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处的那些暗条几乎填满了全息投影仪左前部的角落。看不见的磁场造就了一缕缕细细的暗色拱形气流,大约一千千米之下,有一个太阳黑子。
太阳产生的能量以光的形式释放出来,大部分都集中在上面这个位置。全息影像的分辨率为数万英里。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难习惯一个事实,即自己正在观看的这一道磁拱差不多有整个挪威那么大。这一串暗条中细细的一根,其实竟高达二十万千米,悬在下面的一个黑子群之上。
而且,跟他们以前看过的很多磁拱比起来,这还只是个比较小的。
一道宏伟的巨大拱形,从一头伸展到另一头,有二十多万千米。这些图像是几个月之前录下的,拍摄的区域是一个已经消失很久的活动区,录像的飞船离得比较远。原因很快就知道了:魔幻般的巨大拱形顶端扭曲在一起,开始喷射,形成了最壮观的太阳活动——耀斑。
耀斑美丽而又恐怖——那光明的大旋涡不停旋转、沸腾,展示着难以想象的巨大数量级上的一次电气短路。在耀斑驱动的核反应骤然释放出的高能中子洪流中,即便是探日飞船也无法幸存,因为有些粒子可以穿透飞船的电磁防护盾,而时间压缩器无法一下子处理如此多的中子。针对这一点,太阳潜入者项目主管开普勒博士特别强调:通常,太阳耀斑是可以预测和避开的。
雅各布觉得,要是开普勒不加那个前提条件“通常”,他的保证本来还挺让人安心的。
除此之外,这次简报都还算中规中矩,开普勒带领他的听众速览了一遍太阳物理学。其中的很多内容,雅各布之前已经在“布拉德伯里”号上自学过了,但是必须承认,那些潜入色球层的真实投影对理解这些知识还是起到了非常棒的辅助作用。如果雅各布还是无法理解这些影像的尺寸概念,那只能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开普勒简要介绍了太阳内部基本活动情况的方方面面——那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太阳,跟它比起来,色球层不过是一张薄皮而已。
在太阳的最核心处,由其巨大质量产生的不可思议的重力驱动着一系列核反应,产生热量,使得太阳这个巨大的等离子球体不会被其自身的重力压垮;是压力使得这个球体保持“膨胀”状态。
太阳内核燃烧产生的能量缓慢释放出来,有时是以光的形式,有时又是以下方的热物质与上方回流的较冷物质对流交换的形式。辐射、对流、再次辐射,能量到达几千米厚的光球层,最终在此获得自由,永远离开自己的家园,飞向太空。
恒星内部的物质密度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如果那里突然产生一次大地震,要经过一百万年才会在离开恒星表面的光量变化中露出端倪。
不过,太阳的结构并没有止步于光球层;物质的密度和重力继续缓慢降低、减弱。如果算上随着太阳风——地球上的极光和彗星的等离子彗尾都是它的杰作——永远喷射到浩瀚宇宙中去的离子和电子,可以说太阳其实没有什么边界。它向外扩展,已经接触到了其他的恒星。
在日食的时候,可以看到日冕的光晕环绕在月球边缘微微闪耀。摄影底片上那些貌似轻柔的卷须,其实是由高温至几百万度的电子构成的,只不过它们已经扩散开来,差不多跟太阳风一样稀薄(也一样对探日飞船无害)。
色球层就位于光球层和日冕之间。在此,古老的太阳通过奇异的光学表演,写下自己的光谱签名,也就是地球人所看到的阳光。
色球层的温度骤减,“仅”有几千度。光球产生的脉冲向上发出重力波,穿透色球层,在数百万千米的广阔天地中精巧地弹拨着时–空之弦;带电粒子跃上阿尔芬波峰,变成一股强大的风向外横扫出去。
这里就是太阳潜入者计划的目标区域。在色球层,太阳磁场玩起了游戏,简单的化合物在此短暂合成。如果光谱波段选择正确,人们可以观测到超远距离的目标。而且,那里一定有很多值得观测的东西。
开普勒讲起来如数家珍。在这间黑暗的房间里,他的头发和胡子在全息投影仪发出的光线映射下微微泛着红光,声音充满自信。他拿着一根指示棒向他的听众们指示着色球层的种种特征。
他讲述了太阳黑子循环的原理,那是一场高低磁场活动的交替循环,使得太阳磁极每十一年就翻转一次。磁场从太阳中“抛射”出来,在色球层形成复杂的循环——有时通过用氢–阿尔法滤镜观察暗条的走向,可以跟踪这些循环的轨迹。
许多暗条沿着磁力线扭结在一起,产生复杂的感应电流并发光。近距离观察,它们并不像雅各布最初认为的那样轻软。或明或暗的红色带全都顺着磁拱的方向,一根缠着一根,有时还会以复杂的模式涡旋,直到一些绷紧的结挤在一起,向外抛射出明亮的光,就像热锅里的油飞溅出来一样。
此情此景的美丽令人屏息,不过,单调的红色终于还是让雅各布感觉眼睛有点累。他从全息投影仪上移开目光,看着放映室的墙壁,放松眼睛。
两天前,杰弗里向大家告别,驾驶他的飞船起程前往太阳。对雅各布而言,这是混杂了愉悦和挫折感的两天,也是忙碌的两天。
雅各布昨天见到了赫尔墨斯矿。基地北边的巨大山洞中,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巨大矿石。那光滑的纯金属矿石美得令他感到震惊,他敬畏地注视着正沿着矿层两翼开采作业的机器和工人们,跟巨大的矿石比起来,那些机器和工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矮小。雅各布久久回味着心中囊撼的感觉……那冰封之下美丽的金属,还有渺小的人类为了获得这金属宝藏而不惜惊扰它所表现出的蛮勇。
昨天下午跟海琳·德席尔瓦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也十分愉快。在她住处的客厅里,海琳开了一瓶外星白兰地,它的价格雅各布都没敢猜。两人分享了那瓶好酒。
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雅各布就喜欢上了这位基地指挥官。她妙语连珠,涉猎广泛,而且风情万种令人愉悦。两人相互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逸闻趣事,心有灵犀地把最有趣的故事留到最后。为了让她开心,雅各布给她讲了讲自己和玛卡凯一起工作的情形,讲述自己如何用尽各种手段——催眠、贿赂(允许她玩各种“玩具”,比如瓦尔多鲸)和关爱——好让那头年轻的海豚能聚精会神地像人类那样抽象思考,来替代(或者说是增补)鲸梦。
接着,他又介绍了人类是如何一点点理解鲸梦的……借助霍皮人和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传统哲学,人们才通过翻译大致理解了海豚那完全陌生的世界观。
海琳·德席尔瓦是个很好的听众,能让雅各布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等他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海琳的脸上挂着满足的表情,投桃报李地给雅各布也讲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星故事。
她说起“女海神”号的口气,仿佛那艘飞船就是自己母亲、孩子和爱人的三位一体。她跟飞船和全体船员朝夕相处只有短短三年——当然,那是她主观感觉的时间——但等他们回到地球,飞船和那些船员就成了她跟过去之间的唯一纽带。因为在她第一次起航离开地球时告别的那些人,如今大部分都已作古,只有几个当时尚年幼的活着见到了“女海神”号归来,而他们现在已进入耄耋之年了。
接到太阳潜入者项目的临时指派任务时,海琳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能参加一次远征太阳的科学冒险,并且还有机会积累一些指挥经验,这些理由或许已经足够充分,但雅各布还是觉得海琳的选择背后另有原因。
虽然海琳竭力不表现出来,但显然她并不欣赏星舰船员回到地球后的两种极端行为——与世隔绝或是放浪形骸。表面上看起来,她说话斩钉截铁、办事雷厉风行,但她内心却是一个爱笑、顽皮的小女人,可就在这两种印象之外,雅各布还能窥探到海琳身上有某种深层的特质——或许那只能用“羞怯”来形容。他不禁期待这次水星之旅能够让他对海琳有更多的了解。
但是,他们约定共进的晚餐被推迟了。开普勒博士举办了一次正式宴会,在这种场合,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相互恭维,雅各布整晚都没什么机会跟海琳深聊。
不过,最郁闷的事情还是来自于太阳潜入者计划本身。
雅各布问过德席尔瓦、库拉,还有十几个基地工程人员,可每次都得到相同的回答:
“我很乐意回答您,德姆瓦先生,不过,等开普勒博士的介绍会开过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会更好?那样会更清楚一些……”
这可真是有点神秘兮兮的。
那一摞大数据库传来的文档还堆在雅各布的房间里。他现在又从头读起,在正常的清醒状态下,每次读一个小时。他艰难地啃着书本,那些孤立的零星片段这会儿读起来似曾相识。
……亦无从得知为什么普灵人会有两只眼睛,而他们星球上的其他本土生物都只长着一只眼睛。通常认为,普灵人和普灵星球其他生物之间的种种区别,乃是皮拉殖民者对他们进行基因改造的结果。虽然皮拉人不愿回答除了公会官员之外任何人的问题,但他们还是承认曾经对普灵人进行改造,使后者从一种在林间吊来荡去的树栖动物,进化成一个智慧种族,从此穿梭于皮拉人的城乡之间,为他们服务。
普灵人独特的牙齿结构与他们早先啃食树木的习惯有关。普灵星球上树木的外皮富含营养,因此普灵人进化出这副牙齿,好用来剥取树皮。对普灵星球上的许多植物来说,这层树皮就起着果实的作用,是它们传播孢子的器官……
原来库拉怪异的牙齿就是这么来的!知道了它的用途之后,再想起普灵人那副捣杵一般的大牙,多少让人感觉舒服些了。而且,了解到这副牙齿是用来吃素的,也非常令人宽慰。
重读这些文章,雅各布饶有兴致地意识到,分支数据库的这份报告做得有多么棒。原来的数据资料产生在大接触之前很久,地球之外几百光年的地方,留存至今,估计全文已经变成了一堆难以理解的外星符号。拉巴斯分支数据库的语义翻译机显然找到了窍门,能够把外星文字翻译成通顺的英文句子,尽管在翻译过程中,无疑还是会有一些语义损失。
在大接触之后不久,大数据库公会即开始尝试设计制造这种翻译机器,但屡遭失败。他们因此不得不转而寻求人类的帮助。这件事让人类获得了某种小小的满足。之前外星人习惯翻译的各种星际语言都起源于同一个源头,现在他们头一次面对人类的语言便束手无策,因为地球上所有的语言结构都是那么地“随心所欲”、“毫不精确”。
尤其是英语,令外星人绝望地发出哼哼唧唧(或者叽叽喳喳、叮叮咚咚、噼噼啪啪)的叹息。外星人认为这种语言已经退化到极致,前言不搭后语,十分混乱。而新石器时代后期的印欧语则受到外星人青睐,因为它有着结构严谨的词格和词尾变化。然而,人类冥顽不化地拒绝为使用大数据库而改变自己的通用语言(尽管“皮族”和“衣族”都开始学习印欧语——他们各有各的乐趣),反而愿意派出他们最优秀的男女来帮助好心的外星人适应人类的语言。
皮拉人的各处殖民行星上,几乎都有普灵人在城乡间服务,除了皮拉人的母星:皮拉星球。皮拉星球的太阳是一颗 F3 等矮星,对目前这一代提升后的普灵人而言,它显然过于明亮了(普灵太阳光度为 F7 等)。这也是为什么皮拉人还在对普灵人的视觉系统进行基因改造研究的原因,而按照惯例,他们的提升许可本该已经过期……
……只允许普灵人殖民 A 级星球,也就是生命贫瘠、需要改造地形的星球。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受传统公会和移民公会的法令约束。皮拉人已经领导过数次圣战,显然不愿在一个古老而生机盎然的星球上选择提升的种族,因为搞得不好,就可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关于库拉种族的数据讲述了格莱蒂克文明的方方面面,读起来很引人入胜,但那种操纵和控制的制度,让雅各布感觉不太舒服。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内疚。
正当他的重读进行到这里时,有人来通知他说,期待已久的开普勒博士的讲座终于要开始了。
这会儿他坐在放映室里,琢磨着开普勒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什么是食磁生物?大家说的跟探日飞船玩捉人游戏、以类人的形状做出姿态威胁飞船船员的“第二类”太阳人,又是怎么回事?
雅各布把目光转回全息投影仪。
开普勒选定一个暗条,放大到充满整个投影仪,接着又继续放大,直到观众们感觉自己都被那轻柔、炽热的物质包围了。这下细节看得更清楚了——纠结着的团块,表明那里有一根紧绷着的磁力线;飘来飘去的细线,像蒸汽一般运动着,由于多普勒效应,热气在镜头里时隐时现;一群群明亮的光点,飘舞在视线的远端。
开普勒仍在独自讲个不停,有些内容对雅各布而言过于专业,但他总会找到简单的比喻来加以说明。他的声音坚定而自信,显然这场演讲让他乐在其中。
开普勒指了指近处的一股等离子流。离子流十分浓密地扭结在一起,发出暗红色,卷动着几星痛苦挣扎的明亮光点。
“第一眼看上去,你们通常会认为这些都是压缩热点。”他说道,“如果我们再看看它们,就会发现谱型完全错了。”
开普勒调了调手中指示棒底部的一个开关,把图像放大到那根分支暗条的中央部位。
那些亮点慢慢变大。随着图像不断扩展,可以看到其中还有一些更小的点。
“现在你们应该想起来了,”开普勒说道,“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些热点虽然非常明亮,但看起来还是红色的。那是飞船滤镜的作用,在拍摄这些图像的时候,滤镜只允许氢–阿尔法线附近非常窄的一段谱型光线通过。此时此刻,大家应该可以看到那些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了。”
是啊,我看见了,雅各布心想。
那些亮点变成了一团耀眼的绿色!
它们像交通信号灯一般闪烁着,有着绿宝石一般的颜色。
“当然,有些绿蓝谱型的光可能会因为滤镜的拦截工作并非完全有效而成为漏网之鱼,但通常经过这么远的距离,它们也会被阿尔法射线完全‘洗白’。所以,我们看到的这种绿色根本不是这些蓝绿谱型的光发出的!
“大家一定可以想象到我们的惊愕。没有任何一种热光源能够发出穿透这重重障碍的光。要做到这一点,这种光不仅要难以置信地明亮,而且还得是完全单色的,而它的温度将会是上百万度!”
雅各布在整个演示过程中一直窝在座位里,此刻却不禁直起腰来——有意思的内容终于来了。
“换句话说,”开普勒继续说道,“它们只能是激光。一颗恒星的确有可能产生自然激光,但是从未有人观察到我们的太阳上有这种事发生,因此我们进行了深入调查。结果,我们发现了谁也想象不出来的生命形式!”
这位科学家扭转指示棒上的控制器,全息投影仪中的视野开始变换起来。
前排观众中突然响起一阵轻柔的铃声。只见海琳·德席尔瓦拿起电话,低声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开普勒全神贯注于他的演示。慢慢地,那些亮点在投影仪里慢慢扩大,直到扩散成一个个小光环,但还是太小,无法辨认细节。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雅各布听到了德席尔瓦低声讲电话的声音。
连开普勒都停了下来等着海琳,她正低声向电话另一头的人问着一连串的问题。
海琳放下了电话,脸色铁青,表情僵硬。雅各布看到她站起身向开普勒的走过去,那位主讲人正站在那里,紧张地转动着手中的指示棒。海琳微微欠身,俯在开普勒的耳边低语,太阳潜入者计划主管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脸上的表情已是一片空白。
突然大家都开始说起话来。前排的库拉离开座位走到德席尔瓦身边。雅各布感到身边有一阵风掠过,原来是玛蒂娜医生快步走下过道,跑去开普勒的身旁。
雅各布也站起身来,转身对着旁边正站在过道里的斐金说道:“斐金,我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不必了。”坎顿人像个哲学家似的慢慢说道。
“为什么?”
“我刚才听见人类指挥官海琳·德席尔瓦的电话了,雅各布朋友。那不是个好消息。”
雅各布暗自咒骂:总是这么呆头呆脑的,你这个浑身挂树叶的混蛋大茄子冬烘先生,那当然不是个好消息!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最深切地表示哀悼,雅各布朋友。看起来科学家黑猩猩杰弗里的探日飞船在你们太阳的色球层里坠毁了!”
* * *
阿尔芬(1908 ~ 1995),瑞典物理学家,以研究磁流体力学著称,获 1970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阿尔芬波即沿磁力线运动的磁流体切变波,由他发现,并以他的姓命名。
美国亚利桑那州东北部一个印第安部落。
一类光度较弱、体积和质量较小的恒星。恒星的光度不同,颜色也不同,可按其光谱分为七种类型:O、B、A、F、G、K 和 M,O 型最热,M 型最冷,每一种谱型又分为从 0 到 9 十个等级(也是按照从热到冷的顺序)。太阳也是一颗矮星,光度为 G2 等。
第十一章 湍流
在全息投影仪投出的赭色光线映照下,玛蒂娜医生站在开普勒的身旁,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还伸手在他空洞洞的眼睛前晃动。观众们乱哄哄地都跑上了讲台,叽叽喳喳个不停。外星人库拉独自伫立在一旁看着开普勒,他那巨大的圆脑袋轻轻地在瘦削的肩头晃动着。
雅各布对他说道:“库拉……”
普灵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一双巨眼里神情黯淡,雅各布还听到库拉的厚嘴唇后面传出一种嗡嗡的声音,好像是牙齿在打战。
全息投影仪仍在散发着那冷酷的光线,雅各布皱皱眉,走到呆立在那里的开普勒身前,从他手中轻轻地拿下遥控指示棒。玛蒂娜没有理会他,仍在徒劳地试图让开普勒清醒过来。
雅各布鼓捣了几下那根遥控指示棒,投影仪里的图像慢慢消失,房间里的灯光亮了起来。现在的气氛看起来似乎好多了。其他人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因为嘈杂的说话声减弱下来了。
德席尔瓦从电话上抬起头,看见雅各布正拿着指示棒。她微笑着表示谢意,然后又接着对电话那边的人简要地提着问题。
一队医务人员抬着担架跑进了放映室。玛蒂娜医生领着他们把开普勒平放在担架上,穿过门口聚集的人群,轻轻地抬了出去。
雅各布回头看向库拉。斐金推来一张椅子在库拉身后放下,正试图让他坐下。雅各布走过去时,斐金枝头的沙沙声和高调子的口哨声停住了。
“我想他没什么事。”坎顿人语调平静地说道,“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担心他失去了他的朋友杰弗里,会过度悲痛。这也是一个年轻种族面对关系亲密的人去世时常见的反应。”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库拉的眼神涣散。但雅各布之前也从未看懂库拉的眼神。那外星人的牙齿犹自颤个不停。
“我想他能听见。”斐金回答道。
雅各布抓起库拉的手臂,那细细的胳膊柔若无骨。
“来,库拉,”他说道,“你身后就有一把椅子。现在你要是坐下来,我们大家都会好受点儿。”
外星人想答话,巨大的嘴唇张开,牙齿打战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他眼睛的颜色略微变了变,嘴又闭上了。他颤抖着点点头,跟着人找到身后的椅子坐下,那颗浑圆的脑袋缓缓地垂下,双手掩面。
不知这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太容易动情,总之他对一个地球人——一只黑猩猩的死反应如此强烈,多少有点怪异。归根结底,对他而言,死者是跟他化学构成完全不同的生物;死者的鱼类先祖跟他的先祖遨游在不同的海洋之中;屏息膜拜的也是另一个不同的太阳。
“大家静一静!”德席尔瓦站上了讲台。
“诸位之中有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初步报告显示,杰弗里博士的飞船可能已经坠毁在 J-12 活动区,靠近简氏黑子的地方。这只是初步报告,进一步确认还要等到我们分析完这次事故的遥测数据之后才能做出。”
拉洛克在房间的远处招手,想引起指挥官的注意。他一只手上握着一部微型相机,跟之前在探日飞船机库里被没收的那款并不一样。雅各布有点奇怪开普勒怎么还没把那部相机还给他。
“德席尔瓦小姐,”拉洛克插话道,“媒体可不可以参与遥测数据分析?那份记录应该是公开的。”兴奋之下,拉洛克做作的口音也不见了。这样一来,那声不合时宜的称呼——“德席尔瓦小姐”——听起来便愈发古怪。
海琳沉吟片刻,并没有看着拉洛克。证人法案写得很清楚,如果拒绝别人查阅一份新闻事件的公开记录,那上面就必须有保密局的“封印”。而即便是对保密局的人而言,诚实公正也甚至比法律还重要,所以他们不会同意封存这些记录。拉洛克显然引起了海琳的担忧,好在他还没有逼人太甚。
“好吧。观察室在控制中心楼上,可以对所有感兴趣的人开放,除了……”她瞪着门口聚集的一群基地工作人员,“那些还有活儿要干的人。”说完这句话,她的眉毛一扬,门口那边的人们赶紧一哄而散。
“我们二十分钟后集合。”她结束讲话,走下了讲台。
赫尔墨斯基地的工作人员立刻开始离开会场。而那些初来乍到、还穿着地球服装的访客则没有那么匆忙。
拉洛克已经离开了,肯定是去找他的微波激射电台,好向地球发回他的报道。
唯独少了巴伯卡。会议开始前他还在跟玛蒂娜医生说着话,但这小熊般的外星人并没有进会议室。雅各布想知道大家开会的时候他在哪儿。
海琳来到他和斐金的身边。
“库拉还是个小家伙,”她轻声对雅各布说道,“他曾经开玩笑说,他之所以跟杰弗里关系这么好,是因为他俩都处在低等地位,还因为他俩都是刚从树上下来不久。”她同情地看着库拉,伸出一只手搭在那外星人的头侧。
那一定让人感觉很安慰,雅各布心想。
“悲伤是年轻种族的基本特权。”斐金的叶子沙沙作响。
德席尔瓦放下手,“雅各布,开普勒博士曾给我留下过锦囊妙计,让我在他万一出事的时候来找你和斐金。”
“哦?”
“是的。当然,那些指导没什么法律效力。我要做的只是让你们参加我们的工作会议。但你们肯定能帮上忙。我希望你们二位一会儿一定要去参加遥测数据回放分析。”
雅各布很欣赏她的态度。作为基地指挥官,她要为今天所做的一切决定负责。历数目前在水星上的重要人物,拉洛克来者不善,玛蒂娜对项目组也不甚友好,而巴伯卡则是神秘莫测。如果日后地球收到了水星上的情况报告,她当然希望有人站在她这边。
“当然,”斐金吹着口哨说,“能帮上忙是我们的荣幸。”
德席尔瓦回过身,柔声询问那外星人是不是好些了。库拉沉默片刻,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牙齿不再打战,但眼神还是很呆滞,眼角有泪光闪烁。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十分可怜。
德席尔瓦起身离开,去准备遥测回放了。过了一会儿,皮拉人巴伯卡雄赳赳地走进了会议室,他粗短的脖子有一圈褶皱,上面的皮毛油光水滑。他开口说话时嘴巴快速开合,胸前的传译器发出人耳可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