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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没有。”
“照你这么说就是个奇迹了,让我想到了犹太屠宰场那只会说话的鸡。”
“啊哈。”
“是个征兆。”
“可以这么看。”
“说到征兆。”波克打开锡特卡公共图书馆遗失多年的《经典棋局三百盘》,翻到封底内页,从马尼拉纸袋里抽出借阅记录卡。卡后面躺着一张彩色照片,规格三乘五英寸,光面白边。照片上是个文字标识:三个白色罗马字母印在一块长方形的黑底塑料板上,字母下方一个白箭头指向左边。塑料板上端用两根细链子拴着,挂在一块脏兮兮的白色方形吸声瓦上。
“派(PIE)。”兰兹曼把字读了出来。
“看来多亏了我刚才大力摔证物啊。”波克说,“照片一定是深嵌在马尼拉纸袋里,我这一摔它就掉出来了。不过以你的火眼金睛想必也会注意到的。这标识你有印象吗?”
“是的,”兰兹曼说,“我见过。”
锡特卡特区北部有座原始粗犷的城市叫亚科维,它可以满足普通级别探险者的想象。当地机场主大楼尽头处有家不起眼的派店,这家店卖派,只卖派,美国派。说是派店,不过就是一扇窗,加上五个锃亮的烤箱。窗口旁挂了块白板,老板一家三口(对顾客充满敌意的克朗代克夫妇和他们神秘的女儿)会在上面写上当天供应的派款,比如黑莓派、大黄苹果派、鲜桃派和香蕉奶油派。派很好吃,远近闻名,不仅在亚科维机场停留过的旅客们都知道,有传言称还有人专程从朱诺、费尔班克斯,甚至更远的地方飞来解馋。兰兹曼的妹妹生前就是他们家椰子奶油派的忠实拥趸。
“哦,”波克说,“那你怎么看?”
“我早就知道了。”兰兹曼说,“我一走进房间,看到拉斯克躺在那儿,便对自己说,兰兹曼,这件案子的关键就是派了。”
“所以你觉得这标识没意义。”
“没有什么是没意义的。”兰兹曼说完便哽咽语塞,喉咙肿胀,泪水盈眶。也许是因为缺乏睡眠,也许是因为他花了太多时间陪伴烈酒杯,又也许是因为娜奥米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娜奥米站在那家令人费解的无名派店外,斜靠着墙,用塑胶叉子从纸盘上叉起一块椰子奶油派,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她两眼紧闭,双唇撅起,像小动物一样贪婪地享受那一口奶油、派皮和蛋奶冻。“他妈的,波克,我现在就想杀到那家店吃派。”
“我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波克说。
[1]极端正统派(ultra-Orthodox),犹太教正统派的一个分支。
[2]门柱圣卷(Mezuzah),一面记有经文一面写着神的名字的羊皮纸卷;一些犹太家庭将其装在盒内,挂于右门柱上,以示他们虔诚的信仰。
[3]原文为“GET LOST”,也有“迷失”之意。
[4]在阿拉斯加东南地区的印第安原住民部落,那里主要有两个部族:渡鸦族和狼族,后文出现的“特林吉特”即该地区印第安原住民的统称。
[5]德国数学家菲利克斯·克莱因提出了这个“克莱因瓶”的概念,它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无内外之分,也没有边。
[6]伊曼纽尔·拉斯克(Emanuel Lasker,1868—1941),德国国际象棋选手、数学家及哲学家,连续二十七年夺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是史上最优秀的棋手之一。
[7]何塞·劳尔·卡帕布兰卡(José Raúl Capablanca,1888—1942),古巴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史上最优秀的国际象棋选手之一。
第7章
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间,锡特卡特区警察总局就暂时栖身在一个老旧俄罗斯孤儿院后面的十一栋组合式建筑里。这些建筑没有窗户,屋顶低矮,空间狭窄,据说前身是路易斯安那州斯莱德尔市圣经学院。凶案组里挤着六个房间,接待室,两位警长共用的办公室,带马桶和水槽的淋浴隔间,警员室(包括四个隔间、四把椅子、四部电话、一块黑板和一排邮箱),审讯室,还有一个休息室。休息室里配置了一个咖啡机和一台小冰箱,还有张骇人的双人沙发,上头霉斑丛生,拜霉菌所赐,它的形貌从久远的过去起便一直在演变。当兰兹曼驾车驶入凶案组旁的碎石空地上时,看到两个菲律宾管理员正吃力地将这张沙发搬出大门。
“终于搬走了。”波克说。
大家扬言要搬走霉斑沙发已经很多年,现在终于搬走了,这让兰兹曼大吃一惊,因此过了一两秒钟才注意到台阶上站着一个女人。她打一顶黑伞,身着亮橙色派克大衣,毛领很炫目,料子是绿染的人造皮草。她的右臂高举着,食指指向垃圾箱,很像画中的天使长米迦勒正在将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兰兹曼注意到一绺红卷发顺着她的绿染毛领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是她的老问题,当她蹲下检查犯罪现场地上的可疑污迹,或拿着小型放大镜检视照片时,她便不得不把垂下的那绺头发猛力吹开,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看到了正在停车的兰兹曼,便放下右臂,对着舍韦勒怒目而视。兰兹曼感觉这位女士比浓烈的咖啡还要烈上三四倍,看来今天早上已经有人惹毛了她,也许还不止一次。兰兹曼和她同床共枕过十二年,在同一个凶案组共事过五年,对她的情绪很敏感。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来。”他关掉引擎,对波克说。
“我真不知道。”波克说,“你闭上眼睛,再睁开,也许眼前的这一幕是幻觉。”
兰兹曼试了一下。“鸟用。”他遗憾地说着,走下了车,“我和她聊几句。”
“请便,慢慢聊。”
兰兹曼花了十秒钟走过碎石空地。前三秒,碧娜看起来很开心;接下来两秒,是焦虑又可爱的神情;最后五秒,她摆出一副想吵架的架势。
“这他妈的怎么回事?”兰兹曼说,他不想让她失望。
“接下来的两个月你会经常见到你前妻,”碧娜说,“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离婚后,碧娜去南方待了一年,参加女警长的培训课程。之后,她从特区警察总局调至亚科维警局凶案组任警长。当几位捕鲑渔民在奇恰戈夫岛西北部的威尼斯排水渠里失温死亡后,凶案组便是在碧娜的指挥下展开了调查,领导侦破这样的案子给她带来了刺激和满足。兰兹曼上次见到她还是在妹妹的葬礼上。碧娜望着舍韦勒的老旧底盘,露出怜悯的表情。这表情告诉兰兹曼,他这几个月来的境况更糟糕了。
“见到我不开心吗,梅耶?”她说,“说说看,我这件派克大衣怎样?”
“亮得就像一个橙子。”兰兹曼说。
“穿得显眼是必修课,”她说,“比如在森林里,别人就不会误以为你是熊,然后开枪打你。”
“亮橙色很适合你,”兰兹曼勉强挤出一句,“和你的眼睛很搭。”
碧娜犹疑地接受了他的恭维,仿佛这个恭维是一瓶被猛摇过的汽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我?”她说。
“完全没想到。”
“没听说费尔森菲德警长的事吗?”
“他是费尔森菲德啊,谁会告诉我他的事?”兰兹曼回忆起施普林格昨晚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豁然省悟,不愧是曾将医院杀手绳之以法的人。“费尔森菲德溜了。”
“前天晚上缴回警徽,昨晚飞往澳洲墨尔本,他小姨子住那儿。”
“然后你被调回来顶他的位子,然后我得听命于你了?”兰兹曼知道这次调任肯定不是碧娜本人要求的,不过毋庸置疑她升迁了,尽管这个新岗位的期限仅为两个月。他不敢相信碧娜会接受“前夫的顶头上司”这个头衔——她居然对此毫无顾忌。“这不可能。”
“这年头一切皆有可能,”碧娜说,“报纸上都登出来了。”
这时波克走了过来,她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许多,整个人也松弛了下来。兰兹曼这才意识到她和自己单独在一起时有多么紧张。
“大家都来了!”她说。
兰兹曼转过头,见拍档就站在他身后。波克走到哪里都神不知鬼不觉,他将这一点归功于自己的印第安祖先,兰兹曼则归因为他巨大脚掌的着地方式。
“是啊是啊是啊。”波克说道,听起来相当愉快。从碧娜第一次去兰兹曼家,初识波克时起,他俩在嘲弄兰兹曼这一点上就显得默契十足,经常弄得他狼狈如连环漫画最后一幅中的搞笑牢骚鬼,嘴里叼着根刚引爆的雪茄炸弹,嘴巴周围黑乎乎的,像是枯萎的黑百合。
“欢迎回来,兰兹曼警探。”波克对碧娜说,语调中有一丝窘迫。
“是警长。”碧娜说,“还有,我又姓回盖尔费什了。”
波克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我的错。”他说,“对了,你喜欢亚科维吗?”
“那里还行。”
“好玩吗?”
“我还真不知道。”
“有艳遇吗?”
碧娜摇摇头,羞红了脸。她旋即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双颊顿时像火一样烧了起来。“我只是专注于工作,”她说,“你了解我的。”
看着潮湿的粉红色霉斑沙发消失在了大楼转角,兰兹曼又一次豁然醒悟了。
“丧事协会的人要来了。”兰兹曼说。他口中的丧事协会是美国内政部派来的过渡工作组,他们是管辖权移交的先头部队,前来准备和监督一场历史葬礼,以最终将这个犹太人的特区送进历史的坟墓。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这帮人跑遍了锡特卡政府机构的所有部门,为公物开列清单,并记下建议事项,他们的嘴里总是叽里咕噜个不停,像是在念祷文。是在为他们的统治打基础吧,兰兹曼心想,日后他们的治理要是出了岔子,就可以怪罪到犹太人头上。
“有位叫斯佩德的绅士,”碧娜说,“下周一,最晚下周二会来我们这里。”
“费尔森菲德。”兰兹曼一脸鄙夷地说。只有他那种小人才会在丧事协会的专员上门前三天逃之夭夭。“诅咒他倒一年的霉。”
一部拖车上砰砰又跳下来两名管理员,过了一会儿,他们搬着一大沓色情书刊和一尊真人大小的纸板人像从局里走了出来。人像是美国总统,美人沟下巴,高尔夫球手的古铜色皮肤,略显沧桑,却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颇有点四分卫的架势。警探们平日里喜欢给总统套上蕾丝内裤,然后用沾湿的卫生纸团扔他。
“该给锡特卡警察总局量身定做寿衣了。”波克目送总统离开时感慨道。
“你对状况还一无所知呢。”碧娜说。她语气中透出的阴霾告诉了兰兹曼,还有很多非常坏的消息在等着他们,但她强忍着不说。接着碧娜说道:“兄弟们,去办公室。”这语气就和兰兹曼听命过的所有上司无异。片刻之前,兰兹曼还无法想象在前妻手下做事,哪怕只需做两个月,但这会儿他看着她头朝组里一甩,命令他们进去,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对她的感觉(当然不是说他对她还有感觉)有望转变为普通下属对上司的感觉。
办公室保持着犹太难民传统,与费尔森菲德离开时如出一辙:照片,半死不活的盆栽,顶部放有几瓶德国赛尔脱兹矿泉水的档案柜,旁边是家庭装的抗酸咀嚼片。
“坐。”碧娜说。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后贴有胶垫的铁椅前,轻松地坐下。接着她匆匆脱掉亮橙色派克大衣,露出了里面的灰褐色羊毛套装和白色牛津布衬衫,这着装趣味倒也在兰兹曼预料之中。兰兹曼努力不去留意碧娜顶着衬衫口袋的那对沉甸甸的乳房,但他做不到。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双峰上的痣和雀斑,它们宛若昨夜的星辰,深印在他脑海之中。他和波克把大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帽子摘下拿在手上,各找了张椅子坐下。费尔森菲德妻儿们的照片还在原处,和兰兹曼上次见到这些照片时比,他们脸上的温馨感一点也没减少。鲑鱼和比目鱼则仍旧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挂在鱼线的尽头。
“好了,弟兄们,听着。”碧娜说。她是那种敢于冒险、临危不惧的女人。“说实在的是挺尴尬,我想你们都很清楚。担任两个前同事的顶头上司已经够怪的了,结果其中一个还是我表弟,另一个更是我前夫,好吧,妈的。”最后的脏字和接下来这句都是地道的美语,“懂我在说什么鸟?”
她顿了一下,看起来是在等待回应。兰兹曼转向波克说:“你还是她表弟,是吧?”
碧娜微微一笑,显然是在告诉兰兹曼,她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她转过身,从后面的档案柜里拖出厚厚一大沓浅蓝色卷宗,每一本都至少有半英寸厚,全都贴有红如止咳糖浆的塑料标签。兰兹曼看到卷宗,心里猛地一沉,仿佛猛然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看到了?”
“是的,盖尔费什警长,”波克说,奇怪的是,他的语气听起来极不诚恳,“我看到了。”
“知道是什么吗?”
“应该不会是积案的卷宗,”兰兹曼说,“它们没有那么多。”
“知道亚科维好在哪儿?”碧娜说。
两人洗耳恭听长官叙述自己的游历心得。
她说:“是雨,一年下两百英寸,把所有人的脑袋都淋坏了,犹太佬也不例外。”
“好多大雨。”波克说。
“现在,你们只管听我说,并请仔细听好,因为我要告诉你们几句狗屎。再过两个月,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美国联邦法警就会昂首阔步地走进这个被神抛弃了的组里,以主日学校老师的口气要求我交出B队,也就是我今天早上有幸接手的这支警队的档案柜钥匙,然后他会看到我们还有多少悬案未破。”盖尔费什家的人全都出口成章,健谈无比,善于推理,且个个嘴比蜜甜。碧娜的父亲当年就差点说服兰兹曼别娶他女儿,而且还是在婚礼前夜。“说真的,我坦白讲,你们都知道我每天拼死拼活地工作,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坐到这张桌子后面,坐到这把椅子上,继续发扬锡特卡特区警察总局的优良传统,时不时逮个杀人犯,把他送进监狱。现在我真的坐到这张桌子后面了,不过只能坐到明年的一月一日。”
“我们也有同感,碧娜,”波克说——这次听起来诚恳多了,“对于您的这番话,以及那一大沓丢人现眼的积案卷宗。”
兰兹曼也说他极为感同身受。
“谢谢理解。”她说,“我知道,关于……关于那些积案,你们感觉很不好。”
她用自己长有雀斑的纤长细手摸了摸卷宗。如果她没数错,这一大沓应该有十一本,其中历史最悠久的一本是两年前做的。凶案组还有另外三对警探,他们可都没有把未破案件的卷宗积得这么高。
“菲泰尔案快破了,”波克说,“在等地方检察官的消息。平斯基案也快了,杀死维克多·齐伯布拉特的凶手也快锁定了。”
碧娜举手示意波克住嘴。兰兹曼则一言不发,已经羞愧得说不出话来。对他而言,那一大沓卷宗正是他近来各方面都每况愈下的象征。要不是他的大块头小表弟波克鼎力相助,档案可能还得再高个十英寸。
“打住,”碧娜说,“就此打住。注意听好,别打断我的思路。”
她从身后的档案柜里又抽出一张纸,以及一本很薄的蓝色卷宗。兰兹曼立刻认出了那本,那是他今天凌晨四点半刚做出来的。接着她从套装上衣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副半框眼镜。兰兹曼此前从未见过她戴眼镜。碧娜在变老,他也是,岁月不饶人啊,它没有放过他们的容颜,也没有放过他们的婚姻。
“监督我们从警生涯的犹太智者下了一道指令,”碧娜开口说道,她仔细看了看那张纸,神色有些慌乱,甚至还透着些许沮丧,“这道指令就是:锡特卡警察总局移交给美国联邦法警时,没有案子悬而未结,以免要他们给我们擦屁股。”
“碧娜,你他妈的放过我吧!”波克用美语说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碧娜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兰兹曼则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没有案子悬而未结。”他怔怔地重复念叨着,像是听傻了。
“这道指令,”碧娜说,“有个很上口的名称,叫‘强效解决’。基本上,这意味着你们在还身携警徽、身为凶案组一员的时候,得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去侦破积案。你们只剩九周时间,还有十一件案子未结。你们可以自行分摊,也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都没有意见。”
“把全部精力放在这件事上面?”波克说,“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警探,”碧娜不露声色地说,“去粘所有的嫌犯,要是粘不上,就用点胶水。还是粘不上的——”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贴上黑标签,放进九号柜。”
九号柜是放冷案[1]的柜子。把案子的卷宗归入九号柜,就等于把它们烧成灰烬再捧到外面让强风吹走。
“把案子埋了?”波克将句尾的语调上扬,把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
“‘强效解决’听起来那么悦耳,我们就全力以赴照新指令去做吧。不过如果某个案子确实搞不定,也不要跟它死磕。”碧娜目不转睛地看着费尔森菲德桌上的半球形镇纸说。半球内置有一个卡通风格的锡特卡天际线塑料小模型:一堆杂乱的高楼簇拥着“安全别针”大厦,它孤零零的塔尖直指苍穹,仿佛是在无言地抗议着什么。“在案子的卷宗上贴上黑标签即可。”
“你刚才说的是十一件案子。”兰兹曼说。
“你注意到了。”
“恕我直言,警长,尽管说出来有些尴尬,只是,从昨晚之后就是十二件案子了,不是十一件。我和波克有十二件积案要清。”
碧娜拿起兰兹曼今天一大早赶做出的薄薄蓝色卷宗:“你说的是这个?”她打开研读,抑或是假装在读。从兰兹曼的叙述来看,这是件枪杀案,一个自称叫伊曼纽尔·拉斯克的家伙被人近距离开枪射杀了。“现在请你们看好这个案子是怎么被我结掉的。”
碧娜拉开费尔森菲德办公桌最上面的一层抽屉,接下来至少两个月,她将是这张桌子的主人。她在抽屉里翻找一气,扮着怪相,似乎摸到了一大堆旧泡棉耳塞。兰兹曼上次看到的就是那些东西。她翻出一个用来给卷宗做记号的塑料标签,黑色的。接着,她将兰兹曼贴在拉斯克案卷宗上的红标签取下,换上黑标签。她轻轻地呼吸,小心翼翼地动手,仿佛是在清理严重的伤口或拿海绵吸干小地毯上的汁液。她换标签只花了十秒钟,兰兹曼却觉得她老了十岁。碧娜用两只手指夹起这个新晋冷案,朝桌上一扔。
“强效解决那十一个案子。”她说。
[1]冷案(cold case),指案发后长期未破,找不到证据证人,破案毫无头绪,而被警方封存乃至放弃侦破的案件。
第8章
条子酒吧正如其名,两个主人以前都是做条子的,里面也总是充斥着条子的唧唧歪歪和流言蜚语。它从不打烊,也从来不缺不当班的条子聚在橡木吧台前。当你想痛骂局里刚交给你狗屎任务的头儿时,你不在条子酒吧,就在去条子酒吧的路上。这种塞满了条子的酒吧兰兹曼和波克只想躲远点。接着他们走过“马尼拉珍珠”,虽然菲律宾式中国甜甜圈上面的闪亮糖霜在向他们招手,两人还是抵住了诱惑。之后他们接连绕开了“什那尔”“卡林斯基”“内航道”和“纽约客烧烤”——这几家店都是条子、消防员,还有医护人员的老去处,现在时候尚早,它们大都还没开门。
兰兹曼和波克耸着肩膀抵抗寒冷,匆匆赶路。他俩个头一大一小,不时撞到一起,从嘴里吐出的气体升腾缠绕,融入锡特卡老城区的浓雾中。一股股浓雾缠绕着街道,模糊了车灯与霓虹,遮住了海港,在大衣翻领和帽子顶部留下点点银色珠光。
“‘纽约客烧烤’里人很少,”波克说,“去那里比较好。”
“有次我在这家店看到了塔巴奇尼克。”
“我很肯定塔巴奇尼克不会去偷你的秘密武器图纸,梅耶。”
兰兹曼还真希望自己拥有“死亡射线”或“心灵控制光束”发射器的图纸,可以动摇美国决策者的意志,让美国人真正敬畏神,延缓犹太人被流放的命运,一年、十年,甚至是一百年。
兰兹曼和波克决定勇敢地面对阴沉沉的“头版”餐馆。那里供应的牛奶有凝块,咖啡有如锡特卡特区总医院灌肠造影用的钡剂。他俩走进“头版”,一眼就看到了邓尼斯·布瑞南,这老头穿着卡其裤,坐在吧台前摇摇欲坠的酒吧椅上。自从《新闻报》破产、《锡特卡托格报》搬到机场附近的新大楼后,这个前新闻从业人员的据点就被他们抛弃了。不过,为了追求财富与荣耀,布瑞南离开锡特卡也已有好长一段时间,应该是最近有什么风把他吹了回来。看来可以打包票没人跟他说过:“头版”已经名存实亡了。
“现在走已经来不及了,”波克说,“那王八蛋看到我们了。”
有那么一会儿,兰兹曼不能确定那王八蛋是否看到了他们,因为布瑞南背对着门,且在读一份美国大报的证券版。这家大报在锡特卡设有分社,设立人就是布瑞南,这是他休长假出去闯荡之前的事。兰兹曼扭过头,一把抓住波克的大衣,硬把拍档朝外面拉。他忽然想到一个谈话的好地方,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或许还能吃点东西。
“谢梅茨警探,请留步。”
“迟了一步。”兰兹曼只好认栽。
他转过身,望向布瑞南。老头的头很大,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领带被风吹得甩到了脖子后,一双鞋写满了辛酸。粗花呢西装的肘部打了补丁,看上去像是肉汤泼上去留下的污迹。面颊的胡子该刮了,头发也该上点蜡了。看起来邓尼斯·布瑞南这些年混得不太好。
“你看那白鬼子的脑袋,像是有自己的大气层,”兰兹曼说,“甚至还有冰冠。”
“这人的头真大。”
“每次见到那颗大头,我都为他的脖子感到难过。”
“也许我该出手扶一把,加点支撑。”
布瑞南举起他宛如幼虫般的苍白手指,眨了眨他的小眼睛(眼珠是蓝色的,眼白的颜色像是脱脂牛奶),习惯性地苦笑了一下。他们都站到了本·梅蒙街上,布瑞南在他俩四英尺开外。
“我不会再给你们带来威胁,像以前那样,我向你保证,谢梅茨警探。”记者布瑞南操着无比蹩脚的意第绪语急促地说道,“植物体内的汁液保持着愤怒,所以它们成熟,常保鲜绿。”
布瑞南大学时的专业是德语,此外他还跟学校里一些自命不凡的德国老头学过意第绪语,曾有人形容他讲起意第绪语来“就像加了脚注的香肠食谱”。这个老酒鬼的气质与拥有漫长黎明和雨季的锡特卡格格不入。和许多警探与记者一样,他喜欢装神,总是故意表现得冷漠、迟钝,实际上就是只蠢驴。对于他曾在锡特卡轰动一时,最惊讶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您别生气,警探,我刚才是假装没看到你们。这冷清的破地方,除了因为我在外很久,老板已经忘记了我的信用状态外,还有一个好处是看不到记者。我知道,我曾有过好运气,但终归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人急着要跟你算账,布瑞南,”兰兹曼说,“你应该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