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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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亚羽自己推着轮椅,打开书房的门进来。我回头望去。她的声音如同晨露一般,痒痒的,很好听。
“我用尽了话语来描述自己是怎么爱上你的。”
她扬起嘴角,脸颊微微泛红,双手捧住脸颊,想要遮住的模样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因此更显可爱。
为什么以前的自己不能爱上美亚羽呢?回顾自己过去的情绪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种大惑不解的感觉。以前的自己在今天这个美亚羽身上感觉到的种种和以前的美亚羽格格不入的部分——略带羞涩的笑容、如同孩子般纯真的眼睛、鸟鸣般柔和婉转的声音,所有这一切,都是今天的自己喜欢她的地方。以前的自己太盲目了,竟然不爱如此可爱的女人。
是的,之所以用第三人称写这份说明书,是因为我怎么也无法理解曾经那个同样用我的大脑思考却到最后都没有接受这个美亚羽的神冴实继,我理解不了把接力棒交给我,放弃一切的那个人。
被囚禁的人,不是北条美亚羽,而是神冴实继。无法接受植入物带来的爱恋,可悲的非理性主义者。他在射入植入物之前,还在犹豫不决。那植入物的作用是改造自己的大脑,让他喜欢上美亚羽。他害怕自己爱上那时并不爱的人,手指搭在扳机上足足犹豫了五分钟。最终之所以扣下扳机,也只是因为不想再为此烦恼而已……说到底,过去的神冴实继,只是个伪善者。他是个不会爱人的残缺的人,只会挥舞着不明所以的伦理观,试图将善恶与好恶正当化。
我抱住美亚羽,手指拨弄她的头发。我感到她的体温似乎在上升。如果此刻我怀中的这份温暖不是真实的爱,那么这世上就不存在所谓的爱了。
我爱你,太爱你了。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这是我想对美亚羽说的真心话。而在美亚羽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
就这样,神冴实继与北条美亚羽——尽管曾经都对彼此没有丝毫爱意,现在相亲相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们,现在,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你读完了输入的最后一个字。
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心跳无法控制,你甚至害怕那心跳声让别人听见。此刻沉甸甸压在你心头的,是冰冷的空虚。阅读的疲劳令你的头昏昏沉沉。回到床上睡觉去吧,那样的话,也许到了早晨,今天所见的一切都会忘记了。你怀着这种毫无根据的逃避心理,关掉了说明书的文本。你预感到那句“毁灭吧”将会永远留在你的心中,尽管说话人和说话对象也许都已不在世上。仿佛为了甩掉脑海中回荡的那个声音,你准备结束操作。
但是,就在将要关上文本的一刹那,眼前突然出现了巨大的手写文字。
“如果可以这样结束我们的故事,那该多简单啊!”
潦草的文字。输入的文字和手写的文字混合而成的文章并不稀奇。但让你战栗的是,突然变成手写时的第一句话,仿佛迸发出强烈的感情。那笔画平直,向右倾斜的文字,毫无疑问出自神冴实继之手。
你甚至没有再一次确认周围,紧盯着新涌出来的词句。
如果可以这样结束我们的故事,那该多简单啊!如果可以这样给我们的故事画上终点。如果我能对她的扭曲视而不见,永远盲目地爱她。
“声音痒痒的,很好听”?“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因此更显可爱”?
化作词句很简单。即使是自己心里没有的东西,写出来也很容易,但是……
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弓着背,一心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美亚羽进来问我。我转向她的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抽搐着脸颊,强迫自己微笑,挤出一句“没什么要紧的”。她似乎从我有所隐瞒的模样中感觉到什么,悲伤地垂下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离开了房间。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她是不是把我的态度视为对她的厌恶了?不过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如果这能促使她重新考虑变回“北条美亚羽”的话。我这样告诉自己。不,虽然她的人格是虚构的,但她的存在就可以这样被否定吗?我又陷入矛盾的深渊。这才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
我并不爱她。对于现在的她,我只有同情和怜悯。
手术失败了。不,我甚至不能接受手术。
就在即将进行大脑的精密检查之前,一位神冴的老人,已经退居二线、担任名誉职位的老医生联系了我。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出现在会客室里,腋下夹着卷起的电子纸,比带平板电脑麻烦多了。他说这是防止这些内容泄露到网上,然后他把电子纸摊开给我看。
“先说结论,不管向你体内注射什么纳米机器,都无法正常运作。”
“不管注射什么纳米机器?”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现代的脑神经植入物,是一些纳米机器,它们依据电子信号的指令深入大脑,使大脑对特定的刺激产生特定的反应。要是纳米机器不能运作,意味着植入物无法使用。
“这是你脊椎的X光片。请看这里的光点。”
随着医生的声音,电子纸上出现了几张白色节状椎骨堆叠在一起的X光片。医生在电子纸的画面上放大图像,只见每节椎骨的周围,确实都有一圈白点。
“这些微型单元只要检测到纳米机器的侵入,便会在体内产生特定的酶,将纳米机器分解成对人体无害的氨基酸。也就是说,一旦纳米机器侵入人体,它们就会加以破坏,剥夺功能。我们团队把它们称为‘冷漠结构’。”
我一把抓过电子纸,死死盯着放大的白影,恨不得把它看出一个洞。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会使人体免于纳米机器的干涉。即使某个国家的独裁统治者通过植入手术,让全体国民都成为为自己无私奉献的人偶,体内预设了冷漠结构的人,用不了三小时就能自我分解掉纳米机器,抵抗洗脑。它无法用手术摘除。它是为对植入物的伦理有所抗拒或者怀有危机感的一部分要人开发的系统,没有在大众中普及。”
我盯着那张X光片看了几十秒,终于开口问道:“这东西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在我的大脑里?”
“植入时间是在你十二岁体检的时候,至于为什么,那是医师联络会的全体意见,除了你的哥哥和姐姐。”
医师联络会,这个本应该拔掉了毒牙的怪物之名,又像亡魂一样钻了出来,动摇着我的心。
“过去曾经流行过恢复视力的外科手术。术后确实效果很好,但许多案例却会在多年后出现严重的后遗症。眼球会有这样的情况,大脑更不能保证不会发生类似的问题。今天,脑神经植入物几乎每天都在推陈出新,广泛应用,但您知道目前还在生效的植入物中,最古老的是什么时候制造的吗?仅仅三十年前。所以,没有任何临床证据能够证明,将来——比如百年之后,所有的植入物都还能继续正常控制患者的精神。对您的家人来说,也是一样。”
“你是说哥哥和弥、姐姐桐佳?”
“是的。虽然他们目前的生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在五十年后,也许和弥先生会毫无征兆地放弃工作和研究,甚至连睡眠和进食都放弃掉,不顾一切地找人说话,以至于不得不关进隔离病房。谁也不敢断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尽管根据我们在老鼠和猴子身上的大量实验推断,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但绝不是零。因为,飞速投入实用的植入物,在人类样本身上,并没有做过五十年、一百年的观察。植入物是全面规定人类生活方式的系统。正因为如此,一旦有什么意外,其精神就会完全失去作用。到那时候,只有不受植入物控制大脑的人,才能成为神冴的领袖。”
医生一改辩解的语气,换作了强有力的鼓励。
“你是保险。神冴脑疗相当于用全世界的人类做样本,开展规模极其庞大的人体实验。如果实验者们平安地度过一生,自然没问题;如果实验失败,那就由你这样的非实验者推动社会的运行。”
我感到一阵眩晕。说是实验,这其实是以大半人类为赌注的豪赌。赌赢了,人类就能成为新人类,过上新的安宁生活。赌输了,下作赌注的人类大脑就会被全部夺走。所以必须留下旧人类这个筹码——神冴脑疗留下的筹码,就是我。
“一开始应该是由神冴志恩背负这个责任,但他脱离了神冴,所以你就突然变成了人选。也就是说,你……”医生犹豫了一下,我开口问:“是备选的备选?”他点了点头。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心中满是愤怒。不是对眼前的医生,而是对志恩。他如此自私,把自己的责任推给无知的他人。就因为他,我永远失去了让美亚羽幸福的手段。
“……按照现在的技术,冷漠结构一旦埋设到体内,便无法通过手术切除或解除。不过你也应当为之自豪,因为你是比和弥先生与桐佳女士更为重要的人物。你可以永远不受植入物的左右,用自己的大脑思考。善与恶,一切行动的价值,都可以基于自由意志做出选择。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自由吗?
我想起医生的话,感觉到体内的力量逐渐消失。
靠那样的东西,并不能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我拿起发射植入物的手枪,用手指摩挲漆黑的枪口。我无法爱她。她永远爱我。既然如此,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我的大脑无法改写,那么为了美亚羽这个人的幸福,只能说服她,送给她手枪。
并对她说:“去死吧!”
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把枪收进抽屉,转而取出一把反射着微光的手术刀,用五根手指紧握住它,插进桌子里,然后像切蛋糕一样割下去,给桌子刻上肉色的伤痕。再插一次,割下去。再一次。再一次。
埋头于毫无意义的工作,胸中热意翻滚,嘴唇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为什么啊!
“为什么只有我啊!接受审美干扰镜的学生[24]!甾马族和昊阿族的少年兵[25]!亮氨酸脑啡肽过多的患者[26]!所有这些人,不都是通过调整大脑,推翻了原本的价值观,以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视角生活下去了吗!‘圣经’里不都是这样解决的吗!”
“实继,因为他们都是‘圣经’中的出场人物。”
毫无预兆,耳边突然响起男中音。那是哥哥的声音,爽朗,又多管闲事。
“那个时代所写的脑科学幻想小说,主要着眼于解构爱情、正义、道德之类的概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主人公自身必须接受技术的恩惠,对大脑进行手术,用手术后的眼睛去看世界。明白吗?要是没有主人前后视角的对比,便不能彻底推翻现有的价值观,也就无法用于脑科学启蒙。”
“是啊,说到底,不对大脑动手术就能获得的视角能有多少呢?”
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那是神冴桐佳优雅的声音。
“‘圣经’之所以被称为‘圣经’,不仅仅因为它的外观。大脑被调整、现存的道德观被颠覆、获得全新世界观的主人公们的故事,与接受了耶稣的教义,获得全新世界观的弟子们的故事,并没有本质的差异。大脑的某个部位受损的患者,寄存于其中的价值体系被新的‘教义’取代,他就可以成为‘圣经’中的登场人物。简单吧?”
我用手指敲击骨传导耳机的电源键,声音终于消失了。然而,本应关掉的耳机突然以更高的音量,响起另一个女性的声音。
“实继先生没有这样的退路。请用你无法进行植入手术的大脑,体验活生生的人类痛苦。正义、道德、爱情、灵魂,凡此种种能通过植入物瞬间消除的妄想、执念,将永远伴随着你。你永远找不到它们的答案,只能如此痛苦下去。”
是美亚羽的声音。不,不对。这冷冰冰的话语并非出自现在那个天真的少女。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把整个耳机从耳朵上扯下来,耳朵像是奶酪一样从根部一下子裂开。但是这次的声音却直接在大脑中响起,震撼着我的整个大脑。“毁灭吧。”
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意识到我握着手术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跳如同擂鼓。忽然我感觉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只见轮椅上的少女手里还拿着毯子,僵在那里。大概是看到我筋疲力尽睡着了,她怕我感冒吧。哪怕只能从形式上回报她的体贴也好,我扬起嘴角,做出比刚才更友善的笑容。然而我在她大大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那个心里只有科学的少女的影子,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美亚羽终于无声地露出虚弱的笑容,把轮椅换了个方向,离开房间。
“果然……不行啊。”
我茫然地听着她背对我的呢喃,把头转回到桌子前。
在她离开房间、响起关门声的几秒之后,我脑中仿佛掠过一道闪电,让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然后我打开眼镜式终端,看着自己之前写下的东西。和美亚羽的相遇,见到康复期的她,用手枪自杀,改变了人格的她,墓地里的一幕,争论。我又读了一遍这些只有私人感受的记录,入神地看着自己写的文字,包括想象接受植入手术后爱上美亚羽的自己,以及其中的暗示。被囚禁的人到底是谁?我站起身,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悔不已。为我至今都没有发现真相而懊悔。为这过于漫长、过于迂回的经过而懊悔。斩断纠葛、拯救美亚羽的,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手段,就是真相。
我冲出书房,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还快。我一口气跑到她的房间,没敲门就冲了进去。她正坐在轮椅上看一本文库书。发现我进来,她慌慌张张地把书放到毯子下面。我没在意她的动作,弯下腰,视线与她平齐,抓住她的双手,对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女说:
“为了我,去死吧。”
尽管没有立刻哭出来,但她的表情十分怪异,又像哭又像笑,和她颤抖着说出“请不要杀我”时的表情一样。不,那时的她好像是低着头的?总而言之,她的反应让我慌了手脚,急忙补充说:
“三个小时就够了。”
那与其说是手术,不如说是降灵术。她在床上支起上半身,久违地穿上了那件白衣。虽然是为了恢复从前的美亚羽,但这些准备与其说是科学,其实更像玄学,连我自己都不太适应。
虽然预先对手术内容做了充分说明,但美亚羽似乎还是很不安,抓着床单的一角,担心地看着我说:
“她……北条美亚羽,不仅痛恨你,而且还很狡猾。请不要被她骗了,千万不要听她的话。”
“没事的。我只是告诉她一些事情,不用担心。”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紧紧抿着嘴,打开床上那个八音盒似的盒子的盖子。然后,用拿取水晶工艺品般的动作,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为了今天而新制作的手枪。不过还是吸收了黑暗一般的黑色。她把枪抱在胸前,抬头看着我,开口慢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