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载我们一程。”我跳到地上,迅速转向南方,从一群温尼贝戈族印第安人身边经过,他们一家家聚在条纹顶篷的下面,在一个播放最新战况的大型全息屏幕旁吃着烧烤。如果我是个真正的军事爱好者的话,就会停下脚步,确认双方的比分,再看看目前的赔率如何。但我真正关注的只有克拉拉参与的战事。
营地另一侧有座活动房屋,屋前有个折叠式售货摊,出售各种各样的货物,从手织小地毯到神奇清洗配方再到漏斗形蛋糕。一群群改装卡车爱好者在他们钟爱的卡车下挥汗如雨,准备参加附近举办的越野赛。还有那些真实生活里经常能看到的怪人——身体穿孔的家伙,暴露爱好者,以及全身裹着不透明匿名方披巾四处走动的人。但这些全都无关紧要,与这场离奇节庆的真正目的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丽图追上来,抓住了我的手臂,试图跟上我匆忙的步伐。“侦察兵?”她又问了一遍。
“他说的是寻找人才的侦察兵,星探,马哈拉尔小姐。”我挥挥手臂,比画着整个混乱的宿营地,“充满野心和渴望的人聚集在这里,在草草搭就的竞技场上展示他们自制的战斗偶人,希望博得专家的青睐。如果军队的人发现某个他们喜欢的偶人,就会把设计者召去围栏那边,也许还会签约。”
“哈。这事儿经常有吗?”
“根据官方说法,从来没有。”我四处扫视,同时答道,“记得吗,外行人用偶人进行暴力对抗早就被视为不良行为了。这事儿跟吸毒一样,要付限制税,还会遭到谴责。还记得他们是怎么呼吁在校园内抵制这种行为的吗?”
“但好像一点效果也没有。”她嘟哝说。
“半点儿也没。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军队绝不会以官方身份鼓励这种倾向。”
“如果是非官方呢?”她挑了挑眉毛。
我们经过一座拱廊,巡回演艺团在那里提供形形色色的娱乐游戏,大部分娱乐设施采用复古的机械式驱动,为的是在保证人身安全的前提下给予惊险刺激的体验。隔壁是一座长长的帐篷,内部是为生化迷设置的摊位,用来展示自行培育的生命体——相当于从前的家养牛或家养猪评选大赛。周围充斥着纷乱的低语、大笑和刺耳的哭声,色彩让人眼花缭乱,气氛也各不相同,但那股熟悉的马戏团气味自始至终挥之不去。
“非官方?”我接过丽图的话,“他们当然会关注。这个世界上一半的创意都来自业余爱好者。开放资源加上新鲜陶土——有了这两样,爱好者就能大显身手了。军队不会蠢到忽略这一点的。”
“我一直在想,你打算怎么从这儿进到基地里去。”她朝展览会和喧闹的巡回演艺团、越野车赛比画了一下,“现在我知道了。你在寻找那些侦察兵!”
我们离电围栏很近,近得能感觉到电流在脊背上流动。侦察兵一定就在附近……在这个杂乱无章的集会场的核心。正是为了那些人,才会存在着这么一个杂耍场子。
我看到了我的目标,他就在那个脏兮兮的大帐篷的另一头(还有头流口水的大象挡在门口)。帐外等待的真人们排成了长队,等着轮到自己人场。但我关心的不是里面的表演,哪怕是暴力或者多人色情表演。丽图也压下好奇心,跟上我的脚步。我加快步子,小心翼翼地从那座喧嚣不已的帆布帐篷边走过。
那顶肮脏帐篷的另一边立着一座纺锤形拉张式建筑,由中央的高塔、倾斜的钢索和水平放置的厚木板搭建而成。正面看台上挤着数百名观众,每次他们起身欢呼或者坐下同声抱怨时,蛛网状的拉索就会微微摇晃。他们宽大的臀部、包裹在柔软织物里的身体都表明这些全是真人,手臂和脖颈也都被沙漠的阳光晒成了时髦的棕色。
欢呼和抱怨声中还有另外一些声音——号叫与痛苦的咆哮——回荡在竞技场正中。挑衅的辱骂声从设计成适合撕咬而非交谈的口中吐出,伴随着激烈的碰撞和流血。
有人会觉得我们堕落了。这些假人的争战、格斗意味着我们已成为罗马帝国,也背负上了它不祥的命运。放荡、混乱,然后注定灭亡。
但和罗马不同,.这一切不是上位者强加给我们的。无论什么政府都会鼓吹节制的好处。不,它来自于底层,是摆脱了旧日约束的人类野心和欲望的表现。
我们真的堕落了吗?或者,这只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中间阶段?
如果那些“牺牲品”出于自愿,也不会受到永久的伤害,还能算是野蛮吗?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
竞技场的主入口有一块“只准真人进入”的标志和一名机警的看守——某人的宠物猴子,蹲在凳子上,手拿的喷雾瓶里装着对真人无害的溶剂。我和丽图完全可以毫发无伤地溜进去,但我们的伪装很可能被识破,而我暂时还用得上这副外表。所以我们从旁边经过,去那些趴在看台下方、透过许多只真人的脚窥视竞技场的假人观众中寻找空位。这些偶人有很多都是战斗型的,有着华丽的蹄和爪,全身披甲,等待着上场竞技的那一刻。
这里臭得要命。口水、呼气,还有偶人们兴奋的新陈代谢系统产生的浓郁的彩色废气。每轮可笑的屠杀开始以前,真人们会交流彼此的赌注和意见,在这里这些竞争对手也会彼此交换善意的嘲笑。但也有例外。这儿有个家伙正透过架在他的霸王龙鼻子上的特大号眼镜看着一块廉价的网络浏览板。喇叭叫他出场时,这头人造恐龙把打开的浏览板扔到一旁,却小心地用两只指爪捏住眼镜,放在正面看台上的某个真人脚边。后者一言不发地拾起来,放进口袋。
好吧,有些人总是能充分利用自己的时间,不管他们使用的是怎样的身体。
克拉拉对我提过这个地方,但我从前离开城市前往她的连队探望时,从没有到过这里。她不认为业余设计者在电网围栏旁展示自己的“创新”作品是种明智之举。
“大多数造物都是基于传说中的怪兽和大家害怕的东西,华而不实。”她说,“也许拿来拍恐怖电影挺好,但一丁点也不适合格斗。敌人用粒子束武器瞄准你脑袋的时候,再骇人的眼神也毫无用处。”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总是那么睿智。但愿我能在“艾伯特遭恐怖分子导弹袭击丧命家中”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之前和她取得联系。希望她这段时间无暇分心去看什么新闻。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让她在为军队和国家效命时还为我担忧或是悲伤。
“噢,天哪,”丽图看着竞技场中那团怒吼与厮杀的旋涡,感叹道,“怎么都想不到,这里可以如此——”她停下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
我也在看。但我看的不是争斗,而是周围的动态。我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我的目标没有尖牙利爪,但也不是真人。专业军人的真身有比观看业余者的表现更有价值。
“没想到可以如此什么?”我漫不经心地找着话题。竞技场另一边有些巨大的铲车型偶人,他们的工作是将战败者闷燃的身体弄走。不,不可能是他们,这些偶人花费太高了。我觉得应该是某种更小巧也更实惠的型号。
“如此刺激!我以前总是对这种东西敬而远之。可你知道,如果我是里面那些战斗型偶人的复刻者,我打赌我会兴奋得要命。”
“嗯,不错……除非怪物版的你转身把你撕成两半。”我评论道。丽图脸色发白,但我没有停止搜寻。我寻找的那个人肯定处在方便观看、又让聚集在此的狂热者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假如他们没派人来呢?我有些担心。也许军方的人用的只是某种隐藏式摄像机——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个人。我很确定。那个小小的身影,步履蹒跚地在竞技场边缘游荡,拨弄着每一个倒下的斗士,用一根细小的探针读取他们每个人的身份标签。他看上去像只猩猩,或者长臂猿。城里到处都能看到类似的家伙,几乎成了城市背景的一部分。
当然了,我想,收税员。
“来吧。”我对丽图说。她很想留下看完那场搏斗呢,我不得不拽了她一把。我发誓,我当时急得甚至想把她扔在那儿算了。幸运的是,就在这时,某个格斗偶人给了对手致命一击,令它沉重的身体砰然倒地,整个露天竞技场都为之颤动。围观的爱好者们欢呼起来。
“我们走吧!”我叫道。
这次她跟了上来。
我在竞技场后面叫住那只“猿猴”时,他嘟囔一声,吐了口唾沫。他当时正坐在一根木柱顶端,懒洋洋地看着下一场赛事。
“走开。”他用一种比真黑猩猩清晰些的嗓音咕哝道。
我自然不是第一个识破他伪装的人。他肯定被那些跑过来想当面说服他的爱好者烦透了。
“我需要和442连的一名成员对话。”我说。
“当然当然。默斯塔山脊的那场突袭以后,他们肯定都成了你的偶像。不过很抱歉,战争结束前不能要签名,伙计。”
“我不是来追星的。这是一份紧急的私人消息,她会想听的,相信我!”
黑猩猩又呸了一声,棕色的唾沫里带着些许砷的色泽,“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很恼火,但仍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因为如果克拉拉·冈萨雷斯军士发现你不让我去见她,她就会去找你的本体,给你留下一段你绝对无法摆脱的回忆。”
那只猿猴对我眨眨眼,“听起来你好像认识克拉拉。你是谁?”这是个机会,同时是一次冒险。但我有别的选择吗?
我告诉了他……于是那对深色的眼睛盯住了我,“这么说,你是那个倒霉侦探艾伯特的‘幽灵’一路前来就是为了和她说一句再见。你真够倒霉的,老兄!被导弹烧成灰肯定很痛。我想象不出亲身感受的滋味。”
“呃,没错。我还以为能在克拉拉知道这事以前找到她呢。”人造黑猩猩嗤了一声,摇了摇头,“真要这样就好了,伙计。你把你剩下的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克拉拉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离开了!”
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她……擅离职守吗,在战争期间?”
“不止这样,她抢了架政府的直升机,直接飞去城里了。我得告诉你,我们部队的指挥官给这事吓得不轻!”
“真是难以置信。”我的双腿软绵绵的,心跳也开始加速。
“是啊,够讽刺的。抛下一切赶往城里,却跟匆忙赶来安慰她的幽灵擦身而过。”
这位观察者或侦察兵跳下他栖身的立柱,落到我身边的地上,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是戈登·陈,第117后勤连的下士。我想我们见过一次,你去年来看季后赛的时候。”
我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有着二分之一东方血统,身材高大,姿态优雅,笑容迷人的形象……也许是我见过的最不像猿猴的家伙,但他却从容地使用着这具躯体。“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乌兹别克斯坦的那场半决赛后的聚会上。我们讨论了园艺话题。”
“啊哈,这么说真的是你。”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可怕的陶土牙齿,“释迦牟尼啊!我一直想知道做幽灵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古怪?”他摇摇头,“忘了这个问题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艾伯特?尽管开口。”
他还真的能为我做点事情,但我想等几秒钟再说,或是几分钟,我得先把这些事消化了。和克拉拉擦肩而过让我很失落,但最重要的还是这个事实带来的震惊。
我早就知道她在乎我。我们是知己,在床上也相处融洽。我们能让对方会心一笑。
可她却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抛弃一切,跑去调查我房子的灰烬,希望着也祈祷着我当时不在家……天哪,她真的很爱我!过去的两天,我发现自己成了犯罪嫌疑人,成了暗杀目标。我中了埋伏,幸免于难,然后忍受了一段艰难的沙漠远足,面对的却是更令人失望的挫折。但尽管如此,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感到相当……呃……愉快。
如果我能从敌人的打击中生存下来,也没有成为尸体或是进监狱,我一定得和她聊聊。重新考虑一下从前不愿结为……
就在这时,背景中激烈的搏斗声变成了响亮的嘶鸣,继之以沉闷的拍打声。看得入迷的真人们同时站了起来,大声咆哮,震得蛛网般的看台抖动起来。竞技场的上空,一个满是尖刺的圆形物体划出高高的弧线,一路滴落着鲜血。
“小心碎块!”陈下士大喊着,以猿猴的敏捷向后跳去。我和丽图赶紧跟上,刚刚躲开,而那颗长着尖牙、怒目而视的头颅就在仅仅几米外落下,滚到我脚边,停了下来。
偶人的快速融解机制很快生效,烟和泥浆从那颗脑袋的双耳中流出,沾染了潮湿的沙地。头颅的主人如果还想接收完整的记忆,最好赶快把它捡起来。那些倒钩、长角和针刺也许是某个爱好者最喜欢的自制风格,但我可不想弯腰去碰这个长满獠牙的玩意儿!
即使经历了如此可怕的事,那颗头颅也还维持着意识。他鳄鱼般的双目眨了几秒,眼神中的失望多于悲伤。他的下颠在动,想说些什么。我不太明智地弯腰靠近他。
“哇……”那颗头颅小声说道,凶狠的眼睛里仍有微弱的光芒,“太仓……促……了!”
黑猩猩喷了喷鼻子,听上去没有半分敬重。
我后退了凡步,转身面向克拉拉的战友,问道:“你刚才的话,意思是说——希望帮我们做些事?”
“是啊,为什么不呢?”猿偶人耸耸肩,“克拉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记栽于《圣经。约伯记》中的一种海生柽物。


第31章
傀儡的疯狂
……小红偶人准备一显身手了……
我瞪着尤希尔·马哈拉尔的灰色幽灵,一点点消化自己听到的消息。
“一次……导弹袭击?”
“是啊。你的家几乎一点儿不剩——还有你的本体——留下的只有一个冒着青烟的弹坑。所以你和我剩下的出路是相同的,也就是成功完成我的实验。”
不用说,我的第一反应是强烈的恐惧和忧虑。我这具廉价的红色身体尽管小巧,情感能力却一应俱全。可我曾多次面对死神,迄今为止一直能够转败为胜。所以,为什么要就此放弃呢?马哈拉尔也许是在虚张声势,试探我的反应。
我保持着茫然的神情,又把话题扭转回去,以试探他的反应。“生命的延续,教授,这就是你在研究的课题。就算新技术能为陶偶补充生命活力,你的陶土身体也支持不了多久。你想模拟我在复制方面的能力,好不断地把灵魂从一个偶人复刻到下一个。既然原生大脑不能使用,这也就是你唯一的选择了。”
他点点头,“说下去。”
“但有些事让你困扰——无论我是如何制造出如此优秀的复制人的,这种技巧都没法轻易照搬过去。”
“说得对,莫里斯。我相信这跟你这些年来对待失踪偶人的散漫态度有关。即使到了现在,你还抱着这种态度。瞧瞧你,听说自己本体被毁时多轻松啊!其他人恐怕得发疯。”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事实上,我火大得很!但目前有比瞪大眼珠冲他狂吼更重要的事。其他那些被俘的“我”恐怕也都曾判断出了他的心理和精神问题。他们都决定伪装出懒洋洋的态度,表现得无动于衷,好套马哈拉尔的口风。
我应该效仿他们吗?还是来点新鲜的,让他大吃一惊呢?
但在被镣铐紧锁的此刻,我找不到任何能让他大吃一惊的方法,还是静观其变吧。
“你知道的,”马哈拉尔又说起了他的研究项目,“动物的反应定式仍旧深植在我们人类内心……也就是说,拼尽全力去延续肉体的存在。我们继承的生存本能在进化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同时也是一只锚,将灵魂驻波驻扎在体内。所以能够制造出真正的一流偶人——没有情感缺失和记忆沟壑——的人类才会如此稀少。一般人会抑制自己,不让完全的自我流入陶土身躯。”
“嗯,巧妙的比喻,”我说,“只是有上百万个例外。实际上,很多人对待自己傀儡的态度比我粗心得多——应该说比过去的我——体验狂人,格斗士,批量制造用完即弃的商用偶人,还有情愿跳到火车前面去救一只猫的蓝色警用偶人。最后还有那些虚无主义者……”
这个词儿让尤希尔瑟缩了一下,他脸上掠过短暂的痛苦神情,一种极其私密的痛苦。我把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拼接在一起,突然间发现了什么。
“你的女儿。”我凭着直觉猜道。
他点点头,动作有点像抽搐,“在某种意义上,丽图也许是个虚无主义者。她的偶人总是……难以捉摸,不够忠诚。她们不在乎她。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认为,她也不在乎她们。”
我可以轻易从他的灰色面孔上看出负疚感。一条值得追踪的线索,也是条新线索,因为其他那些被俘的“我”应该都没见过丽图。我该不该想个法子利用这点微薄的人际关系呢?只要我能迫使尤希尔把我当人来看待……
但马哈拉尔只是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起来,“我只能说,你的能力是没法用简单或者单独的某个特点来解释的,艾伯特。事实上,我认为它是一种罕见的复合能力,另一个受自身复杂生命牵绊的个体恐怕无法复制你的这种能力。主观视角很早以前就被看做一根无法切断的铁链,一只让灵魂动弹不得的锚。”
“我不明白——”
“这不是你的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主观看法比其他任何人的都重要,甚至比所谓现实更重要。主观视角就像一座大剧院,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剧中的英雄,这就是空想和偏执能在证据和逻辑面前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
“噢,莫里斯,在我们忙着进化成自然界最自高自大的物种时,主观的固执很有好处,它让人类掌控了这颗星球……也让我们好几次险些自取灭亡。”
我突然想起,初次见到这家伙——马哈拉尔的灰色幽灵——是星期二,地点在寰球。就在不久后,他的原身被人发现死在一辆撞毁的车子里。那个早上,偶人尤希尔还以惊人的措辞形容过他的本体,把尤希尔本人描述得像个准偏执狂,总在清醒与黑暗的幻想之间徘徊。不久后,他讲述了那场梦魇——“科技失控的情形……当费米和奥本海默见到核试验场内升起的第一团蘑菇云时……”
当时我把这些话轻易地抛在脑后。它们引人遐思,但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我思索起来。也许父亲和女儿有着同样的潜在倾向,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也许他们的复制人同样靠不住?多讽刺啊,现代偶人科技的创始人之一竟然制造不出可以信赖的傀儡!
我开始推算尤希尔·马哈拉尔究竟何时实现这种观念上的重大突破的。上星期?周一?就在他死前几个小时,在他以为自己安全独处时?逐渐滋生的猜疑让我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与此同时,那个灰色傀儡还在滔滔不绝:“不,回想那个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时代,自我主义的价值是无法否认的。只是如今它也助长了社会疏离感,更重要的是,它限制了我们能够认知的真实波函数的范围,或是使之斜缩,具象化,这样其他人才可以分享和查验——”
马哈拉尔停顿了一下,“但这些已经超出你的理解力了。”
“我想你说得对,博士。”我思索了一会儿,“我不久前看过一篇通俗科技文章……你刚才说的是观察者效应,对吗?”
“对!”他踏前一步,狂热得暂时忘记了轻蔑,“多年前,我和贝维索夫有过一番争论,争论内容是,最新发现的灵魂驻波究竟证明了量子力学,还是说是一种完全独立的现象,只是碰巧符合相似的动力学原理而已。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科学家一样,贝维索夫不喜欢把‘灵魂’这个词跟任何物理学可以量度或可以验证的事情联系起来。确切地说,他相信古老的哥本哈根量子学说的某种变体,也就是说,宇宙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引出浩如烟海且相互影响的可能性。这些不明确的可能性只会在观察者本人在场的情况下产生实质的影响。”
“换句话说,也就是你之前所说的‘主观视角,。”
“又说对了。必须有人有意识地察觉某个实验或事件的影响,才能造成波函数的坍缩,让它成为事实。”
“唔,”我听得很费力,但努力不表现出来,“你的意思是,就像那只装在盒子里的猫,在同一时刻既死又生,直到他们打开盖子为止。”
“非常好,艾伯特!是的。就像‘薛定谔的猫’生死未卜,宇宙中所有抉择状态都是不确定的,直到某个智慧生物的观测将之具体化。假使那个生物远在许多光年以外,注视着天空,偶然察觉了一颗新星的存在,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说自己和所有观测到它的观察者一起创造了那颗星。没错,主观和客观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而且程度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我懂了,博士。就是说,意识决定形态。可是……这又跟灵魂驻波有关……怎么可能?”
马哈拉尔激动得忘记了愤怒,“很久以前,一位知名的物理学家罗杰·彭罗斯曾经提出:意识起源于不确定的量子现象,并影响人类脑细胞里的每一个微小器官。有些人相信,这就是那个古老的梦想——创造出真正的电脑人工智能——一直未能实现的原因之一。即使是最为复杂的数字化系统,其确定性逻辑也极其有限,难以模拟更无法复制那深藏在人类体内,被我们称之为灵魂场的超复数系统的反馈回路……”
如听天书,但我还是希望马哈拉尔继续说下去。一部分原因是他有可能揭示某些有用的事实,而且这还能拖延时间。无论他接下来打算用那些疯狂科学家的机器对我做些什么,能拖些时间总是好的。我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很痛了。
也许还不止,恐怕会痛到让我发火。
我真的很讨厌这种状况。
“……所以,每次人类的灵魂驻波被复制,都会在复制体和原始模板间保留一种深层次的持续连接。用那个古老的量子力学术语来说,叫做‘纠缠’。这种纠缠是正常人无法察觉的。傀儡在本体附近时不会产生任何实际的信息交换,但这种联系依然存在,依附于复制体的驻波。”
“这就是你所说的‘锚’?”终于,我发现了些许联系。
“是的。彭罗斯所说的细胞器官的确存在于脑细胞之中,只不过并非量子态,而是以看似相似却截然不同的灵魂波的形式纠缠在一起。制造陶偶时,我们会把这些难以计数的状态放大,再将结合起来的波形压制进附近的某个母体。但即使那个新母体——全新的傀儡——起身离开,它作为观察者的状态仍会和本体继续纠缠在一起。”
“即使那个傀儡再也没法回来上传?”
“上传就意味着取回记忆,莫里斯。我所说的是比记忆更深层次的东西。我说的是一个概念,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能够改变宇宙的观察者——他们用观测的行为创造了宇宙。”
我又听糊涂了,“你是说,我们中的每个人——”
“——我们中的一些人显然比其他人更具备这种本领。”马哈拉尔狠狠地说,我敢说他的怒气又回来了。我现在才明白,这种恨意来源于妒忌。“你的性格让你比一般人更容易接受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本质,所以你的偶人才会拥有各自独立的观察者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