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起来的那些年中,她放任自己沉湎在信息毁灭的处境里。即使与她面对面,也很难对她有所了解,只有共同生活在同一区域的这些年后,萨克斯才有信心说,她同样期

望能有一个支持人类生命的火星生物圈。那是他所要求的唯一共识。他无法想象能够在这特殊计划中得到其他更好的同盟人选,除非是新临时政府委员会的主席。也许这主

席也是个同盟。事实上,那里没有太多反对意见。
但是湖畔坐着如苍鹭般憔悴瘦弱的安·克莱伯恩。萨克斯有些犹豫,然而她已经看到他了。所以他继续前行,来到她身旁。她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将视线往白色湖水投

去。“你看起来真的很不一样。”她说。
“是的。”他仍然可以感觉到脸上和嘴边的酸痛部位,虽然那些瘀肿早已消退。感觉有点像戴着面具,突然间,那让他有些不安。“还是我。”他补充。
“当然。”她没有抬头看他,“那么你要出发到地表世界了?”
“是的。”
“回到你过去的工作岗位?”
“是的。”
她抬头:“你认为科学是为了什么?”
萨克斯耸耸肩。那是他们之间的老议题,不断重复而且永远存在,不管开头如何。地球化或者不地球化,这是个问题……他很早以前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她也是。他真

希望他们至少可以同意彼此之间存在分歧,然后停在那里互相适应。但安不懂疲倦为何物。
“去了解事物。”他说。
“但地球化并不是去了解事物。”
“地球化不是科学。我从没说过它是。那是人们凭科学做事的结果。应用科学,或科技。是你选择如何应用从科学中得来的知识。不管你如何称呼。”
“所以那是一种价值观。”
“我猜是吧。”萨克斯想了一想,试着以这模糊的主题整理他的思绪,“我想我们的……我们之间的分歧是人们所谓事实-价值问题的另一面。科学关心的是事实,根据

理论将事实转化成例证。价值有另一种体系,那是一种人为概念。”
“科学同样也是人为概念。”
“没错。但是这两种系统的关联性并不清楚。从相同的事实出发,到达的价值观很可能不同。”
“但是科学本身就充满着价值,”安坚持,“我们简洁有力地提出理论,提出完整的结果,或一个完美的实验。而渴望知识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知识比无知或神秘重要

。对吗?”
“我想是吧。”萨克斯说,又思索了一番。
“你的科学是一组价值,”安说,“你那种科学的目标是要建立规则,或秩序,或正确及必然性。你想解释所有事物。你想回答为什么,一直回溯到宇宙混沌之初的大

爆炸。你是还原主义论者。节俭、精简和经济,于你而言都是价值,倘若你真能将事情简化,那就是一种真正的成就,对不对?”
“但那正是科学方法本身,”萨克斯反驳,“不只是我,那是自然本身的运作模式。物理定律。你自己就这么做的。”
“物理定律里埋藏着人类价值。”
“我不那么确定。”他伸出一只手请她暂停,“我不是说科学里不存在价值。然而物质和能量只做它们要做的。如果你要谈价值,最好就只谈价值。没错,它从事实里

浮现而来。但那是不同的命题,是一种社会生物学,或生物伦理学。直接而且单就价值来讨论也许更好。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的利益,就是那样。”
“有些生态学家会说那是个用科学描述的健全生态系统。顶级生态系统的另一种说法。”
“那是一种价值判断,我想。一种生物伦理。很有趣,但是……”萨克斯好奇地斜眼看了看她,决定改变策略,“为什么不在这里试试顶级生态系统,安?你无法在没

有生物的环境里谈论生态系统。我们到来之前的火星没有生态学,只有地质学。你甚至可以说,这里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生态学的开端,但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因而冰封了起

来,我们现在是再一次从头开始。”
她对此咆哮,于是他停止。他知道她深信某种火星矿物性实体的内在价值;那是人们所谓的土地伦理,只是除掉了蕴藏于土地里的生物区。你可以说那是一种岩石伦理

。没有生命的生态学。好一个固有价值说!
他叹了口气。“也许那只是一个价值论述。与非生物系统相比,更偏爱生物系统罢了。我猜我们无法逃避价值,就像你说的。很奇怪……我觉得我最想做的只是去了解

事物。它们为什么这样那样运作。但是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想这么做——或者我想让什么发生,我工作的目标是什么……”他耸耸肩,试图自我解释,“那很难去说明。一种

信息上的净收益。秩序上的净收益。”对萨克斯来说,这是以不错的功能性观点来说明生命本身,说明其为了对抗熵所采取的行动。他对安伸出一只手,希望她能够了解他

的说明,或至少同意他们辩论的模式,以及科学家终极目标的定义。毕竟他们两个都是科学家,那是他们共同的领域……
但她却只说:“所以你要毁灭整个星球的原有面貌。一个有将近四兆年清晰历史的星球。那不是科学。那是建造一个主题公园。”
“那是利用科学达成一种特定的价值。一种我相信的价值。”
“那些跨国公司也一样。”
“我猜是吧。”
“那肯定能够帮助他们。”
“那有助于一切生命。”
“除非它把他们杀死。这星球的地形正在瓦解当中;每天都有滑坡发生。”
“没错。”
“他们也进行杀戮。植物,人们。已经发生了。”
萨克斯摇摇手,安抬头朝他怒目而视。
“这是什么,必要的谋杀?那是一种什么价值?”
“不,不。那些是意外,安。人们必须留在岩床上,远离滑坡区域。一段时间。”
“但是很大一部分区域会变成沼泽,或完全沉没。我们说的是将近半个星球。”
“水会往下流动。产生水域。”
“你是指淹没土地。一个完全不同的星球。噢,那倒是一种价值!而支持火星固有价值的人……我们会反抗你们,一步一个计划。”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会。在这个时刻,一个生物圈要比跨国公司更能帮助我们。那些跨国公司可以在帐篷城市运作,用器械挖掘地表,而我们则到处藏躲,集中

大部分的努力在藏匿和生存上。如果我们能够在地表上任何一处居住,将会使各种形式的反抗变得容易许多。”
“各种形式,除了红党的抗争。”
“是的,但是现在,重点在哪儿?”
“火星。就是火星本身。一个你从来都不曾了解和认识的地方。”
萨克斯抬头看着罩住他们的白色天幕,突然有种类似关节炎袭来的疼痛感。跟她辩论一点用也没有。
但是有什么在促使他继续努力。“瞧,安,我是人们所谓的‘最低限度生存模型’的拥护者。在这个模型里,供给呼吸的大气层最高只推到二或三千米等高线。其上的

大气层维持稀薄,不适合人类生存,也不会有太多其他生命种类——一些高海拔植物,再高就什么都没有了,或没有看得见的生物。火星上的垂直突起地形如此极端,会有

很广大的区域维持在大气层以上。对我来说,那是个合理的计划。那表达了一组可以让人理解的价值。”
她没有反应。这实在叫人烦恼,真的。有一次萨克斯因为企图了解安,能够与她谈话,曾研究过科学哲学。他阅读了相当多的数据,特别着重于土地伦理,以及事实-价

值的交叉领域。老天,那仍然未能提供多少帮助;在与她的对谈中,他似乎从来都无法有效运用他读到的东西。现在他俯首看着她,感觉着关节里的疼痛,想起库恩写的有

关普利斯特里的一段——一位科学家在其整个专业理论被一个相当合理、合乎逻辑的模式取代后,仍然坚持反对。而他再也不能算是个科学家。这段描述似乎可以用在安身

上,那么她现在是什么呢?反革命者?预言家?
她确实像个预言家——粗暴、憔悴、气愤、铁石心肠。她永远不会改变,而且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些他曾经想要和她说的话,那些有关火星,有关“配子”,有关彼得

——关于西蒙的死,乌苏拉的困扰似乎更甚于她……全都变得不可能。这正是他不止一次放弃和安对话的原因:他们之间的对话实在叫人生气,因为永远无法达成结论;另

外,他也无法面对认识六十多年的人对他的厌恶。他虽然在每一次争执中都赢了,却仍然什么也没有解决。有些人就是那个样子;然而这个认知并没有叫人心情好上多少。

事实上,仅仅一个情绪反应就能引发这种心理上的痛苦不适,着实叫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安和德斯蒙一起离开。之后,萨克斯与彼得搭乘一架彼得用来飞绕火星的小型隐形飞机,一同北上。
彼得飞往巴勒斯的路线需要越过赫勒斯篷特山脉,萨克斯好奇地俯瞰希腊盆地。他们瞥见低点冰原的一角,一个白色的庞然巨物横躺在黑夜中的地表上,而低点本身远

在地平线那端。真不幸,因为萨克斯很想看看低点的超深井到底怎么了。当洪水填满那口超深井时,它已经有13千米深,照那个深度来看,底部的水应该可以保持液态,而

且也许温暖到可以往上蹿升至相当高的距离;根据地表上的证据显示,那片冰原有可能就在冰海区域范围之内。
然而彼得不愿意为了看得更清楚而改变航线。“当你是斯蒂芬·林霍尔姆时可以好好看看它,”他咧嘴而笑,“你可以把它当作你在生物科技的工作之一。”
他们继续往前飞。于次日晚上降落在伊希地南边的断裂丘陵上,仍然身处大斜坡的高地。然后萨克斯走向一个隧道入口,循路来到利比亚车站地下室服务台的一个密室

后方,这个小火车站位于巴勒斯-希腊盆地雪道和新近重辟的巴勒斯—埃律西昂雪道的交叉点上。当下一班去巴勒斯的火车进站时,萨克斯从服务台的一个门口出现,加入搭

乘火车的人群。火车载着他进入巴勒斯的主火车站,他在那里与一位来自生物科技的男子会合。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变成了斯蒂芬·林霍尔姆,刚刚抵达巴勒斯和火星的新

人。
那名生物科技公司的男子是人事秘书,他称赞斯蒂芬技巧娴熟的走路方式,并带他来到高居亨特台地的工作室,靠近旧城中心。生物科技的实验室和办公室也在亨特,

就位于该台地的高原之下。办公室有玻璃墙可以俯瞰运河公园。这个地段租金高昂,因此只适合领导地球化工程的生物工程公司使用。
从生物科技办公室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大部分的旧城区,与他记忆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玻璃窗户排列成的台地围墙比以前更为广大宽阔,还有色彩缤纷的古铜

色或金黄色或金属绿或蓝的平行细带,仿佛那些台地在条理分明地堆积着美妙的矿物层。曾经覆盖各个台地的独立帐篷也不见了,建筑物挺立在罩住全部九个台地的超大型

帐篷底下,笼罩范围包括各台地之间的空间。帐篷科技如今已经可以涵盖广大的中型自然系统,萨克斯还听说有一个跨国公司有意建造一个大得足以包含整个赫伯斯峡谷的

帐篷,那是安曾经建议取代地球化的一项计划——一个萨克斯取笑过的建议。而现在他们就这么进行着。永远不该低估材料科学的潜力,这是实话。
巴勒斯的旧运河公园,以及从公园和各台地之间攀爬而出的众多宽广绿草大道,现在是一条条绿带,切割着橘红色的瓷砖屋顶。旧时的双排盐柱仍然伫立在蓝色的运河

旁。这里确实多了许多建筑,但城市的结构没有变。只有在边界地带才可以清楚地看出这城市变化有多大,扩展得有多远;城市围墙距九个台地边缘不近,因而周围不少土

地也被笼罩了起来,其上已经在进行建造工程。
巴勒斯,公元2100年
那名人事秘书带领萨克斯在生物科技很快地走了一圈,介绍了比他能够记住的还要多的人,然后要求萨克斯第二天早上到他实验室报到,当天剩下的时间则留给他自己

安排。
就斯蒂芬·林霍尔姆的身份,他计划表现得有智能、合群、充满好奇、情绪高昂,所以他做了该做的事,花上那天下午的时间对巴勒斯进行多方位了解,从一区踱到另

一区。他踏着宽阔的草皮街道四处游逛,同时思索着这些城市叫人费解的成长现象。那是无法与物质性或生物性比拟的一种文化性进展过程。他看不到任何能够说明何以伊

希地平原会变成火星最大城市所在地的确切证据。没有一个现有的城市建造理论可以对此提供合理解释;就他所知,它最初只是从埃律西昂到塔尔西斯的路上的一个普通车

站。也许正因为这个地点缺乏战略地位,所以才能蓬勃发展,因为它是2061年唯一没有遭到破坏的主要城市,因而战后比其他城市有更好的开始。倘若以这一间断平衡论

[1] 来类推,我们可以说,这个特别的物种在一场杀戳多数其他物种的浩劫中存活下来,因而有着几近空白的生物圈可供扩展。
同时在这个碗形区域中,点缀着众多台地形成的群岛,毫无疑问也给了它让人印象深刻的景致。他走上宽阔的草皮街道,那九座台地看来分布得甚为平均,每一座的样

貌都不尽相同,粗犷的岩墙上因其各有特色的块状凸起、拱壁扶墙、平滑壁面、垂悬岩石、裂痕细缝而明显地彼此区分——现在,更有水平方向的一排排多彩镜窗、建筑物

和公园,位于每座台地顶部平坦的高原上。从街道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同时看到几座台地,有如周遭宏伟的地方教堂,这当然也提供了视觉上的享受。如果乘坐电梯来到

比城市地面要高百余米的任意一座台地平坦的顶部,则眼前将豁然出现横跨几个不同区域的众多屋顶,以及其他台地等截然不同的面貌,更远处是城市周围向外延展几千米

的土地,其延伸距离比火星上其他地方更远,这是因为它们处在一块碗状洼地的底部:北边联结着伊希地平原,西边衔接瑟提斯黝黯的隆起,南边可以看到遥远的大斜坡,

宛如喜马拉雅山般矗立在地平线那端。
当然,绝佳景致对城市的形成是否重要一直是个公开的疑问,但有历史学家主张,许多古代希腊城市都建立在特殊景观上,而不顾是否方便,所以这至少是个可能因素

。不管怎样,巴勒斯现在是个有着十五万人口的小型热闹都会,是火星最大城市,而且仍然在继续成长。在下午的参观活动接近尾声时,萨克斯搭上布兰奇台地旁边的一部

巨型户外电梯。该台地坐落在运河公园北边中心地带,从其顶部高原可以看到城市北郊散落着各种建筑工地,一直伸展到帐篷外墙。甚至在帐篷之外的那些遥远的台地周围

,也有工程进行着。很显然,在某种群体心理状态下,已经达到临界质量 [2] ——某种从众心理使这个地方变成一座重镇,一块社交磁石,以及行动中心。群体动力相当复

杂,甚至(他扮了个鬼脸)无法解释。
一如往常,那其实很不幸,因为生物科技-巴勒斯的确是个相当有活力的团体,而接下来的几天,萨克斯发觉要在致力于这项计划的众多科学家之中确立地位,并不是件

容易的事。即使他过去曾经有在一个新团体中站稳脚跟的能力,现在似乎也已经失去了。一个群体中可能发展出的人际关系数目的公式是n(n-1)/2,n是群体人数,依此推

演,生物科技-巴勒斯里的1000人中,就有499500个人际关系发展可能性。对萨克斯来说,这简直超过了常人可以掌控的范围——即使在只有100人的团体中,4950个人际关

系可能性就已经很难处理,而100人组成的团体是假设中人类团体大小的“设计极限”。在山脚基地便是如此,当时他们有机会对此测试。
于是在生物科技里找个小团体就变得很重要,萨克斯决意如此进行。首先他将心思专注在实验室里。他以生物物理学家身份进来,虽很冒险,然而让他进了他想进的部

门;他很希望能够胜任。如果不行,他会声称他是从物理学转进生物物理的,那倒一点不假。他的上司是名日本女子,名为克莱尔,外表看来像中年人,是管理他们实验室

非常合适的人选。他一完成报到,她就分配他加入设计北半球冰川地区第二及第三代植物的工作小组。新近形成的含水环境给予植物设计极佳的新机会,设计者再不用只以

沙漠旱生植物为基础。见到2061年从伊兀斯地堑涌进美拉斯的洪水时,萨克斯就知道这种状况终将到来。四十年后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实际参与了。
所以他愉快地加入了工作小组。首先他必须了解,截至目前,冰川地区有了多少进展。他一如往常地贪婪阅读资料,观看视频,从而知道大气层仍然稀薄寒冷,所有释

放到表面的新生冰层持续不断升华,直到其接触空气的表面开始产生细微蕾丝般的裂纹。由此出现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气穴,供生命生长其间,就在冰层之上;首批大量播撒

的物种是各类雪藻和冰藻。这些藻类都经过人工处理,强化了地下水湿生植物的特性,因为当冰开始纯化时,它便因为无所不在的风挟带而来的细粒而裹上盐层。这些经过

基因工程改造的耐盐性藻类适应情况相当良好,在冰川表面的细小坑洼处生长,有时还直接进入冰层内部。由于它们的色泽比冰深些,或粉红或大红或黑或绿,在它们下面

的冰开始有了融化的倾向,尤其是在温度高于冰点的夏季时节。所以日间出现的小小溪流开始从冰川或边缘涌出。这些潮湿冰碛地区与地球两极和高山环境相当类似。从这

些地球环境中采集细菌和较大型植物,以基因工程进行改造,使它们得以在具渗透力的含盐环境中存活,首先如此成功播种的是生物科技工作小组,时间在好几个火星年前

,这批植物中的大部分如同前述藻类般繁茂地生长着。
现在设计小组尝试以这些早期成功案例为基础,引进更多样的较大型植物,以及一些可以忍受高二氧化碳浓度空气的昆虫。生物科技有详尽的植物模板列表,可以取得

不同染色体序列,还有17个火星年的田野实验记录,所以萨克斯花了很多时间在学习上。他前几个星期全待在实验室和公司位于亨特台地的植物园里,专注在新种类植物群

上,决心在适当时机展现自己。
在此同时,他如果不是坐在桌前阅读,或透过显微镜及实验室里各种火星瓶管观察学习,或徘徊植物园里,就是忙碌于以斯蒂芬·林霍尔姆的身份应对琐事。在实验室

里,新身份与原来的萨克斯·拉塞尔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一天工作结束后,他往往需要刻意地提醒自己,以新身份加入一个往楼上一家台地咖啡屋走去的团体,喝上一杯、

谈谈当日工作,或其他等等。
而即使是在那里,他也惊讶地发现成为林霍尔姆并不困难,他注意到那个身份喜欢问很多问题,还常常发笑;那个新身份的嘴角似乎很容易就上扬形成笑容。其他人的

发问——通常是克莱尔,还有一位名叫杰西卡的英格兰移民,以及一个叫伯克纳的肯尼亚男子——很少涉及林霍尔姆在地球上的过去。当他们问问题时,萨克斯发现很容易

就可以迅速打发掉——德斯蒙给了林霍尔姆一个与萨克斯本身相同的科罗拉多州波尔得市的故乡背景,明智的选择——然后他会反问询问者,运用他观察米歇尔时学来的技

巧。人们往往愿意说话。萨克斯自己从来就不像西蒙那般沉默寡言。他总是在他坐庄的谈话赌局中使劲下注,如果稍后很少再有什么贡献,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只对最低限度

的赌金有兴趣。瞎扯闲聊常常不具什么建设性。然而它的确消磨了时间,否则还真无聊到极点。同时它还减少了孤独之感。而且他的新同事通常会将谈话带到一些很有趣的

专业领域话题上。所以他尽责地扮演他的角色,告诉他们他在巴勒斯走动的经验,询问他观察到的问题、他们的过去、生物科技,以及火星现状等。这些对林霍尔姆和萨克

斯来说同等重要。
在这些谈话中,他的同事,特别是克莱尔和伯克纳,证实了他走动时的发现——巴勒斯在某些角度上的确是火星的实质首都,所有大跨国公司的总部都设在这里。这些

跨国公司在现阶段是火星上最有实权的统治者。他们使十一国集团和其他富足的工业国家在2061年的战争中成为赢家,或至少存活下来。现在他们互相交错,形成单一的权

力架构,所以到底谁在地球上掌控权力很是个问题,不知是国家还是那些超级企业团体。然而在火星上倒是很明显。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在2061年一如其他许多穹顶城市

般瓦解了,改由联合国临时政府代之,而其行政部门则由跨国公司的执行人员充任,所颁发的决定和命令也由跨国公司安保人员执行。“联合国实际上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

,”伯克纳说,“联合国在地球上就跟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在这里一样死掉了,所以那名称只是个掩饰罢了。”
克莱尔说:“大家都说那只不过是个临时政府而已。”
“他们可以看到谁是谁。”伯克纳说。真的,穿制服的跨国公司安保人员频频出现在巴勒斯各个角落。他们穿着红褐色工作服,臂上挂着不同颜色的臂章。没有什么不

祥之兆,不过他们就是在那里。
“但是为什么呢?”萨克斯问,“他们在怕谁?”
“他们担心波格丹诺夫分子会从山丘那头出现,”克莱尔笑道,“非常愚蠢。”
萨克斯扬起眉梢,不予置评。他其实很好奇,但那是个危险的话题。最好只是聆听,等待这个话题再次出现。然而从那之后,他在巴勒斯闲逛时,比以往更仔细地观察

人群,查看周遭警察的臂章。康撒力代、运通、奥罗科……他发现他们没有组成一支部队。也许那些跨国公司之间除了合作关系之外,仍然保持着敌对状态,而彼此竞争的

安保系统自然产生。这或许也解释了识别系统的增多,并由此产生漏洞,使德斯蒙得以将他的个人数据放进其中一个,并蔓延各处。瑞士显然愿意替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员遮

掩,萨克斯自身的经验足以证明;而毫无疑问,其他国家和跨国公司必定做着同样的事。
所以在当前的政治环境下,信息科技创建出的不是个统合的世界,而是群雄割据的局面。阿卡迪曾经预言了这样的发展,但是萨克斯当时认为太过无稽,不可能成真。

现在他必须承认,局面竟真是如此。计算机网络无法追踪事物来源,因为它们在彼此竞争;所以,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警察,就是为了防止像萨克斯这样的人出现。
然而,他是斯蒂芬·林霍尔姆。他在亨特台地上占据着林霍尔姆的房间,他有林霍尔姆的工作、他的作息、他的习惯,以及他的过去。他的小小公寓与萨克斯自己会选

择的非常不同:衣服在橱柜里,冰箱、床上没有进行中的实验,墙上甚至有画作,包括埃舍尔的、亨德华沙的,以及斯宾塞未签名的一些素描,虽鲁莽轻率,却无从追查。

他的新身份让他很安全。实际上,即使被发现,他也不认为会有多糟。他甚至可能因而恢复他旧有的权力。他对政治一向都不怎么关心,只把兴趣放在地球化上,他在2061

年的疯狂里销声匿迹,因为若不如此必将毁灭。现在的跨国公司毋庸置疑地会采取这样的观点,企图雇用他。
然而那全都是臆测。在现实世界中,他将好好扮演林霍尔姆的角色。
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并且发觉自己非常喜欢目前的新工作。以前,作为整个地球化工程的领袖,很难不陷入行政琐事中,或是横跨所有研究领域,试图对每一

件事有足够的了解,以便制定明智的政策决定。这自然导致对任何规划都缺乏深度认知。而现在,他整个心思专注在新植物的培养创造上,以便在这已经开始繁衍的冰川地

区为简单的生态系统添加一些新物种。过去几个星期,他致力于培养一种新型地衣 [3] ,专为扩展新生物区界限而设计,以南极大陆莱特峡谷中紧贴岩石表面或岩缝生长的

地衣为基础。萨克斯打算让它如常生长,只是地衣中原有的藻类生长速度慢得叫人咬牙切齿,所以他打算用快速成长的藻类取而代之,使这新共生体能够比原共生体更迅速

地繁衍生息。他同时还尝试把柽柳等耐盐植物的一些地下水湿性基因引入地衣的真菌。这样一来,地衣就可以生存在比海水盐分高上三倍的环境中,而其机制应与细胞壁的

通透性有关。如果他成功了,结果会是一种能够吃苦耐劳并且生长迅速的新型耐盐地衣。回首以往,他们曾在山脚基地尝试制造能够在地表上存活的有机体,如今这个研究

范畴出现了这样的进展结果,实在令人兴奋不已。当然,那时候的地表环境更为恶劣。而现在他们在基因工程上的知识以及做事方法的选择上也进步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