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沉思。“那可能会导致冰川期。”他说。
“很好。”
他凝视着她,思索着。她看得出来,他在心头飞快地盘算:冰川期—大气层变薄—“地球化计划”延缓—新的生态系统被破坏—温室的气体,或许取而代之。诸如此类
的后果。真可笑,她竟然可以看穿这个陌生人的心事,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弟兄想设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管他用什么办法,热能都是“地球化计划”的主要驱动力,火星轨
道中的“撒力塔”上那些巨型反射镜若被拆除,火星所能接收的阳光将恢复原本水平,如此将使改革计划延缓成“正常”的步调。或许这个提议很符合萨克斯保守的个性,
看来是这样。
“可以。”他说。
“你能代表这些人答应?”她问道,不屑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群众,仿佛其中没有她的老战友,仿佛他们都是联合国临时政府派来的官僚,或跨国公司的走狗……
“不能,”他说,“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不过我可以将‘撒力塔’拆除。”
“不顾他们的反对?”
他蹙眉。“我想我可以说服他们。如果不能,我知道我可以说服达·芬奇地区的人加入。他们喜欢挑战。”
“好。”
毕竟,她能要求他的也只有这些了。她挺直身体,仍有点困惑。她没料到他竟然一口答应。如今他已经答应了,她却发现自己仍满腔怒火,痛心疾首。她已争取到他的
让步,这事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他们可以找出其他办法来取得热能。萨克斯无疑会利用这套说辞来说服他们,他会说,把“撒力塔”交给安,借此收买红党的人心。然后
再另想办法。
她走出那个大房间,对其他人视若无睹,从仓库走到她的越野车。
她茫无头绪地开了一阵子,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想逃避,只想远离。她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朝西驶去,不久就到了外缘,差点开了出去。
她紧急刹车。
她昏沉沉地望向挡风玻璃。她口中有股苦涩的味道,五脏六腑全绞在一起,肌肉紧绷酸痛。破火山口的外缘有几处正冒着烟,大都是谢菲尔德与“最后一流”冒出来的
,不过另有十几个地方也在冒烟。从这里看不到谢菲尔德的电缆——不过它还在,有一团浓烟显然就是从它的底座冒出来的,在微风中缓缓往东飘散。浓烟遮蔽了苍穹,使
许多繁星因而匿迹。看来像是这座老火山再度苏醒,经过长期的沉寂后,又要爆发了。透过烟雾望去,太阳像个暗红色的火球,看来更像是早期形成的炙热星球应有的模样
,它的光线将烟雾染成茶色,接着成为红褐色,然后成为深红色。红火星。
不过红火星早已成过眼烟云,永不复返。无论有无“撒力塔”,无论有无冰川期,生物圈终将不断扩张,直到遍及整个火星,北方有座海洋,南方有湖泊,还有溪流、
森林、草原、城市、道路,噢,她可以预见:白云在古老的高原上降下泥状的雨,短视的人们则在各地拼命兴建城市,文明的蚕食鲸吞正在埋葬她的世界。
Part 2 Areophany
第二部 颂赞火星仪式
对萨克斯而言,内战似乎是解决冲突最不理性的方法。两个团体共享很多利益,大可不必争得头破血流,然而还是打了起来。不幸的是,不可能逼人们去进行成本分析
。束手无策。或者——也许可以找出一方或双方会诉诸武力的症结,然后设法化解。
显然,这场危机的症结就是“地球化计划”。萨克斯与这项计划的渊源颇深。这种立场相当不利,因为身为和事佬,应该力求中立。然而,由他出面调停,或许更能代
表“地球化计划”所做出的努力。他比其他人更富有象征意义。当务之急是对红党做出让步,而且是真正的让步,此举将可大大提升它的象征价值。象征价值,这是萨克斯
一直设法掌握的一种观念。如今各种语言都令他不胜其扰,令他必须追本溯源地查各种语言,才能了解其真正含义。他利用腕表查询:象征,“某种事物代表另一事物,”
这个词源自拉丁语的symbolum,而该拉丁词语又是由一个希腊词语衍生出来的,那个希腊词语的含义则是“丢在一起”。就这样。他完全无法想象,“丢在一起”,这种观
念完全是情绪上的,甚至是不真实的,然而却至关重要。
在谢菲尔德之役当天下午,他通过腕表呼叫安,不久就与她联机,他试着与她交谈,但她不肯。所以他开车来到该城已被炸毁的外围,不知该如何是好,试着想找她。
看到才几个小时就造成如此重大的破坏,实在令人痛心。多少年的心血转眼全都化为袅袅轻烟,大部分地区都是只有烟没有火,地表上淤积多年的火山泥浆也被炸翻,随风
飞舞。电缆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像是一条碳质纤维组成的黑线。
已经看不到任何红党在做困兽之斗的迹象了。所以也就找不到安。她不肯接电话。所以萨克斯又折回东帕弗尼斯的仓库区,心情郁闷。他走入仓库内。
她就在里面,她穿越庞大的仓库内拥挤的人群朝他走来,仿佛是打算朝他胸口刺上一刀。他郁郁寡欢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回想起他们之间长久以来会谈时的唇枪舌剑。
最近的一次是他们在搭火车离开利比亚车站时的争辩。他记得她提起要将“撒力塔”及环形反射镜拆除;那的确很富有象征意义。而他对“地球化计划”的主要热源竟如此
脆弱也一直觉得坐立难安。
所以她刚提出“我要求有所回报”,他就猜出了她指的是什么,于是在她开口前便说出要拆除那些反射镜。这使她措手不及,也使她收敛锐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然
而随后她也将心事深藏——是悲伤还是绝望——他无法确定。当天有无数的红党成员阵亡,红党的诸多期望也同时幻灭。
“我对加清的死很遗憾。”他说。
她对此置之不理,只要求他答应拆除太空反射镜。他答应了,同时也估算着如此将会损失多少光源,然后尽量面不改色。光源将减少20%,的确是相当可观的数目。
“那可能会造成冰川期。”他低声说。
“很好。”她说。
然而她仍不满足。她离开时,他可以由她紧绷的肩头看出,他的退让无法抚慰她。但愿她的同伴比较容易安抚。反正,这么做已是势在必行了。如此才有望化解内战危
机。当然,如此也会造成植物大量死亡,尤其是高海拔地区,不过对整个生物圈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冰川期,那是势所难免的了。除非他们能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不过只
要能阻止内战,即使造成冰川期也值得。
如果直接将环形镜的巨链切断,让其飘入太空,脱离黄道面,或许就省事多了。处理“撒力塔”也是如此:引燃几枚它所携带的火箭推进器,它就会像个摩天轮般地飞
走。
然而那会浪费制造时所使用的硅酸铝,这是萨克斯不愿看到的。他决定研究是否可能使用反射镜的推进器,借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来操控它到太阳系的其他位置。“撒
力塔”可以安置在金星的轨道前方,将它的镜子角度重新调整,使它变成一个大型阳伞,为这炙热的星球遮阳,使其大气层冷却下来;这种“地球化计划”多年来已有许多
文献讨论过了,而且无论是何种金星改造计划,都必须以此为标准的第一步。这个阶段完成后,环形镜必须安置在金星外围的极圈对应轨道上,以使这既是“撒力塔”又是
阳伞的装置不致因为太阳辐射的推力而改变位置。如此这套装置仍然可以派上用场,而且那也会成为一种表态,另一种象征性的表态——大家看,这颗大星球也可以进行“
地球化计划”。执行起来虽没那么容易,但有可能成功。如此一来,火星承担的包袱,“唯一能替代地球的星球”,或许也可得以解除。这不合逻辑,可是无所谓;历史原
本就是不合情理的,人类原本就是很不讲理的,此举也可以昭告地球上的人,有如散播一种观念的种子,有其象征意义。看那边!去开发那边!别再来烦火星了!
因此他与一直在严密监控反射镜的达·芬奇地区的太空科学家们商讨。人们在他和他们背后称呼他们为实验室的小白鼠(不过他还是听见了);实验室的小白鼠,不然
就是冷漠无情的萨克斯。事实上,这些火星本土人都是认真负责的火星科学家,与其他地方、其他时代的研究生及任何实验室内的博士们,在气质上没什么两样;不过那无
关紧要。他们与他共事,因而也成为冷漠无情的萨克斯。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火星现代科学家的典范;一开始是将他当成穿着白外套的实验室小白鼠,随后将他渲染成
疯狂科学家,说他在火山口的城堡内豢养了一群伊戈尔和斯波克那样的疯狂天才,男的都瘦得像鹤,眼神狂乱但举止中规中矩,女的则衣着呆板邋遢,无分性别,都热爱科
学。萨克斯很喜欢他们。他喜欢他们的热爱科学,他觉得他们这么投入是合理的——渴望了解宇宙万象,并以数学方式来表达。这是很理性的渴望。事实上,他始终觉得,
如果每个人都成为物理学家,或许大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噢,不行,人们喜欢宇宙是扁平的这种观念,因为如果他们发现宇宙是条曲线,那他们会不知如何应对。”或
许不尽然。至少在达·芬奇火山口的那些年轻本土科学家,不管是否被视为怪人,都已成为势力庞大的一个群体。目前地下组织的科技大都由他们掌控,斯宾塞在当地负全
责。事实上,革命就是由他们操控的,如今他们也控制了火星的太空轨道。
因此,他们在听到萨克斯说要拆除“撒力塔”以及环形反射镜时,都觉得不以为然,或是满心困惑。他是通过远程会议装置在屏幕上向他们表明的,他们听后都脸色大
变:指挥官,这么做太不合逻辑了。然而,内战也很不合逻辑。与其内战,不如拆除“撒力塔”。
“人们不会反对吗?”欧尼亚问,“比如绿党?”
“不反对才怪,”萨克斯说,“然而如今我们处于无政府状态。在东帕弗尼斯的那个组织或许略有政府的雏形。不过我们在达·芬奇地区掌握了火星的太空轨道。反正
,无论是否有反对声浪,此举可以消弭内战。”
他费尽唇舌向他们解释。他们渐渐地被技术上的挑战所吸引,也使这问题单纯化了,不久就将这主意开始时所造成的震撼抛诸脑后。事实上,让他们有机会参与这种技
术上的挑战,有如让狗有机会啃骨头。他们分头去思索此举所需的棘手技术,没几天便已进入状况。和往常一样,只需将要求告知人工智能计算机,便已完成了大半。一旦
有了构想,只需指示计算机,将“撒力塔”与环形反射镜转移到金星轨道,并将镜面调整为可替金星遮阳的阳伞,计算机便会自行计算轨道曲度、火箭的推力及所需的镜面
角度,然后便大功告成。
或许人类的能力变得太过强大了。米歇尔总是对这种媲美上帝的新能力大加批判,而广子则认为这种新能力应该力求尽善尽美,不在乎什么传统观念。萨克斯本身对传
统相当尊重,然而达·芬奇地区那些科学家则和广子一样对传统视如敝屣。他们置身于历史上的新时代,无须为任何人负责,所以他们决定执行。
然后萨克斯去找米歇尔。“我很担心安。”
他们在东帕弗尼斯仓库的一个角落,人们熙来攘往,反倒为他们营造出一个不受干扰的空间。不过米歇尔环顾四周后说:“我们到外面去。”
他们穿上活动服出门。东帕弗尼斯像座迷宫,全是帐篷、仓库、工厂、雪道、停车场、输送管、储物槽、储物场;还有废弃物处理场、垃圾堆积场,他们的科技废弃物
四处堆放,像火山爆发喷出的泥浆。不过米歇尔带着萨克斯往西走过这些杂物,不久就到了破火山口外缘,此地的人类废弃物堆放得比较整齐,全都收集在一座新型的大容
器中。相比之下,其他地区的废弃物处理场像是滋生细菌之处。
在外缘的边沿,带黑色斑点的玄武岩断裂成若干座同心的岩棚,一座比一座低,形成天然阶梯,最底下还有栏杆。米歇尔带萨克斯走下这座阶梯,沿路可看到破火山口
的内侧。深达5000米。破火山口的宽大直径使它的凹陷看来没那么深;然而在其深处却别有洞天,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地带。萨克斯想起这个破火山口与整座帕弗尼斯山相比
显得那么渺小,所以帕弗尼斯山体积之庞大,简直像是一座圆锥形的大陆,拔地而起,直上云霄。的确如此,在山上看天,有如在看紫色的地平线,太阳则是一枚斜挂在西
边的坚实金币。他们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炮弹造成的烟雾早已消散,一切回归原状,天空清朗。放眼望去只有遍地石块与苍穹,此外空无一物——除了环绕在外缘的建
筑物。石块、天空、太阳。安的火星。除了那些建筑物。在艾斯克雷尔斯、阿尔西亚、埃律西昂,甚至奥林匹斯,都不会有这种建筑。
“我们可以宣布在海拔8000米之上的是原始野生区,”萨克斯说,“永远保持现状。”
“任细菌滋生?”米歇尔问,“长地衣?”
“或许。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对安有关系。”
“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米歇尔?她为什么会这样?”
米歇尔耸耸肩。
静默半晌后他说:“想必是一种情结。不过我想那是对生命的否定。将无生命的石头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她儿时受尽凌虐,你知道吗?”
萨克斯摇摇头,想不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米歇尔说:“她父亲去世了。她母亲在她8岁时改嫁给她继父。此后她便受尽凌虐,直到16岁才去投靠她阿姨。我曾问她受过什么样的凌虐,但她说她不想谈。受凌虐就
是受凌虐,她说,反正她也记不得了。”
“我相信。”
米歇尔摆摆手,“我们真正能记得的,比我们以为自己记得的还多。有时候,也比我们想记得的还多。”
他们静立着望向破火山口。
“真难以置信。”萨克斯说。
米歇尔脸色沉重。“是吗?在‘登陆首百’中有50名女性。其中曾受男人凌辱的可不止一人。如果统计数字可信的话,或许有10个到15个。性侵害、殴打、凌虐……就
是这么回事。”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是啊。”
萨克斯想起自己曾朝菲丽丝的下巴揍了一拳,将她打得不省人事。这一拳挥出曾令他觉得很痛快。不过,当时是非动粗不可。或者说,当时觉得不动手不行。
“每个人都有动粗的理由,”米歇尔说道。萨克斯吓了一跳。“或是说自认为有理由。”米歇尔试着解释——以他惯有的风格,让事情不只是普通的罪恶那样简单。他
望向破火山口说道:“在人类文化的最底层,是一种对人们早期精神伤害的心理反应。在胎儿期及婴儿期,人们以自我为中心,在此期间,个人就是宇宙。而在婴儿期的后
期,我们理解到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个体,和母亲与其他人都不同。这种打击,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完全从中复原。化解这种困扰有几种方式。首先,回归母体。然后,否定
母亲,将自我理想投射到父亲身上——这种做法会持续一辈子,在这种文化中成长的人会崇拜他们的国王与父神。或者,也可以将自我的理想投射到抽象的理念上,或投射
到男性的兄弟情谊上。关于这类情结的描述有很多——酒神狄俄尼索斯、降魔伏妖神珀耳修斯、太阳神阿波罗、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他们全都存在,也全都会造成神经官能
失常,因为他们会导致憎恶女人,只有对酒神的崇拜除外。”
“这是你的语义方阵之一?”萨克斯面色凝重地问。
“没错。太阳神与大力神情结可以描述地球的工业社会。降魔伏妖神是地球早期的文化,当然,有些如今仍然存在。他们三人都是父权至上,贬抑母权,将女性当成男
性的附庸。女性代表直觉、身体、自然;男性则代表理性、思想、法律。而且统治天下的是法律。”
萨克斯对这一连串的“丢在一起”听得兴致盎然,只说:“那么火星上的情况呢?”
“这个嘛,在火星上,自我的理想或许又转而投射到母亲身上。再度崇拜酒神,或是说恋母情结加上对自然的崇拜,我们仍在研究这种新的情结。”
萨克斯摇摇头。没想到伪科学竟然也可以搞得如此精巧复杂。或许是基于一种补偿心理吧,想尽办法要做得像物理学一样精确。然而他们不明白,物理学虽然被公认很
复杂,人们却总是设法使其理论简明易懂。
不过米歇尔仍继续高谈阔论。与父权至上密不可分的是资本主义,他说,在这套阶级制度中,大部分的人都被当作牟利的工具,也被当成动物般看待,被压榨、剥削、
残害。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也仍然随时有隐忧,担心会失业、贫穷、无法养育心爱的家人、饥饿、羞辱。有些被困在这种悲惨的制度中的人,会将他们的满腔怒火找人发泄
,即使对象是他们心爱的人、最能安慰他们的人,也在所不惜。这很不合逻辑,甚至很愚蠢。既残暴又愚蠢。没错。米歇尔耸耸肩;他不喜欢这一连串的推理所得到的结论
。萨克斯则觉得,听他这么说,似乎大部分人的行为都是愚昧之举。米歇尔又继续说下去,打算扭转这种结论。他说,有些人的心智已受到扭曲,肾上腺素与睪丸素都要逼
人做出“要战或要逃”的抉择,在有些较悲惨的情况下,则是选择“受伤或伤人”,置身其中的人也因而迷失了,不单纯靠感觉出响应,而且只顾及自身的利益。事实上,
这已经是一种病态。
萨克斯也觉得自己有一点病态。米歇尔在十五分钟内用数种不同的方式解释男性的罪恶,然而仍未能详尽说出地球男性的罪状。火星的男性则不同。虽然他也知道卡塞
峡谷地区仍有家庭暴力事件。不过那边的居民都是从地球移民过来的。真是病态。没错,他觉得很病态。火星的本土人就不会这样,对吧?火星人如果打老婆或虐待儿童,
会被驱逐、谴责,或者会被毒打一顿,他会变成丧家之犬,放逐到外层空间,永远不准回来。对不对?
此事值得探讨。
他又想起了安,想起她的言行:她的态度如此顽固;她对科学与岩石的热爱,或许,是一种太阳神崇拜的反应。专注于抽象意念,否定身体,因而不会感受到身体的痛
苦。或许。
“依你之见,如今要如何帮助安?”萨克斯问。
米歇尔又耸耸肩,“我已经思索好几年了。我觉得火星已经帮过她的忙。我觉得西蒙也协助过她,还有彼得。不过他们帮的忙有限。他们无法改变她内心深处的否定心
态。”
“可是她——她热爱这一切,”萨克斯说着,朝破火山口比了比,“她的确热爱这一切。”他回想米歇尔的分析。“她的心态不只是否定,也有肯定的成分。对火星的
热爱。”
“不过,如果爱的是石头而不是人,”米歇尔说,“那是不是有点……不平衡?或是偏差?安的情操很伟大,你知道——”
“我知道——”
“——而且她成就不凡。不过她似乎对自己的成就很不满意。”
“她不喜欢她的世界所发生的事。”
“她是不喜欢。可是,她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她最不喜欢的是什么?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觉得那也是一种偏差。她的爱与恨都有偏差。”
萨克斯摇摇头。他真是诧异极了,没想到米歇尔竟然认为心理学也是一种科学。满口的“丢在一起”。现代心理学萌芽时蒸汽机正流行,这种当时的高科技也因而被拿
来比拟成人类的心灵。人在想分析心灵时总想依附当时的科技:笛卡尔用时钟;早期的人用地质上的演变;20世纪用计算机或激光;弗洛伊德学派使用蒸汽机。蒸汽机的加
热、加压、排压、排气,全都被用来解释心理的压抑、升华、回归压抑。萨克斯觉得以蒸汽机来象征人类的心灵并不恰当。人类心灵更像是——什么?——一处自然环境—
—一片荒野——或一座丛林,住满了各式各样的怪兽。或是像一个宇宙,充满了星体、类星体、黑洞。呃——这么形容太夸大其词了——其实人类心灵更像是细胞的结构,
到处都是化学分泌物,像大气层内的气候。这么形容贴切多了——像天气——思想的锋面、高压带、低压胞、飓风——生理需求的喷射气流,周而复始地迅速出现……风中
的生活。就这样了,“丢在一起”。事实上,人类对自己的心灵了解得仍少得可怜。
“你在想些什么?”米歇尔问。
“有时候我很担心,”萨克斯直言不讳,“你刚才那套分析缺乏理论基础。”
“噢,你错了,这套分析的理论基础很扎实,非常精确,非常精准。”
“既精确又精准?”
“这个……怎么了,两种说法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精准是表示在评估一种价值时,与真正的价值相距多大。精确则是评估得与实际数目完全一样。如果你的评估是多于100,或少于50,那就不算精确。如果实
际数目是101,而你的评估是一百多,那就可算精准,但不是精确。当然,真正的价值是无法估算的。”
米歇尔满脸不可思议地说:“你真是个很精准的人,萨克斯。”
“我举的只是统计学的例子,”萨克斯自我辩解地说,“措辞时偶尔也得精确一点。”
“也要说得精准。”
“偶尔吧。”
他们望着破火山口内部的大片土地。
“我想帮她忙。”萨克斯说。
米歇尔点点头。“你说过了。我也说过我不知如何帮忙。对她而言,你代表了‘地球化计划’。如果你想帮她,‘地球化计划’也得协助她。你觉得你可以想出一种办
法让‘地球化计划’协助她吗?”
萨克斯思忖了半晌,“那或许可以让她得以走出室外。出外不用戴头盔,最后甚至连面罩都可以不用戴。”
“你认为她想要这样?”
“我认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想要这样。潜意识里。你知道,动物本能。可以感觉到什么才是对的。”
“我可不知道安的动物本能准不准。”
萨克斯默默思索着这个问题。
这时天际暗了下来。
他们抬头张望。太阳已经变黑了,四周的繁星闪烁着。周围还有一道微弱的光环,或许是日冕。
随后一道新月形的火光骤现,使他们不由得转移视线。那才是日冕;他们刚才看到的或许是发光的外气层。
待人造日食结束后,原已暗下来的天际再度一片通明。然而再度出现的太阳比稍早显得小了些。是古老的黄铜扣状的火星太阳!那种感觉有如老友来访。整个天际都昏
暗了一些,破火山口的颜色褪了一层,像有无形的云遮蔽了阳光。这幅景象似曾相识,事实上——暌违28年后,火星的自然光首次再度照在他们身上。
“我希望安能看到这一幕。”萨克斯说。他觉得有股凉意,虽然他知道大气层不会这么快就冷却下来,更何况他还穿着活动服。不过总是会有股凉意。他想起了整个火
星荒凉的地表,在海拔四五千米处,以及在中高纬度地区稍低处,寸草不生。整个生态系统如今已濒临灭亡。有20%的地区陷入孤立的处境:比火星的任何冰川期都严重,
更像在大灭绝时期之后的黑暗期——有如白垩纪第三纪灭绝事件,奥陶纪、泥盆纪,或两亿五千万年前更惨烈的二叠纪灭绝事件,当时有95%的生物悉数灭绝。万物孕育又
灭绝,周而复始;在灭绝时期,很少有生物能幸免于难。侥幸劫后余生的,不是生命力顽强,就是运气好。
米歇尔说:“我怀疑她不会因此而心满意足。”
这点萨克斯倒是深信不疑。不过此刻他正分心思考如何弥补“撒力塔”被移除后所形成的光源损失。最好能让生态系统不要蒙受严重破坏。如果照他的计划行事,安便
得习惯这些荒高地才行。
此时是Ls=123度,正处于北方的夏天与南方的冬天之间,接近远日点,再加上高海拔,使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冷冽;温度通常会低至230开氏度,与他们刚到火星时的
天寒地冻相去无几。如今,要是“撒力塔”以及反射镜全拆了,温度还会更低。怪不得南方高地冻死人的消息频传。
另一方面,南方已下了一层厚雪,萨克斯对雪一向颇为推崇,因其能保护生物免于受到寒害与风害。雪地的环境很稳定。阳光变暗,因而使地表温度降低,很可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