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暗中嘀咕,说她绝对撑不下去。这让她成了盟友的完美人选。
达玛亚第二天就对破罐采取了行动。(她现在只喝清水,自己从附近的喷口取来;她还是不得不食用别人提供的食物,但任何东西,吃下去之前她都会认真检查。)“嗨。”她说着,把自己的餐盘放下。
破罐瞅了她一眼:“认真的?情况已经绝望到让你找我帮忙?”
这是个好迹象,她们从一开始就能坦诚相见。“是的,”达玛亚说,她坐下来,因为破罐也没有真的反对。“她们也在捉弄你,对吧?”当然是这样。达玛亚并没有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但这样才对。支点学院的生活有它的隐藏模式。
破罐叹气。这让整个房子微微晃动,或者在那个瞬间给人这种感觉。达玛亚迫使自己没有做出反应,因为好的合作关系不能从露怯开始。破罐看在眼里,略微放松,只有那么一点点。马上会发生灾变那种紧迫感消散。
“是啊。”破罐轻声说。达玛亚突然感觉到,破罐已经非常愤怒,尽管她的视线还在餐盘上。怒火表现在她的叉子握得太紧,表情也过于平淡。突然之间,达玛亚心里产生了怀疑:到底是破罐的自制力有问题?还是那些折磨她的人做得太过分,一心想逼她崩溃?“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达玛亚概述了她的计划。最初的畏缩之后,破罐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她们静静地吃完饭,破罐在考虑她的立场。最后,破罐说:“我加入。”
其实这计划很简单。她们需要找到毒蛇的头脑,而达成目的的最佳方法,就是使用诱饵。她们决定从麦克西瑟身上下手,因为麦克西瑟一定跟这件事有关。达玛亚的麻烦就是从他假装友好的接近姿态之后开始的。她们等到一天早上,当麦克西瑟仍在淋浴房,跟朋友们大声谈笑时,达玛亚回到自己的床位旁。“我的鞋子哪儿去了?”她大声问。
其他料石生转身来看;有些人出声表示不屑,轻易就相信那帮坏孩子缺乏创意,同样的坏招儿用两次并不稀奇。杰士珀,那个仅仅比达玛亚早入支点学院几个月的男孩,皱起了眉头。“这次没人拿走你的鞋子,”他说,“它们就在你的柜子里。”
“你怎么会知道?上次是你拿走的吗?”达玛亚上前逼近他,而他也生起气来,来到房间正中面对她,肩膀气势汹汹地向后张开。
“我才没有拿起的臭东西!要是它们不见了,也是你自己搞丢的。”
“我从来不丢东西。”达玛亚用一根手指戳他胸口。他跟她一样,也来自北中纬地区,但是干瘦苍白;很可能来自接近极地的某个社群。他一生气就会脸红;其他孩子会嘲笑他这一点,但并不多,因为他嘲笑起别的孩子来嗓门儿很大。(优秀的原基力策略是转移,而不是压制。)“就算不是你干的,你也知道干坏事的是谁。”达玛亚又一次用手指戳他,而对方推开了她的手。
“不许碰我,你这只愚蠢的小猪崽子。信不信我掰断你的臭手指头啊。”
“怎么回事?!”
他们都吓了一跳,安静下来,转身看。在门口,准备开始晚间查房的,是卡内里安,教导员中间为数不多的元老之一。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大胡子,较年长,较严厉,拥有六枚戒指。孩子们都怕他。出于敬畏,料石生们全都马上逃回自己床边的位置,立正站好。达玛亚也情不自禁感到一阵恐慌——直到她跟破罐视线相接,破罐对她微微点头。这一点支持就已经足够。
“我问过了,这是怎么回事?”料石生到齐,卡内里安进入房间。他瞪着杰士珀,后者的脸颊还是红得跟苹果似的,尽管现在应该是因为恐惧,而不是愤怒。“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杰士珀瞪着达玛亚:“我没有问题,教导员。”
当卡内里安转身面对她时,她已经准备就绪:“有人偷走了我的鞋子,教导员。”
“又偷?”这是个好兆头。上一次,卡内里安简单粗暴地训斥了达玛亚一顿,说她自己丢了鞋子,还找借口。“你有证据证明是杰士珀干的吗?”
这是最难的部分,她一直都不擅长撒谎。“我确信是某个男孩干的。他们上次洗澡的时候溜走了,而当时所有的女孩都还在浴室,跟我一起。我数过的。”
卡内里安叹了口气:“如果你自己有缺点,却想怪罪到别人头上的话——”
“她这人总这样。”一个红头发的东海岸女孩说。
“她毛病可多了。”另一个看似来自同一社群的男孩说,假如他跟那女孩不是近亲的话。半数料石生都在冷笑。
“请搜查男生们的储物柜。”达玛亚的声音盖过他们的讪笑。她上次没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当时她不知道鞋子会在哪儿。但这次她有把握。“没有多少时间处理那双鞋。它们肯定还在这里。看看他们的柜子就知道了。”
“这不公平。”一个特别矮小的赤道男孩说,看起来,他年龄还不够从幼童园毕业。
“不,的确不公平。”卡内里安说,他看着达玛亚,眉头越皱越紧,“你要求我侵犯同学们的隐私之前,一定要特别确信。如果你弄错了,我们这次绝不会轻饶你。”
达玛亚还记得上次被扫帚抽打双脚时的刺痛:“我明白,教导员。”
卡内里安叹了口气。然后他转身面向男生区域那侧:“所有人,打开储物柜。让我们快点处理完这件事。”打开柜子期间好多人在嘟嘟囔囔,足够多的人怒目而视,达玛亚知道她已经让自己的处境更为糟糕。他们现在全都痛恨她。这没关系。如果这些人一定要恨她,她更喜欢有来由的恨。但等这场游戏结束,这局面或许会改变。
麦克西瑟跟别人一样打开了储物柜,同时绝望地叹息起来,她的鞋子就在那儿,放在叠好的制服上方。当达玛亚目睹他的表情由厌烦变成困惑,又变成恐惧,她感觉很糟糕。她并不喜欢伤害别人。但她仍然细心观察,麦克西瑟的表情变成狂怒的瞬间,他迅速转身瞪着某个人。达玛亚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紧张,也做好了准备——
发现他看的是杰士珀。是的。她预期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么,他才是那个领头的。
不过,杰士珀突然变得脸色苍白。他摇头,像是企图摆脱麦克西瑟怨恨的目光,但没能奏效。
卡内里安教导员目睹了一切。他下巴上有块肌肉在抽动,目光再次转移到达玛亚身上。他看上去几乎是在生她的气。但为什么?他一定也知道,她只能这样做,别无选择。
“我明白。”他说,像是在回应她的想法。然后他盯着麦克西瑟,“你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吗?”
麦克西瑟没有声称自己无辜。达玛亚看到了,男孩肩膀下垂,双拳无助地颤抖,他明知任何辩解都是徒劳。但他又不肯独自毁灭。他低着头,说:“上一次,是杰士珀偷走了她的鞋。”
“我没有!”杰士珀从他自己的床位退开,从检阅线退开,到了房间正中。他全身都在发抖。就连眼睛都在抖动;他看上去马上就要哭了。“他在撒谎,他只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但当卡内里安的目光移动到杰士珀身上,杰士珀瑟缩了一下,安静了。他几乎是啐出了后面的话。“她帮我卖掉了那双鞋。把它们给了一个负责清扫的无社群者,换来了烈酒。”
然后他的手指向破罐。
达玛亚深吸一口气,震惊得内心一片麻木。破罐?
破罐。
“你这混蛋,食人部落的野种,男妓!”破罐攥紧双拳,“是你让那个老变态摸遍你全身,才换到了烈酒,还有那封信,你明明知道,他才不会为了一双烂鞋就给我们那些——”
“那是我妈妈寄来的信啊!”杰士珀现在绝对是痛哭流涕,“我又不想让他那么……那么做,但我又不能……他们不肯让我给她回信啊……”
“你明明很爽。”破罐冷笑,“我跟你说过了,要是你敢泄露任何消息,我就讲出这件事,对吧?好了,我看到你了。他把手指头插到你后面,你的呻吟声听起来很满足,就像你梦想中要成为的繁育者一样,只不过繁育者还能有点儿廉耻——”
全乱了。一切都乱了。每个人都在尴尬地面面相觑,看喋喋不休的破罐,看达玛亚,看哭泣的杰士珀,看卡内里安。房间里满是惊叫声和窃窃私语声。那种感觉再次出现:那被压抑、被扭曲、不完全像是震动的感觉,那是破罐的原基力在缓缓发动,房间里每个人都被刺激得蠢蠢欲动。或者他们是被那番讲述及其对应的行为刺激到了吧,因为这都不是料石生应该了解或者去做的事。惹麻烦,没问题,他们还是孩子,孩子们的确经常惹麻烦。但惹到这样的麻烦,绝对不行。
“不!”杰士珀对着破罐哭喊,“我跟你说过不要说出来!”他现在在号陶大哭。他的嘴巴还在动个不停,但已经说不出任何能够辨认出来的话,只剩下低沉的、绝望的哼唧声——或许还是那一个字的延续:不。不可能分辨清楚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发声,有些人冲着破罐叫嚷,让她闭嘴,有些跟杰士珀一起啜泣,有些人紧张地讪笑,因为杰士珀在哭鼻子,还有些人姿态夸张地交头接耳,互相求证他们听说过,但不太相信的细节——
“够了。”卡内里安不动声色地下令,房间马上安静下来,只剩杰士珀轻微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卡内里安下巴抽动。“你,你,还有你。”他依次指向麦克西瑟,杰士珀和破罐。“跟我走。”
他走出房间。三名料石生互相交换眼神,简直奇迹,他们眼中都有那么浓烈的仇恨,却没有人当场爆发。然后麦克西瑟骂了一句,起步跟随卡内里安。杰士珀用一侧手臂抹了把脸,随后跟上,他低垂着头,两手紧握成拳。破罐环视整个房间,样子特别傲慢,直到她跟达玛亚视线相遇。这时破罐有些畏缩。
达玛亚回望着破罐,因为她震惊得顾不上回避。也因为她对自己很生气。这就是相信别人的下场。破罐从来就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不是她喜欢的人,但她本来以为她们至少还能互相帮助。现在她找到了那颗想要吞掉自己的蛇头,而这颗蛇头,又被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毒蛇吞掉,已经在食道中间。结果低俗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更不要说去杀死它了。
“你死,强过我死。”破罐说,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达玛亚什么都没说,也没要求对方解释,但破罐还是给了解释,就摆明在所有人面前。没有人再说一个字甚至没有人大声呼吸。
“我就是这样想的。再有一次错失,我就完蛋了,但你,你还是这里小小的完美公民。所有测试都拿最高分,应用课上表现出完美的控制力,没有一丝逾越规矩。教导员们现在还不会真的特别关照你,暂时不至于。当他们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他们眼中的明星学生为什么突然犯错时,所有人都会暂时不再关注我何时崩溃,何时炸毁一座山。或者诱使我那样做……至少,能有一段时间喘息。”她的笑容淡去,目光投向别处,“我就是这样想的。”
达玛亚无言以对。她甚至无法思考。于是过了一会儿,破罐摇头,叹气,跟在别人后面,跟在卡内里安后面离开。
房间一片寂静。没有人看任何其他人。
然后门口有动静,又来了两位教导员,开始检查破罐的床位和储物柜。料石生们全都看着,见一位女教导员掀起床垫,另一位钻到床下。一下短暂的撕裂声,然后那位教导员钻出来,单手拿着一个大大的棕色瓶,半满。她打开盖子,嗅了下里面装的东西,脸上显出厌恶的表情,对女同伴点点头。两人一同离开。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不再回响,达玛亚去到麦克西瑟的柜子前,拿回自己那双鞋。她关了柜门,寂静中,那声音很响。没有人动弹,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床位,坐下来穿鞋子。
就像这是个信号,周围响起几声叹息,有几个人开始挪动,准备下节课要用的书,鱼贯而出前往第一号熔炉,去侧面板桌上取早餐。当达玛亚自己也来到板桌前时,另外一个女孩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对不起,”她咕哝说,“上次在淋浴房,是我把你推倒的。”
达玛亚看了她一眼,发觉暗藏的恐惧让她眼睛周围的皮肤绷紧。
“没关系。”她小声说,“别再为这个担心。”
其他女孩再也没找过达玛亚的麻烦。之后麦克西瑟回来了,两手骨折,目光凄惨;他再也没跟达玛亚说过一句话。杰士珀没回来,但卡内里安告诉他们,他已经被送去北极地区的支点分院,因为对他来说,尤迈尼斯的学院有太多可怕的回忆。这安排或许是出于善意,达玛亚却从中看出了流放的味道。
但是,他们的结局还不算最糟。再没有人见到破罐,也没有提到过她。
菌灾季:帝国纪元602年
东赤道地区季风雨季发生一系列海水倒灌事件,导致该地区湿度上升,阻断阳光长达六个月之久。尽管与其他灾季相比,这次还算温和,但其发生的时间,却给菌类繁殖创造了完美的外部条件,菌类爆发式生长,从赤道一直扩展到南北中纬地区,让当时充当主食的摩罗奇(此物种当前已灭绝)全部绝收。由此造成的饥荒被载入官方测地学纪录中,将这次灾季延长到四年(菌灾两年后结束,又过两年,农业生产和食品流通体制也得以恢复)。几乎所有受灾社群都能依靠自有存粮维持生存,由此证明了帝国改革及灾季应对计划的效果。灾后,北中纬及南中纬地区的更多社群自愿并入帝国。开启了帝国的黄金时代。
——《桑泽灾季志》


第十二章
茜奈特找到一件新玩具
“我同事病了。”茜奈特告诉埃利亚的领导者埃西尔,她隔桌坐在那女人对面,“他让我转达歉意,今天无法提供帮助。将由我来清除你们港口中的障碍物。”
“很遗憾听到您的导师身染贵恙。”埃西尔似笑非笑的嘴脸,险些就让茜因发飙。险些,因这她早有预料,所以已经做过精神准备。但这事还是让人很烦。
“但我必须问一句,”埃西尔继续说,脸上显出做作的担忧,“你是否……可以胜任呢?”她的眼睛扫了一下茜因的手指,茜因费尽心机,把戒指都戴到别人最容易看见的手指上。她两手互握,有戒指那只手的拇指暂时被遮挡;就让埃西尔自己猜那里有没有第五枚戒指吧。但当埃西尔的眼睛再次跟茜因对视,茜因看到的还是只有怀疑。她对四枚戒指的级别并不感冒,或许五枚也一样。
这就是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跟十戒高手一起出任务的原因。就好像她有权选择似的。但这样想,能让她感觉好一些。
茜奈特强颜欢笑,尽管她没有埃勒巴斯特那种让礼貌言行带刺的天赋。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很是不爽。“我上次执行任务,”她说,“是负责在有五栋建筑的街上拆掉其中三栋。地点在迪巴尔斯城区,那个区域住了七千人,当天很是繁忙,而且距离第七大学不远。”她放下跷起的那条腿,又跷起对侧的腿。那次任务期间,测地学家们差点儿把她逼疯,他们一直要求她不得制造超过五级的地震。各种精密仪器,重要的平衡设定,如此等等。“那次我只花了五分钟,而且没有一块石头掉在拆除区域之外。那还是在我赢得上一枚戒指之前。”而且她还把地震保持在了四级,让测地学家们非常开心。
“我很高兴得知您有如此突出的能力。”埃西尔说。随后是一次停顿,茜因做好了被打击的准备。“但,既然您的同事无法帮忙,我看不出埃利亚有任何理由支付两个原基人的酬金。”
“这是你们跟支点学院之间的事。”茜因满不在乎地说。她是真的漠不关心。“我怀疑你们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争执,因为埃勒巴斯特这趟行程期间一直在对我提供指导,就算他不亲自动手,也会监督我的工作。”
“但既然他都不在这里——”
“这无关紧要。”这感觉很糟,但茜奈特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他现在佩戴十枚戒指。就算在旅馆房间里,他也能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并在必要时进行干涉。就算失去知觉他都能这样做。另外,过去几天以来,他一直在平息本区域内的地震,就在我们的旅途中。这是他对本地站点维护员表示友好的方式,实际上受益的却是你们社群。因为你们这么偏僻的地方,附近根本连一个防震站点都没有。”埃西尔脸色紧绷,眉头微皱,看似听出她话里带刺,茜因摊开双手。“他和我之间的最大区别,就是我还需要用眼睛看到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明白了。”埃西尔听起来非常不安,她的确应该害怕。茜因知道,任何支点学院的原基人,都应该减轻哑炮们的恐惧,在当下,茜因却加剧了埃西尔的恐惧。但她已经开始严重怀疑,埃利亚城里到底有谁想要埃勒巴斯特去死,所以对她来说,最好是慑服埃西尔,或者埃西尔认得的某个人,让他们放弃那个杀人计划。这个迂腐的小官僚啊,她完全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的城市有多么接近被夷为平地。
在其后那段令人不安的安静中,茜奈特决定,她该主动提问了。也许略微捣乱一下,看看能搅出什么来。“我觉得,行政长官今天像是来不了了吧。”
“是的。”埃西尔的脸变成了政客式的难以捉摸,满是微笑,眼睛里不露任何线索。“我的确传达了贵同事的要求。但不幸的是,行政长官日程太满,挤不出时间。”
“真是可惜。”然后,因为茜奈特开始理解埃勒巴斯特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那么讨厌,她两手抬起互握。“不幸的是,这并非可有可无的要求。您这儿有电报机吗?我想给学院发一条消息,让他们知道我们被耽误了一些时间。”
埃西尔两眼紧缩,她们当然有电报机,而且当然,茜奈特是给她挖了一个坑。“耽误了吗?”
“嗯,是的。”茜因扬起她的双眉。她知道自己假装无辜方面做得并不好,但她至少努力尝试了。“您觉得要到多长时间之后,行政长官才有时间见我们呢?学院那边肯定也想知道的。”然后她站起来,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埃西尔侧头打量她,茜奈特看得出她两肩绷紧:“我还以为你比你那位同事更通情达理呢。你们真的要离开这里,不去清理我们的海港,就是因为感觉自尊心受挫?”
“这才不是什么自尊心受挫的问题。”茜因是真的发了火。现在她明白了。她居高临下俯视埃西尔,后者还坐在原地,舒适、安全地待在她的大椅子里面,大桌子后面,她真的需要很用力,才能不让自己攥拳,不让下巴上的肌肉发颤。“如果易地而处,你能忍受这样的对待吗?”
“我当然能忍!”埃西尔挺直身体,因为太突然,做出了一个真实反应。“行政长官才没有时间去——”
“不。你不会忍受。因为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就将代表一个独立的强大组织,而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下贱马屁精。你会希望自己被当作技艺高超的专家对待,因为你从小就在磨炼自己的手艺。就像其他那些从事重要又高难职业的人一样,而且你们要做的事,又将决定整个社群的生计。”
埃西尔盯着她。茜奈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气。她必须保持礼貌,并把那份礼貌当作一把细细打磨过的玻钢剑一样运使。她必须在发怒的同时保持冷漠,平静,以免有一丝失去自控力的迹象,被别人说成魔性难改。等到眼睛后面的炙热缓解,她上前一步。
“而你,却连我们的手都没握过,领导者埃西尔。初次见面时,你也不肯看我们的眼睛。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提供埃勒巴斯特昨天就提到过的那杯安全茶。你会这样对待第七大学的一名有学位的测地学家吗?假如一位工程大师来修复城市供水系统,你会这样对待他吗?你会这样对待自己城里的壮工公会代表吗?”
埃西尔听懂了这些类比之后,真的向后退缩了一下。茜奈特默默等待,让对方的压力加大。最终,埃西尔说:“我明白了。”
“也许你真的明白了。”她继续等,埃西尔长叹一声。
“你想要什么?道歉吗?那么我道歉。不过,你也一定知道,多数正常人都从未见过原基人,更不要说不得不跟一个这样的人共事,而且——”她摊开双手,“如果我们有那么一些……不舒服,不也是可以理解吗?”
“你不舒服我理解。但粗鲁就不行了。”我×,算了。这女人根本就不值得让她费心解释。茜因决定把精力留给更有用的人。“而且你刚才这番道歉真的特别屎。‘对不起哦,可是你们这么不正常,我真是没有办法把你们当人看。’”
“你就是个基贼。”埃西尔厉声说,然后她还有脸做出一副很震惊的样子,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口出秽言。
“好吧。”茜奈特迫使自己露出笑容,“至少这样算是撕破脸了。”她摇摇头,走向门口。“我明天再来。也许到时候,你已经有时间查看行政长官的日程了。”
“你们有合同约束的。”埃西尔说,她的声音紧张得略微发颤,“你们的组织收了钱,就有义务完成答应我们要做的事。”
“我们会做啊。”茜奈特已经到了门口,手按在门把手上,耸耸肩。“但合同上可没写明,我们到达之后,需要在多长时间内完成任务。”她在虚张声势,她本人完全不知道合同上写了什么。但她愿意打赌埃西尔也不清楚;一个行政长官助理,听起来并没重要得可以了解到那种事。“顺便说一句,谢谢招待我们入住季末酒家。那儿的床很舒服,饭菜也很美味。”
这句,当然起到了作用。埃西尔也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去跟行政长官说。”
于是茜因和气地笑着,坐回原处等。埃西尔离开房间,去了足够长的时间,以至于茜因已经开始打盹。门再次打开时她醒了过来,又一位年长、肥硕的沿海女人进入房间,身后跟着被训蔫了的埃西尔。行政长官是个男的。茜奈特心中暗自叹息,准备好迎接更多以礼貌作为武器的对决。
“原基人茜奈特。”那女人说,尽管心里越来越烦,茜奈特还是对她的庄重态度印象深刻。茜因名字前面加个“原基人”头衔当然并没有必要,但毕竟是当前急需的一点儿礼遇,于是茜因站起来,那女人马上跨步上前,伸手与她互握。她的皮肤清凉、干燥,硬度超过茜奈特的预期。并没有茧子,只是一双平日里足够忙碌的手。“我的名字是埃利亚的领导者赫瑞史密斯,副行政长官。行政长官真的是太忙碌,今天无法接见您,但我已经从自己的日程中清出了足够的时间,希望我的欢迎足够让您满意……我尤其要为之前你们得到的冷遇表示抱歉。我向您保证,埃西尔将会因为她的行为受到惩戒,让她记住,领导者永远要对人以礼相待,对任何人都不例外。”
好吧。这女人或许只是在玩政治家手腕,或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副行政长官,埃西尔只是找了个衣着特别华丽的门卫来假扮这个角色。但毕竟,这是在努力寻求和解,而茜因会接受这个姿态。
“谢谢您。”她带着真诚的感激说,“我会把您的歉意转达给我的同事埃勒巴斯特。”
“好的,还请转告他,埃利亚城将会按照合同约定,承担两位的各项开支,包括你们清理港口之前和之后的三天。”她的笑容里开始露出某种锋芒,茜奈特觉得自己很可能也活该被这样对待。这个女人,看似真的读过合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