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基的山洞里塞满了设备、书籍,还有她捡回来的其他破烂儿,夹杂着另外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比如提灯和耐保存的食物。洞窟里本来弥漫着清新的树脂香气,来自她平时烧的木柴,但很快就开始充斥着汤基的体臭,一旦她进入洞穴,开始忙碌。你耐着性子忍受这个,而霍亚看上去既没有感觉,也不会在意;你妒忌他的这份坚忍。幸运的是,汤基打回来那么多水,确实是要洗澡的。她在你们面前洗,毫不知羞地脱光衣服,蹲在一口木盆旁边,清洗腋窝、胯部和其他部位。在此过程中,你吃惊地发现某处长着一根阴茎,但是,好吧,看似不太可能有任何社群会愿意让她充当繁育者。她最后用一种混浊的绿色溶液清洗了衣物和头发,声称那东西可以除菌。(你对此表示怀疑。)
无论怎样,她洗完之后,这地方的气味好多了,于是你在那儿度过一个相当愉快舒适的夜晚,睡在自己的被褥上——她有多余的铺位,但你担心会有虱子。你甚至让霍亚蜷在你身旁睡,尽管你背对他,以免他要搂抱。他没试过。
第二天你继续旅程,同伴有无社群者汤基和霍亚这个……随便他是什么了。因为你现在已经非常确信他并非人类。你不在乎这个,因为严格说来,你自己也不是人类。(依据是第二届尤迈尼斯《石经》阐释委员会发布的原基力感染者权益公告,一千多年前的那个。)真正让你担心的,是霍亚不愿谈及这个问题。你问他对那只克库萨做了什么,他拒绝回答。你问他为什么不肯回答,他只是露出一副可怜相,说:“因为我想让你喜欢我。”
这几乎让你觉得自己是正常人了,跟这么两个家伙一起旅行。说到底,你大部分时间都要关注路况。随后几天,落灰现象只是不断加剧,直到你最终把口罩从逃生包里取出,你有四个,幸运,也可怕,你把它们分发出去。现在还是凝块的飞尘,不是《石经》里警告过的那种飘浮的死亡之雾,但小心总没有错。其他人也取出了口罩,有时路人从灰暗世界显现,你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皮肤、毛发和衣物,都很难从灰染的景物中辨别出来,他们的眼睛掠过你的眼,然后移开。口罩让所有人同样陌生,无法辨识,这是好事。没有人注意你或霍亚或汤基,不再留意。你很高兴可以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一周将尽,路上一度成群结队的旅人开始变得稀少,只能时不时碰上几个,或者偶尔一小队。每个有社群归属的人,都在快速返回,而路上人数的减少,意味着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落脚之处。现在,只有那些行程超远的人还在路上,或者就是无家可归者——就像那些眼神空洞的赤道人,你之前见过的,他们很多人都带有严重烧伤,或者被掉落的建筑废墟砸伤。赤道人是个日渐严重的问题,因为一路上他们人数众多,尽管伤者多数都被感染,伤情加重,开始死亡。(你每天都会经过一两个这样的人面前,坐在路旁,脸色苍白或者涨红,蜷起身体,或者不停颤抖,等着末日来临。)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足够健壮,并且成了无社群者。这类人永远都是大麻烦。
在下一座驿站,你跟一小群这样的人聊过:五个年龄差异巨大的女人,和一个很年轻,显得缺乏自信的男人。你注意到,这帮人已经脱掉了大部分飘逸、唯美,但无用的华服,赤道城市居民常常看作时尚的那种。在路上某处,他们通过偷窃,或者交换,得到了更厚实的衣物和更适合旅行的装备。但每个人都还保留着一点儿过往生活的遗留物品:最年长的妇女头戴一块镶褶边、有彩点的蓝缎丝巾;最年轻的女人厚外袍下面,露出一截轻薄透明的衣袖;年轻男子腰间系了一条饰带,质地轻柔,桃粉色,在你看来,应该只有装饰作用。
只不过,它事实上并不仅仅是装饰。你走上前去的途中,察觉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皱眉的样子,显然是认定你缺少某种东西。那些不实用的装束有一种非常实际的用途:这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新部落的标志。而你并不属于这个人群。
这不是问题。目前不是。
你问他们北方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但感知到某个地质事件发生,跟实际知晓该事件的含义,在人类意义上有着本质区别。他们告诉了你,一旦看到你举起双手,表明你没有携带任何(可见的)威胁。
“我正在听完一场音乐会回家的路上。”较为年轻的一个女人说,她没有介绍自己,但应该是(即便没有事实上成为)一名繁育者。她的外表是桑泽女人的理想型,高挑,强壮,古铜色皮肤,健康得几乎惹人反感,有姣好匀称的面容,宽大的臀部,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一头蓬乱的铁灰色“灰吹发”,像件皮裘似的披在肩上。她向年轻男子方向甩头,后者谦卑地放低视线。这男子同样俊美,很可能也是个繁育者,尽管身材有那么一点儿单薄。好吧,如果他有五个女人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很快就会开始长肉的。“当时他在赛姆希娜街的临时音乐厅演奏,我们在阿莱比德城。那音乐太美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平息,有一会儿,你看出她暂时游离了此时此地。你知道阿莱比德是(曾经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社群,以艺术展演闻名于世。然后她很快回过神来,因为她当然是个桑泽式的好女孩,而桑泽人对白日梦没什么好印象。
她继续说:“我们看到某种——撕裂,就在北方。沿着地平线,我是说。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红光在某个地点闪耀起来,然后就向东西两个方向延展。我判断不出距离有多远,但我们可以看到它被反射在云层下沿。”她又有些失神,这次很快想起了某种可怕的事,所以她的脸相变得严峻,沉重,愤怒。从社交方面看,这要比怀旧更易于被人接受。“它扩展很快。我们当时就站在街上,观察那裂痕扩大,想要弄明白自己目睹的是什么,并且隐知到它,然后地面就开始晃动。然后有某种东西(一片尘云)挡住了那片红光,我们意识到,它正在向我们逼近。”
那片一定不是火成碎屑云,你能确定,否则她就不可能在这儿向你讲述了。那么,只是灰尘暴而已。阿莱比德在尤迈尼斯以南很远的距离;她们得到的,只是更北方社群所受灾害的余波。这也不错,因为仅仅是余波,就已经让南方更远处的特雷诺险些被摧毁。正常来讲,阿莱比德应该已经碎成渣了。
你怀疑,是某个原基人救了这女孩的命。是的,阿莱比德城附近有一座维护站点,或者说,曾经有过。
“建筑全都矗立着,”她说,确认了你的猜测,“但随后到达的灰尘啊,让所有人无法呼吸。那灰尘涌进人们的嘴里,钻到他们的肺里,变成水泥。我用我的汗衫裹住了脸;它的材质跟口罩是一样的。仅仅是靠了这个,才救了我的命。我们的命。”她扫了一眼自己的年轻男伴,你意识到他手腕上的那块布头,按颜色判断,实际应该是某件女装的一部分。“当时是傍晚,美好的一天刚刚过去。任何人都很难在这种时候携带逃生包。”
寂静。这一次,那组人里的每一位成员都没开口说话,跟她一起走神了一段时间。那段记忆就是可以那么糟糕。你也想起来了,甚至都没有多少赤道人拥有逃生包。数百年来,那些维护站对大城市的保护绰绰有余。
“所以我们开始逃亡,”那女人突然叹了口气,总结了一句,“到现在仍未停步。”
你感谢他们的信息,并在他们能反问任何问题之前离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听到其他的、类似的更多故事。而且你发觉,路上遇见的赤道人没有一个来自尤迈尼斯,也没有人来自大致同一纬度的任何其他社群。阿莱比德已经是幸存者来源地里边最靠北的。
不过,这没关系。你又不想往北走。不管这事让你多烦恼(发生过什么,意味着什么),你都没有蠢到考虑太多。你脑子里面,已经塞满了太多丑陋的记忆。
于是你和你和同伴们继续前进,熬过那些灰暗的白天和血色夜晚,你真正关心的,只是保持水罐里装满水,食物储量最大,鞋子磨薄了换新的。暂时,做到这些事都很容易,因为人们还在希望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灾季——一个没有夏天的年份,或者两年,三年。这是大多数灾季的常态,而在这样的时期乐于继续贸易的社群,就可以利用其他人的计划不足谋利,通常都会在灾季之后富裕起来。你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个灾季比任何人计划的都要更加漫长很多。)但这并不会阻止你利用别人的误算。
时不时你就会在沿途经过的社群停留,其中有些特别巨大,有曲折高大的花岗石围墙,也有些仅仅依靠铁丝网、尖木棒和装备差劲的壮工保护。物价开始变得怪异。有个社群愿意接受货币,于是你用掉几乎所有的钱给霍亚买了铺盖卷儿。下一个社群根本不接受钱币,但想要有用的工具,而你的背包底部有杰嘎的一把敲石锤。这东西给你换来能吃几星期的干粮,外加三罐甜味坚果酱。
你把食物分给一行三人,因为这很重要。《石经》里到处是警告,反对在一个团队中间囤积物品,而你们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团队,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霍亚也出了他那份力,大多数夜里醒着放哨;他睡觉不多。(也很少吃任何东西。但过了一段时间,你就开始努力无视那个,就像你努力不去想他把克库萨变成石头的事情一样。)汤基不喜欢接受任何社群,虽然有了新衣服和不比平常人更差的体味,她可以被看作又一个受灾逃难的人,而不是无社群者。所以,去社群的责任由你承担。汤基也会在力所能及的方面帮忙。当你的靴子穿坏,你们接近的社群拒绝接受任何出价时,汤基让你大吃一惊,她取出一面罗盘。在天空浓云密布,灰尘满天,能见度极差的环境下,罗盘可是无价之宝。你们理应为此得到十双新靴子,但代表那个社群做生意的女人知道你别无选择,于是你们只得到了两双靴子,一双给你,另一双给霍亚,因为他的靴子也开始穿破。汤基有备用靴子在背包上晃。当你抱怨这不公平的价格时,她毫不在意。“我们有其他办法找路的。”她说,然后,她看你的眼神让你心里很不安。
你并不认为她看出了你是基贼。但既然是她,谁又能说清楚呢?
你们长途跋涉。道路经常分岔,因为中纬度的这个地区有很多大型社群,也因为帝国大道跟社群间商道时常和牧人小道交叉,加上水路,还有古老的金属质轨道,那也是某种已灭亡的文明用来运输货品用的。这么多岔路,也是他们尽可能沿帝国大道行进的原因;道路网一直都是旧桑泽帝国的血脉。不幸的是,如果你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就很容易迷路——或者当你没有罗盘,没有地图,也没有路标上写明:要找杀死亲儿子的父亲,请走这边。
那男孩是你的救星。你愿意相信他能用某种方式感知到奈松,因为有段时间,他比罗盘还好用,每次到了路口,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你应该去的方向。多数时候,你们都在走帝国大道——这条是尤迈尼斯至科特克尔,尽管科特克尔远在南极,你祈祷自己不必走得那么远。有一次,霍亚还带你们走过一条地方社群公路,让你们横穿了几条帝国道路,很可能为你节省了很多时间,尤其是假设杰嘎一直走帝国大道的情况下。(这个捷径也有点儿问题,因为那个修路的社群有好多装备精良的壮工,一看到你们就大喊大叫,还用十字弩射箭来警告。他们没有开门做贸易。你们经过之后,还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睛盯在后背上。)不过,等到路途渐渐向正南方向偏转,霍亚就不再那样有把握了。你问时,他说他知道奈松前进的方向,但感觉不出她和杰嘎所走的具体路线。他只能指出最有可能让你找到他们的路。
又过了几周,他连指出那个都开始遇到困难。你跟霍亚在一个路口站了足足五分钟,他不停地咬嘴唇,直到你最后问他,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有个地方,有特别多你的同类。”他不安地说,而你很快改换了话题,因为如果汤基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听过这样一段对话之后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是,特别多你的同类。人类吗?不,这没有道理。基贼?聚到一起?这更没道理。支点学院已经跟尤迈尼斯一同毁灭。北极区有个支点分院,在遥远的北方,要经过目前无法通过的低纬度地区才能到达。南极地区也有,但你们到那儿也有好几个月的路程。任何目前仍在路上的原基人,都跟她处境类似,隐藏自己的身份,试图跟其他人一起生存。他们聚在一起没有意义,这只能增加被发现的可能。
在那个路口,霍亚选了一个方向,你们随他前进。但你从他皱眉的样子猜出,他也只是在猜测。
“那地方就在附近。”霍亚最后告诉你,一天深夜,当你们正在吃着耐保存的口粮,还有坚果酱,努力不幻想更美味的其他食物。你已经开始想吃新鲜蔬菜,但那些,即便现在还没有很短缺,很快就会了,所以你无视了自己的渴望。汤基去了别处,很可能在刮胡子。她过去几天里好像用光了什么东西,某种生物制剂,她一直藏在包里,喝的时候尽可能不被你发现,其实你根本不在乎,那东西喝光之后,她每隔几天就会长出胡楂儿。这让她很烦躁。
“那个有很多原基人的地方。”霍亚继续说,“除了他们之外,我找不到别的了。他们就像……小小的光点。如果单独一个光点的话,像奈松,很容易看清楚。但聚到一起,它们会发出极强烈的光,她就在附近经过,或者穿了过去。现在,我已经不能——”他像是在找合适的辞令。但没有适合的语言来对应,“我不能,那个——”
“隐知?”你提醒他。
他皱眉:“不。那并不是我做的事。”
你决定不问他在做什么。
“我不能……我不能知道其他任何东西了。那团特别亮的光,让我没办法集中精神看其他小光点。”
“有多少,”你漏掉了那个词,以防汤基突然回来,“在那里?”
“我说不清。超过一个。没有一个城镇的人口那样多。但还有更多向那里聚集。”
这让你担心,他们肯定不是所有人都在追踪走失的女儿和杀人的丈夫。“为什么?那些人怎么知道该去那里的?”
“我不知道。”
好吧。这还真是好有帮助。
你现在能确定的,只有杰嘎去了南方。但“南方”也是好大一片地区呢——超过整个大陆面积的三分之一。好几千个社群。数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他要去哪里?你不清楚。要是他向东拐弯,或者向西走,你怎么办?要是他停下来呢?
还有一个希望。“他们有没有可能留在那地方?杰嘎和奈松,就在那地方?”
“我不知道。他们的确去过那个方向。我直到这里才跟丢他们。”
所以等到汤基回来,你告诉她你们要去哪里。你没有告诉她原因,她也没问。你也没有告诉她你们要去的地方是什么状况——因为,说实话,你也不清楚。也许有人想建造又一所支点学院。也许那儿是要举办个什么纪念活动之类。无论如何,重新有了明确的目的地,感觉不错。
你无视自己心中的忐忑,沿着那条路继续前行,寄希望于奈松也曾从这里走过。
以有用程度判断所有人:领导者,乐观者,擅生殖者,有创意者,智者,杀手,再加上若干壮工,守护所有的一切。
——第一板,《生存经》,第九节


第十四章
茜奈特玩坏了她的玩具
留驻当地。等待指令。尤迈尼斯发回来的电报这样说。
茜奈特默然无语,把这个交给埃勒巴斯特,他扫了一眼,笑了起来:“好啊,好啊。我现在开始猜想,你应该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又一枚戒指,原基人茜奈特。或者就是一份死刑判决。等我们回到学院,就知道到底是哪个了。”
他们在季末酒家,自己的客房里,赤身裸体,刚做完每晚例行的功课。茜奈特站起来,赤裸,焦躁,厌烦,在房间范围内来回踱步。这个房间要比一周前住过的那间更小,因为他们完成了埃利亚城的合同义务,社群不再承担两人的住宿费用。
“等我们回去?”她一面踱步,一面瞪他。他是完全放松,修长的身躯在床单的白色背景上留下深色轮廓,在傍晚的天光下模糊不清。她看着他,就忍不住会想起那座石榴石色的方尖碑:他这个人也同样不应该存在,同样不应该真实,同样让人泄气。她无法理解这家伙为什么不慌。“为什么要说‘留驻当地’之类的屁话?他们为什么不肯让我们回去?”
他向她咂嘴表示不满:“注意语言!你在支点学院可是循规蹈矩的。你经历了什么?”
“我见到了你。回答问题!”
“也许他们想给咱俩一段假期。”埃勒巴斯特探身过去,从床头柜上的袋子里取来一片水果。过去一周,他们都是自己买食物的。他现在至少无须提醒就可以进食。无聊对他也有好处。“我们在这儿浪费时间,或者就是在赶回尤迈尼斯的路上浪费时间,又有什么区别呢,茜因?至少在这儿还能舒服点儿。回床上来吧。”
她露出牙齿对他说:“不要。”
他叹气:“叫你来休息。我们已经尽到今天晚上的义务了。地火啊,难道你需要我回避一下,让你自慰一番吗?这样会让你心情好点儿?”
实际上,还真是。但她不会向他坦白这一点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床上,因为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他递给她一片橙子,她接受,因为爱吃这种水果,而且在这儿价钱便宜。其实住在沿海社群也有不少优点,她来这儿之后不止一次想到过。气候温和,食物美味,生活成本低,还能遇见不同国度和地区的旅客,来旅行或者做贸易。而且大海也很美,令人着迷;她曾站在窗前,接连几小时看海。要不是每隔一些年就会发生大海啸,把沿海社群从地图上抹掉的话……算了。
“我就是不明白啊。”她说,这番话感觉已经说了上万遍。巴斯特很可能听够了她的抱怨,但她又无事可做,所以他还是忍忍吧。“这算是某种惩罚吗?只是个平常的珊瑚礁清理任务,港口底下却偏偏藏了个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这能怪我吗?”她摊开双手,“就跟有人能预料这种事一样。”
“最可能的情况是,”埃勒巴斯特说,“他们希望你等到测地学家赶来,以防万一,要是支点学院还能再分一杯羹呢?”
这番话他以前也说过,她知道很可能是对的。事实上,测地学家的确已经在向这座城市集中——此外还有古文物学家、讲经人、生物学家,甚至还有些医生,他们担心如此靠近的方尖碑会给城市居民的健康带来不良影响。还有那些败类和怪人,当然也都凑了来:冶金学家、天文学家,以及其他垃圾学科的研究者。任何有那么一点点爱好,受过一点儿训练的人,来自这个方镇或者临近区域。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之所以还能租到一间房,因为他们是最早发现那东西的人,也因为他们入住较早。否则,本区的大小旅店全都已经被挤爆。
之前,从来没有人关心什么该死的方尖碑。但话说回来,也从来没人见过方尖碑悬浮在这么近的地方,清晰可见,里面还塞了一只死掉的食岩人,在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上空。
但除了询问茜奈特关于方尖碑升空过程的观点之外——每当有陌生人被介绍来,自称某地来的创新者某某,她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些专家对她本人并没有什么兴趣。这还好,因为她本来就无权代表支点学院进行谈判。埃勒巴斯特或许有权这样做,但她不想让他跟任何人谈判,兜售自己的服务。她倒没觉得他会故意向别人许愿,让她做任何不想去做的事;他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药的混蛋。但凡事要有原则。
更糟的是,她不完全相信埃勒巴斯特。他们被留在这里的选择毫无道理。支点学院本应该要求她返回赤道区域,她可以到第七大学接受学者们的询问,元老们也可以控制学者接近她的机会,并控制此类事务的收费标准。他们自己也应该想要询问她,了解她现在已经三次感觉到的神秘力量,而她也终于明白,那力量应该是来自方尖碑。
(而且守护者们应该也想要跟她谈。他们总有自己的秘密需要保守。最让她心神不安的,就是他们没有显示出任何兴趣。)
埃勒巴斯特警告过他,不要谈及这个部分。没人需要知道你能跟方尖碑建立联系,他在事件之后的第二天这样说。他当时还很虚弱,中毒之后几乎下不来床;事实上,他的原基力消耗太大,她抬升方尖碑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能做,虽然她还向埃西尔夸口他能搞远程控制。尽管虚弱,他还是抓住她的一只手,用力握紧,确保她用心好好听。告诉他们你只想让岩层挪动一下,那东西是自己冒出来的,像是水底装了弹射装置。就算我们自己人,也会相信这样的说辞。这只是另一件死亡文明的遗物,毫无道理可言,如果你不露破绽,就不会有人追问这件事。所以这事根本就不要谈。甚至不要跟我谈。
这样一说,当然只会让她更想谈了。但巴斯特恢复之后,她唯一尝试提起时,对方只是怒目而视,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领会到对方的立场,走开去做别的。
而这个,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让她抓狂。
“我要出去溜达。”她最后说,然后站起来。
“行啊。”埃勒巴斯特说,伸了个懒腰也站起来。她听到他关节啵啵响。“我跟你去。”
“我又没让你陪。”
“是啊,你没让我陪。”他又在对她微笑,但这次是那种带刺的笑。她越来越讨厌的那种。“如果要独自出门,深更半夜,还在一个曾有人试图杀死我俩中一个的诡异社群,那你真他妈应该有个伴。”
听到这话,茜奈特有些心寒。“哦。”但这正是另外一个他们不谈的问题,不是因为埃勒巴斯特禁止,而是两人都没有了解到足够线索,只能猜测。茜奈特想要相信,最有可能的就是最简单的原因:厨房里有人太无能。埃勒巴斯特却指出了这个推断的缺陷:整个旅店,甚至整座城市,都没有其他人食物中毒。茜奈特觉得,这个应该也有很简单的解释——埃西尔跟厨房工作的人打过招呼,只给埃勒巴斯特的食物下毒。这是愤怒的领导者常做的事,至少在关于他们的故事里十分常见,那类故事有很多下毒害人之类见不得光的邪恶做法。茜因个人更喜欢的故事,是抗灾者排除万难终获成功,或者繁育者借助聪明的政治联姻和有战略眼光的生育安排拯救人命,或者壮工们用简单直接的暴力手段解决他们的问题。
埃勒巴斯特呢,既然是埃勒巴斯特,看起来怀疑他险些送命的事件有更多隐情。而茜奈特又不愿承认他可能是对的。
“那,行吧。”她说,然后穿好衣服。
那天傍晚气候宜人。他们走下一条斜街前往港口方向,正好赶在落日时分。他们的影子在面前的地上,被拉得好长;而埃利亚城中的建筑,多数都是浅白的砂石色,此刻变幻出更丰富的红色、紫色和金色。他们走的那条街跟一条曲折的小巷相接,巷子尽头就是一座小海湾,靠近港口较为繁忙的区域。当他们停下来观赏风景时,茜因可以看到一帮本地少年男女,在黑色的沙滩上欢笑嬉戏。他们个个身材修长,肤色棕黑,健康又快乐。茜因发觉自己盯着他们看,好奇作为一个正常人长大会是什么感觉。
然后那座方尖碑——从他们站立的街口很容易看到,它大致悬在港口水面以上十到十五英尺,又发出一波低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自从茜奈特将它抬升出来,它就一直在发出这种信号,这让她忘记了那帮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