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偶》作者:大卫·布林
邹运旗 夜潮音 译
内容简介
科技的发展让人们可以复制自身做成陶偶,并让这些偶人替自己学习、劳动,甚至享乐;真人则安坐家中,等待偶人们上传记忆,把偶人的活动变成自己的经历。
莫里斯是个侦探。案件侦查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种种艰难、冒险,现在都由他的偶人们承担。他只需充当偶人们背后的大脑,思考分析,然后享受破案的成就。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案件调查过程中,他的偶人纷纷走失,没有回来上传记忆。
真人莫里斯只好亲自出马。他惊恐地发现,这个案件潜伏着莫大的危机,甚至会危及他的肉身。
好在他的偶人们并没有放弃。虽然已经切断了和本体的联系,但他们仍旧锲而不舍,凭借源自本体的顽强与机智,九死不悔,一步步深入案件的核心。
问题是,偶人的寿命只有二十四小时。如果不能及时将自己的经历传回本体,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作者简介
大卫·布林(David Brin),美国著名科幻作家,1950年10月6日出生,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哥分校,获空间物理学博士学位。布林最著名的代表作是他的“提升”系列太空歌剧。该系列由《太阳潜入者》《星潮汹涌》《提升之战》《光明礁》《无限的海岸》和《天空的距离》六部长篇组成。其中《星潮汹涌》和《提升之战》获荣获雨果奖。
除了科幻创作,布林还为一百多家政府机构和企业充当顾问,并一直活跃在多种科普电视与广播节目中。2007年8月,布林作为嘉宾出席了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奇幻大会,并发表了精彩的演讲,其渊博的学识和幽默的性格给中国科幻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部
再见!我得再一次煎熬于
这肆虐的内心之旅
——是坠入地狱还是保有激情肉体
……但,当我焚毁于烈火
请赐我凤凰双翼
随我心意,翱于天际
——约翰·济慈
《欲重读<李尔王>》


第1章
绝佳的头颅配香槟
……星期一的绿色偶人带回了关于一条河的“温馨”记忆……
为生命奋战的时候,你没法温文尔雅。哪怕你这条性命不值一文。
哪怕你不过是一堆陶土。
不知哪里飞来的投掷物——我估计是块石头——“啪”的一声打在一步开外的砖墙上,碎片飞溅,溅了我一脸。附近没有任何掩体可以藏身,仅有一只塞得满满的垃圾桶。我一把抓过桶盖,挡在身前。
太及时了。另一枚投掷物正好打在盖子上,塑料桶盖立刻就被砸出个坑儿,要不然就该我的胸口倒霉了。
他们盯上我了。
这条小巷本来算是个好地方,可以让我藏一会儿喘口气,可没过多久,我就暴露了。巷子里阴冷漆黑,相比之下,连偶人的那点体温都显得十分突兀。贝塔的那帮子偶人不会在这个城区携带枪支——他们没这个胆子——但他们的弓弩上安装了红外线瞄准镜。
我必须逃离这漆黑之地。趁着弩手还在装弹,我举起手中的临时盾牌,一头冲向灯火通明的剧院广场。
这个举动相当冒险,因为广场上挤满了真人。他们有的在咖啡馆就餐,有的在高档剧院附近徘徊。情侣们手挽手,沿着码头散步,享受着河岸的微风。只有几个五颜六色的偶人是我的同类——大部分是侍者,站在遮阳伞下的桌子周围,服侍着肤色平淡乏味的真人们。
在这里,我是不受欢迎的。在此寻欢作乐的都是感官俱全的本体,他们正享受着长长的人生。不过,要是我还待在小巷里,跟踪而至的我的同类会把我剁成鱼食。所以,我还是决定冒个险。
真该死!人太多了!我一边想,一边尽量绕过人群穿过广场,希望不要撞到哪位闲逛的真人。虽然我一脸正经,好像确有什么完全正当的理由要到那边去,但我肯定像天鹅群中的鸭子一样引人瞩目——不只是因为我的肤色,这身撕得稀烂的纸制外衣已经够显眼了。话说回来,要是你也挥舞着一只凹凸不平的桶盖,一边跑路一边还要提防身后暗巷里的偷袭,你也别想举止优雅。
又一颗石弹狠狠打在塑料桶盖上。我回头一看,一个黄色的人影正低头给他的弓弩装弹。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阴影里盯着我,估计在讨论怎么才能抓到我。
我钻进入群密集处。他们总不会冒着打中真人的风险,继续开火吧?
来自远古的本能——自那人造就了我这具陶土之躯时就一同铭刻进我的体内——大声嚷嚷着:快逃吧!但我现在面临的是另一重危险——来自我周围这些高贵的自然人。所以我尽量展示出应有的标准礼仪,向一对对情侣鞠躬,让路,这些人是绝不屑于为区区一个偶人让开道路或放慢脚步的。
有那么一两分钟,情形看来还不错,让我怀抱着虚幻的希望:女人们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大多数男人的疑惑盖过了对我的敌意。有一个小伙子居然满脸惊讶地为我让开一条路,好像我是个真人似的。我回报以微笑: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同样善待你的偶人,朋友。
不过,当我给下一个家伙让路时,对方就不那么友好了。他的胳膊肘狠狠捣了我一下,那双淡蓝的眼珠闪烁着寒光,挑衅地瞪着我。
我弯腰,鞠躬,同时讨好地挤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我一边给这位真人让路,一边强迫自己回想美好的记忆。想想早餐吧,艾伯特。散发着香气的咖啡,还有刚出炉的松饼。只要能熬过这个夜晚,就可以再次重温那些小小的快乐。
“我”肯定会再次享受到的。一个声音自心头响起,尽管享受的不是现在这具躯壳。
没错,我回答自己。但准确地说,那个“我”跟现在的我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从这种老生常谈的存在主义话题中挣脱出来。说什么香气、松饼,我这种廉价的实用型消耗品其实并不具备味觉,此时此地的我没法理解那些概念。
终于,蓝眼珠耸耸肩,转身离开。紧接着的下一秒,一颗弹子打在我左脚边的路面上,蹦跳着掠过广场。.
贝塔的偶人们肯定已经不顾一切了。我置身于真人市民中间,他们竟然也敢开火!众人四处环顾,有几对目光向我扫来。
回头想想,这个早晨从一开始就美妙得让人受不了。
我加快脚步。还有几米远就能穿过广场,但我被三个年轻人拦住了——三个打扮人时的年轻真人——故意拦住了我的去路。
“瞧见这头蠢骡子没有?”其中一个高个子说。另外一个,一身时髦的半透明皮肤,长着一双兔子眼一般的红眼睛,他伸出手指指着我,“嘿,你这偶人!急急忙忙想去投胎吗?你不会还指望着有来生吧?瞧你这一身破烂,回去了也没人要你。”
我知道自己这一身是什么德行。在我逃出来之前,贝塔狠狠修理了我一顿。我离咽气还剩下短短的一两个小时,原本完好的人造身躯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酶衰变迹象。看着我拿在手中当盾牌的桶盖,那白化人哈哈大笑。他响亮地吸着气,鼻子一抽一抽的。
“太难闻了,就像一坨垃圾,让我倒胃口!嘿,也许我们应该投诉,你们说呢?”
“没错。怎么样啊,你这假货?”高个子斜着眼,“把你主人的代码交出来,叫他赔偿我们吐出来的饭!”
我举起一只手打算讲和,“别闹了,小伙子们。我要为我的原身处理紧急事务,必须马上回去。如果你们自己的偶人也受到这样的待遇,你们肯定也不会高兴吧?”
这三个家伙身后就是尤帕斯大街,我能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听到车辆的喧嚣。我只想快点找个出租车站点,或者在卫护大街找一间警亭,付一点儿小费,请他们提供一间冷藏保管室,直到我的主人过来接我。
“哈,紧急事务?”高个子说,“如果你的主人还想要你这破烂家伙,我敢打赌,他肯定愿意付钱给我们,对吧?”
第三个年轻人,身材短粗,皮肤黝黑,头发粗硬,他倒是很同情我,“喂,别为难这可怜的绿家伙了。你们看他怪着急的,让他赶紧回家交差吧。要是我们耽误了他,他主人没准儿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他倒是通情达理,就连那白化人都有点动摇,似乎马上就要退开了。就在这时,躲在小巷里的贝塔弩手又开火了,我当盾牌的垃圾桶盖没挡住,弹子打中了我的大腿。
就算傻子和醉汉也知道,偶人的人造肉身也会感觉到疼痛。我的大腿疼得火烧火燎,不由自主地撞向白化人。他一把将我推开,气得大叫起来:“滚开,你这狗东西!你们都看见了吧?他竟敢碰我!”
“现在你该赔钱了吧?你这团臭泥巴!”高个子帮腔,“给我看看你的身份标签。”我疼得发抖,但还是一瘸一拐地绕过去,让他站在我和小巷之间。这下跟踪我的人不敢再开火了,要不他们真的会打中真人的。“你傻了吗?”我说,“没看见我中弹了吗?”
“那又怎样?”白化人的鼻孔翕动着,“我的偶人还总是被有机体斗士打坏呢。你见我抱怨过半句没有?更别提在这种地方找别扭了!快点给我看看你的身份标签!”
他伸出手,而我反射性地按住额头,那里植入了我的身份标签——一经要求,复制的傀儡必须向真人出示自己的标签。这起纠纷会让我付出代价……或者说,让我的主人付出代价。这二者之间本来没什么差别,但如果我不能在一个小时内赶回家,差别可就大了。
“那好,去找一位警察或仲裁官吧。”我一边回答,一边整理了一下松弛的人造皮肤,“看看要支付赔偿金的到底是谁,你们这些混蛋!我受够这场无聊的闹剧了,你们竟敢一再妨碍持有执照的调查员。那些冲我开火的家伙是罪犯……”
我瞥了一眼小巷中的人影。贝塔那些黄皮肤的偶人穿着笔挺的纸西装,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正穿行于漫步的真人中间,不时鞠躬,让路,像一群谦恭有礼的仆役,看起来毫不引人注意,但他们脚步匆忙,速度极快。
该死!我还从没见过贝塔会如此孤注一掷。
“……我脑子里的信息是解决一起重大案件的有力证据。你们想妨碍我?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有两个年轻人畏缩了,他们被我唬住了。我继续施压,“要是你们敢阻挠我完成主人的托付:他会控告你们,你们要负法律责任!”
我们吸引了一大群围观者。他们可以阻止贝塔的人一小会儿,但时间仍然对我不利。
可叹的是,第三个无赖——就是一身半透明人造皮肤的那位——没被吓住。他拍了拍手腕上的显示屏。
“很好,我银行里的存款足够给这家伙放放血了。既然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赔偿这偶人的主人,那干吗不找找乐子呢?来,放倒他!”
他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攥紧,结实的肌肉蛮力很足——真正的肌肉,可不是我这身贫血的仿制品。他捏得我很疼,但更让我痛心的是知道自己做过了火。如果我闭嘴不出声,他们或许已经放我一马了。要是我大脑中的数据丢失,贝塔就赢了。
这小子招摇地举起拳头,冲着人群炫耀,好像要一拳打断我的脖子。有人在小声嘀咕:“放过这可怜鬼吧!”但也有一些声音在不合时宜地煽风点火。
正在这时,“哗啦”一声响彻整个广场。声音非常大,围观者都循声望去。只见旁边的一家露天餐厅里,餐桌前的食客们纷纷跳开,躲避乱七八糟四处飞溅的酒水和碎玻璃——个绿皮肤的侍者摔掉了手中的托。他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忙不迭地用毛巾帮那些惊慌失措的顾客擦掉满身的玻璃碴儿。接着他滑倒了,捎带撞倒了一位气势汹汹的食客,他自己也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连餐厅经理也跑了出来,他大声训斥着绿皮侍者,努力安抚那些湿淋淋的食客。
除了这个白化人,没人注意我,没了观众似乎让他大为光火。
绿皮侍者不知轻重,还在用那块湿漉漉的毛巾擦拭着真人们,结果让他们更加生气。但有那么一瞬间,那颗绿脑袋冲我瞟了一眼。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向我示意。
机不可失,快走。
用不着他’提醒。我把空出来的那只手伸进口袋,抽出一张细长的卡片——看起来仅仅是一张标准的信用磁卡。不过我捏了一下,它的一道边便迸出银光,发出不祥的嗡嗡声。
白化人那桃红色的眼珠瞪了起来。偶人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尤其是非法的武器——我这一套没能吓住他,他露出了恶狠狠的笑容。我知道这次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家伙,一个赌徒。这种人喜欢冒险,而且软硬不吃,我有过这种经验。
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我的手臂。有胆就来啊!他瞪起的眼睛这么对我说。于是我满足了他。我用力砍下去,嘶嘶作响的刀刃轻而易举切开了皮肉。
顿时,我们之间的空气被剧痛与愤怒所充斥。是他的剧痛,还是我的?没错,他很愤怒,也很震惊——在那个瞬间,因为移情作用,我似乎与这个顽固的年轻亡命徒融为一体,我们俩同样体验到了那种年轻的愤怒,那种自尊心受伤的感觉,以及身为亿万人群中的孤独者的极度苦痛。
我只犹豫了一瞬间,一次心跳那么短暂——但它完全可能让我付出高昂的代价。他正要开口大叫,我迅速转身,夺路而逃,一头扎进喧闹的人群。身后的年轻人破口大骂,他手中还挥舞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肢。
我的断肢,刚刚从身上切下来,还在他眼前一跳一跳地抽搐着。他终于畏缩了,一脸厌恶地把那只断手丢到地上。
我向后扫了一眼,看到了贝塔的两个黄色偶人。他们一边匆匆避开惊慌的真人们,有时还极不礼貌地把真人推到一旁,一边把弹丸压进手腕上的弓弩,准备随时向我开火。在这片混乱中,他们已经不用担心被人看见,或是因为冒犯公民而被惩罚了。他们一心想要阻止我,不让我把情报送回去。
不让我即将分解的大脑中的情报泄露出去。
现在的我一定十分狼狈,脚步踉踉跄跄,一身破衣烂衫,一只断手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像个疯子似的一路大吼着叫真人们闪开。我已经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完成任务了,生命衰竭的迹象已经出现,机体休克和器官衰竭也越来越严重。
一名警察注意到了骚动,从第四大街冲进了广场,那身笨重的装甲咣当直响,他的蓝色偶人们则四面散开,包抄上来。他们没有装甲保护,所以身手灵活。它们无须任何指令,因为每个人都明白本体在想什么,行动起来比一个训练有素的步兵班还要迅速。他们唯一的武器——如针尖般锐利的指甲上涂着麻醉油——可以轻易放倒任何偶人或真人。
我权衡利弊,马上改变方向,离他们远点。
严格来讲,我这个偶人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过,事情闹得有点大,给真人们带来不少困扰,甚至是麻烦。我当然希望能摆脱贝塔那些凶残的偶人,及时躲进警方的冷冻箱,好让我的原身能在第一时间处理好这些琐碎的民事纠纷,顺藤摸瓜彻底消灭贝塔。但这些警察也很可能弄出什么纸漏,而不能及时冷冻我,最近他们老出这样的岔子。
我敢打赌,不少私人和公共摄像机拍到了我的镜头。这会成为有力的身份认证吗?这张绿脸本来就够没特点的了,贝塔们的拳头更是让我面目模糊,更加难以辨认。这样一来,我要做的就简单了:把我这具破破烂烂的残骸弄到一个没人能找到,无法识别身份的地方。让他们去猜是谁引起了这场混乱吧。
于是我摇摇晃晃地向大河冲去,大喊着让路人闪开。
快跑上码头的堤岸时,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站住!”警察的傀儡们都配有扩音器,用这东西取代了普通偶人的合成器官……这种替代品真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但绝对能引起你的注意。
我听到左边传来几声弓弦的锐响。一颗石子打中了我这具衰败的肉身;另一颗砸在路面上,反弹起来飞向了那个真人警察。这下子,警察的蓝色偶人们或许能发现那些黄家伙了。真不错。
不过我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了,我的双脚已经伸进了水面。出于习惯,我在想,他们会不会用真空泵把水抽干呢……然后,伴随着河水飞溅声,我跳进了肮脏的河里。
我觉得,用第一人称讲述这个故事有一个大问题——各位都知道我一定平安归来了,至少可以从头到尾讲出这个故事。这样还有什么悬念呢?
好吧,我一头扎进河里并非故事的结束,尽管差点就此结束的。有一些傀儡的设计目的是战斗,比如那些被送进军事竞赛场的特殊型号,或是谣传的特种部队里的秘密型号。其他的偶人,造出来就是供人享乐的,它们的细胞过度活跃,脑中的记忆超量装载,所以存活时间不会很长。如果你肯多付点钱,还可以造出一个多长几只手脚或拥有超感官的傀儡,或者是会游泳的……
我是个廉价货色,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但我和主人的其他偶人拥有超强的储氧能力,以便能长时间屏住呼吸。这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因为别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瓦斯毒气对付你,或把你扔进密封的汽车后备箱,甚至把你活埋。关于这些事,我有太多的记忆。当然,如果偶人的脑子死得太快,我也就不会拥有这些记忆了。
我很幸运。
河水冷得像月球表面,仿佛挥霍的时光一般在我身边席卷而过。当我在浑浊的河水中越沉越深时,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过去的某个时候,我也听到过这个声音。
放弃吧,睡吧,这不是死亡。真正的你会继续活下去,带着你的梦想,他会活下去的。
真正的你不会死。说得太对了。准确地说,我的原身就是我。该死的,从昨天开始,我们的记忆就分离了。这一整天,他可以打着赤脚、穿着内裤、窝在家里办公;而我却在这座城市的最底层寻寻觅觅,这儿的生命比大仲马小说里描写的还要廉价。但和我经历过的种种情形相比,此时此地的状况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用一贯的方式回答了那个细小的声音。
去你妈的。
每一次我走进复制机,我的新偶人都会继承那种延续几十亿年的求生本能。
我想要来生。
双脚刚踏上黏糊糊的河底,我已经决心要挣扎求存。或许我没什么机会,不过这种事谁说得准?命运之神说不定会发给我一手好牌。再说,还有一个目标在激励着我。
不能让坏人获胜,永远不能让他们得逞。
虽然我可以长时间屏住呼吸,但行动起来还是非常棘手。我试图站稳脚跟,在烂泥里往前走。周围都是滑溜溜黏糊糊的,很难用上力。功能齐全的身体都会非常吃力,更不用说这具即将到期的躯壳了。
能见度几乎为零,我完全靠记忆和触觉往前行进。本来我想奋力挣扎到上游的渡口码头去,但随即想起克拉拉的游艇就停泊在一公里开外,剧院广场的下游。于是我不再拼命和水流搏斗,而是顺流而下,尽全力不远离河岸就好。
如果造我的时候附带上调节痛觉感应强度的功能,这会儿就能帮上大忙了。因为缺乏这项附加功能——感谢那该死的低廉造价——我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可恶的烂泥里穿行。但磨磨蹭蹭地缓缓前行反倒给了我一些时间,让我能好好思考我们这种生物生存在世必须面对的巨大烦恼。
我就是我。尽管我的生命十分短暂,但它仍旧极其可贵。尽管这样,我还是放弃了它,跳进这条河,仅仅为了帮那个家伙省点钱。而那家伙,他会跟我的女友做爱,会享受我的成就。
那家伙,本来和我共享一套记忆。直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刻,他(或我)躺进了复制机。然后,他占据了原本的躯体,我却要跑出来累死累活。
那家伙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这一天过得有多糟糕。
每次使用陶偶炉都是掷硬币选正反。当你出来的时候,你会是哪一个?……会是本体吗?还是所谓的消耗品,傀儡,骡子,或是使用期只有一天的偶人?
通常情况下,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在复制体到期之前,人们都会重新吸收偶人的记忆。就像一个人分成了两部分,然后又合而为一。但如果像我这样,偶人受了大罪,吃了苦头,情况就不同了。
我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思绪。毕竟,我这颗绿色脑袋不是造出来动脑筋用的。我得把精力用在手头的活儿上。于是我拖着两条腿,继续在淤泥里跋涉。
有些地方,就算你每天经过好几次,也很难记得清,因为你根本没打算上那儿去。比如说这里吧。人人都知道高特河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清污船的拖网不可能打捞干净。这些漏网之物把我绊得东倒西歪:一辆生锈的自行车、一台破损的空调、几台老旧的电脑监视器,它们像僵尸的眼珠一样在身后瞪着我。在我小时候,他们时常会拖上来一整辆汽车,有时候里面还附带着几个乘客一那个时候还没有复制人,人们只能自己承担命运。
时代在发展。回想我爷爷那个时候,高特河里全是垃圾,污染严重。环境保护法让河流又有了生命,现在人们可以在码头抓鱼了。鱼群有时会聚到一起,争抢从城市里掉落下来的可食之物。
比如说,我。
真人的肉体很坚细,哪怕死后二十四小时也不会剥落。原生质韧性强、可持久,就算是淹死者的尸体,几天之内也不会腐烂。
但我的皮肤已经开始脱落了,在我跳进河里之前就开始了。我可以凭着意志力暂时屏住呼吸,但是现在,我这具仿制身体的定时有机链已经达到了极限,正以令人不安的速度开始分解。气味散开,吸引了大量投机分子,它们为追逐食物,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撕咬着我身上将要剥落的肉块。一开始,我还试图用那只残存的手臂驱赶它们,但这只会让我的脚步慢下来,而对食腐的鱼群没有多大影响。于是我干脆只是稳步前行,只有身上的痛觉传感器被贪婪的小鱼触动时,我才会伸一下手。
每当它们朝我的眼睛冲来时,我则会一把将它们打开。视觉还是需要的。
突然,一股热流从左边涌来,激流推着我偏离了原来的路线。水流也暂时赶跑了鱼群,给了我片刻喘息之机。
一定是哈恩大街的管道。
让我想想。克拉拉的船停泊在小威尼斯,应该是在这之后的第二个出口……还是下一个来着?
我必须尽全力穿过管道,不能被推进深水区,最后还要设法前往对岸的石头堤岸。不幸的是,食腐大军再一次集结——上面是鱼,下面是螃蟹——它们被我的伤口吸引,扑到我这具腐败的身躯上,一顿大吃大嚼。
长时间的艰苦跋涉之后,在水面下、烂泥里、残骸中的步履蹒跚之后,在蜂拥而来的撕咬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视线模糊。
据说,无论何时,根据原生真人复制出的偶人,至少会原原本本地保留前者的性格特征。不论其他特征如何改变,某些来自基本天性的东西会保留下来,从一个副本到下一个。一个人,不管原本是诚实、悲观或健谈,都会创造出一个拥有类似性格的傀儡。
克拉拉说过,我最大的天性,就是一根筋地执著。
谁说我做不到的?叫他去死!
这句话在我那渐渐腐坏的大脑里转来转去,重复了几千遍,几万遍。每当我痛苦地迈出一步时,每当一条鱼又咬了一口时,它就会喊一声。这声音渐渐变得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它化为了咒语,一条蒸馏提炼过的强化咒语,促使我向前挣扎迈步,向前拖动身躯,尽管每迈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直到我被一个细长的东西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