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迁徙也是梦吗?”
“是的。这是你最长的一场梦。”
“你又在编故事了。我是鬼,你们是什么?”
“你梦里的洛阳城就是一个鬼城。禅师,你想想,为什么会这样?洛阳为什么总是黑夜,洛阳的鬼魂为什么总也抓不完?因为你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鬼。所有你以为是鬼魂的,其实都是人。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都还活着,他们并没有变成鬼。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迦毕试左臂上的那只朱红色的鸟儿。”
“你编出这样的话,为的就是让我放了你。你骗不了我!”
“禅师,有一个人不在你的梦里。他可以证明我的话。”
“谁?”
“云休方丈。”
云休方丈有一张白净年轻的脸,一双素净柔弱的手。单看这些,是断不会料到他和我有多么复杂的因果的。
然而我对波波匿的话将信将疑,终于还是带着那盏兔子灯去了长秋寺。
僧人们正在佛堂里唱着《伽蓝赞》。我走过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的五味园,再又去园子里一一查看了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我还使劲掐了一把石香菜的茎,里面立刻流出明绿色的汁液来。这怎么可能是梦呢?有这样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的梦吗?
甚至经过那六牙白象的时候,我都特别仔细地抚摸了它。它冰凉、坚硬,不像是可以梦出来的。
进了云休方丈的禅房,他像所有比他年纪大出许多的得道高僧一样,早就知道了我的到来。
他平生第一次用和蔼的眼光端详着我,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开口道:
“禅师,这是你的执念,还是我的呢?”
然后,从云休方丈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波澜不惊的传奇——听起来如同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却又的的确确与我有关。
隋朝的长公主南阳与西域来的胡商迦毕试相爱了。大业四年,长公主下嫁宇文士及,同年生下一名女婴。女婴出生的时候,脖子上缠着脐带,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就离世了。宇文士及怕公主伤心,也怕得罪了皇帝,连夜从民间抱来一名男婴。当夜负责接生的产婆和宫女后来在一场宫廷瘟疫中全部死去。
那个女婴,其实就是公主和迦毕试的孩子。她并不是难产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咒术。下咒术的,正是迦毕试左臂上文的那只鸟儿。原来那只鸟儿可以化作人形,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女子,自唤朱枝。朱枝也爱上了迦毕试。可是她那颗鸟儿的心脏是如此之小,而嫉妒又是如此之大。朱枝咒死女婴之后,陷入了死婴的梦里。在梦里,洛阳变成一座黑暗的城市,总是无法被阳光照射。而朱枝也成了一个白发黑肤的老妇,叫作波波匿。在这个婴孩的梦里,所有的因果报业竟然得到了精确的安排。波波匿背负着一个生生世世的难题,那就是她必须抓到朱枝。
我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完了云休方丈的话。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兔子灯揉成了一团纸。我低头看着这团雪白的纸,想起兔子灯都是中间一个大的兔婆,两边各有一只小兔仔的。云休方丈说的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离奇?原来我不愿放手的亲人,并非亲人;而我一直视而不见的人,却又是生我的人。
这都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我十四年来的生活,波波匿教给我的一切,都是谎言了?
我举起食指,鼓足勇气戳进自己的眼睛。
再拿出来看时,食指上果然沾着墨汁。
我真的,只是一个死去了十四年的鬼吗?
白骨拉动的洛阳城,真的只是一个离奇而冰凉的梦吗?
赶在陷落之前,南阳公主遇见了宇文士及,朱枝变成的波波匿遇见了迦毕试,离阿奴遇见了我。而我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相了吗?
夜凉如水。石香菜的气味又幽幽地散开来,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朱枝从揉成一团的兔子灯里飞了起来,好似一枚赤红的弹珠。她在空中长出了翅膀和鸢尾,在禅房中盘旋了数圈之后,飞入云休方丈的左臂。我吃惊地发现他的左臂上竟然文着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骑迦楼罗,跟迦毕试左臂上的一模一样。
而云休方丈敞开的僧袍里,露出一条蜈蚣一样黑色的疤痕。
在这个非凡的夜晚,世界碎裂成了千万块呈现于我面前。夜色中迁徙不止的洛阳城,到底是因为朱枝太爱迦毕试,还是迦毕试太爱南阳公主?是他们刻骨的爱驱动了防风氏的白骨,抑或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场长梦?还是如同朱枝到了我梦里就变成了波波匿,云休方丈到了我梦里就变成了迦毕试。而到底是谁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去驱动防风氏的白骨,云休方丈还是迦毕试?
如果是迦毕试,那就如同波波匿和云休方丈告诉我的,这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
而如果是云休方丈,那么迦毕试就完全是一个幻影。而云休方丈在遁入佛门之前,需要多么刻骨的爱,才会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脏?又该有多大的执念,才会去驱动白骨拉走洛阳城呢?如果洛阳城是真的在迁徙中住进了我们这么多鬼魂,那么当云休方丈放下他的执念的时候,阳光就会照进这里,那时对于鬼魂们来说,才是洛阳真正的陷落。
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之多,谁又真的知道呢。


第5章 去他的时间尽头
1
第133天
孤独是一种病。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我对面这位芬兰国际友人,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过了几天朝九晚五挤地铁上下班的生活之后,这哥们儿祖传的社交恐惧症不药而愈。
在芬兰,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十八个人;但是在北京早高峰的地铁上,一节车厢塞十八个人那算宽敞的。
“李正泰!李正泰!”
此时此刻人满为患的宜家商场,扩音器里有个声音好听的姑娘深情款款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一只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的蝴蝶,在迷宫般的商场里翩然飞舞,跃过攒动的人头,绕过高耸的货架,落在一面儿铮亮的玻璃窗上。它收起布满细小鳞片的翅膀,感受着室内流动的空气和轻击在玻璃另一面的雨滴。不知道它能不能理解,它所感受到的风和灰蒙蒙的光亮,来自被面前这个透明的玩意儿阻隔着的两个世界。
对面的芬兰哥们儿在一张爱克托沙发上翻了个身。刚来咱们这儿那会儿,各种场合下乌泱乌泱的人给丫吓得不轻。他说有生之年都没承想,一北欧性冷淡家居商场能躁成这样。到了周末,冲着免费咖啡来的老头儿老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整个餐厅的顾客年龄总和绝对艳压朝阳公园的老年相亲角。
芬兰哥们儿来这儿,是进行社交恐惧症的脱敏治疗。用他的话说,在衣柜间,在沙发间,在厨房样板间——跟陌生人摩肩接踵,“既恐怖,又色情”。
这些都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只不过现在,他还不认识我。
嗯,看样子他治疗得不错。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
至于我嘛,上这儿来也是为了治疗。
“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当一个人孤独太久,像我这样走进宜家,告诉这里的工作人员我和我的朋友李正泰走失了,我会在出口等他——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有一个声音好听或者不好听的男人或者女人,在广播里大声地呼唤这个名字。
其实没谁会到出口跟我会合。
孤独是一种病,我只是想听到别人以我的名字呼唤我。
我是李正泰。
2
王毛毛站在一根电线杆前,往上刷胶水。
背包里放着一沓纸,刷好后她从里头抽出一张来,贴在了电线杆上。
一张狗的大头照,还有几行黑体字。
寻狗启事
联系电话
必有重谢
永久有效
王毛毛一边贴寻狗启事,一边想:电线杆真不愧是城市的“会客厅”,什么消息都能往上招呼,如果哪天互联网瘫痪了,只要电线杆还屹立不倒,信息就能烽火连台。
一根电线杆,上下两段,物尽其用。
下半段,是犬科动物的朋友圈。如果你是条新来的狗,只要找对电线杆,就能拜对山头。这一片有几条同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漂亮吗,单身吗,豆腐脑爱吃甜的还是咸的……统统都能闻出来。
上半段,是灵长类动物的朋友圈。尖锐湿疣,难言之隐,请拨1;富豪老公无法勃起,白富美重金求子,请拨2;三分钟开锁王,请拨3;专业防水,请拨4;投资移民,请拨5。
一般来说,混迹在下半段的,基本是有一说一;混迹在上半段的,多数是骗子。
要说电线杆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人类还没有一条狗可信。
可是跟王毛毛相依为命的狗走丢了。
王毛毛皱着眉头,盯着电线杆上的“寻狗启事”,祈祷着这能管用。照片上的那只狗,脖子上挂着一块奖章似的名牌:Leon。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杀手的名字。
3
初始坐标
时间根本就不存在。
著名表演艺术家郭德纲老师说过,最适合一个人关起门来发呆的职业,是灯塔管理员。受这句话启发,我在“宇宙中心”五道口的一家公司当了两年金融狗之后,炒了老板鱿鱼,现在从事着一项似乎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职业。
电影放映员。
坐在放映室里,我才真正感觉到这里是宇宙的中心。
黑暗中,尘埃乘着光线飞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灯塔的光束照进汪洋。
咳,算了,说实话吧,我炒老板鱿鱼是因为上班太远了。这家电影院就在我家楼下,每天从起床到上班,只消十分钟。
当同龄人都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时,我已经过上了毫无运动痕迹的生活——至少对于GPS定位卫星来说,我的生活轨迹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一个点。
我讨厌出门,不喜欢一切交通工具,最近一年来的计步数加起来可能还走不到通州。
虽然收入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但我喜欢现在这样简单的生活。简单就是井井有条。金融狗每天都和各种数据打交道,看起来客观严谨,但要处理的情况却瞬息万变。而电影放映员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特别有计划性的职业,每一个厅,不同时间段,排什么片儿,都提前计划好了。工作起来不用思考,只用按计划表执行。这样我可以省下大量的时间,用来坐在放映室里发呆。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在尖儿上都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现在是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坐在10排1座,身上穿的汗衫印一“靠”字儿那男的,是我发小陈果;旁边那个身上穿的汗衫印一“谱”字儿的,是他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陈果开了一家叫“奶奶的熊”的网咖,小本经营,童叟无欺。他这人吧,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抠门。陈果今天打算干一件大事,本来打算就在网咖对付过去了,后来还是决定下血本包个影厅。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之后,陈果会向他女朋友求婚。
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刻,一个意外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1号厅数字放映机的氙灯炸了。灯碗被炸成了无数四下飞溅的碎片。幕布上的画面消失了,只剩下放映机散热风扇转动的嗒嗒声。漆黑一片中,“应急出口”几个字闪着幽幽的绿光。
“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陈果在黑暗中搂住女朋友,急中生智地问出这句话。
我连忙按下开关,影厅灯光亮起。
趁女朋友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座位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玫瑰和钻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脏话。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谱儿了!”
陈果女朋友眼里噙满泪水,在陈果热切而又焦急的注视下,嘴唇颤动着,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梨花带雨地握着他的手说:“一直想和你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陈果,我们不合适。我……我们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
就这样,陈果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和陈果都认为,他求婚失败,氙灯爆炸要负很大责任。但是佳人去意已决,我只能劝他节哀顺变。
被氙灯爆炸连累的不止陈果,还有我。本来我当班到早晨六点就能下班,还有几分钟就站完这班岗了,它却晚节不保地炸了。事发时离1号厅最近的张姐,第一时间就提着撮箕拿着扫把冲进了放映室,她一边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边和我絮叨:
“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拍了拍脸、胳膊、大腿,应该没有被碎片扎到。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张姐走到我身边,看看我,又看看损坏的放映机,“你若不安好,我这就去报告给杜经理。”
我一路麻溜地来到保管室,找王工领新的氙灯。他看看坏掉的灯头说:“1号厅放映机上的灯用不少时间了吧?你记着,氙灯用个三四百小时,最好翻一面儿,这样可以延长使用寿命。不然负极下垂,变秃瓢了就容易炸。”
我回到放映室,拿出标签条,在上面写下:
2018年8月8日
贴在氙灯下方的塑料机身上,盖住了原来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爱因斯坦曾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如果时间根本就不存在,是什么给氙灯、树木、星辰和人——是什么给万物暗中标注好了“使用寿命”?
4
第1天
这感觉真他妈诡异。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在尖儿上都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时针和分针指向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后脖子传来一阵凉意。
摸出手机,显示时间是2018年8月8日。
我匆匆走出放映室,在走道里碰上张姐,问她今天是几号。
“8号啊。”张姐说,“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摆摆手,转身跑进1号厅,随着电影画面明暗交替的变化,渐渐看清黑暗的观众席上坐着的正是陈果和他女朋友。
回到放映室,我检查了一下数字放映机的机身,不禁汗毛倒竖——在本来该贴着“2018年8月8日”那张新标签的地方,却是以前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这感觉真他妈诡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再过几分钟,数字放映机上的氙灯就要爆炸了。
我低头看看石英钟。
石英钟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嘀嗒……
噗的一声,氙灯炸了。
5
第2天
如果你发现自己陷入无限循环的一天了,
会怎么办?
我睁开眼,等到适应了周遭黑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是在放映室里。
看看时间,早晨五点三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