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原始的诅咒,火星像是冥王星,惶恐与畏惧的行星。然后是那天在南极,两个女人都已香消玉殒——他是唯一能承载那珍贵日子的人,若不是他,那日子早已被人遗

忘。喔,是的——人能记得的正是感触最深的往事,被情绪钉在某个门槛上——狂喜,严重危机,重大灾难。相对没那么强烈的也记得住。他在七年级时曾参加篮球队选拔

但落选了,看到公布的名单后在学校僻静角落的饮水机旁暗自哭泣,想着你会一辈子记得这件事。老天有眼,也真的记得了。真美。人在首次做一件事情时都有特别的感触

,初恋——对象是谁?一片空白,在巨砾,一张脸——一个朋友的朋友——不过那不是爱;他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不——这时他想起安·克莱伯恩,就在他眼前,仔细端详

着他,许久以前了。他打算回想什么?思潮来得既密又急,他相信有些事情刚才想到了,如今却想不起来了。听起来很矛盾,不过只是被心智的庞大领域中的一条意识之线

所牵动的许多思潮之一。头颅内是一个与外界一样无穷无尽的宇宙。安——他也曾与她在南极散步过。她很强壮。奇怪,他穿越奥林匹斯山的破火山口时,一直没能回想起

曾与安在南极的莱特峡谷散步,虽然两种情况很类似,他们曾边走边激辩火星的命运,他好想牵她的手,或让她牵他的手,他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她!他像实验室的老鼠般,

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如今只觉得是害羞。她曾好奇地望着他,不过一直不明白他的深情,只是搞不懂他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的。他小时候也曾结巴,到青春期后自然而然

地就正常了,不过在紧张时偶尔还是会旧疾复发。安——安——他看到他与她在“战神号”、山脚基地、布雷维亚山脊、帕弗尼斯山的仓库等地争辩时她的面容。他为什么

老是会与这个心仪已久的女人作对,为什么?她那么强壮。然而他也曾见过她在她的红火星死了之后,沮丧无助地在巨砾越野车的地板上躺了好几天,就这么躺着。后来她

从地板上爬起来,继续上路。她曾阻止玛雅朝他吼叫;她曾协助埋葬她的伴侣西蒙。这些她都曾做过,而萨克斯一直什么也不是,只是她的一个负担,让她痛心的部分原因

。那就是他对她的意义。在“受精卵”或“配子”对她发脾气——是“配子”——其实在两地都有——她面孔紧绷——然后他20年没见过她。后来,在他硬逼她做抗老化治

疗后,他又有30年没见过她。这些时间,全浪费了。即使他们能活1000岁,仍然不足以弥补这些浪费掉的时光。
在炼金师区闲逛时,他又遇到华司立了。华司立坐在尘垢中,脸上泪水纵横。他们两人曾同心协力从事山脚基地的藻类实验,就在这栋建筑物里,不过萨克斯绝不相信

华司立是为此而哭。或许是为了他在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工作的那些年而哭吧,或许是其他事情——无从得知——可以问问看——不过在山脚基地四处逛,看着曾熟悉的

面孔逐一浮现,然后忽然想起这些人的一切,这种情况下实在不适合追根究底。不——继续走,把华司立留给他自己的过往。萨克斯不想知道华司立是为什么事悲伤。更何

况,往北方的地平线半路上有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安。看她没戴头盔感觉很奇怪,白发迎风飞扬,那足以使记忆的洪涛不再奔流——不过话说回来,他以前也曾看过她

这种模样,在莱特峡谷,是的,当时她头发也已花白,他们称那种颜色为洗碗水金黄色,很缺德。在心理学家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要发展成一对太危险了。他们是在执行公

务,面对压力,没有闲工夫发展私人关系,那确实太危险了,例如娜塔莎与塞奇就是明证。不过还是发生了。韦拉德与乌苏拉就成了一对,关系牢固,稳定;广子与岩,娜

蒂雅与阿卡迪亦然。不过那有危险,那有风险。安曾坐在实验室桌子的对面望着他,吃着午餐,她眼中有丝异样的神色,那种眼神——他不知道,他不擅长察言观色,那些

都是难解的谜。他收到录取通知书,获选为“登陆首百”的成员时,他觉得好伤心;为何如此?无从得悉。不过此刻他看到传真机中那封信,窗外那株枫树;他曾叫安看看

她是否被录取——她被录取了,有点惊讶,她这么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不过他曾因此开心了点儿,不过仍然——伤心。那株枫树的叶子已泛红;普林斯顿的秋天,传统上是

个忧郁的时刻,不过不是因为悲秋,完全不是,只是伤心。仿佛所谓的成就只不过是30亿次心跳中的几次。如今已跳完100亿次了,而且还在跳。不,无从解释。人就是难解

的谜。因此当安在干峡谷的那座实验室说:“你想不想去瞭望角走走?”他立刻同意,一点都没有结巴。他们没有刻意安排,但分头走了出去;她离开营地前往瞭望角,他

跟了过去,在外面——噢,对——望着那一排小屋与温室的圆顶,有点像最原始的山脚基地。他与她肩并肩坐着,相当温和地争论着地球化的问题时,他握住她戴着手套的

手,没有牵涉到任何风险。她将手抽回,像是有点震惊,也颤抖着(那时很冷,对地球人而言)。他又结结巴巴,与中风后一样严重。一种边缘系统的出血,当场扼杀某些

元素、某些希望、向往。爱情已死。随后他便一再地与她作对。这些事件并不足以充当合理的解释,无论米歇尔会怎么说!不过,南极走回基地真是太冷了。虽然他如今可

以清晰地回忆起往事,可是对那段路途仍觉混沌不明。心烦意乱。为什么,他为何这么与她作对?矮冬瓜,白色实验室外套。没有道理,不过还是发生了。而且留下了永远

的痕迹。即使米歇尔也从未得知。
压抑。想到米歇尔也使他想起了玛雅。安这时已经走到地平线了,他永远无法追上她。此刻他也不确定他想追过去,这么令人惊讶与痛苦的回忆仍使他头晕目眩。他想

去找玛雅。走过当年阿卡迪在从弗伯斯回来时嘲笑他们庸俗的地点,走过广子曾以她淡如水的友谊勾引他的那座温室,像热带大草原中的原始人,第一个女性抓住许多男性

中的一个,第一个,第二个,或那些可以成为第一个但没兴趣的种群,使他觉得那才是唯一得体的行为;走过那个拖车区,他们曾全体在这地板上打地铺,一个家庭。德斯

蒙不知在何处的衣橱里。德斯蒙曾答应要告诉他们他当时是怎么生活的,以及他的藏身地点。德斯蒙的纷乱影像,飞越成为一片火海的运河,然后飞越着火的卡塞,卡塞的

秘密警察拷打逼供,使他惶恐得如同惊弓之鸟;那也是萨克斯·拉塞尔的结局。如今他已脱胎换骨,而安已成为唱反调的安,以及既不是安也不是唱反调的安的第三个女人

。他或许可以在这个基础上与她谈谈:像两个陌生人,邂逅。而不是曾在南极相会的那两个人。
玛雅坐在穹顶的厨房内,等一只大茶壶的水煮沸。
“玛雅,”萨克斯说着,觉得这些话语在他口中像鹅卵石一般,“你应该试试,其实没那么糟糕。”
她摇摇头,“我记得我想记住的每一件事。即使是现在,没用你的药,我记住的仍比你多。我不想记得比这更多了。”很可能有微量的药飞入空气中,也因而沾在她皮

肤上,使她经历了一小部分的情绪涌现。或者这只是她平日的状态。“现在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她说,“我不要我的过去回来,我不要。我无法忍受。”
“或者以后再说。”萨克斯说。
能和她说什么?她当年在山脚基地时也是如此——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有那么多怪人获选为“登陆首百”实在令人惊讶。不过遴选委员会又有什么可以选择?人都是

这副德行,除非是笨蛋。他们没有送笨蛋上火星,至少一开始没有,或者人数不多。而且即使头脑迟钝者也有他们复杂的心事。
“或许吧。”这时她说着拍拍他的头,将茶壶由炉架上取下来。“或许不会。其实我记得的已经太多了。”
“弗兰克?”萨克斯说。
“当然。弗兰克、约翰——他们都在我的回忆中。”她用一根拇指戳他的胸膛,“已经够难受了。我不想记得更多了。”
“喔。”
他又走回外面,觉得百感交集,又什么都不能确定,失去平衡。边缘系统在他整个人生的冲击下激烈地震动,在玛雅的冲击下,这么美又这么可恶。他真希望她能快乐

,不过又能怎么办?玛雅对她的不幸甘之若饴,简直可以说乐此不疲。或许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种强烈的百感交集!哇。当个冷漠的人要容易多了。然而她又这么精力充沛

。她将他们拖离那场动乱,去南面“受精卵”的避难所……那种精力,这些坚强的女性。坦然面对人生的逆境与困厄,面对它,并毫不否认地感受它,毫不辩解,就这么承

认它并继续下去。约翰、弗兰克、阿卡迪、甚至米歇尔,他们全都有他们伟大的乐观、悲观、理想,及他们掩饰生存痛苦的神话,他们形形色色的科学,然而他们全都死了

——死因各有不同——留下娜蒂雅、玛雅与安继续活下去。他能拥有这些坚韧的姊妹,实在是种福分。甚至菲丽丝——是的,也算得上——以愚者的坚韧,力争上游,至少

表现得不错,相当不错,至少也有所成就,持续了一阵子。永不放弃。什么都不承认。斯宾塞曾告诉他,她曾抗议他的折磨。斯宾塞,他们多年来一起研究空气力学,在酩

酊大醉时曾告诉他,虽然他曾打得她不省人事,差点用一氧化二氮毒死她,并在她自己的床上对她不忠,但她仍去卡塞找秘密警察局长,要求将他释放,让他受到像样的待

遇。她显然已经原谅他了,斯宾塞则一直不能原谅玛雅杀了她,虽然他装作已经原谅她了。萨克斯已经原谅她了,虽然几年来他都装作不愿原谅她,借此掌控她。喔,他们

把他们自己的生活搞得好复杂,过度扩张的结果,或者也许每座村落都是如此。可是这么多的伤心事与背叛行径!或许记忆会因丧失而引发,因为这一切都已无可避免地消

失了。不过喜悦呢?他试着回想:能否借着情绪的类别、有趣的想法来回忆?有此可能吗?例如,走过地球化会议的大厅,看着布告栏上说拉塞尔的鸡尾酒法可增温20开氏

度的小文章;走上伊秋思高点看大沙暴已过去,粉红色的天空阳光灿烂;看着他们搭火车离开利比亚车站时车上的面孔;广子吻他的耳朵。有一年冬天,在“受精卵”,当

时整个下午都如同夜晚。广子!喔——喔——他曾因天寒地冻而缩成一团,懊恼地想着眼看一切正要渐入佳境,他正在想办法将车子调过来时,却要这么死于暴风雪中。然

后她在风雪中现身,矮小的身影穿着锈红色活动服,在暴风雪中明亮耀眼。风声如雷鸣,使他头盔内对讲机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悄悄话。“广子?”他透过她的面罩看到

了她的脸;她说了声“是的”。然后握住他的手腕拉他起来——协助他站起来。他手腕上那只手!他感受得到。他就这么站了起来,像“维力迪塔斯”本身,绿色的力量流

过他全身,流过风雪的呼号,雪花迎面舞过,她的手温暖又稳固。是的。广子曾在那里现身。她曾带他回到车上,救了他一命,然后再度失去踪影。无论德斯蒙多么确定她

已死在沙比希,无论他的说法多有说服力,无论独自登山遇险时是否常会出现幻觉,萨克斯都很清楚,因为他手腕上那只手,在风雪中的探视——广子的血肉之躯,与岩石

一样真实。活生生的!因此毋庸置疑,他可以有所了解——虽然一切都超乎想象,这个事实毋庸置疑。广子还活着。由此开始并且继续下去,以此为基础,追求一生的喜悦

。或许还可以说服德斯蒙,让他安心。
他又到外面去寻找土狼。要找他不容易,一向不容易。德斯蒙对山脚基地回想起了什么——藏匿、耳语、失去的农场人员、然后是失去的聚居地,与他们一起潜逃——

开着伪装过的巨砾越野车绕行火星,广子爱着他,开着偷来的飞机飞过夜空,从事地下活动,联合地下组织——萨克斯自己几乎可以回想起这一切,那对他而言仍历历在目

。利用心灵感应将他们所有的故事传播给他们所有;1002 ,在这正方形的穹顶内。不,那太多了。光是想象别人的现实生活就已是够让人目瞪口呆,一次顶多只能以心灵感

应传播给一个人。
不过德斯蒙到哪里去了?没有希望。不可能找得到土狼;只能等他来找你。他想现身时就会出现。目前,在金字塔及炼金师区的西北方,有一具年代久远的登陆艇残骸

,或许是从登陆前导装备上卸下来的,它身上的漆都已斑驳,裹着一层盐。他们希望的开端,如今成为一堆破铜烂铁,一文不值。广子曾协助他将其拆掉。
再回到炼金师区,旧建筑中的全部机器都已停摆,完全过时,连最精巧的萨巴蒂埃处理器都已被淘汰。他一向喜欢看那部机器工作。有一天它出了故障,众人束手无策

时被娜蒂雅修好了;圆胖矮小的妇人,哼着歌自得其乐,与那部机器交流。谢天谢地,多亏有娜蒂雅,让他们得以留在现实世界,他们信得过她。他想拥抱她,他最钟爱的

这个姊妹,她似乎就在停车场内,正试着发动一部老古董挖土机。
不过,地平线上有一个身影往西走过一座小丘:安。她是否绕着地平线而行,走个不停?他朝她跑过去,像刚登陆的第一个星期般步履蹒跚。他追上她,慢慢地,喘着

气。
“安?安?”
她转身,他看到她脸上本能的恐惧,神情有如被追杀的动物。他是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生物;他对她而言一向如此。“我错了。”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时说。他们可以

在大气之中交谈,在他不顾她反对而制造出来的大气之中。不过这时大气仍很稀薄,会使人喘不过气来。“我没能了解到那——美感,知道时为时已晚。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噢,他早就想说这些话了,洪水暴发时在米歇尔的车内,在“受精卵”,在坦佩台地,一直没能说出口。安与火星,完全交缠为一体——然而他对火星

并没有什么歉意,每个黄昏都很美,天空的颜色瞬息万变,他们的能力与责任的蓝色象征,这是他们在宇宙中安身立命之所,这么小然而又这么重要;他们使火星有了生命

,那很好,这一点他很确定。
不过他对她满怀歉疚。长久以来基于传教般的热情对她施压,迫使她同意,不择手段使她无法拒绝,毫不留情。为此而歉疚,真是歉疚——他泪水纵横,她就这么凝视

着他——就如她当年在南极的冰冷岩石上,第一次拒绝他——那一幕涌现心头。他的过去。
“你记得吗?”他好奇地问她,换了个话题,“我们一起走到瞭望角——我是说一前一后——不过要出去会面,私下交谈?我们分别出去,我是说——你知道当时的情

况——那对俄罗斯夫妻抗争并被遣送回地球——我们都设法隐瞒那些遴选委员!”他笑了,呼吸有点困难,想到了他们刚开始时极不合理的情况。真是贴切!随后的发展也

与刚开始时如出一辙!他们到火星来重蹈覆辙,只是周而复始,旧戏重演。“我们坐在那边,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情相悦,因此牵起你的手,但你将手抽回去,你不喜欢那样

。我觉得,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们各自回去,再也不曾像那样交谈,再也没有。此后我便一直找你麻烦,我猜,我想那是因为,因为……”他朝蓝天挥挥手。
“我记得。”她说。
她斜睨着他。他感觉得出那股震惊;没有人会这么做,没有人会说出自己还记得年轻时的失恋,而且仍为此伤心。然而她就这么站着,惊讶地望着他的脸庞。
“是的。”她说。“不过情况不是这样,”她蹙眉说着,“是我。我是说,我将手搭在你肩上,我喜欢你,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成为……但你跳了起来!哈,你跳了起来

,像被我用电击棒电到了似的!那边的静电很严重,不过”——苦笑——“不。是你。你没有——我猜你大概不习惯那一套。我也不习惯!也正因为如此,照理说应该可以

的。不过没有。后来我就忘了。”
“不。”萨克斯说。
他摇头,试图借此回想,再度回想。他在他的脑海中仍可看到瞭望角那尴尬的一刻,一切历历在目,每句话,每个动作。
不过安回想起此事时脸上却是那种表情,对过去的某一刻记得极为清楚的神情——显然她也记得——然而她所记得的却与他不同。他们当中有一个是错的,是吗?是吗


“我们是否真的,”他说着,必须停下来从头再试一次,“我们是否真的曾经是两个拙于表达的人?两人出去——打算——打算表白心意——”
安笑了。“结果又掉头离去,以为被对方断然拒绝了?”她又笑了,“那当然。”
他也笑了,他们仰头朝天而笑。
不过接着萨克斯摇摇头,悲伤得近乎痛苦。无论实际情况如何——也罢。如今也无从得知了,即使他的回忆如喷泉般涌现,有如洪水泛滥,仍无法确定实际情况。
那使他心头忽然一寒。如果他无法信任这些涌现的回忆——如果连这么重要的一刻都得存疑——则其他的回忆,例如广子在风雪中带他回他的车子,手握着他的手腕—

—那会不会也……不。他手腕上那只手。不过安的手曾从他手中甩开,这么鲜活而真切的回忆,那个动作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段回忆一定是正确的;他们两人的回忆必然

都是正确的。
因此呢?
因此那就是过去。既存在也不存在。他的一生,如果除了这一刻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普朗克瞬间接着普朗克瞬间,一种薄得难以想象的膜,介于过去与未来之间—

—他的一生——那么那又是什么,那么薄,没有任何可以掌握的过去或未来,一种颜色的光辉。一缕思绪在思考时遗失。真实那么稀薄,几乎不存在;他们什么都无法掌握

吗?
他试着将这种想法说出口,结结巴巴,说不出来,终于放弃。
“哎,”安说,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至少我们记得那么多。我是说,我们认同我们曾到过那里。我们有些想法,结果没能如愿以偿。出了一点状况,或许我们当时

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此如今无法确切地回想起来,或是回想的内容不同,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得明白一件事才能回想起来。”
“是吗?”
“应该是吧。因此两岁大的孩子才无法回忆。他们像疯了般地感受外界,但他们无法记得这些事,因为他们不是真的明白这些事。”
“或许吧。”他不确定记忆就是如此运作的。幼年的回忆都是鲜明的影像,像曝光的底片。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或许就没什么不对劲;因为他确实明白广子在暴

风雪中出现,她的手在他手腕上。这些心事,在凶猛的风雪中……
安上前抱了他一下。他将脸侧向一边,他的耳朵贴着她的锁骨。她很高,他觉得自己与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也抱着她,紧紧抱住。你会一辈子记得这件事,他想。她将

他扶开,手扶着他的臂膀。“那是过去,”她说,“那不能解释我们两人在火星上所发生的事。那是两回事。”
“或许吧。”
“我们回忆的内容不一致,但我们有相同的——相同的说法。这些相同的部分对我们很重要。我记得你曾试着让我开心,在水手峡谷的巨砾越野车内,洪水暴发期间。


“你也曾逗我开心。当时玛雅对我大吼大叫,在弗兰克过世后。”
“是的。”她说着,回忆着。他们竟能拥有如此的记忆力,回想到那些令人惊讶的时刻!那辆车让他们经历了严酷的考验,他们置身其间多少都有点转变了。“我想应

该是的。那太不公平,你只是想帮她。而你脸上的表情……”
他们就这么站着,回头望着山脚基地低矮散乱的建筑。
“如今我们到这里来了。”萨克斯最后说。
“是的。我们到这里来了。”
尴尬的时刻,又一个尴尬的时刻。这是与别人相处的生活,接踵而来的尴尬时刻。他得设法适应才行。他后退一步,伸出手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放开。她想

走过娜蒂雅的拱廊,她说,进入山脚基地西部的荒野中。她经历了太强烈的回忆,无法专注于眼前。她必须出去走走。
他明白。她于是挥挥手离去。挥挥手!而土狼在那边,在午后的阳光下闪亮耀眼的盐制金字塔附近。萨克斯几十年来首次感受到火星的引力,他朝那矮冬瓜跳过去。“

登陆首百”中就只有他比萨克斯矮。他拥抱他的兄弟。
蹒跚地走过他一生的各个片段,一步一惊,实在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土狼不对称的脸上,那张脸有如迪摩斯星球的表面一般——不过那张脸就在面前,生龙活虎地出现

在眼前,过去的容貌似乎也不断地闪现。至少德斯蒙的模样一直都没太大变化。天晓得萨克斯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像什么,或他如果照镜子会看见什么——这想法令人有点

头晕目眩,或许也很值得一试,在回忆年轻时的某事时去照镜子,看起来或许会扭曲变形。德斯蒙,一个印度裔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这时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内心

的狂喜之类的,不晓得是关于这种记忆药还是他年轻时的航行轶事。萨克斯真想告诉他广子还活着,不过话到了嘴边又噤口不语。德斯蒙此时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不会相信

萨克斯的话。因此,那只会使他心烦。经验不见得能转化成道理,这点令人遗憾,不过就是如此。德斯蒙没有感受到他手腕上那只手,因此不会相信他。毕竟,他又何必相

信?
他们往外朝切尔诺贝利走去,聊着阿卡迪与斯宾塞。“我们渐渐老了。”萨克斯说。
德斯蒙嗤之以鼻地笑着。他的笑声仍令人心惊——然而很有感染力,萨克斯也跟着笑了。“渐渐老了?渐渐老了?”
看到他们的小里科弗使他们情绪激动。虽然那既可怜又勇敢,既愚笨又聪明。萨克斯注意到,他们的边缘系统仍然不胜负荷,各种情绪仍同时涌现。他的全部过往都越

来越清晰,像是一系列重叠的影像,每个事件都有独特的情绪波动,此时同时爆发:这么满,这么满。或许比那个什么——心智?心灵?——所能负荷的还要满。满溢了,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德斯蒙,我满得溢出来了。”
德斯蒙只是笑得更大声了。
他的一生已超过他一次能够同时感受的负荷量。除了这个什么,这个感觉?一种边缘系统的喧哗;高山上的松柏在风中的飒飒;在落基山脉躺在睡袋内,风吹过松树的

针叶……很有意思。或许是药物的作用,药效终会消失,虽然他期盼药效可以持续,谁能说这不是整体的一部分?因此,如果你能记住你的过去,而且为时甚长,那么一定

会觉得很满,充满了经验与情绪,或许满得很难再有其他的感受了。那不是也有可能吗?或者每件事都会觉得格外强烈;或许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他们全都变成了多愁善

感的人,踩到一只蚂蚁都会痛不欲生,欣赏日出都会忍不住喜极而泣,等等。那就太不幸了。够了就是够了,或者太多了。吃得饱与吃大餐一样好。
事实上,萨克斯一直相信他周围的人所展现的情感反应可以不用那么强烈,一样无损于他们的人性。当然,刻意掩饰情绪也行不通,那是压抑,升华,会出现压力过大

的结果。真奇怪,弗洛伊德的蒸汽机模型理论至今仍然存在,压缩,排放,整套装置,仿佛头脑是詹姆斯·瓦特设计的似的。不过还原模型很有用,它们位于科学的核心。

很久以来,他一直需要将“蒸汽”排放出来。
他就这么与德斯蒙绕着切尔诺贝利走,朝它丢石头,笑着,时而交谈时而中断,不算是聊天,而是同时在各说各话,因为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因此是没什么

交集的交谈,不过还是相处甚欢,而且听到别人在如此胡言乱语,也觉得宽心了些。能感觉与这个人这么接近也是一大乐事,与他在这么多方面差异如此悬殊,而今却与他

叽里呱啦地谈着学校、南极地区的雪景、“战神号”上的公园,他们又变得这么相似。
“我们有同样的经历。”
“没错!没错!”
奇怪的是,这个事实没有更进一步影响人们的行为。
最后他们漫步走回拖车区,经过时放慢步伐,受到更密集的往日回忆牵引。已近日落,人们在穹顶内四处闲逛,准备晚餐。大部分人在白天都无心用餐,那种药似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