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
雪亮的灯光照着楼道。
但那个等在楼梯拐角的人不见了。
推开厚重的消防门,我冲到了大街上。
她不见了。消失了。
这作风很王毛毛。
站在早晨的北京街头,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就这样彷徨和惊慌了一会儿。终于,冥冥中,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东直门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着没有动。
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头,却不是王毛毛。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抬头看着站台上那面挂钟的指针,一点一点朝前挪动。
我茫然四顾。此时、此地、此刻,我只想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看到王毛毛的脸。
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又有一趟列车呼啸着进站。突然,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人群中传来惊呼声,循着骚动的方向,我才反应过来,是另一侧轨道的列车出事了。
有人跳轨了?!
我的脑海像被列车灯洞穿了似的,一片空白。
“奶奶的熊”门口,我和关老师站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清晨的街道吐出雾霭、人群和汽车尾气。
“时间循环结束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理论上,你只会记得初始坐标里发生的事。”关老师说,“毕竟死亡是个bug。时间线修正之后,时间循环期间的事你自然不会记得。”
“所以没有谁会真正死亡。”我叹了口气,“死亡的只是记忆。”
关老师怔了怔,若有所思地伸出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
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2011年2月10日的那个冬日傍晚是如此重要。因为那是林娅在车祸之后曾经无数次回来过的时间线。她曾在这个傍晚不停地循环,一百三十七次,直到时间尽头。
就是这样的吧。
我曾经在悔恨中无数次设想——如果我不在胡同拐角逗留,如果我早一点到达那个十字路口,如果我们约在别的时间,如果我在作出任何一个选择时,发生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林娅就不会被车撞倒。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只是去了另一条时间线。在那个世界里,她会遇到别的什么人,经历别的什么事。在那个世界里,她今年二十三岁,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生。而不是像在我的世界这里,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她会有从2011年2月11日到2018年8月8日的所有记忆。只是在这条时间线上的我再也无法参与其中了。甚至,在那个世界里,林娅和李正泰在一起了。只是,那些记忆,不属于我。那条时间线上的林娅,永远也看不到这个世界里废柴度日的我。因为在宇宙之海上,我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泡沫。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如果我不想失去时间循环期间的记忆,是不是只有一个办法——”
雨滴落在街边的水洼里,涟漪和涟漪相互碰撞,交错、影响、消失。
我一字一顿地说:“再死一次。”
关老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给出了意味深长的回答:“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
然后他戴上头盔,骑上电瓶车,将外卖夹克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一脚油门,绝尘而去,深藏功与名。
我猜王毛毛也问了关老师同样的问题。
或者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如果不想失去时间循环期间的记忆,就不能从137这个换乘点下车。而不下车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死一次”。
不同时间线上的世界,就像不同颜色的花朵。我们每一个个体,就是一只蝴蝶。死亡就像雨滴,当大雨落下,如果你不想被雨滴击中,就只能选择进入不同的花朵避雨。而如果你们不想失去彼此,那就只能被大雨击落在地。
在走到时间尽头之前,我作出了循环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选择了在大雨中被死亡击落,原本打算在今天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再死一次。这样,我就能在一条对王毛毛有记忆的时间线上醒来。
看来她也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我感觉自己的腿好像焊在了站台上,根本迈不动。
数米之外的另一侧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骚动着。
我想象着就在那条铁轨之上,人们正对着王毛毛血肉模糊的身体指指点点。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死亡是最愚蠢的选择。
我们可以不停地通过死亡来记得对方,但这样的记得又有什么意义?世界不再与我们有关,这对她不公平。
我以为这一百三十七天的记忆,值得自己承受永生之狱,却从来没有想过,它对王毛毛来说是不是足够值得。一直以为,是林娅的意外,让我把记忆看作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王毛毛全须全尾地活着。不是像林娅那样活在另一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泡沫里,而是活在这里。活在有我的这个世界。
哪怕她再也不记得我。
“诶!李正泰!”
王毛毛!
我回过头,她就站在那里。
王毛毛两手揣在外套衣兜里,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很多想法。我想上去暴揍她一顿,又想把她揽在胸口,我想对她大吼大叫,又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在人潮汹涌的东直门地铁站,我们隔着一米的距离站着,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傻子。
终于,她耸了耸肩,指着围在地铁车头前的人群说:“不知道谁的包掉铁轨上了。”
“你给我听好了,”我说,“有我在,你就甭想破坏2号线正常运营。况且,你要是给碾成烂泥了,我还得再死一次,回来救你。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要是我从这儿往下跳一百次呢?”
“那我就回来救你一百次。”
“一千次呢?”
“回来救你一千次。”
“一百三十七亿次呢?”
“回来救你一百三十七亿次。”
她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咧嘴一笑。
王毛毛朝我走过来,看着我:“你说,那仨蝴蝶是不是傻?”
我点点头。
“我们才没那么傻呢,对吧?”她说着,声音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我不要再死一次了。”她又说,“你也不要。”
我又点了点头。
王毛毛吸了口气,不让鼻涕眼泪落下。她露出一个笑容。我发现这姑娘笑起来真挺好看的。
我也笑了。我看着她,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我只想把她的眼角眉梢统统都记下来。
“再过十多个小时,时间循环就结束了。我不会记得你,你也不会记得我。趁那之前——”她踮起脚尖,把脸轻轻地凑到我脸前。
我伸出左手,捧住她仰起的后脑勺。王毛毛后颈窝的皮肤细腻而冰凉。
我低下头,亲在了她同样细腻而冰凉的嘴唇上。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时间尽头之后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伟大的,平凡的,焦虑的,欢愉的,有钱的,贫穷的,善良的,刻薄的,浪漫的,现实的,精明的,疲惫的,诚实的,虚伪的……
如果硬要对号入座的话,我猜我属于“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病。
这家电影院,是我上班的地方。刚才和我打招呼那位,我们都管她叫张姐。她在这儿上保洁晚班。走道里那一字儿排开的镜框海报,都被她擦得铮亮。《月光宝盒》《第五元素》《超体》《黑客帝国》《煎饼侠》《闪灵》《旺角卡门》《搏击俱乐部》《楚门的世界》《低俗小说》《霍比特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土拨鼠之日》《明日边缘》《忌日快乐》《万物理论》《阿飞正传》……
我喜欢在放映室里发呆。黑暗中,尘埃乘着光线飞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灯塔的光束照进汪洋。
我就住在影城楼上的一间公寓。日常生活中大概百分之五十的交流,都是和一只名叫布拉德┎皮特的仓鼠还有一只名叫阿尔┎帕西诺的乌龟进行的。
每天的步行轨迹,则是从这栋大楼走到街角的广告牌。那根用来支撑广告牌的水泥柱子充当着如来佛祖的中指的作用——我每天遛着狗到这儿来让它撒泡尿,早晚各一次。我原来挺讨厌出门的,自从养了这条傻狗,每天都得出门。周末去我父母家吃饭,因为不喜欢一切交通工具,一般都遛着狗去。反正离得也不远。
这家叫“奶奶的熊”的奶茶店,是我发小陈果和一个朋友开的,他俩是点外卖认识的——早前儿“奶奶的熊”是家网咖,陈果之前谈了一女朋友,跑了。网咖没多久也关门大吉,换成了奶茶店。陈果那朋友在我看来有些神神道道,爱好是研究宇宙,他说的话都太玄了,我担心过他会不会是一骗子,陈果却尊称他为“关老师”。
这天早上,我照例带狗来水泥柱子这儿“到此一游”,一姑娘上来就自来熟地搔起了狗脖子。傻狗上蹿下跳,哈喇子揩了姑娘一手。
常年遛狗的人都知道,这么干的人可以分为几类,除了真爱狗的,就主要是打听路的。今天这姑娘,看起来应该是没话找话那一类。
“这狗叫什么名儿呀?”
“莱昂纳多。”我说。有时候遇上这种人,我也搭理几句。这狗之前的名字叫“莱昂”,是它上一任主人取的。
“哟,还姓迪卡普里奥吧?”
我乐了。这才留心看她。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笑的时候露出一颗虎牙。
“不不不,姓李。”我说,“随我。我叫李正泰。”
那姑娘站了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寻狗启事》递到我眼前,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这是我的狗。你好,我叫王毛毛。”
[1]  美国佛罗里达半岛东部的凸出部分,与大陆隔着狭长湖。肯尼迪航天中心所在地。


第6章 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
去年夏天,我们一家搬到了清迈,打算在此长住。租住的社区有二三十年历史,一点也不豪华,甚至可以说有些陈旧。但奇怪的是,这里却深受外国人青睐,仿佛一个小联合国,住满了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人们。傍晚在小区的湖边散步时,总能见到各种肤色的面孔,听到各个地方的语言。
大约是地价便宜,我的美国邻居把房子修得像座城堡,城堡两侧环绕着漂亮的花圃,花圃中有座爱神雕塑的喷泉。刚搬来时,我把这座白色城堡当作地标,走过城堡右转,尽头处的那栋小房子就是我家。
房东太太的房子在我家隔壁,是兰纳风格的木屋,花园里种了一棵令人叹为观止的龙眼树。她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又是这个社区的业委会成员,因此对这里的每家每户了如指掌。“总的来说,我们这里相当友善。”她说,“除了住在巷子那头的小松先生——你最好当心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松先生的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房东太太说得没错,这里的人的确非常友善。美国邻居家有株经年的老树,看似枯干,却在热腾腾的空气里渐渐鼓胀起来,慢慢坠满了一个个沉甸甸的菠萝蜜;泰国邻居家种满了芭蕉、芒果和石榴;房东太太家的龙眼树也大丰收了——每当谁家的果子熟了,主人便会采摘好了,挨家挨户送去。我租住的院子里也有两棵芒果树,一天赶着一天地结果,来不及吃掉的就会烂在树上。有时一夜之间便有很多青色的大芒果变得黄澄澄的。我和儿子一道,拿一种一头带弯钩的杆子把它们打下来,也分给邻居们。
半是好奇,半是忐忑,我找了个机会装了一篮芒果,去按小松先生家的门铃。儿子跟在我的身后。小松先生家的房子既不像城堡,也不是兰纳风格,反倒有些像我们之前在横滨住过的一栋小房子,小巧而紧凑。他的花园也不似邻居们那样种着柔软的草坪和可爱的果树,而是爬满了杂草和藤蔓,十分阴森。
我按了门铃,但没有人出来开门。
我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人。
我和儿子面面相觑,只好离开。可是当我们刚走出几步远,就听到从房子里传来咳嗽的声音。接着有人拉开房门,又重重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回过头,看到小松先生家的门后有个人影,似乎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我们。而他的花园,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一股阴冷萧索的气息。
我把吃“闭门羹”的遭遇讲给先生听,他说这也合情合理,小松先生是日本人,大约日本人都是不喜欢交际的,有着怕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的性子。
我问他怎么知道小松先生是日本人,他说曾经碰到去小松先生家拜访的义工,从义工那儿听说小松先生不会泰语,所以社区专门委派了讲日语的同乡去探望他。小松先生出生在大阪,后来考取了东京的一所理工大学,成为一个工程师。他现在快要八十岁了,却什么都亲力亲为,从修理浴室漏水的龙头,到开车出门去购物。之前几年,每到热季,他都要去素贴山脚下的一家疗养院住上一阵,等到凉季的时候再回自己家住。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脾气也变得越发古怪,常常和疗养院的护工怄气。怄气之后他就打电话到处投诉,所以社区派来的这个义工已经处理过多次投诉,对他的情况非常熟悉。
说起来,他那紧凑小巧的房子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极有可能他自己设计了那栋房子,按照日本式的格局。
闭门羹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我们在清迈的旅居生活。社区就像是清迈的缩影,多元的文化在这里兼容并蓄,泰北小城的慵懒、和善让我们很是喜欢。
然而雨季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初到清迈的人可能会惊讶于这里蚊虫飞舞的繁盛景象,而蜘蛛和壁虎也是家中常客。夜间的虫鸣有时会到震耳欲聋的程度;早上还总能听到松鼠、山雀和野鸽子的打闹声。有时清晨出门跑步,睡眼惺忪地把脚塞进运动鞋,脚趾会抵到一团又湿又软的东西。提起鞋来抖动两下,就有一只棕绿相间的湿漉漉的大蛤蟆滚落在地。
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以上种种,便渐渐习以为常。可是没想到有一天,一条蛇顺着围墙溜进了花园。房东太太打电话请物业公司的人过来捉蛇,来人拿一截树枝把蛇挑起来,像扔绳子一样地抡起来扔到了围墙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