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水下的屋舍,能见到的不多——屋顶的斜坡,街道如惊鸿一瞥出现,还有房子的百叶窗板。
小镇的另一端有座浮动船坞,系泊在一根浮出水面的水泥柱上。“这是以前的渡船码头。他们将其中一部分切下来,让它浮出水面。他们如今已经将水下的渡船办公室
的水抽掉了,重新开始使用。”
“重新开始使用?”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布莱从船舷跳上码头,然后伸出手扶尼尔格跨过来;不过尼尔格仍然跌了一跤,一膝着地。
“来吧,蜘蛛人。我们要下去了。”
系着浮动码头的那根水泥柱约有胸口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中空的,里面还有一道金属阶梯通往底下。裹着橡胶的电线缠绕在阶梯的栏杆上,插座上还装着电灯泡。水
泥柱大约只有3米深,不过阶梯仍继续往下,通往一个大房间,温暖、潮湿、充满鱼腥味,另一个房间还传来发电机的嗡嗡声。这栋建筑物的墙壁、地板、天花板、窗户,都
用一层透明塑料包裹着。他们置身于一种透明材料包成的气泡中;窗户外就是海水,污浊棕褐,像污水槽里的洗碗水般冒着泡。
尼尔格满脸惊讶。布莱淡然一笑说道:“这座建筑物很坚固。我们用的石膏板与你们在火星上用来搭建帐篷的材质很相似,不过还经过了硬化处理。有不少类似的建筑
物已经在重新使用了,如果它们的尺寸与深度合适的话。放一条管子进去,然后灌气,有点像是在吹玻璃。所以有许多希尔内斯的居民又搬回来住了,在这个码头或他们的
屋顶间进出。我们称他们为‘潮民’。他们认为与其在英国当等人施恩的难民,倒不如当‘潮民’,嗯?”
“他们以何为生?”
“捕鱼,他们的老本行。还有参与海上救难。喂,卡纳!这位是我的火星朋友,打声招呼吧。他这种身材在他们火星还算是矮冬瓜呢!就叫他蜘蛛人吧。”
“可是,那不是尼尔格吗?如果尼尔格来我家参观,我却叫他蜘蛛人,那我还能做人吗?”那个人黑头发,黑皮肤,口音、外表都像亚洲人,他与尼尔格亲切地握手。
房间内被两盏聚光灯照得一片通明。光洁的地板上摆满了物品:桌子、长椅,各个装配阶段中的机器,如船只引擎、电泵、发电机、卷轴,还有一些尼尔格没见过的东
西。发电机摆在走廊的另一端,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嘈杂。尼尔格走到一扇窗户旁,检查用来填充缝隙的泡沫材料。布莱的朋友告诉他,这种材料虽然很薄,却可以承受数千
磅的压力。尼尔格将每一磅想象成打一拳,可以同时承受数千拳。“即使水泥已经剥落了,这些材料还完好无缺。”
尼尔格问他广子的下落。卡纳耸耸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以为她是泰米尔人,从印度南部来的。我听说她到绍森德去了。”
“她帮忙建的这种泡沫屋?”
“是的。她从弗利辛根带了那种材料过来,她和一群跟她很像的人。他们真是贡献良多,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只能滞留在高赫斯托。”
“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应该是沿岸的救援机构派来的吧。”他笑了,“不过他们好像不是为救援的目的而来。只是一路找废弃建筑盖成这种泡沫屋,看来好像是以此为乐,他们称
之为潮间文明。与平常一样喜欢开玩笑。”
“嗨,卡纳,嗨,布莱。天气不错,对吗?”
“是啊。”
“要不要来点小鳕鱼?”
隔壁房间是个厨房,还有一处用餐区,塞满了桌椅。里面大概有五十多人正在用餐,卡纳叫了声“嗨!”,然后大声向众人介绍尼尔格。众人纷纷窃窃私语。他们正忙
着用餐:大碗的炖鱼肉,从看起来已经用了几百年的乌漆麻黑的锅里舀出来。尼尔格坐下来用餐;炖鱼肉很美味,面包硬得像桌子。那些人的脸庞凹凸不平,像被盐水渍过
,不是褐色就是红色;尼尔格从没见过那么丑的脸,有如被地球强烈的地心吸力拉得过长了。高声喧哗,笑闹声不绝于耳,根本听不见发电机的声音。稍后人们纷纷上前与
他握手,端详着他。其中有些人曾见过那位亚洲老妇人,他们热情地描述着她。她不曾向他们透露姓名。她英文说得很流利,字正腔圆。“我以为她是巴基斯坦人。她的眼
眸看起来不大像东方人,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和你的不大一样,你知道,鼻子旁边没有细小的折痕。”
“那叫内眦赘皮,你这笨蛋。”
尼尔格觉得心跳加速。房内很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和她一起的人呢?”
其中有些是东方人。亚洲人,只有一两个白人。
“有没有个子较高的?”尼尔格问,“像我这样?”
没有。然而……如果广子率领手下回到地球,很可能那些本土人会留在火星。即使是广子也无法说服他们全都离开火星。弗朗茨会离开火星吗?纳内迪呢?尼尔格深表
怀疑。在地球需要援手时回来……老一辈的会这么做。没错,听起来像是广子的作风;他可以想象她这么做,沿着地球的新海岸航行,从事灾后重建……
“他们去绍森德了。他们打算沿海岸线一路重建过来。”
尼尔格望着布莱,布莱点点头,他们也能到对岸去。
不过尼尔格的随行人员想先了解情况,他们想先花一天时间安排相关事宜。这时布莱与他的朋友在聊着水底打捞的计划,听到随行人员建议将行程延后时,他问尼尔格
想不想参观水底打捞活动,第二天一早进行——“当然,称不上很精彩。”尼尔格同意参观,随行人员也不反对,只要他们也能同行即可,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他们当天晚上就待在那个嘈杂拥挤的水底仓库里,布莱与他的朋友忙着准备可以给尼尔格使用的装备。然后他们在布莱的船上过夜,船身像个笨重的大摇篮般地晃个不
停。
第二天一早他们穿过一层薄雾,颜色有如火星,粉红与橘色的雾在紫色的光滑水面上东飘西荡。即将退潮,打捞人员与三名尼尔格的随行人员搭乘三艘敞篷机动船,跟
在布莱的船只后,在水面上的烟囱与红绿灯以及电线杆间不断穿梭。布莱拿出一本破旧的地图册,高声念出希尔内斯的街道名,并带他们前往各个著名的仓库与街道。显然
已有许多仓库与码头地区经过了重建,不过还有更多的仓库与商店浸泡在水中,其中一处就是他们当天的目标。“到了,卡尔顿巷二号。”那原本是一家珠宝店,隔壁是个
小市场。“我们试着找找看有没有珠宝以及罐头食品,我敢说一定还剩不少。”
他们系泊在一面大型广告招牌上,关掉引擎。布莱抛了个用绳子绑住的物体到水中,然后和另外三人一起聚在一部小型计算机的屏幕前。一条细缆绳系在船舷上,卷轴
吱嘎作响。屏幕上色彩昏暗的影像由棕色转为黑色再回归棕色。
“你们怎么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
“不过,你看,那边有一道门,看到了吗?”
“没有。”
布莱敲打着屏幕上的键盘,“要进去了。好了。我们已经进去了。这里应该是那座市场。”
“他们来不及把东西抢救出去吗?”尼尔格问。
“没有全部搬完。英国东岸的居民几乎同时要搬迁,运输工具不够,只能用自己的车子搬运,如果有车的话。有些人将全部家当都留在原地,所以,我们就将值得抢救
的捞出来。”
“屋主怎么办?”
“噢,有个地方可以登记。我们依照登记的姓名与屋主联系,如果他们想取回那些物品,就得付一笔抢救费。如果没有人登记,我们就将那些物品拿到岛上变卖。大家
都会抢购家具之类的物品。有了,看——我们来看看那是什么。”
他按了一个键,屏幕亮了些,“太好了,是冰箱。这个我们用得上,不过要费很大工夫才能弄上来。”
“房子怎么办?”
“噢,我们将它炸掉。如果炸药安装得宜,可以炸得一干二净,不过今天早上不炸。我们要将这里先做个标签,然后继续上路。”
他们继续前行。布莱与另一个人仍盯着屏幕,讨论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这座小镇在洪水前也不怎么繁荣,”布莱向尼尔格解释,“百余年来,居民的钱都花在了杯中
物上,在帝国瓦解后便是如此。”
“应该说是在航海业没落后才开始的吧?”另一人说。
“都一样。帝国瓦解后泰晤士河便乏人问津了,沿岸的小港口开始萧条。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最后布莱将引擎熄火,望着其他人,尼尔格看到他们长满胡髭的脸上浮现出既紧张又期盼的神情,“来吧。”
其他人开始拿出潜水装备:潜水衣、氧气筒、面罩、头盔。“我们认为埃里克的装备你应该穿得下,”布莱说,“他是个巨人。”他从塞满东西的柜子里找出一套潜水
服,没有脚蹼和手套,只有头套和面罩,也没有头盔。“还有他的长靴。”
“我先试穿看看。”
于是他和另外两人开始换装,将衣服穿上,并将拉链往绷紧的衣领处拉,这时已捂得满头大汗。尼尔格这套潜水装的左侧有道三角形的裂缝,幸亏如此,否则一定穿不
下;胸部绷得很紧,但在腿部则很松。另一个叫基辅的潜水员拿出胶带将那个三角形裂缝贴住。“这样可以将就用一下,至少潜一次水没问题。不过你应该知道埃里克出了
什么事,嗯?”他拍拍尼尔格的体侧,“可别被缆绳缠住了。”
“好的。”
尼尔格觉得,胶带贴住的裂缝下,他的肌肉像在起鸡皮疙瘩,裂缝似乎也越来越大。他被一条缆绳缠住,朝混凝土或金属撞过去,哇,一定很疼——这一撞必死无疑—
—撞上之后他能清醒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在黑暗中痛苦地翻滚着……
他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象埃里克的下场,心头毛骨悚然。他们从他上臂处拉了一条呼吸管连到他的面罩上,是纯氧,他们说。布莱再度问他能否下水,因为尼尔格微微
地颤抖着。“没事,没事,”尼尔格说,“我很能适应寒冷,这种水并不冷。何况,我的潜水服里已经流满了汗水。”
其他潜水员点头同意,他们也淌着汗。将一切准备就绪很费事,不过下水游泳可就轻松了;他们沿一道阶梯下去,噢,太棒了,终于解脱了地球引力的束缚,进入类似
火星的引力之中,或许更轻一些,真轻松!尼尔格开心地吸着面罩中冰凉的氧气,几乎要为身体重负的减轻喜极而泣,他在一片朦胧中往下沉。噢,太棒了——地球的水底
世界才是他的天地。
再往下潜,景物与在屏幕上一样难以分辨,只能看到另两个人头盔上的小灯照射到的地方,这种灯光还挺亮。尼尔格跟着他们上下游动,仔细察看四周。入海口的水很
凉,尼尔格估计大约有285开氏度,不过有极少量的水会从腕部与头套处渗入,这些渗进来的水在潜水服内马上会变得滚烫,所幸他的脸部与手部(还有左侧裂开的地方)能
保持冰冷,他才不至于过热。
两道光束随着其他两人的游动而移动。他们游过一条狭窄的街道。望着建筑物与边栏,以及人行道与街道,感觉灰蒙蒙的海水有如水面上的雾气。
随后他们漂过一栋三层楼的三角形砖砌建筑,再往前可通往一处街口。基辅挥手向尼尔格示意,让他不要进去,尼尔格欣然同意。另一个潜水员手中握着一条绳子,细
得几乎无法分辨。他潜入大门,绳子在身后拖行。他将一个小滑轮固定在大门上,然后将细绳穿过滑轮,折腾了许久。尼尔格在这栋三角形建筑外面游来游去,望着二楼窗
户内的办公室,空荡荡的房间,公寓住宅,有些家具漂到天花板底下。其中一个房间忽然传来一阵波动,他赶忙闪开,他担心被绳子缠住,不过绳子在建筑物的另一面。有
些水渗入他口中,他将水吞下去。感觉有点盐味,还有泥土以及植物的味道,不大好受。他继续往前游。
基辅与另一个人正在门口将一个小型金属保险箱往外拉。待拉出门后,他们扯动绳子,等待,然后绳子往上升。接着,他们像是一支蹩脚的芭蕾舞团般游过街口,保险
箱浮出水面,不见踪影。基辅又回到建筑内,出来时手中抱着两个小袋子,双腿踢水踢得很用力。尼尔格上前接过其中一袋,卖命地踢水,朝船只游过去。他浮出明亮的水
面,进入一片雾气中。他很想再下水,但布莱决定到此为止,于是尼尔格将脚蹼抛上船,然后沿着船舷的阶梯爬上去。他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冒着汗,将头套摘掉后轻松了
不少,不过往后拢的头发已乱成一团。他们帮他将潜水服脱掉,湿黏的空气拂过他的肌肤,感觉很舒服。
“你们看他的胸口,他看起来像一条灰狗。”
“他这辈子吸的都是蒸汽。”
雾气已散,露出白色的天空,艳阳高照。引力再度恢复原状,他深吸了几口气以适应这种重量。他有点反胃,每吸一口气,胸口都微微作痛。他觉得现在头晕得比船只
的颠簸造成的还严重。天空变成锌白色,阳光亮得刺眼。尼尔格静坐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喜欢水底吗?”
“喜欢!”他说,“我希望到处都像水底一样。”
他们闻言笑了出来,“来喝一杯吧。”
或许下水是不智之举。离开水面后,他又觉得地心引力很难适应了,并且呼吸困难。水底仓库的空气潮湿得让他觉得可以捏出水来。他的喉咙与胸口都刺痛不已。他喝
了一杯又一杯的茶,仍然觉得口渴。亮澄澄的墙壁滴着水,人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了,全是些ay、eh、lor和da之类的音,与火星上的发音截然不同,不同的语言。这时他们
全都在说些南腔北调。他读过莎士比亚的剧本,但此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再度在布莱的船上小床过夜。第二天,随行人员表示行程已安排好,于是他们驶离希尔内斯,往北横越泰晤士河口,此时粉红色的雾气比前一天更浓。
到了河口,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雾气与海面。尼尔格在火星上也曾置身云雾间,尤其是在塔尔西斯的西面坡地,经常云雾氤氲;不过他当然不曾在海面见过。每次在温度
降到冰点以下之前,云雾都会像飘舞的雪花,洁白、干燥又细密,飘过大地,使地面覆上一层白尘,与这种水世界迥然不同。这里的海水与雾气连成一片,看起来茫茫无涯
,船只颠簸得很厉害。雾中有一些黝黑的物体若隐若现,不过布莱视若无睹,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紧盯着前方,同时也看着窗户下的几个屏幕。
布莱忽然将引擎熄火,船只由原来的颠簸变成左右晃动。尼尔格紧抓着船舷,透过沾满雾气的窗户往外望,想看清是什么东西使布莱停下来。“那边有一艘大船要开往
绍森德。”布莱说着,继续缓缓前行。
“哪里?”
“港区那边。”他指着一个屏幕,然后又指向左边。尼尔格什么也没看到。
布莱将他们带进一座长码头,两旁已停泊了许多船只。这个码头往北可通往绍森德城,在雾气中隐隐约约地无法分辨。
有许多人吆喝着与布莱打招呼——“天气不错,嗯?”“太好了”——然后开始将他船上的箱子扛上岸。
布莱向他们打听那位从弗利辛根来的亚洲妇人,不过他们都摇头,“那个日本人?她不在这里,朋友。”
“希尔内斯那边的人说,她和她的手下来绍森德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这么认为啊。”
“你老是听信那些住在水底下的人,就会落得这种下场。”
“那个巴基斯坦老太婆吗?”码头另一边加油站的人说,“她去舒伯里内斯了,很久了。”
布莱望了尼尔格一眼,“就在东面几英里的地方。如果她曾来过这里,这些人一定知道。”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尼尔格说。
于是他们在加好油后离开码头,往东驶进浓雾之中。他们左手边偶尔会浮现一些盖满了建筑的山坡。他们绕过一个海岬,又往北走。布莱将船驶入另一座浮动码头,停
泊在这里的船比刚才那座码头少了很多。
“那群中国人?”一个没有牙齿的老人叫道,“到猪仔湾去了!帮我们盖了一座温室!有点像教会。”
“猪仔湾就在下一个码头。”布莱说着,驶离码头时却显得若有所思。
于是他们再往北走。这里沿岸全都是被淹没的建筑。他们将房子盖得离海岸那么近!显然他们本来不曾担心过海水的水位会改变。然后水位暴涨,如今出现了这种海底
城的奇特景观,海中的文明,在雾气中湿漉漉的,随波涛摇晃。
他们的窗外出现了一排亮澄澄的建筑物。它们都已填塞了那种透明的泡沫物质,并将水抽出,再度使用,顶层略微露出海面,底下全泡在水里。布莱将船驶入码头,与
一群穿着工作服以及黄色雨衣的妇女打招呼,她们正在补一张巨大的黑色渔网。他将引擎熄火:“那个亚洲妇人来找过你们吗?”
“噢,来过啊。她在底下,就在最后面那栋建筑里。”
尼尔格不禁心跳加速。他头晕目眩,必须抓住栏杆才能保持平衡。跨过船舷,登上码头。走入最后一栋建筑,有点像是海滨酒店,如今已残破不堪,里面有空气,填满
了泡沫。晃动不已的灰色海水中隐约可见绿色植物,他将一只手搭在布莱的肩上。布莱带他进入一道门,走下一座狭窄的楼梯,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面墙壁完全透明,可
以看到海,像个污浊的水族馆。
一个穿着连体衣的矮小妇人从另一端的门走进来。白发苍苍,眼眸乌黑,满脸精明而严肃,有点像鸟。不是广子。她凝视着他们。
“你是从弗利辛根来的吗?”布莱问着,望了尼尔格一眼,“就是建造这些海底泡沫屋的那位?”
“是的,”那个妇人说,“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她的声音很尖锐,带着英国口音。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尼尔格。房内还有人,其他人也陆续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像是
他在美杜莎槽沟的悬崖边见过的一个人。或许还有另一个广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星球上从事建设……
尼尔格摇头。空气的味道有点像腐坏的温室,光线微弱。他几乎无法再走上楼。布莱已向他们告别,回到外面的雾气中,回到他们的船上。全是在捕风捉影。这或许是
一种策略,想将他骗离伯尔尼,不然就是无心之过,或者是他自己太过盲从。
布莱扶尼格尔坐在船舱里,靠在栏杆旁,“嗯,就这样了。”
船东摇西晃,雾气再度变浓。在这种昏暗的天气出海,随着波涛起伏,海水与雾气融为一片,他们夹在海水与雾气中,有如三明治。尼尔格觉得有点困。无疑,她还在
火星上。依旧神出鬼没,没错,想必如此。待他回到火星后,一定要找到她。没错,那是个目标,他交付给自己的任务。他要找到她,要她回到大众面前,唯有如此才能卸
下他心头的重担。没错,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们继续驶过浪花滔滔的水面,雾气逐渐消散。灰色云层低悬在上方,雨水滴落水面。这时已在退潮,他们穿越泰晤士河时,入海口浪涛汹涌。灰褐色的海面浪花四溅
,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袭来,汹涌的潮水往东奔流入海。然后风拍击潮水,所有浪花突然冲入大海。海面上漂浮着各种物体:箱子、家具、屋顶、整栋房子、翻覆的船、木
块等,全是被海水冲走的漂流物。布莱的船员站在甲板上,靠在栏杆旁,拿着抓钩与望远镜,朝布莱吆喝着,给他指示方向。他们全神贯注地工作着。
“这些是什么东西?”尼尔格问布莱。
“伦敦漂来的,”布莱说,“是从伦敦冲进海里的。”
他们头顶的云层往东飘。尼尔格环视四周,发现有许多小船在这个大入海口的惊涛骇浪中打捞漂流物或是捕鱼。布莱在经过时与他们打招呼,偶尔也互相鸣笛示意。笛
声随着海风在入海口回荡,显然每种声音都各有其含义。布莱的船员每听到一声笛声,便会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
然后基辅大叫:“嘿,那又是什么?”他指着上游。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这时出现一艘大型三桅帆船,尼尔格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帆船,却觉得这船看起来很眼熟。一时间笛声大作,附近的船只都鸣笛欢迎这艘庞然大物——
疯狂的笛声,拖得好长,此起彼落,像整个小区的狗在半夜全被吵醒,吠个不停。布莱船上的笛声在他们头顶发出轰然巨响,跟着凑热闹——尼尔格不曾听过这么刺耳的声
音!空气越来越浓浊,声音越来越大——布莱乐不可支,用拳头猛捶着汽笛的按钮——船员们全站在栏杆旁,或站在栏杆上,连尼尔格的随行人员也不例外,为了这突然出
现的景象而高声吆喝着。
最后布莱总算不再鸣笛了。“那是什么?”尼尔格高声问道。
“是‘卡蒂萨克号’!”布莱说着,回头大笑,“原本卡在格林威治!困在一座公园里!一定有哪个疯子把它解开了。真是好主意。他们一定是拖着它绕过了被洪水困
住的地方,看看它的帆!”
这艘大船的三根桅上各挂了四或五面帆,另有几面三角形的帆从主桅向船首斜桅的方向张着。它正顺着退去的潮水而下,风势强劲,它乘风破浪,急速前进。尼尔格看
见船上有几名船员,他们大都靠在船桁上,向周围的小船挥手致意。三角旗由桅顶张挂下来,偌大的蓝色旗子,上面有红十字标志——它与布莱的船交会时,布莱再度不断
地鸣笛,船员们则高声吆喝。“卡蒂萨克号”上的一个水手站在主帆桁处,胸口靠在一根光滑的大桁柱上,张开双臂朝他们挥手。后来他失去了平衡,他们目睹了整个过程
,像是在看慢动作镜头;那个水手张大嘴巴往后倒,翻过船舷掉进滔滔巨浪中。布莱的船员们同时叫出声来:“完了!”布莱咒骂了一声,然后全力加速。船尾吃水很深,
他们朝落水的水手前进,只见他像个小黑点般,扬起一只手臂惊慌地挥舞着。
四面八方的船只都在鸣笛,不过“卡蒂萨克号”却未减速。它正在全速前进,每面帆都鼓鼓的,极为壮观。待布莱的船到达落水的水手旁时,那艘大帆船的船尾已进入
东方的水域,只能看到它的巨桅与白帆黑绳,然后突然消失在雾中。
“太壮观了,”一个船员仍不断地呐喊着,“太壮观了。”
“是啊,是啊,很壮观,快把那可怜虫拉起来吧。”
布莱将船靠过去,然后停下来。他们从船舷抛了道梯子下去,探身拉那个像落汤鸡的水手上船。他终于爬上船,弯着腰,全身湿淋淋的,紧握着栏杆,不住地发抖。“
噢,谢了。”他边干呕着边说。基辅与其他船员将他的湿衣服脱下,用一条厚重的脏毯子裹住他。
“你真是个大白痴,”布莱在舵手室高声叫嚷,“你原本应该搭乘‘卡蒂萨克号’去环游世界,如今却沦落到我这艘‘法弗舍姆新娘号’上。你真是个大白痴。”
“我知道。”那人边干呕着边说。
船员们将夹克抛到他背上,开怀大笑。“笨蛋,竟然那样和我们招手!”他们在回希尔内斯时,一路数落着他的愚蠢,同时帮那倒霉鬼把身上弄干,让他进入可以避风
的舵手室,又拿了几件小得可怜的衣服给他穿。他也和他们一起大笑,咒骂自己太倒霉,并描述自己如何摔倒,将整个过程重新表演了一次。回到希尔内斯后,他们扶他进
入那间海底仓库,给他喝热粥,以及一杯又一杯的苦啤酒,同时也告诉房内的人,及所有跟着进来看热闹的人,他是如何落水的。“你们看,这个笨蛋今天下午从‘卡蒂萨
克号’掉进水里,这个笨手笨脚的笨蛋,他们的船正在顺流全速驶向大溪地!”
“是驶向皮特凯恩。”布莱纠正他。
那个落水的水手这时已酩酊大醉,与那些船员一样不断地重复着他的遭遇,“我才松手一秒钟,船身突然摇晃,我就飞了起来,飞进空中。原本以为没什么。我在驶出
泰晤士河时,手就一直松开着。噢,等一下,对不起,我要吐了。”
“噢,老天,那艘船真是太壮观了。当然,帆是太多了,根本不用那么多,只是气派罢了。不过也多亏他们爱摆阔,真壮观。”
尼尔格觉得头昏眼花,房内除了刺眼的灯光外,其他地方变得一片昏暗,所有物体都呈现强烈的明暗对比,而且喧闹声震耳欲聋。“我记得13年春季那场水灾,整座北
海全灌进我的客厅——”“噢,拜托,别再提13年那场水灾了,你别再提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