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之前我就在想,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我会跟小希在一起,大概是为了弥补雪山上的遗憾吧。
说完这些,张铁轻轻拍着我的手臂:“好啦,鬼叔叔,赶紧跳下去吧。”他直视我的眼睛,“我们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他的瞳孔,似乎有种魔力,我糊里糊涂地也转过身去,面对着围栏之外,距地面两百米的高空。背后传来小希的焦急的声音:“老公!”然后,是朝我跑来的脚步声。我其实没打算要跳,但是小希已经伸出手来,要抓我背后的衣服。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背,在这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的手指,在我穿着衬衣的后背上,轻轻地、慢慢地写着。
刚才看的那段小说里鬼叔问小柔,在她脑洞的世界里,如果小柔化成为女人,会叫什么名字。然后,小柔调皮地要求,要用手指写在鬼叔的背后。
阳光从云上倾泻而下,照得我头脑发晕,产生了错觉—此刻,有一根手指正在我背后写着字。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去感受手指所写的笔画。
第一个字很简单,是“小”。第二个字,上下结构,有一点像“柔”,但仔细推敲,应该是“希”。
如果是女孩子呀,小柔特别喜欢一个字呢,跟小柔现在的名字有点像的……
不由自主地,我打了个寒战。错了,全都错了。手指写字的错觉消失了,小希从背后,用力抱住我。“老公,别傻了!”
我却盯着天台之外,半空中,那眼见为实、不可辩驳的A4纸。或许,我真的没有疯。确实,是这个世界错了;小说里所描写的一条故事线才是真正的现实。而我到这个错误的世界里,就是为了找到小柔,把她救出去。只是,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张铁就是小柔;今天凌晨,小希提出了种种矛盾之处,打破了这个推理,我才开始认为张铁不会是小柔,这个世界也不是小柔的脑洞世界。但是,实际上,就算张铁不是小柔,这个世界依然可以是错的。因为,小柔另有其人。
喻小柔。
赵小希。
现实中,那个躺在病床上对我产生了感情的十三岁萝莉,在这个脑洞世界里,就变成了我的合法妻子赵小希。如果这样的话,许多之前无法解释的事情就说得通了。假设,我这半个月里的所见所闻包括我之前的种种推测,并不是妄想症发作后的狂乱,都是正确的,是真实的。
也就是说,我真的身处在一个错误的世界,这个世界建构在一个十三岁萝莉的脑洞里,而这个小萝莉的化身—从逻辑上判断,比起身为男性的张铁,更应该是同样性别的小希。因为,喻小柔喜欢她的“鬼叔叔”,而在真实世界里,就算她成功康复,要长大到可以跟鬼叔叔谈情说爱起码得要七八年。更何况,鬼叔叔身边有唐双姐姐,这两个人如胶似漆的,看上去不像能拆散的样子。搞不好,等小柔长大,他们娃都生了好几个啦。所以,在真实的世界里,小柔基本上没有跟鬼叔叔在一起的可能性。而在她自己构建出来的世界,这件事情就会变得有可能;甚至会变得很简单。
当我第一眼从公寓的床上醒来,几分钟后,就见到了小希—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合法妻子。而如果小希是小柔的化身,那么,从一开始,她就达成了自己的心愿,跟我在一起了。如果她这么轻易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从一个没有太多自制力的小孩的角度去看,那么,她就一定会这么做。这样的话,我之前产生过疑惑的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得到很好的解释。
首先,小希对我出奇地、不计成本地、很过分的好,尽管我是个“废柴”职业小说家,写得烂,又挣不到钱。照我们双方的关系,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也不会想要离开她。然后,既然真实世界里没办法跟鬼叔叔在一起,那就跟他在这个虚构的世界过着幸福的生活。因为这个世界是她构建的,她不喜欢唐双,所以跟小希在一起的时候,我收不到来自真实世界里唐双的任何信息。对于我是否按时吃药,她特别地紧张,因为吃了药之后,我就会把一切都当成妄想,不会再去探究事实真相。她还跟我说,我半个月里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这两年为什么会得上妄想症,都是张铁在台前幕后自导自演的阴谋。小希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把我跟真相隔绝开来,留在这个世界里,永远陪着她,一起幸福下去。只不过……
“鬼叔叔!”张铁对我怪异的称呼,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他已经爬到了围栏上,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他俯视着我跟小希,有点焦急地说:“鬼叔叔,快点摆脱她,跟小柔一起跳下去!”张铁凝神盯着半空,紧张道,“快点啦,黑洞就要消失了,这次错过,就再也没机会回去了。而且……”他皱眉看着小希,“鬼叔叔,千万不要让她也跳进黑洞里哦。”
我吃了一惊,疑惑地问:“为什么?”
小希又好气又好笑:“你神经病啊张铁,我才不会跳呢。”
张铁摇了摇头,指着半空中飞舞的A4纸:“上面写了啊,法比安对鬼叔说,鬼叔脑子里的黑洞太小了,只能容两个人通过,也就是鬼叔叔跟小柔啦。记忆碎片组成的假的人类如果跳进了黑洞,就会爆炸,堵塞整个通道,害我们都回不去了呢。”说完这些,张铁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了个跳水的姿势:“小柔先来,鬼叔叔你好好看着,等下照小柔的力度跳哟。”
我跟小希同时大喊:“不要!”
我知道小希的想法,不想看见她老公的出版人眼睁睁变成两百米下面、公路上的一摊肉。而我的想法是—张铁不是小柔,他就是自己口中所说的,由记忆碎片组成的假人类!如果他从小说里看到的都是真的,那么只要他一跳进黑洞,我跟正牌的小柔—也就是正紧紧抱着我的小希—就永远回不去了!
张铁生气地看着我:“鬼叔叔,时间不多了!”他又把视线移向小希:“你不会舍不得嫂子吧,她虽然对鬼叔叔很好,但她是假的!”
小希比张铁还要生气:“你神经病!你才是假的!老娘身上纯天然,哪里都没做过!”
我看着他们两个斗嘴,脑子里一团乱麻。虽然不清楚其中原因,但是这个站在围栏上的张铁—小柔在脑洞世界里制造出来的产物—错误地把自己当成了小柔。我并不知道,这是因为脑洞世界里的人类也拥有自由意志,还是说,这全是小柔脑洞里的设定,是一套阻止我离开这个世界的程序。而小柔在脑洞里的真正化身也就是正死死抱着我的小希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小柔。甚至,到现在为止,她还坚信所处的世界就是真实世界,她的老公疯了,而站在围栏上的张铁更是疯得彻底。所以,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不能解决的困境。
张铁马上要往下跳了,一旦他进了黑洞,回真实世界的路就会被完全堵住。小希死命抱着我,生怕我跟着张铁往下跳。要说服她这个世界是错的,她就是小柔,我们要通过从天台往下跳才能回到真实世界—凭我的能力,就算用三天时间,也未必能做到。
而天台外的高空中,A4纸组成的圈子正在越变越小。我的脑洞,下一分钟就要消失了。
“鬼叔叔,跟着我。”张铁修长的腿,在围栏上用力一蹬,做出高空跳水的完美姿势。下一秒,他的身体飞到半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第33章 我回来了
小希惊慌地大喊:“啊!张铁你真跳!”
我被高分贝的叫声震得鼓膜快要穿孔;伸手想要去抓张铁,却已经太迟。随着他跳到高空里,时间似乎变得很慢,整个世界,进入了慢动作的电影场景中。A4纸围绕正在逆时针旋转的脑洞,正在越变越小。
张铁的计算堪称完美,他以一个抛物线缓缓下坠,正在接近脑洞的正中心。这个超自然的高空脑洞,以及张铁往下跳的动作本身就说明了,我所处的世界,不可能是真实的。这只是小柔构建出来的一个很接近真实,但始终有瑕疵的、错误的世界。而真实的、正确的世界和我爱的、爱我的人,正在脑洞的另一端等着我回去。我答应了唐双,一定会回去的。
脑洞……突然之间,我如遭雷击。高空中,我的脑洞正在变小;这是我离开这个错误世界的唯一通道。如果我要逃出去,脑洞要更大一点。不光是眼睛看到的脑洞,更重要的是思维的脑洞,真正意义上的—脑洞。一开始,我不知道谁是小柔,在不断试错之后,我脑洞大开,大胆断定—张铁就是小柔。可是,不够。
果然,凌晨三点小希推翻了我这个脑洞,并把它关上了。所以,从早上一醒来,我就接受了这个世界,接受了这个世界里的自己—得了妄想症的职业小说家。幸好,刚才的一瞬间,我的脑洞再次打开,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赵小希才是真正的喻小柔。这个脑洞,推翻了前一个脑洞,相比起来更大,而且更加合理。可是,还不够。要理解真实的世界,要回到真实的世界,只有这个程度的脑洞还远远不够。我的脑洞,要大一点,再大一点,大到极限,大到炸裂。
嘭!脑洞炸开的这一瞬犹如宇宙大爆炸,能量迸射;而我刹那间,醍醐灌顶。有什么规则限定,小柔的化身只能是一个人?
没错,张铁是小柔,小希也是小柔,这两个我最亲近的人都是小柔,是这个十三岁的萝莉,在她构建的脑洞里的化身。在这个世界里,喻小柔一分为二, 一人分饰两角。
张铁作为我的出版人,是我的兄弟,我事业上的伙伴,能和我一起在外面打天下。在对他的塑造上,体现了小柔对于身高、强大、美食,还有长得像马修·麦康纳诸如此类的愿望。
赵小希,是我这个世界里的合法妻子,当之无愧的另一半,能够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跟我在同一张床上睡着,同一张床上醒来。在小希身上,满足了小柔跟我在一起的心愿,同时,她的身高也符合小柔的审美—起码跟我一样高。
好了,这下可以告诉叔了吧,要怎么才能认出你?
……在那个世界里,小柔应该会蛮高的呢,跟鬼叔叔差不多高,比鬼叔叔高也不好说呢。
小柔没有骗我,她跟我说的全都实现了;在这个错误的世界里,她既跟我差不多高,又比我高。所以,在确定了张铁跟小希都是小柔的化身之后,我才完成了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的一半—“找到小柔”,接下来,我要完成的是另一半,“救她出来”。脑洞马上就要消失,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幸好,其中一半的小柔—张铁,已经主动跳出了天台。剩下的,只有另一半虽然身处惊慌中,仍然从后面用力抱着我的—赵小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抓住小希的手腕,然后试着掰开;在我强大的意志力下,原本坚强有力的小希的双手变得像面条般绵软。我转过身来,看着茫然无措的小希,诚恳地道歉:“对不起了。”然后,我伸手揽住小希的腰,用力将她一抱而起,转身!扔出阳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小希刚开始尖叫,我已经跳上围栏,同样纵身一跃。
脑洞,我来了。天台跟天空,高层写字楼的窗户都在快速上升。不对,是我在快速下降。耀眼的阳光下,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一切运转得无比缓慢,甚至陷入静止。只有我拉着小希像两枚炮弹往高空中的黑洞飞去。而很早就跳下天台的张铁,此刻仍然以十倍的慢速,缓缓朝我的脑洞靠近。我用左手揽住小希,经过张铁时,又用右手拉住了他;在我的带动下,张铁的速度陡然变快,跟我同步。
绿点黑洞接近了红点黑洞后,旋转的速度开始变快,最后变得跟红点黑洞同步了,绿色的点连成了一条绿色的光带。
“鬼叔叔。”我低头看时,小希、张铁都消失了,不,应该说他们合二为一,变成了……我怀里紧紧抱着的喻小柔。这个十三岁的小萝莉长得真美,五官精致,皮肤像瓷器一样洁白。只不过,她太瘦了,瘦得让人心疼,抱在怀里比枕头还轻。但是,虽然精致,虽然脆弱,她却是真实存在的。现在,她就在我怀里。喻小柔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小说里虚构的角色。依此类推,唐双也是。这个我深爱的女人,我的灵魂伴侣,正在脑洞的另一端在真实的世界里等着我回去。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去。
飞回去!
下一秒,我右手抱着小柔,左手尽量前伸,碰到了黑洞的边缘。差一点。再下一秒,我愕然发现,左手离黑洞—也就是我的脑洞—的水平面仍然差一厘米。
是我停在空中了吗?我把小柔再抱紧,环顾四周;大风像要撕烂我的衣服,一切事物都在快速向上,也就是说,我仍然在下坠。所以,是那个脑洞在以跟我一样的速度快速下坠。我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睁不开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回到真实世界的唯一通道。它正在越转越快。它正在塌陷。
之前围绕着脑洞旋转的A4纸,这时候已经被撕得粉碎,一部分散落到空中,一部分被脑洞吸了进去。是不是这些纸,阻塞了我们回去的通道?
“鬼叔叔,小柔怕。”在我怀中的小柔,既没有张铁的强壮,也没有小希的温柔,只剩下了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脆弱。
我用力紧紧抱着她,一边快速思索着对策,一边毫无对策地快速下坠。照着个速度,如果不在半空中晕过去的话,我们将会在三秒之内,硬邦邦地摔到路面上,成为一大一小两摊肉泥,或者是合二为一的更大摊肉泥。这样的话,鬼叔叔跟小柔倒是可以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了呢。
绝不。我左手伸得更直,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胸腔一阵闷响,就像是有人用百斤大铁锤,反复在我心口上敲。差一点,差一点点,马上我就要够到脑洞了。但是,再差十米,我就要连人带脑洞一起砸到路面上了。
整个地球,正在向我飞速扑来。
十米。写字楼的窗户里有人扭头看我。
七米。我听见了路上,行人的尖叫,看见他们的头、肩、上衣、裤子,最后是鞋……
一米。我×,完……没完。突然,我悬浮在半空之中。怀中的小柔,声音带着一点惊恐:“鬼叔叔,你的脸……”
我轻轻哼了一声,右手摸着她的背:“不要怕。”我知道,现在我的右眼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洞,把我的半张脸都扭曲了。这个旋转着的黑洞,给了我一种特殊的能力。就像我之前让手机、酒杯、红色跑车悬浮在半空中一样,此刻,我让另一物体也在我面前静止不动。只是,这个物体稍微有点大—整个地球。在我右眼黑洞的牵引下,眼前逆时针旋转的黑洞,变得稳定下来。黑得越来越深,旋转速度放慢,范围也变大了,可以容许我抱着小柔轻松通过。
在我的脑洞巩固的同时,小柔的脑洞世界却开始坍缩了。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周围的人和事物都从三维降到二维;整个世界以我的脑洞为圆心,向外扩散成为一个平面。而路面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刚才还在尖叫的行人、更远一点的大楼都变成这个平面上扭曲、诡异的画面。这个世界似乎在痛苦,在垂死挣扎,但很快就陷入了死寂。
此刻。从我脑洞的水平面里伸出来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颠倒了,变成头朝上,脚朝下,怀抱着纸片般单薄的小柔。脑洞里伸出来的那只手,拼尽全力,把我往上拉。黑色的脑洞,突然光芒绽放,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隔着黑色的脑洞,一个宇宙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让我安心的声音。那音色坚定、明亮、穿透性很强。
“鬼,你醒了。”我穿越脑洞,从一个错误的世界回到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我知道,这所有一切—都不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