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孩子,也是一大震撼——简直不可思议——当年“受精卵”那个稚嫩而危险的女孩,那个布雷维亚山脊的年轻女神!
“每个人都有浪漫气息。”杰姬说。她徒增岁月未增智,这又是无法与时俱进的另一个例子,或许如此密集地接受抗老化治疗妨碍了她的脑部发育。奇怪的是,她已经

接受了那么频繁的抗老化治疗,看起来却仍有老态;细胞分裂并没有错误,问题出在哪里?杰姬的脸上没有任何皱纹,乍看之下像是只有25岁;而布恩家族特有的爽朗自信

也在她脸上表露无遗,这是她唯一酷似约翰之处——像咖啡屋上面的霓虹招牌一样灿烂耀眼。然而除此之外,她的外貌给人的感觉就如她的真实年龄一样——或许是她的眼

神,或者虽然生理年轻,心灵却已衰老。
这时杰姬的众多随从之一气喘如牛地跑了过来,将杰姬从阿多斯身旁拉开,大叫:“杰姬,对不起,对不起,她罹难了,她罹难了!”——浑身颤抖——
“谁?”杰姬厉声追问,有如挥出一巴掌。
那个年轻女人(其实也已老迈)满脸戚容地说:“佐儿。”
“佐儿?”
“飞行意外,她坠进海里了。”
这应该会使她的竞选活动受阻,玛雅想。
“哦!”杰姬说。
“可是,那种鸟翼服。”阿多斯抗议,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他们不是……”
“那我不懂。”
“无所谓。”杰姬说着,他们噤声不语。稍后玛雅听到一个目击者描述意外发生的过程,这一幕永远烙印在她脑海中——两个飞行者在浪涛中挣扎,像落水的蜻蜓,设

法在水面漂浮,后来一道北海的巨浪将她们拱起,撞向礁石。随后她们便被浪花吞噬。
这时杰姬闷不吭声,陷入思绪中,思索着这件事。玛雅听说,她与佐儿关系并不亲密,有些人说她们互相仇视,终究是自己的孩子。人应该不会活得比孩子久,即使膝

下无子的玛雅也直觉地有此看法。不过他们早已废除这种规矩,生活规范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如果安会因电梯电缆断裂而痛失爱子彼得,如果娜蒂雅与亚特会失去妮姬…

…即使是杰姬,再怎么愚蠢无知,应该也会感到痛心。
她确实伤心欲绝。她设法排解心头痛楚,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她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了。老态毕现——那无关岁月,完全无关。“噢,杰姬。”玛雅说着,伸手握住她的

手。杰姬将手缩回去,玛雅再次将她的手握住。“真遗憾。”
不过人越需要帮助时,越容易将自己孤立。玛雅在广子失踪那晚就明白了这一点,当时她试着安慰米歇尔,但已经爱莫能助。
玛雅几乎想掌掴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助手,不过还是忍了下来:“你何不送布恩女士回到你们船上?暂时不要有人去打扰。”
杰姬仍深陷在她的思绪中。将手抽开只是本能反应,她早已呆若木鸡,心头只有满腔的不愿相信。与任何人的反应完全一样。或许如果与孩子相处不洽而遭逢丧子之恸

,会比深爱着孩子感受更大的痛苦,噢,天啊——“去吧。”玛雅告诉那个助理,并向阿多斯示意要他协助,他一定可以打动她的心。他们带她离去,她仍拥有全世界最迷

人的背影,举手投足也仍具有女王风范。待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后,这一切将会为之改观。
稍后玛雅发现自己信步走到了小镇的南面边缘,此处已无街灯,只能看到运河反射的星光,以及黑色的岩屑堤岸;明亮的霓虹灯影延伸到地平线;天空中与水面上繁星

点点,无声无息地掠过黑色的步道。
她回到他们的船上,踩着沉重的步伐走过舷梯。替敌人感到难过,因敌人遭逢不幸而化解了敌意,实在令人懊恼。“我现在要恨谁?”她朝米歇尔大叫。
“是啊。”米歇尔说着,也极为震惊,然后带着安抚的语气说,“我相信你会找到人来让你恨的。”
玛雅轻笑出声,米歇尔也淡然一笑。然后他耸耸肩,神情凝重。他接受抗老化治疗的次数是他们之中最少的一个。他一向主张,要以有限的生命来创造不朽的事迹,他

对此的坚持近乎病态。如今,又有一个例子可以支持他的论点。
“看来那位平凡女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她是个白痴,那么喜欢冒险,她是自找死路。”
“她不相信自己会死。”
玛雅点点头,言之有理。很少有人相信死亡了,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根本不相信死亡,即使在抗老化治疗问世之前。如今相信的人更少了。不过无论是否相信,死亡都

会一再地夺走人命,当然以是发生在老人身上居多。新的疾病,或旧疾复发,或是健康无缘无故地忽然全面衰退——最近赫尔默特·布朗斯基与德里克·海斯汀就是这么不

明不白地死了,玛雅虽然与他们不熟,但也有点头之交。如今一件意外夺走了比他们年轻甚多的生命,太没有道理,纯粹肇因于年轻人的鲁莽,一起意外,偶发事件。
“你仍想叫彼得过来吗?”米歇尔问了个全然不相关的问题。这算什么,米歇尔就这么现实?噢——他是想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差点又笑了出来。
“我们还是和他联系吧,”她说,“看看他能不能来。”不过这么说也只是让米歇尔安心;她的心思仍未转移到这上头。
那是一连串死亡的开端。
不过当时她尚不知道,当时只是他们运河之旅的结束。
高空透镜所切割出来的河道在刚要到达希腊盆地的分水岭东侧时突然停止,就在道峡谷与哈马契斯峡谷之间。运河的最后一段河道是用传统方式挖掘出来的,由于它沿

着盆地东部陡峭的斜坡急降,因此必须广设闸门。这些闸门在此充当水坝,因此运河的风貌与在高地时截然不同,变成以宽而短的河道相连的一串储水湖,从一座座透明水

坝往下延伸。因此他们航行过一座又一座的湖泊,随着一排排的驳船、帆船、游艇、汽船等缓缓而下。他们进入闸门时,可以通过透明墙壁看到一连串的湖泊,像是巨大的

蓝色石制阶梯,往下直到远方青铜色的希腊海。在这片不毛之地的某处,道峡谷与哈马契斯峡谷分别在左边与右边穿过红岩高原,沿着它们更天然的走势循大斜坡而下;不

过两个峡谷的帐篷都已拆除,因此直到接近它们边缘才能看见,在运河上完全看不到。
他们船上的作息依旧。显然在“自由火星”的船上也大致相同,听说杰姬一切正常。两艘船停泊在同一座城镇时,她仍会和阿多斯相会,优雅地接受慰问,然后岔开话

题,通常是转而谈起当前的竞选议题。他们的竞选活动也顺利进行。绿党在玛雅的调教下,竞选活动比以前做得更加有声有色,不过反移民的情绪仍然高涨。他们所到之处

,“自由火星”的候选人也会前去向群众演讲,杰姬则只是架势十足地去露个脸。她的演讲技巧比起以前好了太多。不过玛雅冷眼旁观,很清楚哪些人才是他们党内的雄辩

之士,而那些人也很乐于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争取一席之地。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也是杰姬的另一个入幕之宾,名叫纳内迪,表现尤其突出。杰姬似乎有点嫉妒,也因而疏远

了他,转而与阿多斯、三日,甚至安塔尔越来越亲密。有几个晚上,她在几个护花使者陪伴下,真如一位众星拱月的女王。不过玛雅看得出她在这种表象之下的真正心情,

也就是她在安提亚斯所目睹的那一幕。她隔着100米之遥,可以看清楚事情核心的黑暗面。
然而,当彼得回电时,玛雅还是要求他赶过来与她讨论当前的选举;彼得到达时,玛雅松了一口气,但也聚精会神准备看戏。好戏就要上场了。
彼得看起来神态自若,非常平静。他最近住在查利顿山脉,从事阿尔及尔的荒地计划,同时也在一家合作社工作,制造宇宙飞船让不想搭太空电梯的人搭乘。神态自若

,非常平静,甚至有点内敛。像西蒙。
杰姬肆无忌惮地与阿多斯公然调情,令安塔尔恨得咬牙切齿。三日则比安塔尔还要火大。这时,彼得一出现,杰姬再度移情别恋,她的眼中就只有彼得一人,连阿多斯

也被她气得一肚子火。她就像一颗磁铁,彼得对她一向很冷漠,可是这颗磁铁却被彼得的铁石心肠所吸引。他们两人是不可能发展的,可是却可以善加利用。“自由火星”

的竞选活动越来越无精打采。安塔尔不再向卡希兰马加里联盟建议,要他们在阿拉伯陷入危机时将其抛诸脑后。三日则代表“火星之首”严厉抨击“自由火星”的许多立场

与移民政策不符,而且正设法拉拢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加入他的阵营。没错——彼得所扮演的角色要蛊惑杰姬,让她众叛亲离。因此一切正如玛雅预期的那样进行:只要

把男人丢给杰姬,就如将保龄球朝球瓶掷出去,她便会应声而倒。不过,玛雅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时他们离开最后一道闸门,进入孔雀石湾,希腊海在这里向内缩成了隧道形状。他们往前驶入更黑的海域,许多船只都在此转向北行,前往希腊海东岸最大的深水港

,地狱之门。他们的驳船也加入这个行列,不久,横跨道峡谷的大桥映入眼帘,然后浮现的则是峡谷入口处盖满建筑物的山壁;随后看到的是桅杆、绵长的防波堤和码头。
玛雅与米歇尔上了岸,走过铺着鹅卵石和阶梯的街道,来到桥下布雷西斯从前的宿舍。下星期这里要举行秋收丰年庆,米歇尔打算参加,然后他们又来到负一岛,接着

前往敖得萨。他们到旅馆投宿,将行李安置好后,玛雅来到地狱之门的街上散步,很开心能离开渡轮的狭窄空间,自由自在地活动。日渐西沉,大运河之旅告一段落。
玛雅最后一次造访地狱之门是在2021年,当时她首次沿着盆地的雪道旅行,为深水公司工作,同行的是——是狄安娜!终于想起她的名字了!爱沙的孙女,杰姬的侄女

。玛雅通过那个高大开朗的女孩认识了火星本土人,真的——不只是通过她得以走入盆地附近的新移民区,也经由她本身、她的态度与观念——对她而言地球只是一个词语

,她一心一意只关注着她自己这一代。那是玛雅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当代人格格不入,成了老古董。她只有付出最大的努力才不致与当代脱节,并对这些时代有举足轻重的影

响力。不过她已付出过心力了,也曾有过影响力。那曾经是她人生中的辉煌时期,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辉煌时期。随后的岁月都像是南方高地的溪流,流过岩隙与地堑,

然后沉入某个突然出现的坑洞中。
不过有一度,60年前,她就站在这里,在那座横跨道峡谷出口的绝壁大桥之下——名闻遐迩的地狱之门大桥,城市在河两岸沿斜坡而下,面向大海。当年除了远方可以

看到一片结冰区域,这里只有沙砾。当时的城镇较小,也较简陋,街道上的石阶粗糙而遍布尘埃。如今这些石阶已被踩踏得极为光滑。尘埃也已随着岁月消逝,一切都一尘

不染,古色古香;如今它已成为美丽的地中海型山边海港,坐落在一座桥下,也被桥衬托得像是一幅画,有如葡萄牙的风景明信片。这里在秋季的夕阳中分外迷人,西天霞

光万道,瑰丽缤纷。不过她曾与一个年轻而活力充沛的女中豪杰一起路过此地,当时一个新世界正在萌芽,她协助推行的火星本土化——一切历历在目,她也仍是火星的一

分子。
夕阳就在这些回忆中西沉。玛雅回到布雷西斯大楼,它仍位于桥下,最后一道阶梯陡得像座梯子。玛雅费力地爬上梯子,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她以前曾这

么做过——不只是曾爬过这些阶梯,而且也边爬边觉得自己以前曾爬过——有更早之前曾到此一游的同样感觉,她曾是创建这个世界的一员。
当然——她曾是最早前来勘探希腊盆地的人员之一,就在山脚基地之后那几年,她忘了有这么回事。她曾协助创立低点镇,然后率先在盆地四周勘察,甚至比安还早。

因此,在后来为深水公司工作时,看着当地的新移民区,她也有与当代格格不入的同样感受。“我的天!”她失声叫了出来。一层又一层,一段接着一段的人生——他们活

那么久了!有点像是投胎转世,或是永无止境的轮回。
这种感受中也夹着一丝希望。回顾当年,她首次觉得与当代格格不入时,她开始了新的人生。是的——她搬到敖得萨,投身革命的行列,不辞劳苦协助革命成功,并努

力思考人们为何支持改革,思考如何改革而不招致恶意的反弹,有时革命成功了数十年,这种反弹仍会出现,使成功的果实化为灰烬。看起来,他们似乎已成功地避免了那

种恶意的反弹。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反弹。或许那是看待选举最好的途径,一种无法避免的反弹。或许她并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么成功——或许她只是失败得不像阿卡迪,或约翰,

或弗兰克那么悲惨。如今已经很难说历史上真的发生过什么事,牵涉层面太广,而且仍在萌芽阶段。在这个多事之秋,任何事都可能在任何地方发生。合作社、共和政体、

封建君主政体……想必仍有一些独裁者在偏远地区、在一些失序的商队中作威作福……因此每个人对历史的认定或多或少都有其效力。她如今所从事的这件事、本土人的移

民区要求水资源、要求离开网眼帐篷及脱离联合国临时政府的统治——不——不仅如此——还有别的……
不过,站在布雷西斯的门口,她记不起那是什么。她与狄安娜第二天早晨要搭火车往南,绕着希腊海的东南岸参观基亚山脊,以及他们改装为导水管的熔岩隧道。不。

她来这里是为了……
她想不起来了。眼看差这么一点就想起来了……深水公司。狄安娜——她们刚结束沿着道峡谷之旅,本土人与移民正在谷底开始务农为生,在他们巨大的帐篷内创造一

个综合生物圈。其中有些人说俄语,她听了之后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听着——她母亲的声音,尖酸刻薄,在他们的小公寓的厨房一隅熨衣服——甘蓝强烈的气味——
不,不是这样。往西看,眺望暮色中的海面微光。海已淹没了希腊盆地东侧的沙丘。至少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一定如此。她来此是为了别的原因……数十艘船,点缀着

一座像邮票般的小港,在一道防波堤之后。往事已无从追忆,无从追忆。差那么一点就想起来了,这令她头晕,然后想作呕,似乎可以借着呕吐回想起往事。她坐在台阶上

,差那么一点就想起来了,她的一生!她的一生!她大声呻吟,几个正在拿石头砸海鸥的孩子转头看着她。狄安娜。她无意间遇见尼尔格,他们共进晚餐……可是尼尔格病

了,对地球水土不服!
然后一切全都涌上心头,像是心窝遭到重重一击,思绪翻腾。运河之旅,当然,当然,潜入淹没的巴勒斯,杰姬,可怜的佐儿这个疯狂的傻瓜。当然,当然,当然。她

并未完全遗忘,当然。显然记忆又回到了脑海中。那些事物没有真的消失;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的注意力漂泊到了别处,到了另一段人生。一段强烈的回忆有它自己的完

整性,它自己的危险性,与模糊的回忆一样。过去会比现在有趣,只是心理因素。这点毋庸置疑。然而……
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宁愿坐久一点。反胃的感觉仍在,头部也仍有点压力感,回忆往事似乎令人痛苦。是的,这一刻不好受。为了回想而头痛欲裂的感觉仍在,无法

否认。
她望着夜幕低垂,使小镇成为深橘红色,然后变成耀眼的颜色,像是由一个褐色瓶子中发出光来。真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之门。她打了个冷战,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沿阶

梯走入港区,码头周围餐厅酒吧明亮的灯火引来一群群的飞蛾。大桥在上方隐隐浮现,像是一张银河的底片。玛雅走到码头后方,前往小船停泊港。
杰姬在那边,正朝她走来。她的几个随从跟在后头不远处,但前面只有杰姬自己一人,朝她走来但没看到她;然后看见了。她一看到玛雅,嘴角立刻紧绷,仅此而已,

但已足以让玛雅看出杰姬已经……多少,90岁了?100岁?她很美,她大权在握,但她已年华老去。不久她也要经历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历史是一道波涛,在岁月中移动的

速度比人的一生稍快,所以即使人只活到70或80岁,在他们过世时也已经在这道历史的波涛之后了;没有船只能让人赶上这道波涛,即使是鸟翼服也无法让人像鹈鹕般在这

道波涛中悠游,像佐儿一样。噢,对了,她在杰姬的脸上看到的是佐儿的死。杰姬设法置之度外,让其流过她身上,就像水流过鸭子的背部。然而这一招不管用,她此刻站

在映着闪闪星光的海面旁的地狱之门,一个老妇人。
玛雅被这一幕震慑住,随后停下了脚步,杰姬也停了下来。远方传来碗盘碰撞声,餐厅中喧嚣的交谈声。两个女人对视着,玛雅想不起曾与杰姬这么对视过——这种最

基本的寒暄方式,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是的,你是真实的,我是真实的。我们在此,我们两人。大片的玻璃在脑内啪啪作响。玛雅觉得更自由自在了,转身走开。
米歇尔替他们找来一艘载客用的帆船,经由负一岛前往敖得萨。船员告诉他们,尼尔格会在负一岛参加一项比赛,这消息让玛雅相当开心。与尼尔格见面总是很开心,

这次她也需要他的协助。她想看看负一岛;她上次去时,那里还不是一座岛,只是由盆地底部隆起的高地,有一座气象站,以及一座小型机场。
他们的船是长而低的纵帆船,有5面鸟翼桅帆。一离开防波堤,三角形的桅帆立刻张满而且紧绷,这时风由后方吹来,船员便在前方安装了一张蓝色的大帆。随后船便飞

速乘风破浪而去,激起一道道的浪花。经过了大运河黑色河岸的束缚感之后,能在无涯的大海中驰骋真是畅快,风拂在她脸上,浪花往后飞逝——地狱之门的一切纷扰全都

被忘得一干二净——将杰姬抛诸脑后——如今回想起来,上个月的日子充满了恶毒与喧嚣,她再也不想过那种生活了——她永远不要回到那地方——浩瀚的大海在她面前,

乘风遨游!“噢,米歇尔,我就是想过这种生活。”
“很美吧?”
旅程结束后,他们要在敖得萨定居,如今那里已像地狱之门一样,成了一个海滨城镇。住在当地,他们可以在天气晴朗时随时出海遨游,就像此刻一样,风力充足,阳

光普照。人生中辉煌的一刻,眼前是他们所拥有过的唯一的真实;未来是一种幻象,过去是一场噩梦——或者正好相反——反正,只有此时此地才能感受到风,并赞叹浪涛

的汹涌!玛雅指着一座蓝色山岭,帆船晃荡不已,翻腾而过,米歇尔畅笑出声;他们看得越仔细,笑得越大声;玛雅好久没有这种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强烈感受了,这些庞

大如山的海浪有点反常,这种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不像是微风造成的,看起来很怪异;那是外星的。噢,火星,火星,火星!
那些船员告诉他们,在希腊海上,海浪通常都是这种滔天巨浪。没有潮汐并没什么影响——与海浪的大小关系最密切的是引力,以及风力。玛雅听后望向这片汹涌的蓝

色大海,情绪也随之澎湃不已。它的引力很轻,而且风势很强。她是个火星人,最先移民火星的那批人之一,她一开始就曾到过这座盆地勘察,协助将水注入其中,协助兴

建港口,让水手出海;如今她自己也出海了,如果此后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汪洋大海中遨游,那也于愿足矣。
他们继续前行,玛雅站在斜桅旁的船艏处,手扶着栏杆保持稳定,感受着迎面飘来的风与浪花。米歇尔过来站在她身旁。
“能离开运河真好。”她说。
“没错。”
他们谈起竞选,米歇尔摇摇头:“这股反移民风潮很受欢迎。”
“你看那些本土人是不是种族主义者?”
“不大可能,他们自己的血统也并不纯正。我想他们只是全面排外,对地球的问题心存鄙夷——担心被推翻。因此杰姬只是说出了每个人原本就潜藏在心中的恐惧,不

一定是种族主义。”
“可你是个好人。”
米歇尔吁了口气,“呃,大部分人都是好人。”
“少来了。”玛雅说,有时候米歇尔过分乐观。“无论是不是种族主义,都很令人反感。地球就在那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空旷的土地,如果我们采取闭关自守的政策

,他们很可能硬将门撞开。人们认为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不过地球人如果被逼急了,很可能会将人送上来。如果我们试图阻止他们,他们会挺身而出,不惜一战。而且战

争会在火星上发生,不是在地球上或太空中,而是在火星上。这种事情会发生——你可以听到联合国的人试图对我们提出的警告。可是杰姬偏偏充耳不闻,她不在乎,她为

了一己之私而挑拨排外情绪。”
米歇尔凝视着她。噢,对了,她应该不再憎恨杰姬的。那是个很难克服的习惯。她挥挥手,就当刚才没说过那些话,将在大运河时钩心斗角的政治活动抛诸脑后。“或

许她也是出于善意,”她说着,试着相信自己所说的,“或许她只是想为火星好。不过她还是错了,而且必须阻止她。”
“不止她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必须想想我们能做什么。不过听着,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事了。我们看看能否比船员更早看到那座岛。”
两天后,他们真的做到了。接近负一岛时,玛雅欣慰地发现这座岛与大运河的风格迥然不同。噢,这里也有粉刷雅致的小渔村,不过看起来都像是手工打造的,相当朴

实。它们上方的峭壁上有搭在果树上的树屋,空中的小村落。船员告诉他们,岛上住的都是野人与渔人。海角处的土地很贫瘠,在山谷地区则有绿油油的谷物。暗褐色的砂

岩山岭延伸入海中,与海滩交替出现,荒凉不毛,只有沙丘上的杂草随风摇曳。
“看起来好空旷,”玛雅在绕过北面海岬前往西海岸时说,“他们在地球上看过关于这边的报道,所以才不肯让我们闭关自守。”
“是的,”米歇尔说,“不过你看这里的人口有多拥挤。布雷维亚山脊人将克里特岛的模式带了过来。每个人都住在村落里,白天则到野外工作。看起来空旷的地方其

实早已在耕作了,用来供养这些小村落。”
此地没有正式的港口。他们驶入一座浅水湾,上方有一座小渔村,下锚后,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锚沉入水下10米的沙中。他们改搭纵帆船上的小艇靠岸,驶过几艘多帆

单桅的小船和几艘渔船,然后在更靠近海滩处下锚。
他们在几乎已经荒芜的村落后方沿着一条已干涸的蜿蜒河谷进入山区。那条河谷最后到达了一个箱型峡谷,然后他们又沿着一条Z字形道路登上台地。在这片崎岖的荒

原上,放眼望去四面都是海,地面上则有许多历史久远的大橡树园。如今有些树上架着梯子,高大的枝丫间也搭建了小木屋。这些树屋使玛雅想起“受精卵”,她在得知岛

上一些杰出居民来自“受精卵”时并不觉得意外——瑞秋、蒂乌、西穆德、埃米莉——他们都迁徙到了此地定居,并协助建立了一种会让广子引以为傲的生活方式。事实上

有人说岛上的居民将广子及她的部属藏在了比较偏僻的橡树园中,让他们能四处走动而不用担心被发现。玛雅环顾四周,觉得这种说法颇有可能;这与其他任何关于广子的

谣言一样言之成理,而且这种说法最为可信。不过也无从查证。反正也无所谓,如果广子决定藏匿,如果她还活着,藏在何处不值得操心。为什么大家会去穿凿附会,玛雅

实在想不通。那也不是新鲜事,与广子有关的事总会令她心烦。
负一岛的北端比其他地区更加平坦。他们来到这里,看到这座岛上大部分的传统建筑全都聚在一起。这些建筑刻意搭盖得具有希腊风貌:运动场、环形露天剧场、一座

种满参天巨杉的神圣树园,以及在一座海岬上的小神殿,是用一种类似大理石的白石搭建而成的——雪花石膏石或裹着一层钻石的盐。山上有些临时搭起的圆形帐篷,数千

人聚集于此;显然占了全岛人口的大多数,还有许多从希腊盆地来的游客——运动比赛仍然属于希腊盆地居民的活动。所以发现萨克斯在运动场内帮忙为投掷项目测距离时

,他们觉得相当惊讶。他与他们拥抱,以他独特的方式开心地点着头。“安娜丽妲今天要扔铁饼,”他说,“应该很有看头。”
因此,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玛雅与米歇尔陪着萨克斯在田径场上观赛,只记得当天的赛事,其他事全抛在脑后。他们站在跑道内的场地,尽量靠近他们想看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