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更年轻些——英俊的年轻人,皮肤棕褐、眉毛浓黑、眼睛微微有亚洲人种的影子,宽宽地横躺在突出的颧骨上。一张充满智慧的面孔,盈溢着好奇心,还有某种吸引
人的特质,很难一言以蔽之。
亚特仔仔细细地观察他。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一种感觉。“叫我亚特。”他说。
“我是尼尔格,”年轻人说,“走,我们到俯瞰公园去。”
亚特跟着他走上草绿大道,来到火山口外缘的公园。他们沿遮檐围墙旁的小径散步,亚特醉醺醺地找不准方向,于是尼尔格率直地抓住他的上臂引领着。他的抓握有一
种电流渗透似的感觉,而且非常温暖,就好像这个年轻人正发着烧,只是他的黑色眼眸里一点发烧迹象也没有。
“你为什么来这里?”尼尔格问——他的声音,加上他脸上的表情,让这个问题不像只是随意询问而已。亚特思索如何回答,想了好一会儿。
“来帮忙。”他说。
“那么你会加入我们?”
年轻人再一次清楚地指出他这问题别有用意,是一道基本问题。
亚特说:“是的。任何你想要的时刻。”
尼尔格牵动嘴角,绽现欣喜的笑容,说:“很好。太好了。但是,听着,我在一个人独自进行这件事。你懂吗?有些人并不同意。所以我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加入
我们,比如说一场偶发事件。你认为怎么样?”
“那很好。”亚特摇着头,有些疑惑,“反正跟我想进行的计划一样。”
尼尔格站在观景罩旁握住亚特的手。他的凝视如此开朗果敢,实在是一种另类接触。“好极了。谢谢。那么,就继续进行你的计划吧。去进行你的回收利用计划,有人
会在那里接应你。那之后我们会再见面。”
说完他就穿过公园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优雅地大步移动,一如每一个年轻的本土人。亚特的目光追随着他,尽力回想这次会面的所有细节,试着将手指放在接收过电
流的部位。他认为,单就那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不只是平常偶尔在年轻人脸上看到的那种毫不拘束非常自然的神态,还有更多的——就有某种幽默力量。亚特记起当他说
(当他承诺)他会加入他们时,那抹绽放的微笑。亚特自己也咧嘴笑了起来。
他回到自己房间,立刻走向窗户掀开窗帘,然后来到床畔矮桌前,坐下来打开数据板,寻找有关尼尔格的资料。没有人叫那个名字。倒是有个尼尔格峡谷,位于阿尔及
尔盆地和水手峡谷之间。这是这个星球上水蚀隧道的最佳例证之一,该条目下的记载这么说,复杂又冗长。这个词在巴比伦语里意指火星。
亚特走回窗畔,把鼻子压在玻璃上。放眼看向下面的火山口深处,看向庞然巨兽本身的岩石心脏深处。视野所及,有与地平线同线延展的弯曲屏障、远方底部的宽广圆
形平地、平地与山壁相接处的明显棱线——绵绵无尽的不同深浅的酱紫色、铁锈色、黑色、红褐色、橘色、黄色、红色——触目皆是各种不同的红……他尽情欣赏,头一次
不感到害怕。俯瞰星球巨大核心的同时,一种新兴情绪取代了旧有的恐惧,他颤抖、原地跳跃,还小小舞动一番。他可以接受这种景致。他可以习惯地心引力。他见到了一
个火星人,一个地下组织成员,一个浑身散发着非凡魅力的年轻人,而他将有机会更深一层地认识他,更深一层地认识他们……他人在火星。
几天后,他在帕弗尼斯山脉的西边斜坡上开着一辆小型越野车,行驶在下面铺有类似齿轨火车轨道的狭窄道路上,与一片未曾受过侵扰的火山碎石区平行,向下前进。
临行前,他发了一条密码信息给福特,报告将要出发的消息,他还收到了目前为止唯一的回复:一路顺风。
起程后的头一小时,他经历了每一个人都对他描述过的壮丽景致:驶过破火山口西侧外缘,从巨大火山外侧斜坡开始往下。这是谢菲尔德西边大约60千米的地方。然后
驶过广大高原的西南角,再次顺坡而下,地平线出现在遥远的底部,非常非常遥远的底部——仿佛蒙上淡淡薄雾的微曲线条,犹如宇宙飞船窗口看到的地球景象——这倒合
理,因为帕弗尼斯山从亚马桑尼斯平原算起大约有85000英尺高。这是相当壮观的景致,是塔尔西斯火山群最了不起的高度展现。事实上,此刻他还可以看到阿尔西亚山的雄
伟景色;而塔尔西斯上排成一线的三座火山口的最南端,出现在他左侧的地平线,有如相邻的另一个世界。远远地矗立在西北地平线那端,看起来像朵黑云的东西,很可能
就是奥林匹斯山!
第一天的行程一直是下坡,而亚特则情绪高昂。“哇,我们不再身处堪萨斯州了。我们……寻访巫师来了!火星上的绝妙巫师!”
这条道路与倾塌的电缆平行。那电缆曾以强劲的冲击力撞击塔尔西斯西边,当然没有倾塌过程最后一波那样强烈,但也足以产生让亚特来此调查的超级巴基球。他前来
与之会合的怪兽,已经回收利用了这整个区域的电缆,眼前几乎什么都见不到了;唯一留下来的痕迹是一组旧式火车履带,以及中间的一截齿轮铁路。怪兽利用电缆里的碳
制造这些履带,然后利用电缆的其他材料和土壤中的镁元素制造小型自供电齿轨采矿车。这些采矿车会把回收利用的对象沿着帕弗尼斯山送到位于谢菲尔德的奥罗波罗斯处
理场。一切看来相当井然有序,亚特一面心中想着,一面看着一架小型机械车朝他来的方向驶去,沿着上坡轨道回到城镇。小型车呈黑色,又矮又肥,动力来源是一个连上
齿轮履带的简单马达,内部装了货物,其中大部分显然是碳纳米管纤维,上面覆盖的是一块长方形大钻石。亚特在谢菲尔德听说过,所以并不如何惊讶。这钻石是从电缆的
双螺旋强化物中回收制造而来的,所以价值其实比不上在它下面的碳纤维——基本上只是当作一种别致的舱门盖子。不过它们看起来的确很不错。
第二天,亚特驶离帕弗尼斯山广阔无垠的火山锥区域,来到塔尔西斯山脉。此处地面比火山侧面松散石块区以及陨石火山口区还要杂乱零碎,而且到处披覆着堆积的雪
和沙石,彼此混合,看不出谁多谁寡。这是西塔尔西斯的积雪斜坡,来自西方的风暴经常挟带大量白雪堆积此处;这些积雪没有融化过,只是一年又一年地层层积攒,底层
雪块也承受着一年比一年重的挤压力道。到目前为止,它们仍然只是碎雪,但是如果再经多年的挤压,最底层就会被压成冰,从而在斜坡上形成冰川。
现在这斜坡上仍有大型巨石矗立在碎雪和众多小火山口间,这些火山口的直径多半不到1000米,看起来像是才在前些日子爆发成形,只是已经有沙砾混合雪块填充其间
。
还在数千米外,亚特就瞥见了正在回收电缆的怪兽。首先是它的头顶部位出现在西方地平线上,接下来一小时的行程中,其余部分渐次浮现。它置身于这广袤空旷的斜
坡上,看来比留在东谢菲尔德的双胞胎还要小些,至少直到他驶入它侧面腰窝处时依旧如此;然而当它再次清楚浮现时,就有如城市里一个街区般巨大。连底部的一个方形
孔洞,也像极了任何一座大型停车场的入口。亚特将他的越野车驶进这个孔洞——怪兽以每天3000米的速度移动,所以要撞上去并不容易——然后来到一条弯曲坡道,又经
过一条短短的隧道之后,进入了闭锁室。他在那里用无线电与怪兽的计算机中心联系,车子后面的门轻轻合上,他很快下了车,跨过一扇电梯门一路攀升到上面的观察层。
不需多久就能了解,在怪兽里面的生活绝对算不上兴奋有趣。亚特与谢菲尔德办公室联系后便到实验室查看离子色谱分析的状况,之后他开车来到外面,展开进一步的
检视。扎菲尔告诉过他,这就是与怪兽一起工作的方式;越野车就像是绕游在一条鲸鱼旁的领航鱼群,虽然从观察层看出去,居高临下,视野辽阔,但大部分人仍然宁愿花
上多半时间在外面开车游逛。
亚特就是这么做了。横躺在怪兽前一面的倾塌电缆清楚地显示了怪兽在这里的工作远比起始点要困难许多。此处电缆陷入地表的部分也许有其直径三分之一深,外罩的
圆筒已经压扁,边缘有长长裂痕露出里面的结构——成束的碳纳米管纤维,它是材料科学上已知的最坚固的材料之一,不过目前使用的新电缆材料显然更为坚固。
怪兽站在这堆残骸旁边,大约有电缆的四倍高;焦黑的半圆柱体消失在怪兽面前的一个小洞里,从那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响,近乎次音速的震动。然后每天下午两点钟
左右,怪兽后面会有一扇门滑开,伸出输出轨道,一辆上面覆有钻石的运输车就会滚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朝帕弗尼斯滑去,大约十分钟后就会消失在东边高耸的地平
线上,进入此刻位于他和帕弗尼斯之间的那明显的“凹陷”。
看过这例行的出发之后,亚特驾驶领航鱼越野车探查火山口,还有孤立的巨石,而且老实讲,同时也在寻找尼尔格,或者说等待着他。这样过了几天,他养成了每天下
午套上装备到外面走一圈的习惯,在电缆或是领航鱼似的车子旁边漫步,或信步走到邻近区域。
这里的地形很奇妙,不仅因为有平均分布的上百万块黑色岩石,也因为硬毯似的碎雪被强烈飓风雕刻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皱褶、树干块、凹陷,还有每一块暴露在
岩石后边的泪珠形尾巴,等等——这些形状统称为雪面波纹。在这样一片由放肆飞扬的空气动力挤压而成的微红雪地上走一遭实在很有趣。
他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怪兽缓缓向西移动。他发现强风扫过的岩石光秃顶部通常留有地衣类的微小鳞片状色块,那是一种能快速生长,或至少就地衣而言生长相当
迅速的植物。亚特捡起一两个岩石标本,带回怪兽,好奇地阅读研究着。这些很显然是人工培植的石内生地衣,意思是指它们生长在岩石里,而且就这个高度而言,它们几
乎是在完全不可能的环境里求生——有关它们的文章说,单是为了维持生存状态,就得花去它们超过百分之九十八的能量,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用来繁殖。而这相较于作为
它们母体的地球种类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然后是一个个星期;但是他能怎样?只好继续采集地衣。他找到的地衣中有一种是第一个成功存活于火星表面的物种,他的数据板这么说,而且是传
奇的“登陆首百”中的成员设计出来的。他把一些石块敲开以便看得更清楚,发现一组地衣生长在岩石表层下几厘米处:首先是表面上的黄色长条,然后是下面一层蓝色长
条,接着是绿色。有了那样的发现之后,他就常常在散步途中停下,跪在地上,将头盔面罩贴近从碎雪里探头而出的有色岩石,着迷于那表壳鳞片,以及热闹的朦胧色泽—
—黄、橄榄绿、卡其绿、森林绿、黑、灰。
一天下午,他驾驶领航鱼越野车远征怪兽北边地带,然后下车走一段路采集标本。当他返回时,发现车门无法打开。“什么鬼呀?”他大声喊叫。
已经过了那么久,他几乎忘了他是在等待应该发生的某件事。很显然,这起事件是以某种电子故障来揭开序幕的。假设这就是事件的开端,而不是什么意外。他用内部
通信器呼叫,并且尝试输入他知道的所有密码,但是一点用也没有。而且因为他无法进去,所以也无法启动紧急系统。他头盔里的通信联系器的有效距离非常有限——仅达
地平线那端——而他所处的这个帕弗尼斯山下地区现在成了一个迷你的火星密闭区,朝任何一个方向看去,地平线都只有几千米远。怪兽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虽然他也许可
以走过去,可是如果怪兽或领航鱼车在他试图徒步前行的过程中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就会变成他自己一个人套着装备,携带数量有限的氧气……
突然间,这片脏兮兮的雪面波纹景观蒙上了一片异象,不祥的形貌,明亮的阳光也为之黯淡。“唉,好吧。”亚特努力思索着说道。他总算走到这里,走到让地下组织
接去的这一步了。尼尔格提过事情会进行得像是一场意外。当然这并不一定就是那场意外,然而不管是或不是,张皇失措可帮不上忙。最好把它看成一个真实的问题,走一
步算一步。他可以试着走回怪兽,或者可以试着进领航鱼越野车。
他一面绞尽脑汁思考,一面以打字冠军的速度敲着门上的密码盘,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重重敲了一下。“啊!”他惊叫着往旁边跳去。
眼前有两个人,套着活动服以及满是刮痕的旧头盔。他可以透过面罩看到他们:一个有着老鹰般面孔的女子,对咬上他一口很有兴趣似的;另一个是面庞瘦削的矮黑男
子,一绺绺的银灰色长发沿他的面罩边缘铺陈,像是偶尔可以在一些海上餐厅里见到的用绳索编成的画框。
就是这个男子敲了亚特的肩膀。现在他竖起三只手指,指着他的腕表控制仪。那是指他们使用的通信频道,一定是。亚特开启频道。“嘿!”他喊着,比原本预期的感
觉松了一口气,想来这很可能就是尼尔格设计好的计划,而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任何危险,“嘿,我好像被锁在我车子外面了?你们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们瞪着他。
这男人的笑声很恐怖。“欢迎到火星来。”他说。
注:
[1] periapsis,轨道上离重力中心最近的一点,天体在此点上运行的速度最大。——译注
[2] Deimos,火星第二卫星。——译注
[3] Juneau,美国阿拉斯加州首府。——译注
[4] Howard Hughes,1905—1976,美国企业家及飞行家,晚年隐遁。——译注
[5] Max Planck,1858—1947,提出量子论的德国理论物理学家,获1918年诺贝尔物理奖。——译注
[6] Icarus,希腊神话中穿上蜡和羽毛制造的双翼飞离克里特岛者,后因太过靠近太阳,蜡为阳光所融,坠落大海而死。——译注
[7] Bologna,意大利城市。——译注
[8] Marcus Aurelius,2世纪末叶罗马皇帝。——译注
[9] gross national product,国民生产总值。——译注
[10] Cape Canaveral,位于佛罗里达州东岸,为美国导弹与宇宙飞船的试验场所。——译注
[11] 摩纳哥城市,世界著名赌城。——译注
[12] Etna,西西里岛上的火山,欧洲最高火山。——译注
[13] Tbilisi,格鲁吉亚共和国首府。——译注
[14] buckyball,1985年,科学家发现一些碳原子形成中空、网格球形结构C60。由于科学家是受到Buckminster Full于20世纪40年代建造的网格球形建筑的启发,才
确定此碳原子簇的结构,因此称之为Buckminslerfullerenes。此外buckyball或fullerenes也都指此类结构。——译注
[15] nitrous oxide,俗称笑氧,可用作麻醉剂。——译注
Part 3 Long Runout
第三部 远程冲流
安·克莱伯恩沿着日内瓦山坡往下行驶,每逢“Z”字形弯道就停下来采集路旁标本。水手横贯公路2061年后遭到了弃置,此时已经消失于覆盖了脏污冰川和大石头的科
普来特斯地堑底部。这条道路已经成为一项考古遗迹,一个死胡同。
安正研究着日内瓦山坡。这山坡是一条相当长的熔岩岩脉的终端,大部分掩埋在向南的高原台地里。该岩脉是这个区域的数道岩脉之一——附近另有美拉斯山脊,远处
向东有菲力斯山脊,向西有索利斯山脊——全都与水手峡谷垂直,起源也全都神秘莫解。美拉斯地堑南边的屏障因崩塌风蚀而消退,暴露出一道岩脉硬石,即日内瓦山坡;
给瑞士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弯曲坡道,使他们有了直下大峡谷山壁的道路,而现在更给了安一个暴露程度刚刚好的岩脉基地。它以及附近的其他岩脉,有可能全是在塔尔西
斯隆起时造成的集中性裂缝,但是也有可能更久远,是在这个星球因内部热能而持续扩张的诺亚时代初期,遍布整个星球的古老盆地-山岭地形的遗迹。鉴定岩脉底层的玄武
岩年代,将多多少少可以获得一些答案。
所以她此刻在霜冻道路上,缓缓驾驶着一辆小型巨砾越野车往下走。车子移动的身形从太空中清晰可见,她却不在意。前一年她就习惯了驾车驶遍南半球,除了有一次
去土狼的一个秘密庇护所补充必需品之外,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接近山坡底部,同时距离峡谷那填满冰川和岩石的谷底也不远了。她下车用地质学家用的小锤轻敲最后一道弯路的地面。她背向巨大冰川,压根儿没去想它,全神贯
注在玄武岩上。那岩脉耸立在她身前,直向天际,从底部到悬崖顶端形成完美的坡道,往她头顶上方伸展3千米,向南50千米。美拉斯地堑南边的大悬崖弯成弧形,围绕在这
道山坡两旁,形成一个巨型港湾,然后以不太突出的姿态向外伸展出去——成为左方远处地平线上的一个细点,右边是伸展六十多千米的大块突出高地,安称之为“索利斯
岬角”。
很久以前,安曾经预言,在加速进行的侵蚀作用之后,随之而来的会是大气的水合作用,而这山坡两旁的悬崖证实了她的推测。日内瓦山坡和索利斯岬角之间的谷湾一
直都很深,而新近几次滑坡现象更显示出它正在快速加深当中。然而,即使是最新的岩壁,或悬崖上其他凹槽和层理之间,都蒙上了一层冰霜。这雄伟山壁因而有着下了雪
之后的锡安山 [1] 及布莱斯峡谷 [2] 的色泽——浓淡不一的红,其中镶嵌着一缕缕白色线条。
日内瓦山坡西边一两千米处的大峡谷谷底有一条与之平行、非常低矮的脊线。安好奇地向它走去。待靠近一瞧,这低矮脊线大约仅与胸齐,而且显然跟山坡的玄武岩同
源。她取出锤子,敲下一块标本。
突然间,一个移动物体进入她的视野,她抬头探看。索利斯岬角缺了鼻头部分。一片红云在它脚下涌动。
滑坡!她立即启动腕表上的定时器,然后把头盔面罩上的望远镜拉下,对准远处那个岬角调整焦距。这次崩塌所显露出来的新岩石表面呈黑色,看来几乎是垂直的;也
许是岩脉中的一个冷却断层——如果它也是个岩脉的话。它看来的确像玄武岩。而且看上去,这次断裂似乎贯穿了整个悬崖,足有4千米高。
悬崖消失在扬起的尘烟里,那汹涌翻腾的场面一如巨型炸弹爆炸后所搅起的烟雾。一声清晰可闻的轰然巨响,之后跟随一阵模糊的咆哮吼声,像远方传来的雷声。她看
了看手腕:将近四分钟。火星上声音传送的速度是每秒252米,这就是说60千米的距离是准确的。她差不多目睹了这场滑坡的开始。
港湾深处也有一小片悬崖脱落,应是震波引发。然而,跟岬角那很可能有上百万立方米的岩石崩塌相比,它看来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落石。目睹大型滑坡的经验很是宝贵
——多数火星研究者和地质学家必须仰赖爆破或计算机模拟。在水手峡谷迂回复杂的河谷待上几个星期,就可以为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来了,一团黑色物体在冰川边缘贴地滚动,上面舞动着滚滚尘雾,像极了用延时摄像法拍摄的逐渐迫近的雷雨云,还夹杂着轰隆隆的音效。它已经冲到了距离岬角相当
远的地方。她倏然惊觉,她目睹的是一场远程冲流的滑坡。这是个奇异现象,地质学上一个无解的谜。绝大多数的滑坡向水平方向滚动的距离,不会超过其崩落高度的两倍
;但是有非常少数的大型山崩挑战着摩擦定律,它们会向水平方向冲出其垂直坠落距离的10倍,有时甚至达20或30倍。这种现象称为远程冲流滑坡(long runout slides)
,没有人知道它们何以发生。现在索利斯岬角塌落了4千米,所以其冲流距离应该不会超过8千米;但是它来了,横穿过美拉斯底部,正对着安所在的峡谷谷底奔流而来。如
果它冲出其垂直坠落高度的15倍,就一定会从她身上碾过,撞上日内瓦山坡。
她对准滚落碎石的最前端调整望远镜焦距,只见上面覆有滚动尘云的一团激烈翻腾的黑色物体。她可以感觉到按在头盔上的手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然而除此之外,她
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没有恐惧,没有悔恨——什么都没有,事实上,要有的话,也只是松了一口气。终于要结束了,而且不是她的错。没有人可以因此责备她。她一直都说
地球化的工作最终会杀了她。她笑了笑,眯了眯眼,又调整焦距,以便把滑坡的最前端看得更清楚。对远程冲流最早的一般假设,是认为山崩底下有一层不及逃逸的空气,
托起崩塌的岩石向前滚动。但是在火星和月球上发现的古老远程冲流,却对这一主张提出了疑问,而且部分人士坚信,即使有空气困在岩石底下,也应该会很快地上扬消失
,安同意这个论点。不过这其中一定牵涉到某种减少摩擦力的润滑作用,有些假说提到因滑坡摩擦而形成一层熔岩,或因滑坡巨响而引起声波,或者是滑坡底层有极其活泼
的粒子。然而这些假说都没能提供让人满意的解释,没有人可以确定。而此刻,一个神秘无解的现象正朝着她奔腾而来。
这团逐渐向她逼近、上面罩有尘云的庞然巨物,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支持何种理论。可以肯定的是,它没有熔岩的灼热鲜明,而且虽然声响巨大,也无法判定是否大到足
以让它骑乘于本身的音爆之上。无论如何,不管是怎样的结构,它的确奔腾而来。看样子她有机会亲身经历,提供她对地质学的最后贡献,同时消失在调查发现的当下。
她看了一下腕表,惊讶地发觉已经过了20分钟。远程冲流速度之快众所周知;在莫哈韦发生的黑鹰滑坡,时速经测定为120千米,沿着一道只有几度的斜坡滚落。美拉斯
的倾斜度大致说来比那要大些。而眼前滚动着的巨团前端真的正以极快速度涌来。声响越来越大,像头顶正上方传来的轰隆雷电。尘云向上卷起,遮蔽了午后阳光。
安转过身来往水手冰川望去。她已经不止一次几乎死在那里。当时一个含水层爆发,造成大峡谷洪水泛滥。弗兰克·查默斯就这样死去,被冰掩埋在下游的某处。是她
的错误造成他死亡,而懊悔自责从来就没有放过她。那不过是一瞬间的疏忽,却仍然是个错误;有些错误你永远也没法弥补。
然后西蒙也死了,被他自己体内失控的白细胞所吞噬。现在是轮到她的时候了。这解脱的感觉尖锐强烈得让人有些虚乏疼痛。
她正面对着这场滑坡。下方那看得清楚的石块似乎正弹跳跃动着,看来并不像破浪般向前翻滚。它显然真是骑乘在某种润滑层上。地质学家曾经在某些移动到很多千米
远的山崩顶端发现近乎完整的、未遭破坏的草坪,那么这是已知事项的确认,然而并不减损它独特罕见的特质,它甚至看来那么不真实:一道低矮的墙垣直直横扫过地表,
没有滚动现象,简直就是魔术特技。她脚下传来阵阵颤动,并发觉双手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紧紧握拳。突然间,西蒙的影像闯入脑海,他死前最后几小时的挣扎,还有他的斥
责声;站在这里如此快乐地迎接结束,似乎很是不对,她知道他绝不会赞同。为了表示对他的灵魂有个交代,她走下所在的低矮熔岩岩脉,屈下一膝蹲藏在后面。玄武岩表
面的粗糙颗粒在褐黄光线下有些阴暗。她感觉到地面的震动,于是抬头看着天空。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的,没有人会怪她。虽然这么想有些愚蠢;没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做
了什么,西蒙也不会知道。他已经走了。然而她内心深处的西蒙却永不停止地侵扰她,不管她做了什么。现在是休息的时候了,同时应该心存感念。尘云滚过这低矮岩脉,
然后一股飓风——
砰!她在巨响撞击下向后仰倒,被一股力量弹起,又被拖过峡谷谷底,然后遭到石块连番击打。她身处一团黑暗云雾中,双手和膝盖触地,周围全是尘烟,还有咬牙切
齿般的石块低吼声,而地面在脚下狂野摇晃……
推挤冲撞逐渐远去。她仍然手膝并用地撑伏在地,感觉岩石穿透手套护膝的冰冷。强风逐渐将空气中的尘烟吹散。她全身盖满了灰尘和小碎石。
她在颤抖中站起。手掌膝盖隐隐作痛,一个膝盖骨还因寒冷而麻木,左手手腕有扭伤的刺戳感。她走上那低矮岩脉,往前看去。滑坡在岩脉前大约30米处停止。那之间
的地面满是碎石土砾,而滑坡边缘则是碎裂玄武岩形成的一堵黑色岩壁,以大约45度的角度向后倾斜,高20~25米。如果她一直站在那道低矮岩脉上,席卷而来的气流撞击
力肯定会把她抛下,而且要了她的命。“该死的你。”话是对西蒙说的。
滑坡北侧边缘奔进美拉斯冰川,融化冻冰,混合冒着蒸汽的圆石群以及湿泥。笼罩的尘云遮蔽了视线。安跨过岩脉走到山脚边。底层岩石的温度仍然不低。上面的裂缝
似乎并不比较高处的岩石多。安瞪着这堵新的黑色岩壁,耳畔回响着轰轰响声。不公平,她想着,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