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瓦克抬起头来,一脸的困惑,眼睛似乎有些近视。他曾体格强壮、胸膛宽厚,曾是猎人、渔夫和军人。他开始业余棋手生涯后,你会看到他手上那一大枚美国游骑兵部队的金戒指如闪电球般闪耀着光芒。可如今,他看起来干瘪、枯竭,如同故事中的国王遭到诅咒,变成了炉灰里的一只蟋蟀,只剩下高拔的鼻梁见证着昔日的荣光。看着眼前残骸般的老人,兰兹曼心想,父亲要是没自杀,可能也已经死了。
利特瓦克伸手做出一个手势,像是不耐烦,又像是在请求什么,然后他从前胸暗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大理石纹笔记本和一支粗钢笔。他身穿千鸟格休闲西服,脚蹬流苏船鞋,胸前口袋里放有一块手帕,翻领下系有一条丝巾,胡须一如既往修剪得整整齐齐,棋手风度依旧。他喉间的皱褶处有道发亮的疤痕,像是白色的逗号,略带一点粉红。他用那支大号威迪文牌钢笔在笔记本上写字时,气息从他的大肉鼻里不紧不慢地进进出出。这一刻的世界是如此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上的沙沙声。写完后他把笔记本递给兰兹曼。他的笔迹平稳又清晰:
我认识你吗
利特瓦克歪着头打量兰兹曼,打量着他的皱西服、卷边平顶帽和一张赫歇尔般的狗脸,眼神愈发锐利。他没能认出眼前这个人。利特瓦克拿回笔记本,在他的问题后面加了两个字:
我认识你吗 警探
“梅耶·兰兹曼,”兰兹曼边自报家门,边递给老人一张名片,“你认识我父亲,他有时会带我来这里,当时俱乐部还设在咖啡厅里。”
利特瓦克先生惊讶地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更严厉地打量起兰兹曼,眼里透出一丝恐惧,想找到证明此言非虚的证据。他翻过一页,将自己的发现写下:
不可能 梅耶·兰兹曼不可能像一麻袋老洋葱那么粗糙蠢气
“恐怕确实是。”兰兹曼说。
臭棋篓子 你到这儿来干吗
“我当时只是个小毛孩。”兰兹曼说道,他有些害怕,因为他听到了自己语气中的自怜。多么糟糕的地方啊,多么悲摧的棋手们,多么残酷又无意义的游戏。“利特瓦克先生,您不会凑巧认识一个叫弗兰克的犹太男人吧,他有时来这里下棋。”
是的 我认识他 他干了什么坏事吗
“您跟他熟吗?”
没有我希望的那么熟
“利特瓦克先生,您知道他住哪里吗?您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有几个月没见到了 别告诉我你是凶案组的
“还是刚才那句,”兰兹曼说,“恐怕确实是。”
老人眨了眨眼。就算内心感到震惊或痛心,他也绝不会表露出来。当然,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人也不会采用列蒂开局法。不过,他接下来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字迹暴露出了他内心的一丝颤抖。
吸毒过量?
“枪杀。”兰兹曼说。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俱乐部的门被推开了,两位棋手从小巷走了进来,看上去阴郁又冷漠。其中一个二十岁不到,瘦削憔悴,金色胡须修剪整齐,穿一身过小的西装。另一个家伙是个矮胖子,胡须深黑曲卷,西装奇大无比。两人都留着板寸,但看起来很不均匀,像是自己动手推的,不过和黑色针织圆顶小帽倒是很搭。他俩站在门口望着利特瓦克先生,看起来踌躇不定、局促不安,仿佛在等着挨批。
老人终于开口了,他吸着气发音,仿佛是恐龙的鬼魂在开口讲话,那声音真是恐怖。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逝去,兰兹曼才反应出他说的是:“是我的两个侄孙。”
利特瓦克挥手唤他们过来,然后把兰兹曼的名片递给胖的那个。
“很高兴见到你,警探。”胖子说话带着点口音,也许有点澳洲腔。他拉开空椅坐下,瞥了几眼棋盘后,巧妙地遣出了自己的马。“对不起,阿尔特叔公,他又迟到了,和以往一样。”
瘦子畏畏缩缩地伸手扶住俱乐部打开的门。
“兰兹曼!”波克在小巷里喊道,他已经把费希金和拉皮德斯控制在垃圾箱旁。兰兹曼听到拉皮德斯像个小孩般放声大哭。“见鬼了?”
“来了来了,”兰兹曼道,“我得告辞了,利特瓦克先生。”他握了握老人的手,谁想只摸到了一把骨头,“怎么跟您联络?如果我想和您聊聊的话。”
利特瓦克在笔记本上写下地址,撕下纸页递给兰兹曼。
“马达加斯加?真新鲜。”兰兹曼凝视着纸上那个远在非洲的地址,想象着塔那那利佛[4]让·巴特街上的那栋房子,感觉自己探寻二〇八号房犹太佬死因的热情消退了一大半。就算他抓到凶手,又能怎样?在不久的将来,许多锡特卡犹太人甚至会成为非洲人,这间旧舞厅也将挤满喝茶跳舞的美国异教徒,而锡特卡警局的所有案子不管有无结案,都将被归入九号柜。“您什么时候走?”
“下周。”胖侄孙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很确定。
老人又发出类似爬虫嘶鸣的恐怖叫声,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写了下来,然后把笔记本递给自己的侄孙。
“人类一计划,”那胖小子念道,“神就发笑。”
[1]卢巴维奇派(Lubavitcher),犹太教哈西德教派的一个分支,源自俄罗斯卢巴维奇。
[2]波波夫派(Bobover),犹太教哈西德教派中的一个分支,源自波兰波波瓦。
[3]犹太教每周一日休息日,象征创世记六日创造后的第七日。它从周五日落开始,到周六晚上结束。当安息日开始时,犹太教徒会点起蜡烛,而时间按当日日落时间而定。
[4]塔那那利佛(Tananarive),非洲印度洋岛国马达加斯加首都。


第11章
年轻的黑帽子被条子逮到后,有时会表现出傲慢或愤怒的样子,像美国佬一样要求尊重他们的权利。也有的时候,他们会情绪崩溃,失声痛哭。根据兰兹曼的经验,当男人在坚固安全的地方待了很久,却忽然发现万丈深渊其实一直就在自己脚下时,会有想哭的冲动。而他们这些条子该干的,就是将漂亮的地毯猛地拉开,露出地下凹凸不平的深洞。兰兹曼觉得,萨尔蒂尔·拉皮德斯已经看到了深洞。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流了下来,一串闪亮的鼻涕悬在他的右侧鼻孔下方隐隐下滑。
“拉皮德斯先生感到有些悲伤,”波克说,“但他不愿意说是因为什么。”
兰兹曼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面巾纸,居然奇迹似的还剩一张。拉皮德斯迟疑了一下,接过面巾纸,充满感情地擤了一下鼻涕。
“我向你们发誓,我不认识那个人,”拉皮德斯说,“我不知道他住哪里、他是谁,什么都不知道,我用我的命发誓。我只是和他下过几盘棋,他总是赢我。”
“那你难过只是因为于心不忍?”兰兹曼问着,尽量不让对方有被讽刺的感觉。
“的确如此。”说完,拉皮德斯随手将面巾纸揉皱,投进了水沟。
“这是要带我们进局子吗?”费希金问道,“如果是,我得打电话给律师,不是的话,你们得让我们走。”
“一个黑帽子律师。”波克看着兰兹曼说,语气里既有抱怨,又透着求援,“唉。”
“你们走吧。”兰兹曼说。
波克朝他们点点头,两人便沿着小巷离开了,泥泞的融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所以,咳,我很火大,”波克说,“我承认这鸟案子开始让我冒火了。”
兰兹曼点点头,搔搔满是胡茬的下巴,似乎深深陷入了推理之中,然而他的心和思绪却已飘回当年输给那群老头子的一盘盘棋赛。三十年前,那些家伙就已经老了。
“你刚才在咖啡厅见到那老家伙了吗?”他说,“阿尔特·利特瓦克,靠门那桌。他是爱因斯坦的老面孔了,和我父亲下过棋,也和你父亲下过。”
“我听过这个名字,”波克回头看着爱因斯坦旅馆的防火铁门说,“战争英雄,古巴战争。”
“这人失声了,想表达什么只好用手写下来。我问他该去哪里找他,他说是马达加斯加。”
“挺新鲜。”
“当时我也这么说。”
“他认识咱们的弗兰克吗?”
“他说不熟。”
“没人认识咱们的弗兰克,”波克说,“但每个人都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他扣上肚子前的大衣纽扣,翻起衣领,压紧帽子,“连你也是。”
“操你妈的!”兰兹曼说,“那犹太佬对我来说就是个屁。”
“也许他是俄国佬?这倒可以解释棋局,还有你老友希诺维泽的行为。也许是莱贝德或莫斯科维茨找人干掉他的。”
“如果他是俄国人,那两个黑帽子怕得要命怎么解释,”兰兹曼道,“那两人又不认识莫斯科维茨的人。如果是俄国黑帮仇杀,波波夫佬应该不会反应那么激烈。”兰兹曼又抓了抓下巴,暗自下了决心。他抬头望向爱因斯坦旅馆后巷上方透出几缕阳光的灰色天空,说道:“今天太阳会是几点下山?”
“为什么问这个?我们要去哈卡维闹一闹,是吧,梅耶?我想碧娜应该不会太介意我们去黑帽子老窝踢馆。”
“你不会真这么觉得吧,嗯?”兰兹曼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代客泊车票,说道,“那我们最好还是离哈卡维远点。”
“哇哦,又见你的神秘微笑。”
“你不喜欢我这样微笑?”
“我只是注意到,你每回这样微笑过后,都有一个自问自答的环节。”
“问题来了,波克,什么样的犹太佬,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犹太佬可以令能把牢底坐穿的变态俄国佬大便失禁,让锡特卡最虔诚的黑帽子泪涕横流?”
“你希望我回答是维波夫佬。”波克道。警校毕业后,他从第五区,也就是哈卡维区开始了警察生涯。一九四八年,第九任维波夫派拉比[1],即现任拉比的岳父,带着幸存的家人及门徒抵达哈卡维,随后,维波夫佬和其他黑帽子开始大批涌入。波克的职责再典型不过,就是帮助和保护那些蔑视他和他所代表的权威的犹太人。一段时间后,戈尔德布拉特犹太餐馆发生“五旬节[2]惨案”,他这个半印第安血统巡警肩膀中了一枪,离心脏仅两英寸之遥,他在第五区的从警生涯也随之戛然而止。“我知道你希望我的回答是他们。”
波克曾经告诉过兰兹曼:维波夫派(全称维波夫哈西德派)在乌克兰起家,其成员最初和其他所有黑帽子一样,对世俗世界的肮脏与纷扰视如敝屣、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是把自己隔绝在宗教与信仰的高墙内。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之间,一把毁灭之火几乎烧光了整个帮派,只有帽子最黑的成员活了下来,他们是第九任维波夫派拉比八个女儿中的老六和十一名门徒。第九任维波夫派拉比就犹如纸片燃尽后散落在空中的余烬,随风飘落到了巴拉诺夫山和世界尽头之间的狭窄缝隙。他在那儿苦心经营,重建了传统意义上的黑帽子分支,其贯彻实施自己逻辑和理念的方式,与低俗小说中那些邪恶天才如出一辙。他打造了一个犯罪帝国,超越了公理的屏障,从无谓的骚乱中牟利,它越是千疮百孔,堕落腐败,无可救药,黑钱就越是滚滚而来。事实上,维波夫佬只有在行某些礼节时,才会觉得自己尚存一点人性。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波克坦承,“不过我立刻就会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他用一双大手轻拍脸庞,然后将手贴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手缓缓向下移动,把脸颊的肉一直挤到下巴下面,看起来就像是斗牛犬下垂的两片颊肉。“哎,梅耶,你希望我们去维波夫岛[3]吗?”
“操,当然不希望,”兰兹曼用美语答道,“说真的,波克。我恨那地方,我宁可去马达加斯加也不要去那里。”
他俩站在爱因斯坦旅馆的后巷,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去惹恼五十五街以北最有势力的黑道人物?结果两人想出的不去的理由要远远多于去的理由。他俩也试着找出其他原因,以解释旅馆里的棋手们为何表现得如此怪诞不经。
“我们最好去那儿会会伊奇克·津巴利斯特,”波克终于开口说道,“问那儿的人还不如去问狗,除了他之外。今天已经有只狗已经伤过我的心了。”
[1]拉比(rebbe)意为“老师”,是犹太人的一个特别阶层,大多为学者,他们是老师也是智者的象征。拉比社会功能广泛,尤其在宗教中扮演重要角色,在犹太社会里具领导地位。
[2]公历5—6月间,在逾越节后第50天。以纪念神在西奈山显现、与以色列人立约、创立犹太教等。
[3]维波夫佬在哈卡维的聚居区。


第12章
维波夫岛的街道呈方格网状布局,纵横交错,用数字编号管理,是典型的锡特卡风格。除此之外,这座岛上的一切都如心灵传输般旋转着穿越了虫洞,进入了维波夫佬的星球。周五下午的维波夫岛二二五街,兰兹曼开着舍韦勒,飘摇在黑帽子的惊涛骇浪之中。那些满目可见的黑帽子许是毡制,帽身高耸,帽顶凹陷,帽檐仿佛有一英里宽,像是通俗剧里种植园监工爱戴的那种帽子。女人们围着头巾,戴着用贫穷的摩洛哥和美索不达米亚犹太女人的头发制成的假发,穿着来自巴黎和纽约的高档大衣和礼服,蹬着意大利高档女鞋。男孩们脚踩溜冰鞋,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头巾和侧边发辫迎风飘荡,没拉拉链的派克大衣露出了亮橙色衬里。女孩们三五成群,拖着长裙,蹒跚而行,臂挽着臂热烈交谈,犹如不同的哲学流派在激烈地辩论。天空变成了铁灰色,风止了,空气中洋溢着儿童的魔力,弥漫着降雪的征兆。
“你看这地方,”兰兹曼说,“真热闹。”
“没一家店面空着。”
“街上又多了不少混吃等死的犹太佬。”
兰兹曼在西北二十八街的一处红灯前停了下来。只见一栋读经楼下的一个小店门外,神学学士、经文骗子、自以为是的空想家和街头流氓,正晃荡着消磨着时光。当他们注意到兰兹曼的车和格栅上颇具挑肆意味的“SS”[1]字样,闻到便衣条子傲慢自大的腐臭味,便停止对吼,朝兰兹曼翻起了来自他们老家比萨拉比亚[2]式的死鱼眼。这儿是他们的地盘,这个既不蓄胡[3]、在神面前也不知战栗的家伙却胆敢前来踢馆。他不是维波夫佬,因此算不上是犹太人。既然不是犹太人,那就什么也不是。
“看看那些混蛋的眼神,”兰兹曼说,“我不喜欢。”
“梅耶。”
实话实说,兰兹曼看到黑帽子就来气,但他们就是不摘下来。不过兰兹曼发现这种愤怒让他感觉还蛮爽的,因为其层次非常丰富,混杂有嫉妒、屈尊、忿恨与怜悯。车还挂着挡,他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梅耶,别。”
兰兹曼绕过打开的车门,感觉周围的女人都在注视着他。他闻到了四周的男人呼吸中突然涌出的恐惧,就像感觉到了牙疼即将发作。他听到了鸡的笑声,它们还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听到了空气压缩机的嗡嗡声,贮水池里的鲤鱼正在苟延残喘。他就像用火烧过的针一样滚滚发烫,已经准备好刺向壁虱。
“好吧,嘿,”兰兹曼对街角的犹太佬们喊道,“哪个鸟人想坐条子的爽车兜风啊?”
一个犹太佬走了过来。他皮肤白皙,身材矮壮,额头突起,黄须开叉。“我建议您掉转车头,警官,”他柔声说道,一副很讲道理的样子,“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兰兹曼的嘴咧开了。“这就是您的建议吗?”他说。
站在街角的人这时全走了过来,将黄须大汉周围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他们肯定有二十个人,比兰兹曼最初估计的要多。兰兹曼的光芒开始摇曳不定,像就快坏掉的灯泡一样闪烁不停。
“我重提一个建议,”黄须大汉说道,他的臀部忽然隆出来一块,他赶忙把家伙推了进去,“回你车上去。”
兰兹曼猛揉了两下下巴。真是疯了,他想,就为了个已经撤销的案子,为了条假设的线索,竟然惹火上身,招惹了一群既有影响力又多金的黑帽子。他们手头拥有满洲国和俄国库存军火,据情报部门在一份最近的机密报告里透露,其数量之多足以满足中美洲小国叛军发动游击战争的需要。真是疯了,兰兹曼的疯狂就是那么可靠。
“您要不要过来推我一把?”兰兹曼说。
波克下车了,他遗传自特林吉特先祖的大熊身形出现在了街上。他的侧面轮廓庄重威严,绝对可以媲美铸在钱币或雕在山坡上的伟人像。他的右手握着把再诡异不过的铁锤,不管是犹太人,还是异教徒,见了它都得吓一跳。铁锤是仿制品,据说卡特里安酋长一八〇四年就是拿着这把铁锤的原型,率领特林吉特原住民打败了俄罗斯人。[4]波克十三岁初来乍到犹太世界时打造了这把铁锤,用以威吓犹太佬,屡试不爽,一直到现在都未让他失望过,所以他才会将它放在兰兹曼车子的后座。锤头重三十五磅,由陨石铁铸就,那块陨石铁是他父亲赫茨·谢梅茨在亚科维附近一处旧俄罗斯基地挖获的。锤柄是用德国希尔斯猎刀在一整根四十盎司重的棒球棍上雕刻而成,为了给上头露齿邪笑、交错缠绕的黑乌鸦与红海怪涂上颜色,波克用掉了十四枝彩笔。锤柄末端拴有一根皮带,上面挂着一对乌鸦羽毛。铁锤的细节当然不会和历史上的原型精准对应,但犹太佬光瞥一眼就能想到“野蛮”二字,以及:
印第安佬。
小店门外的犹太佬们相互交换着意见。除了在联邦法庭或边界小镇,锡特卡犹太人鲜有机会见到印第安原住民,不过就是遇见了也不愿和他们说话。看着波克的模样和他手上的铁锤,这些维波夫佬只需稍微一想,脑海里就能浮现白人脑壳被击碎的惨状。不过,当他们注意到波克头上戴着的是一顶圆顶小帽,肩上四角巾的流苏正在随风飘摇,人群中的恐外情绪随即消散了,只剩下种族歧视的眼神。波克在锡特卡只要亮出铁锤,欲以印第安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时便会上演这样一出戏码。描绘印第安人的电影已经放了五十年,里面剥头皮、吹毒箭与焚部落的桥段早已深入人心,加上波克身上惊人分裂的两种元素,犹太佬情绪上的跌宕便不足为奇了。
“波克·谢梅茨,”黄须开叉的家伙眨着眼道,羽毛般的大片雪花开始簌簌落在他的肩膀和黑帽子上,“有何贵干啊,老兄?”
“多维·萨斯曼,”波克放下手中的铁锤说道,“果然是你。”
说完他用那双弥诺陶洛斯式的牛铃眼望向表哥,眼神中带着痛楚和斥责。来维波夫岛不是我的主意,追踪上级要我们撒手别管的拉斯克案不是我的主意,你耻辱地窝进老城区廉价旅馆,因而遭遇神秘瘾君子命丧黄泉,也不是我的主意。
“安息日快乐,萨斯曼。”波克说着将铁锤扔回兰兹曼车内,它落在车厢底板上,凹背座椅里的弹簧如铃铛般一阵叮当作响。
“也祝你安息日快乐,警探。”萨斯曼说,其他犹太佬也随声附和,不过语气有些不确定。随后他们便走开继续忙刚才的事,洁净器皿或是刮除车辆识别码。
他俩坐进车里,波克用力甩上车门,说道:“我很讨厌亮家伙。”
他俩沿着二二五街开,每一个犹太佬都转头看着蓝色舍韦勒里的印第安犹太人。
“几个谨慎的问题到此为止,”波克愤恨地说,“梅耶,我发誓,将来的某天,我会用铁锤打爆你的头。”
“说话算数啊,”兰兹曼说,“这招也许会治愈我。”
舍韦勒缓缓地行驶在二二五街,向伊奇克·津巴利斯特的店驶去。它驶过短巷、死巷,驶过巷边乌克兰新移民居住的独栋住宅和公寓楼,这些房子屋顶陡峭,嵌有阴森黑暗的护墙板,一栋栋紧紧相邻,摩肩接踵,一如犹太会堂里的一顶顶黑帽子。
“一块售屋广告牌都看不到,每根晾衣绳上都有衣服,”兰兹曼说,“其他宗派都在打包摩西五经和帽盒,哈卡维等于已经是半座鬼城了,维波夫佬却仍按兵不动。他们要么对管辖权移交这回事毫不知情,要么就是已经胸有成竹。”
“别忘了他们是维波夫派,”波克说,“你赌前者还是后者?”
“你是说拉比已经安排好了,维波夫佬个个都会拿到绿卡。”兰兹曼盘算着可能性。他对维波夫派这样的犯罪组织当然再了解不过。他深知,若不秘密游说、定期贿赂政府要员,他们绝无可能发展壮大到今天的规模。维波夫派深谙游戏规则,就如同他们深谙犹太教法典一样。他们财力雄厚,对外界永远摆出一张神秘莫测的脸谱,背地里却攻破了众多权力机构,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是,他们能把美国移民局骗得团团转吗?这事能像在一元硬币上穿根线丢进自动贩售机骗出可乐一样简单吗?
“没人有那么大能耐,”兰兹曼说,“哪怕他是维波夫派拉比。”
波克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一耸,仿佛不愿多说什么,以免释放出恐怖之力,带来祸根、瘟疫和神圣的龙卷风。
“就因为你不相信奇迹。”他说。
[1]Super Sport,超级跑车。
[2]比萨拉比亚(Bessarabia),历史地区,位于欧洲东部德涅斯特河和普鲁特河之间。
[3]犹太人认为蓄须有神圣的意义。
[4]史称“锡特卡之战”(Battle of Sitka),是欧洲人和阿拉斯加原住民的最后一次大规模武装冲突。


第13章
津巴利斯特,边界大师[1],一个博学的老鸟。当有消息传来,说印第安人正开着部密歇根产蓝色肌肉车轰隆隆地朝他家驶来时,他想他已经准备好了。津巴利斯特的店是石屋结构,锌板屋顶,大卷帘门,在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尽头。广场另一端很窄,愈靠近津巴利斯特的店则愈宽,就像漫画里的犹太人鼻子一样。六条羊肠小道通往广场,它们是乌克兰山羊和野牛当年踩下的,不过这些动物早已消失无踪。放眼望去,广场就像是犹太版的迪士尼乐园,而它如此光亮洁净,又像是一纸刚伪造好的出生证明。广场上的房子错落有致,大都保留着乌克兰的传统,土褐色或芥末黄的外墙,茅草屋顶,木结构加石膏板。在广场的窄端,和津巴利斯特的店遥遥相望的是赫斯克·施皮尔曼家的大宅。施皮尔曼就是第十任维波夫派拉比,一个能翻云覆雨的人。拉比家一尘不染的墙壁涂有灰泥,复折式的屋顶覆有石板瓦,高大的窗户遮有百叶窗。它完全复制了施皮尔曼夫人的祖父,即第八任维波夫派拉比在乌克兰维波夫镇的老宅,就连二楼洗手间的镀镍浴缸都毫无二致。维波夫派拉比家族早在涉足洗钱、走私和非法牟利之前,便已通过他们身上的背心、脚上的意大利软靴以及安息日桌上的法国银饰树立起了自己的风格。
边界大师矮小,虚弱,肩膀很斜,自称七十五岁,但看起来要老上十岁。翻领拉链开襟羊毛衫,海军蓝旧塑料凉鞋,左侧大脚趾处破了洞的白袜子,沾了蛋黄、酸剂、焦油、固定剂、封蜡、绿漆和乳齿象血的人字斜纹长裤。稀稀拉拉的煤灰色长发,凹陷的黑眼睛,瘦骨嶙峋、沟壑丛生的脸庞,白中带黄、犹如芹菜心的皮肤,迎风飘扬着的、像是缠在铁丝网中拼命拍打翅膀的鸟儿的灰色大胡子。兰兹曼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再绝望无助,也不会向面前的这号怪人寻求帮助或打探消息,显然,他对黑帽子世界的认知远不及波克。
津巴利斯特站在店面的石拱门前,一个没留胡子的年轻人为这老鬼撑伞挡雪。年轻人的黑帽子上已经积了四分之一英寸冰霜,但津巴利斯特对此视若无睹。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和一盆盆景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