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是玛雅。她的心灵,她的心理问题,她的情绪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什么症状?
和从前一样,只是更严重。她晚上无法入眠。有时候她会痛恨自己的长相。她仍处于癫狂与忧郁的周期,不过有点改变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似乎无法记起自己
处于周期中的哪一个时期。时而狂热,时而闷闷不乐。她忘东忘西的,很多事都忘了。
我们不也一样?
我知道。不过玛雅健忘的情况与众不同。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那是最严重的一点;她似乎漠不关心。
我很难想象。
我也是。或许那只是因为她正处于情绪周期的忧郁期,如今她几乎一直郁郁寡欢。不过有时候她会完全不受影响。
也就是你所谓的“旧事如新感”?
不是,不尽然。她也有那种症状,提醒你。像是中风的前兆。我知道,我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吓坏了。不过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确定。她有“旧事如新感”
,很像是中风的前兆。她还有“几乎看到感”的问题,这时她会觉得身在一场永远不会来的启示的边缘。癫痫患者在发作前都会有此症状。
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
是的,我想我们都会有。有时候觉得似乎即将有事情发生,然后那种感觉又消失了。是的。不过对玛雅而言,这种感觉很强烈,每件事情都如此。
总比漠不关心好。
噢,是的,我同意。“几乎看到感”并不是坏事。最严重的是“似曾相识感”,她有时会持续处于“似曾相识感”之中,可以长达一个星期。这会对她造成严重伤害,
那剥夺了若干她不可或缺的东西。
偶发性,自由意志。
或许。不过这些症状所造成的全面影响会使她变得冷漠。几乎像罹患紧张症。借着不过多去感受,来避免任何不正常的情况。麻木不仁。
他们说第一代移民最常见的疾病之一就是变得畏缩怕事。
是的,我也读过相关文献。丧失了感受能力,疏离,漠不关心。他们用类似治疗紧张症、精神分裂症的方式来治疗这种症状——给他们血清素与多巴胺混合剂、兴奋剂
……药品又多又杂,你也可以想象。脑部化学……我必须承认,我已经竭尽所能地替她配药了,并记录日志,做试验,有时由她配合,有时未让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
发誓。
我相信。
可是这根本无济于事。她熬不下去了。噢,萨克斯——
他停下来,按着他朋友的肩膀。
如果她走了我会受不了的。她一直那么快活。我们是土与水,火与空气。而玛雅则一直在天空飞翔。这么一个快活的精灵,在我们上空自由飞翔。我无法忍受看着她这
么倒下来!
噢,是啊。
他们继续走。
弗伯斯能回来真好。
是的。你这个构想不错。
事实上那是你的构想。你向我建议的。
是我吗?我不记得了。
是你。
海浪在他们下方拍打着礁石。
这四种元素,土、水、火、空气,是你的语义学四要素?
那是希腊人说的。
像四种体质?
是的。希腊哲学家泰利斯提出的假说,他也是第一个科学家。
不过从远古以来一直都有科学家,你告诉我的。远自混沌之初就有了。
是的,没错。
那些希腊人——我要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们确实有伟大的心灵——不过他们只是连续统一的科学界中的一部分,你知道。在他们之后科学也有长足的进步。
是的,我知道。
是的。而且后来的这些发展或许会对你有帮助,对你的概念轮廓有益。替我们描述这个世界。你可以用对你有帮助的新观念来看事物,甚至是处理像玛雅这种问题。因
为元素不止4种。大约有120种。或许体质也不止4种。或许也有120种吧,呃?而且这些元素的特性——在希腊人之后,事情变得很奇怪。你知道吗?亚原子粒子有一种特质
叫作自旋,只以1/2的倍数出现。你知道吗?在肉眼能看见的世界里,一个物体转360度后,会回到原点。一个自旋为1/2的粒子,例如质子或中子——它必须转720度才会回
到原点。
那是什么意思?
与正常物体相比,它必须转两圈,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
你在开玩笑。
不,不。这一理论几世纪前就已被证实了。自旋为1/2的粒子的空间几何就是不一样。它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所以……
呃,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很有启发性。我是说,如果你想用物理模式来比喻我们的心理状态,并套用你采取的模式,那么,或许你应该将这些较新的物理模式也列
入考虑。或许,将玛雅想成一个质子,一个自旋为1/2的粒子,住在一个比我们大两倍的世界里。
喔。
而且比那还奇怪。这个世界有十个维度,米歇尔。十维。我们所能察觉的三维空间,加上一个时间,还有六个更微小的空间,紧密地环绕着基本粒子,它的结合方式只
能以数学描述,但肉眼无法分辨。卷积与拓扑学,微分几何学,肉眼无法看见,但在最高层的时空中却是真实的。考虑考虑。那或许可以引导你进入全新的思想体系,扩展
你的心灵。
我不在乎我的心灵,我只在乎玛雅。
是的,我知道。
他伫立着望向海面的星光倒影。星空在他们上方,微风拂过他们身体,海水在底下喃喃低语。这个世界似乎是个宽广之地,狂野而自由自在,黑暗而神秘。
过了一阵儿,他们转身,开始沿小径往回走。
有一次,我搭火车从达·芬奇前往谢菲尔德,山路出了状况,我们在山脚基地停留了一阵。我下车在以前的拖车区散步。往事突然涌上心头。只是随便逛逛。我并没有
刻意回想。不过往事全都浮现脑海。
常有的事。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我在想,如果让玛雅也做类似的事,不知是否有帮助。不一定要到山脚基地去,只要是她觉得开心的任何地方都行,你们两人都觉得开心的地方
。你们最近都住在沙比希,何不搬回像敖得萨那种地方?
她不想去。
她或许错了。你们何不搬到敖得萨,然后偶尔到山脚基地或谢菲尔德走走?开罗,甚至可以去尼科西亚,或南极的一些城市,或者去布雷维亚山脊。也可以到巴勒斯看
一看,或到希腊盆地做一趟火车之旅。这种旧地重游的方式或许可以使她联想起点滴往事,重访我们的故事起源地。我们在这世界初生之时,在那里成为现在的自己,无论
是好是坏。不管她是否知道,她或许需要这样的旧地重游。
嗯。
他们手挽着手回到火山口,沿着一条隐隐约约的小径走过阴暗的蕨草丛。
祝福你,萨克斯。祝福你。
伊希地湾的海水颜色像瘀青或铁线莲的花瓣,阳光在白色浪花下闪烁。潮水是由北面涌进来的,游艇由都马色雷港往西北行驶时,颠簸得很厉害。风和日丽的春天,Ls
=51度,火星年79年,公元2181年。
玛雅坐在船的上层甲板上,享受着海风与阳光。出海遨游实在很惬意,远离雾蒙蒙的陆地。真是奇妙,大海永远无法驯服或改变;真是奇妙,人在看不到陆地之后,就
会再度与怒海狂涛搏斗,将陆地上的事全抛诸脑后。她可以继续航行,整天航行,每天航行,每次在澎湃的波涛间翻腾,都像是坐了一趟心灵的云霄飞车。
不过那不是他们出海的目的。前方的浪涛冲上一片宽广的土地,她身旁的舵手将舵轮转了约两格,然后减速。这片白色浪花是双层孤山的峰顶,淹没后成为浮出水面的
一块礁石,用一个黑色浮标标记,浮标低沉的铃声铿锵作响,砰砰,砰砰,砰砰。
系泊用的浮标散布在这大铃周围。他们的舵手将船驶到最近的一处。这里没有其他船只停泊,放眼望去也看不到其他船只;他们仿佛遗世而独立。米歇尔由船舱中走上
来,站在她身旁,手搭在她肩上。舵手逐渐减速,一个船员在他们下方的船尾用一个挂钩套住浮标,再将系泊缆系上去。舵手关掉引擎,他们随着潮水后退,直到系泊缆绷
紧,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激起一阵浪花。他们在巴勒斯下锚了。
玛雅到船舱内取出她的衣服,穿上一件轻便的橘色干潜水衣:潜水衣、头套、短靴、氧气筒与头盔,最后戴上手套。她刚学会潜水,每件事都觉得很新鲜,在水中的感
觉除外,在水中和在太空中的无重力感很类似。因此她一跃入水中,便觉得很熟悉。往下沉,随着重力往下沉,知道身旁的水很冷,但实际上感觉不出来。她在水底呼吸,
很奇怪,不过可以做到。她潜入黑暗中,松手往下游,游离微弱如针尖的阳光。
往下再往下。经过双层孤山的顶端,经过它银色或铜色的窗户,像是一排矿物加工品,或是来自另一空间的观察者的单面镜。然而,在黑暗中一闪即逝,她再度如虚似
幻地往下游,不断地往下。米歇尔与其他人跟着她,不过由于太暗,她看不见他们。然后一部形状像厚床架的自动拖网机超越他们往下沉,沿它的强力探照灯射出长圆锥形
的光线,这圆锥体拖得很长,看起来有点像是摇曳不已的圆柱体,随着拖网机的升降而移动。有时照到远方的一扇金属窗户,有时照到当年下城屋顶的黑色淤泥。下城运河
曾流过这下面某处——有了,白森森如一排利齿——贝瑞斯圆柱群,在它们的钻石外膜下白得耀眼,大约有一半埋在黑沙及淤泥下。她踢了几下脚蹼,不再往下沉,然后压
一下按钮,在她的重力带内注入一些空气,使她维持稳定。然后她像个游魂般地漂过这道运河。是的,有点像是《圣诞颂歌》中的守财奴之梦,那部拖网机像是昔日的圣诞
节,照亮了被淹没的昔日世界,这个她曾挚爱过的城市。她忽然觉得一阵痛心,大致而言她已经感情麻木了。真奇怪,很难理解或相信这就是巴勒斯,她的巴勒斯,如今成
为火星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岛。
她为自己的感情麻木而苦恼,用力踢水游向运河公园,经过那些盐柱再往西。亨特台地在左手边浮现,她与米歇尔曾在这里的一家舞蹈工作室藏匿了一阵子,然后是大
斜坡大道黑色的宽广上坡路。前方便是公主公园,第二次革命时,她曾站在这里的一座讲台上,对着一大群民众演讲;那些民众所站的位置就在她目前所漂浮之处下方。在
那边——她就是在那边与尼尔格交谈。如今已成为一座海湾的漆黑海底。这一切,好久以前了——她的生命——他们将帐篷劈开,离开这座城市,他们放水将它淹没,不曾
回头看。是的,米歇尔说得没错,这趟潜水之旅勾起了玛雅原本模糊的记忆,或许可以清楚地回想起,然而……玛雅感受到了自己的麻木,对此存疑。这座城市已被淹没了
,毋庸置疑,不过它还在。如果他们想,便可找人重新筑堤,再将海湾中这一段的水抽干,这座城市便会重见天日,湿淋淋地在阳光下冒着气,像是被堤防围起的荷兰城镇
;将街上的淤泥洗干净,种些花草树木,将台地内部及下城运河沿岸的房舍与商家清理干净,再沿着宽广的大道清扫——将窗户擦干净——它便会再度出现——巴勒斯,火
星,浮现地表,闪亮夺目。可以办到,若考虑到9座台地间有这么多的遗迹,伊希地湾又没有其他的优良港口,使巴勒斯重见天日甚至可以称得上合情合理。也罢,没有人会
这么做的,不过可以办到。因此那与过去并不完全相似。
僵冷,越来越冷,玛雅在重力带内注入更多空气,翻身往上游过运河公园,朝拖网机的灯光游过去。那一排盐柱再度映入她的眼帘,她莫名地被它们吸引。她朝它们游
过去,紧贴着黑色的沙面游,脚蹼搅动了沙面。贝瑞斯圆柱群围住了那道古运河。它们如今有一半被埋在淤泥中,丧失了原有的匀称感,感觉更残破了。她想起了以前午后
在公园散步,往西朝太阳走去,然后折返,阳光照在他们背后。它曾是个美丽的地方。坐落于那些大台地间,它曾像是个有许多大教堂的大城市。
这些圆柱后是一排建筑。这些建筑都已长满了海草,长长的叶片由它们的屋顶垂入淤泥中,宽大的叶面随着潮流缓缓摆动。最后一栋建筑物的前面原本有一家咖啡馆,
露天咖啡馆,有长满爬藤的格子棚遮阴。玛雅用最后一根盐柱做标记,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她吃力地划水,使自己站起来,她又想起了一段往日时光。弗兰克朝她大叫,然后跑开,莫名其妙,完全不像他平日作风。她穿好衣服后跟上去,发现他就在这里喝咖
啡。没错,她与他正面冲突,两人就在此争论,她疾言厉色地指责他没能尽快到谢菲尔德……她将一杯咖啡打落桌面,咖啡杯的把手断裂,在地上打转。弗兰克起身,他们
边走边争论,一路回到谢菲尔德。但是,不对,不对,情况不是如此。他们曾发生争执,没错,不过后来言归于好。弗兰克将手伸过桌面,握住她的手,她卸下心头重担,
感觉一阵飘飘然,觉得坠入情网,受人爱慕。
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不过,到底哪一个版本才是真的?
她记不得了,无法确定。与弗兰克吵过无数次,也妥协过无数次;两种版本都有可能。已经无法回想在何时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混在她脑中,成为模糊的印象,零星
的回忆。过去,已完全无影无踪。微弱的嘈杂声,有如动物的呻吟——喔——是她的喉咙。低泣,呜咽,麻木,然而在啜泣,真怪异。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她希望能重
温旧梦。“弗,”她无法叫出他的名字。那会令她痛心,仿佛有人拿针刺她的心。喔——那是一种感觉,没错!不容否认。她喘着大气,痛彻心扉。无法否认。
她缓缓拍动脚蹼,离开沙面,往上游离长满海草的屋顶。当年他们满脸愁容地坐在那张咖啡桌旁,如果知道120年后她会在上方漂游,而弗兰克早已作古,他们当时会做
何感想?
一场梦的结束。茫茫然,由一场现实转向另一场现实。在黑暗的水中漂浮使她再度感觉到麻木。喔,不过,那种刺痛的感觉还在,在内心,深深包裹着——坚持着——
永不放松,无论任何感受都要永远保存,你能由那些淤泥中挖掘出的任何感受,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麻木就行;与麻木相比,痛苦地啜泣也会让人欣喜若狂。
因此米歇尔又说对了,这个老炼金师。她环顾四周想找他,他已游开自顾取乐。已经过了许久,其他人聚集在拖网机的圆锥形光线前,有如一个黑暗冰冷的水族箱中的
热带鱼,被光线吸引想借此取暖。如梦似幻,缓慢而毫无重量。她想起了约翰,赤裸裸地飘浮在黑暗的太空中与明亮的群星下。喔——有太多要感受了。一次只能回味往日
中的一小段,这座淹没的城市。不过她也曾在此与约翰亲热,刚到此不久,在公寓中——与约翰、与弗兰克、与一个她想不起名字的工程师亲热,无疑也曾与其他人亲热,
全都忘光了,或几乎忘光了,她得努力回想这些事。将它们保存下来,这些珍贵的感受要永久保存,至死不渝。往上游,往上,往上,游到那群有手有脚的五颜六色的热带
鱼之间,回到白日的阳光下,蓝色的阳光,喔,老天,是的,耳畔乍然传来声响,一阵晕眩,或许是氮气引起的昏睡。他们挚爱着深海,或是挚爱着人性深处,他们的生活
方式,走过这些年惨淡岁月的那些巨人,是的,以及他们所坚持的。米歇尔从底下游了上来,紧跟着她;她踢一下水然后等着,等着,抱住他,紧紧搂住,喔,她真喜欢将
别人紧紧揽在怀中的踏实感,那可以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边紧搂着边想,谢谢你,米歇尔,你是我灵魂的魔法师,谢谢你,火星,让我们保存在心头,虽然可能已被淹
没或被包裹。再回到艳阳下,回到风中,用冰冷笨拙的手指解开潜水服,如蝉脱壳般将之脱下来,不在乎女性胴体暴露在男性眼光中所造成的影响,然后突然注意到了,让
他们乍见阳光下的胴体,午后的性,在风中深深地喘息,因为忽然有所感觉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仍然是玛雅。”她信誓旦旦地告诉米歇尔,牙齿打着冷战;她环抱住
胸部,然后用毛巾擦拭,厚毛巾擦在湿皮肤上。她穿上衣服,被冷风冻得直哈气。米歇尔满脸幸福,圣洁的光辉,喜悦的面具,因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开怀大笑,为他的朋
友与伴侣的欣喜而大笑。
“你看到了什么?”
“露天咖啡馆——公园——运河——你呢?”
“亨特台地——舞蹈工作室——透特大道——桌山。”他在船舱内冰了一桶香槟,将软木塞打开,气泡喷入风中,轻轻飘落在水面,然后随着蓝色波浪漂浮而去。
但是她拒绝进一步透露。她不肯透露她潜水的详情。其他人都把潜水经过说出来,轮到她了,其他人像秃鹰般地盯着她,渴望聆听她的体验。她喝着香槟,默默地坐在
甲板上,望着汹涌的浪涛。火星上的浪涛看来很怪异,又大又斜,很壮观。她望了米歇尔一眼,让他知道她没事,以及他送她下去是做对了。此外,便默不作声。让他们回
味他们自己的体验吧,这群秃鹰。
小船转向都马色雷港,那是一座新月形的小港,在都马色雷火山口的外围下方呈曲线形。火山口外围的斜坡遍布着建筑物与花草树木,直到火山口。
他们上岸走过镇子,在一家火山口餐馆用餐,望着伊希地湾海面的落日余晖。傍晚的海风由陡坡而下,呼啸着往海中吹,风起浪涌,浪花四溅,如白色的羽毛,夹杂着
转瞬即逝的彩虹。玛雅坐在米歇尔身旁,一只手放在他大腿上或肩上。“真神奇,”有一个人说,“看到那一排盐柱仍在底下闪闪发光。”
“还有台地间的窗户!你有没有看到破损的那一扇?我很想进去看,但我害怕。”
玛雅蹙眉,专注于当下。坐在餐桌对面的人正与米歇尔谈一个与“登陆首百”以及其他早期移民有关的新机构——某种博物馆,一个口述历史的宝库,保护早期建筑免
于受破坏的委员会,等等,以及一个为早期移民提供协助的项目。当然这些热忱的年轻人(年轻人就是这么热忱)尤其希望能争取米歇尔的协助,协助寻找并登记“登陆首
百”仍健在的遗老;如今尚有23个,他们说。米歇尔当然表现得彬彬有礼,事实上看起来真的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玛雅恨透了这个构想。潜水回到往日遗迹中,有点像是嗅盐,虽然令人不快,但可以提神醒脑——很好,可以接受,甚至有益身心健康。可是全身心投入到过去,专注
于往日,就令人厌恶了。她恨不得将说这话的那个年轻人丢入海中。这时米歇尔正在同意与所有仍健在的“登陆首百”晤谈,协助这个项目付诸实行。玛雅起身走到栏杆旁
靠着。黑暗的海面上仍涌着一波波闪亮的白色浪花。
一个年轻女子走到她身旁,靠在栏杆上。“我叫范丹娜,”她告诉玛雅,眼睛注视着波涛,“我是绿党今年的地方政治主管。”她的侧面很美,清爽而醒目,有古典印
度人的特征:橄榄色的肌肤,黑眉毛,高挺的鼻子,樱桃小嘴,充满睿智的褐色眼眸。真奇怪,光是看脸就能知道那么多了。玛雅开始觉得,她对一个人瞄上一眼,便可以
知道所有必须知道的事。这种能力很有用,尤其这一阵那些本土人所说的话总是令人苦恼不已。她需要那种能一眼看穿人的洞察力。
然而,绿党,她了解,或自认为了解;事实上她觉得那已是一个过时的政治名词了,整个火星都已绿意盎然,蓝色也四处可见。“有何指教?”
范丹娜说:“杰姬·布恩,以及‘自由火星’在本地想参与角逐公职的候选人,正在为即将进行的选举拉票。如果杰姬蝉联党主席宝座,而且又回到执行委员会,那么
她就会继续执行‘自由火星’的计划,全面禁止地球新移民。那是她的构想,而且她推行得不遗余力。她的论点是地球的移民可以转移到太阳系的其他地方。那不可行,不
过有些人支持她的主张。地球人当然不喜欢这种论调。如果‘自由火星’的孤立主义获得大胜,我们认为地球会采取极端手段。他们面临的问题已经难以掌控了,他们需要
我们提供协助。他们会认为我们破坏了你所签署的协约。他们甚至可能不惜为此而大动干戈。”
玛雅点头。几年来,她一直觉得地球与火星之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虽然米歇尔一再保证无须挂虑。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见识过。
“杰姬拥有许多团体的支持,‘自由火星’几年来一直在火星公职人员中占压倒性的多数。他们在环保法庭的势力不断扩张。她提议的禁止移民构想,一定会获得环保
法庭的附议。我们希望能维持你所签署的那份协约中所提的政策,甚至将移民配额再放松一点,尽我们所能地协助地球。不过很难阻止杰姬。老实说,我不认为我们知道该
如何阻止她。所以我想我应该来请教你。”
玛雅极为惊讶:“请教我如何阻止她?”
“是的。或是更广泛一点,请你协助我们。我想这件事必须与她正面交手。我认为你或许会有兴趣。”
她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望着玛雅。
这种带着嘲讽的笑容看起来有点面熟,樱桃小嘴的唇角微微上扬,虽然有点恼人,不过与米歇尔身旁那些狂热积极的年轻历史学者相比,她这种模样比较讨喜。玛雅考
虑良久,越想越觉得这个邀请值得投入;这是当代政治,参与当下的环境。当前的琐碎事情通常会令人敬而远之,不过她认为眼前的政治难免会看起来琐碎而愚蠢,只有在
日后回顾时,才会令人肃然起敬,有不朽的历史价值。而且这个议题或许关系重大,就如那年轻女子所言。这也可以使她回归现实。更何况只要能与杰姬作对,当然(她潜
意识中这么想)是件大快人心之事。“多告诉我一些。”玛雅说着,往阳台外走,避开别人的耳目,那高大面带嘲讽的年轻女子跟了过去。
米歇尔一直想重游大运河,最近他游说玛雅从沙比希搬回敖得萨,当作解决玛雅各种心头苦恼的方法,他们甚至可以在第二次革命前住过的布雷西斯住宅区找间公寓。
那是唯一让玛雅视为家的地方,山脚基地除外,她拒绝重游山脚基地。米歇尔认为回到一个有家的感觉之处对她会有帮助。因此,敖得萨。玛雅欣然同意,她无所谓。米歇
尔想经由大运河前往该地,似乎也不错,玛雅并不在乎。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不确定,她没什么主见,没什么偏好,问题就在这里。
这时,范丹娜正在说,杰姬的拉票路线,是沿着大运河由北往南,以一艘游艇当作竞选总部。他们已经在大运河北端的纽约湾海峡待命了。
因此玛雅回去找米歇尔,等那些历史学家离去后,她说:“我们就沿着大运河去敖得萨吧,就依你说的。”
米歇尔很开心。在巴勒斯潜水之后心头萦绕的阴霾此时总算一扫而空;他很欣慰此行对玛雅有帮助,但对他自己而言则有负面影响。他回来后一直反常地沉默寡言,闷
闷不乐,似乎是那座被淹没的首都在他生命中所代表的意义令他郁郁寡欢。很难说。所以,如今看到玛雅对此行反应如此良好,而且乐于去参观大运河——在玛雅看来,像
是一个大玩笑——那使他大笑,她也很喜欢看他笑。最近米歇尔总认为玛雅需要协助,不过她很清楚,真正饱受煎熬的是米歇尔。
所以,几天后,他们沿着一道舷门登上一艘窄长帆船的甲板,这艘船唯一的桅与帆是用已泛黄的白色材料做成,形状像鸟的翅膀。这是一艘渡轮,计划往东绕行北海一
周。在旅客全部登船后,他们离开都马色雷的小港,转而向东,陆地一直在视线范围之内。这艘船的桅帆极有弹性而且轻便灵巧,可转向许多不同方向;它像鸟翼般变换着
曲度,随时都不同,由它的计算机依据当时风向而做微调。
在他们驶入纽约湾海峡的第二天午后,埃律西昂陆块出现在他们前方的地平线上,蔷薇色的高耸山岭映照着紫蓝色的天空。大陆的沿岸也向南隆起,仿佛要引颈眺望海
湾另一头的大陆。峭壁与沼泽交替出现,随后是一片黄褐色的水域,其后则是更高的海边断崖。这座断崖的水平红色地带掺杂了一些黑色与象牙色区域,岩棚上长了一层海
蓬子与杂草,遍地都是鸟粪。海浪拍打断崖底部的礁石,然后反弹,涌进与弹回的潮水激荡成纷飞的浪花。简而言之,驾帆船出航极为过瘾:乘长风破巨浪,下午的风势尤
其强劲——浪花与盐味弥漫在空中——因为北海含盐量已越来越高——风吹过她的头发,船首破水而过所形成的V字形白色水痕,在靛蓝色的海面上格外耀眼。这真是个美
好的日子,令玛雅恨不得能一直搭船环游世界,到达永不改变的梦幻国度……她听说如今已有人在这么做了,完全自给自足的巨型船只,设有温室,自由地绕着大海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