
但是枪声响了。在因植入物的停止而不断消逝的意识中,试图改变世界的女人,为了留下小小的魔法,在最后一次呼吸中,微微动了动嘴唇。那声音比吐气更加微弱。
“砰。”
她的头微微垂下,嘴角还留着笑意。我紧紧抱住她。
那双嘴唇已经不动了。眼睛紧紧闭着。
现在,让她成为她的植入物,正在逐一停止吧。而她大脑中的意识,也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开始描绘新的图案。新的图案虽是过去曾经存在之物的变形,但绝不是同一个东西。她与她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比今天的自己和明天的自己之间的距离更为遥远。她们是不会相遇也不会理解的陌生人。
美亚羽。我献上手枪的女人。献给我手枪的女人。我爱的,不爱我的女人。爱我的,我不爱的女人。无法相容的两个人。现在,在我的臂弯中静静沉睡的,是哪个美亚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大脑,对爱情,都没有理解到能够弄清这些事情的程度。只是,也许,她此刻流下的泪,是一个美亚羽为另一个美亚羽流下的。
这一次,你终于真的读完了说明书。文件关闭了。
规格书中并没有记录最关键的结局。
神冴实继有没有基于自己的大脑,基于不可侵犯的自由,爱上神冴美亚羽?或者正因为自由的缘故,到最后也没有爱上神冴美亚羽?说明书中并没有记录。
但是,你不需要结局。因为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走廊里忽然传来声音。一直在埋头阅读说明书的你,没有注意到声音的靠近。不过现在,透过书房的门,你清楚地听到了它。那是轮椅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还有跟随在后面的脚步声。
很快,书房的门开了。你跑到他们身边。你飞快地转动脑袋,思考该如何为自己发现的秘密而道歉,又该如何恳求他们的谅解。
你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因为你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第5章 神圣铁处女
鞠奈姐姐:
金秋时分,甚念平安。横滨入夜便有切肤之寒,已经到了打掛[27]不可或缺的日子,不过怕热的姐姐必定还像空袭那日一般,穿着纤薄的衣服,浑然不惧寒意吧。单是想象一下,我就仿佛要打喷嚏了。
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给姐姐写这样的长信了,赠送外套时也只是打了电话,而且给姐姐的书信通常要怎么写,我也忘记了。我带着紧张与困惑交织的奇妙心情,戴上姐姐送我的银丝眼镜,拿起钢笔。
回想起来,姐姐刚到汉堡的时候,我也曾三天两头给你写信呢。只是姐姐马不停蹄在欧洲各处奔波,书信怎么也追赶不上。如果没有军方负担电话费,我们早就要破产了吧。
当然,虽然我总觉得不能当面交谈就无法袒露真心,不过在喜欢说话的姐姐看来,电话远比书信自然,也更亲切吧。姐姐真是懒得动笔呢。
不过话虽如此,我也不太愿意去想柏林和横滨、布鲁塞尔和横滨之间数小时的电话费会有多少钱。与姐姐惊人的活跃相比,我这个只会做点琐碎家务的懒人,终究会对宗像先生心怀畏惧。虽然姐姐肯定会批评我说“那种小事根本不用在意”。
回想起来,从幼年时开始,姐姐就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毫不在意,连睡姿都改不过来。即使有人很失礼地说“姐姐粗枝大叶、妹妹沉着稳重”,你也满不在乎,但又大方温柔。也许正因为姐姐是这个样子,所以才能轻松承担起扭转局势的重任吧。
我至今都能回想起来,十几个人,都是老人和孩子,挤在防空洞里,在悄悄逼近的寒冷与远处的轰炸声中颤抖不已。那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风呼呼地吹,我们只有十二岁,当时高畑先生和光郎也只有六七岁,他们先哭了起来,然后情绪就像蔓延的野火一样,不要说更小的孩子,就连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开始放声大哭,哭泣传染着,老人们费尽力气安慰大家,简直像是地狱一样吵闹。
至于我,我当时听说燃烧弹也落到了工厂那边,就急着去问小野田的奶奶,想知道母亲是不是平安。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所以一点忙都没帮上,真是愧对大家平时给我沉稳的评价。但是,坐在我身边的姐姐不一样,你原本对周围的躁动充耳不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突然睁开眼睛,刷地站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你的衣摆。
那是因为,姐姐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样子,所以我担心你会对别家的小孩子挥拳头让他们闭嘴,就像有一次你去抱小猫,结果用力太大把它弄死了一样。
所以当姐姐抱起光郎的时候,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也对自己的偏见感到羞愧。光郎吵得厉害,连高畑的外婆都安慰不了。但是很快,原本还像被蜜蜂蜇了一样哭闹不休的光郎,如同断了发条似的闭上嘴巴,满脸的泪水也停了。他抬头望着姐姐的样子就像刚从梦里醒来似的。我记得,那个场景让老人们都目瞪口呆。
但是,姐姐的行动还不止这个,你一个接一个地抱紧孩子们,刚刚还在哭闹不休的小家伙,都变得像是十几岁的小大人一样稳定下来,也都不再哭泣了。那像是在表演某种奇术一样,让我想起年幼时父亲带我去剧场里看的魔术。
防空洞里的哭声消失的时候,轮到老人家们纷纷惊叹起来,都在半开玩笑地说,小鞠奈要变成全国第一的奶妈了呀。而姐姐又打起了盹,就像刚才睁开眼睛时一样毫无征兆,让我又是自豪又是羞愧,甚至连母亲和工厂的事情都忘了。
啊,不知不觉闲聊了这么多。写信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比姐姐还话多,这是我的坏毛病。这件小时候的事,也不知道和姐姐说过多少次了。但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不管说多少次都说不够。
回首往事,姐姐总会让我大吃一惊。
在心理研究室的那天,我正准备离开,姐姐抢先一步从椅子背后跳出来,吓了我一跳,把实验用的人体模型都碰倒了。还有前几天,看到姐姐慰问巴黎的死囚收容所的新闻,我连报纸都吓掉了。姐姐的行动,是我这样平凡至极的人完全无法预想的。奔放、快乐、开朗、健谈、热闹、永远在笑,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人,竟然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行不行,性急的姐姐肯定着急坏了,所以我也该进入信的正题了。
说到正题,我想用一种有些矫揉造作的方式来说,也就是姐姐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封信送到姐姐手里的日期,应该刚好是我死后的第二天。
怎么样,吓到了吧?
我刚刚死在姐姐面前,信随后就送到了。而且信里似乎很清楚自己的死亡和死期。如果能让姐姐瞪大眼睛,那么这个恶作剧还是有价值的。遗憾的是,我没办法看到姐姐此时的表情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亲眼看看姐姐那个永远挂着可爱与天真微笑的嘴角,是怎么因为惊愕而扭曲的。
愚见以为,让姐姐停下来,偶尔吃惊一次,也能对今后的你稍微有点帮助吧。所以,我还安排了几封信,以后会陆续寄给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