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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娜煮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兰兹曼一杯。“不要奶精,要糖,”她说,“是吗?”
“碧娜。”
“这个案子已被定为冷案了,你是一个人在战斗。如果你在战斗的过程中被谁捉住,陷进麻烦,膝盖被鲁达舍夫斯基家族的人打断,我们不会出手救你,”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厚如手风琴般的一大沓文件,放在橡木桌上,“法医鉴定还没做完,弹道分析的结果还没出来,另外施普林格已经撒手不管了。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血液、头发和指纹这些。”
“碧娜,谢谢你。碧娜,听我说,那家伙,他不叫拉斯克,他是——”
碧娜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她已经三年没碰他了。说他嘴唇被她指尖一触,心中的黑暗随即消散是有些过,但那黑暗确实是被击碎了,接着便有光从碎隙中穿透进来。
“我一无所知。”碧娜收回那只手,啜了口速溶咖啡,做了个鬼脸,“嗯。”
她放下杯子,提起手提包,朝门口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兰兹曼身上那件浴袍久久不放,那是他三十五岁生日时她买给他的。
“你们还挺有胆量的嘛,”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和波克会去那儿。”
“我们得去告诉他,他儿子死了。”
“他儿子。”
“孟德尔·施皮尔曼,拉比的独子。”
碧娜张开了嘴巴,然后合上。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在用她小猎犬般的牙齿咬住这条消息,撕咬它血淋淋的关节。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兰兹曼看出她很享受,但也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疲惫。碧娜对别人的故事永远有侦查欲,从最初的一着走错到最终的暴力结局,她都想要琢磨个透。不过,侦查欲再强的条子,也有疲倦的时候。
“施皮尔曼拉比怎么说?”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门把手,好像真的很后悔松开似的。
“他看来有点痛苦。”
“他看起来惊讶吗?”
“不是很惊讶,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这小孩已经破罐破摔很久了,你问我施皮尔曼有无可能喂自己儿子一颗子弹?理论上当然可能,不过拜伦斯特恩干掉他的可能性要多出一倍。”
碧娜的手提包像尸体一样落在了地上。她站在原地,肩膀划着小圈,似乎疼得厉害。兰兹曼是可以帮她按摩,但他明智地没有出手。
“拜伦斯特恩也许会打电话过来,”她说,“天上出现三颗星星的时候,电话铃就该响了。”
“哦,如果他是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他有多悲痛,那我可没兴致听。人人都期待那个败家子改邪归正,除了爱穿睡衣睡觉的他。”兰兹曼又啜了口咖啡,苦中带甜的味道真是可怕。
“败家子。”
“他在少年时代可是个天才,在象棋、律法、语言等方面天赋惊人,我今天还听说他奇迹般地让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彻底痊愈了,这真让我难以置信。在黑帽子世界,关于他就是柴迪克的传说很多,你知道柴迪克是什么么?”
“是的,知道一点点吧。总之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碧娜说。她的父亲古耶·盖尔费什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学者,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灌输过很多东西。“一个世代的义人。”
“据说是这样的,两千年来每一代犹太人中都会出现一个柴迪克。他在苦等,然后现身。一般来说他们都相当低调,你也许还认识他。说不定你身边的某个人就是柴迪克。”
“他在现身前甚至会是一个被厌恶和摒弃的人,”碧娜说道,抑或是背诵道,“一个内心充满哀伤的不幸之人。”
“是的,”兰兹曼说,“谁都有可能是柴迪克,流浪汉、学者、瘾君子,甚至条子。”
“应该是吧。”碧娜说。她想象着孟德尔从维波夫神童一路沦落到马克思·诺尔道街廉价旅馆被杀瘾君子的历程,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这个人不是我。”
“你难道不想拯救这个世界?”
“我说过我想拯救这个世界吗?”
“是的,好像说过。”
碧娜用手指摩擦着鼻翼,细细回想着。“都是过去式了。”她说。但兰兹曼不信。碧娜永远不会停止拯救世界的幻想,虽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小,直到小得能塞得进她绝望的警帽。“拯救世界?想想那只会说话的鸡吧。”她摆出走人的架势,结果却靠着房门又干站了十五秒,两眼盯着兰兹曼拨弄浴袍束带两端的线头。
“拜伦斯特恩打电话来时,你打算告诉他什么?”兰兹曼说。
“告诉他你太放肆,局里肯定会处理你,你的警徽也许会被摘掉。我会为你说话,但丧事协会的接收大员就要来了,那个该死的斯佩德。我已经很难再施展拳脚了,你也一样。”
“好吧,你这是在警告我,”兰兹曼说,“我被警告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找他母亲。施皮尔曼说他们和孟德尔已经失去联络多年,但我就是不大信。”
“巴谢娃·施皮尔曼,你可有得受了,”碧娜说,“尤其你还是个男的。”
“的确。”兰兹曼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渴望。
“别去,”碧娜说,“别去,梅耶,忘掉这个念头。你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会参加葬礼,你只要——”
“我只要,”碧娜说,“不挡接收大员的路,夹着尾巴,小心翼翼,保证接下来两个月平安无事就好。”
“我很乐意为你保驾护航。”兰兹曼念在旧情份上说道。
“穿上衣服吧,”碧娜说,“还有帮自己个忙,把这个狗屎地方打扫干净。看看这儿都脏成什么样了,你居然还过得下去,天哪,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碧娜·盖尔费什曾经信赖梅耶·兰兹曼,自他俩邂逅之时,她便相信这个缘分是天注定;自他俩结婚之后,她便相信这份婚姻有其深意。他俩就像一对染色体般纠缠紧抱在一起,兰兹曼看到的只是纠缠,碧娜看到的只是紧抱。碧娜信赖这份爱,但兰兹曼回报她的却是不信。
“每次看到你的脸,我才这么觉得。”兰兹曼说。
[1]祝酒后将酒杯砸向壁炉,寓意祝酒的内容无比重要,这个酒杯无法再去承载其他的祝福。
[2]日本斯基岛(Japonski Island),锡特卡的小离岛,1805年一群日本渔民被困于该岛,俄国人因此把它命名为日本斯基。
第20章
兰兹曼向周末值班经理克伦凯特讨了半打烟,在接下来的一小时抽掉了三支,读完了二〇八号房房客的死亡鉴定报告。正如碧娜所说,这份由蛋白质、油脂和灰尘诉说的凄惨报告了无新意。凶手似乎是职业杀手,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死者指纹和梅纳赫姆-孟德尔·施皮尔曼相符。梅纳赫姆在过去的十年间因吸毒指控被逮捕过七次,每次用的都是不同的假名,包括威廉·斯坦尼茨、阿隆·尼姆佐维奇和理查德·列蒂[1]。报告里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兰兹曼挣扎着要不要下去喝个一品脱,然而他最终选择了进去冲个热水澡。他已经被酒精废了,一想到食物就反胃,而且老实说,他如果真想一枪崩了自己,哪还用等到现在。所以,好吧,这份工作是个笑话,但工作就是工作。这也是碧娜给他抱来那一大沓文件的目的所在,她希望他撇开局里的政策、婚姻的麻烦和未来选择的不同,把这个案子独立查下去。
兰兹曼拆开塑料封套,解救出最后一套干净的西装,刮干净下巴的胡子,用帽刷将平顶小礼帽刷得平滑发亮。他今天不用上班,不过上班毫无意义,今天毫无意义,除了一套干净的西装、三支新鲜的“百老汇”、一场摇晃的宿醉和一阵帽刷扫过威士忌棕的帽子的窸窣声外,一切都没有意义。哦不,还有,还有一股碧娜在他房里留下的气味,那股混杂着衬衫领子的酸味、马鞭草肥皂味和从腋窝下散发出的马郁兰味的气味。兰兹曼乘着升降机下楼,感觉像是有架钢琴从天而降,而他刚好跨出钢琴的影子,耳边一阵叮当作响。金绿色相间棱纹领带结抵着他的喉头,犹如踌躇压着他的内疚,提醒他还活着。他的帽子像海豹皮一样泛着银色的光泽。
马克思·诺尔道街上的积雪没有被铲雪机清理过,那是因为锡特卡的道路养护部门经过不断裁员,只剩下能搞定干道和高速公路积雪的人手。兰兹曼从行李厢里取出塑胶套鞋,将跑车丢给汽车修理工,接着小心地在一尺深的雪堆中跺着脚朝莫纳斯蒂尔街的马布海甜甜圈店走去。
菲律宾式中国甜甜圈,也就是“施特克勒”,是锡特卡对全球吃货的伟大贡献。这种甜甜圈你在菲律宾不会见到,中国食客也不会因它联想到老家的油条。和苏美尔神话中的风暴神耶和华一样,“施特克勒”也不是犹太人的发明,但全世界的人一听到耶和华或“施特克勒”,就会联想到犹太人和他们对这两者的渴望。它外形像是一段削尖的细长雪茄,味道不太甜也不太咸,外裹糖粉,皮脆芯软,满是蜂巢似的小凹洞。你用它蘸一蘸纸杯里的奶茶,塞进嘴闭上眼细细嚼,接下来那满口流油的十秒,会让你忘却这世间的一切烦恼。
贝尼托·塔甘尼斯,菲律宾式中国甜甜圈的幕后大师,执掌沸腾油锅的国王,马布海甜甜圈店的老板。马布海门面毫不起眼,店内黑暗狭促,不过通宵营业。酒吧和咖啡馆打烊后,这座城市的恶人和罪人便会聚集到这里台面开裂的富美家吧台前,分享关于罪犯、警察、黑道、蠢驴、妓女和夜猫子的小道消息。他们畅所欲言,沸腾的脂油为他们鼓着掌,疲惫的风扇为他们鼓着噪,陪伴贝尼托度过马尼拉童年时光的悲伤“昆地曼”[2]为他们伴着奏。空气中飞舞着金色的油雾,迷惑了老顾客们的感觉。满耳都是油锅里“施特克勒”的尖叫和唱机里迪奥梅德斯·马都朗[3]的哭号,还担心有旁人会偷听到?但贝尼托·塔甘尼斯不仅全听到,还全记在了心里。他可以为你画出俄国黑帮首领阿列克谢·莱贝德的家谱图,只不过图里出现的不是莱贝德的祖父母或侄女,而是掮客、暗杀对象和海外银行账户;他可以为你唱首“昆地曼”,歌词里说的是哪些妻子在丈夫身陷囹圄后依旧忠贞不渝,哪些丈夫因为妻子暗中告密才锒铛入狱;他还知道谁把“毛皮”马尔柯夫的脑袋存放在车库里,哪位缉毒警长从“野兽”安纳托利·莫斯科维茨那儿定期领工钱。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除了梅耶·兰兹曼。
“来一份甜甜圈,塔甘尼斯先生。”兰兹曼跺着脚从小巷走进店里,站定后抖抖脚甩去塑胶套鞋上的积雪。周六下午的锡特卡披着褴褛残破的雪衣,像死去的弥赛亚般躺在大地之上,人行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杳无车迹。但在马布海甜甜圈店里,却有三四个游民、隐居人士和酒鬼靠着闪亮的吧台吸吮“施特克勒”表面的奶茶,计划着铸成下一个大错。
“只要一份?”贝尼托道。这家伙身材矮壮,肤色犹如他店里的奶茶,双颊凹陷犹如一对暗月,七十高龄,却一头乌发。这位前吕宋岛次最轻量级拳击冠军,手指粗大,加上前臂上一个凶悍的文身,让他在这儿无可畏惧。由于清楚自己那双焦糖色大眼会泄漏心底的秘密,贝尼托总是用帽子遮住双眼或是俯视地面。当然,兰兹曼看穿过这双眼睛,否则也不会发展他做线人。“看你这副样子,大概得来个两份,或者三份,警探。”
贝尼托用手肘推开提着炸篮的侄子或表弟,将一条蛇形生面团扔进锅里,手法像是印度街头表演“弄蛇术”的艺人。没过几分钟,兰兹曼手中的纸袋已经装满了天堂般的美食。
“我帮你打听到奥莉薇娅外甥女的下落了。”兰兹曼的语气里含着温暖和甜意。
贝尼托为兰兹曼倒了杯茶,朝小巷点点头,然后穿上厚夹克,和兰兹曼一起走出马布海。走至隔壁第二户门口,贝尼托从腰带环上取下一串钥匙,将铁门打开。这里住着他的秘密情人奥莉薇娅。三个整洁的小房间,一幅安迪·沃霍尔的玛莲娜·迪特里希[4]画像,一股维他命和腐烂栀子花的苦味。奥莉薇娅不在,她最近是医院的常客,每次进去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贝尼托挥手示意兰兹曼坐到一张白边红皮革扶手椅上。当然,兰兹曼不知道奥莉薇娅外甥女的下落。而奥莉薇娅也并不是位小姐,甜甜圈之王贝尼托·塔甘尼斯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兰兹曼知道。几年前,一个名叫科恩的强奸惯犯意外发现了奥莉薇娅·拉达梅奥小姐的秘密。让科恩在那一晚大吃一惊的事情还不止一件,那就是巡警兰兹曼忽然现身,上去就朝他脸上挥了一记老拳。这杂种从此说话就再也没清楚过。所以,贝尼托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件让他既羞愧又感激的事,才愿意提供线报给这位救了奥莉薇娅的条子。
“你听人讲过赫斯克·施皮尔曼儿子的事么?”兰兹曼放下甜甜圈和纸杯说,“一个叫孟德尔的小子?”
贝尼托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像是被老师叫起来背诵诗歌的学生。“这几年里,”他说,“也就听到过一两次。瘾君子,是不?”
兰兹曼的一侧绒卷眉上扬了四分之一英寸,条子是没义务回答线人问题的,尤其是明知故问。
“孟德尔·施皮尔曼,”贝尼托决定说了,“他来过几次,很幽默的家伙,会说一点塔加拉语[5],会唱一点菲律宾歌。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死吧?”
兰兹曼还是一语不发,但他喜欢这老家伙,觉得不理他有点不礼貌。为了掩盖尴尬的沉默,他抓起“施特克勒”咬了一口。甜甜圈还是热乎乎的,带着点香草味,外面是一层焦糖衣蛋奶冻,嚼起来喀吱作响。贝尼托冷冷地审视着兰兹曼将“施特克勒”塞进嘴里,犹如面试长笛手的交响乐团指挥。
“味道好极了,贝尼。”
“别侮辱我,警探,求你了。”
“对不起。”
“味道是很好啊。”
“顶级的。”
“你唯一的骄傲。”
真他娘的太对了。兰兹曼被自己的话感动得眼眶泛红,为了掩盖内心的情绪,他又抓起一根“施特克勒”嚼了起来。
“有人在找这犹太佬,”塔甘尼斯的意第绪语说得虽粗糙却很流利,“两三个月前,两三个家伙。”
“你看到他们了?”
贝尼托耸耸肩。他的手段和行动对兰兹曼、兄弟们和侄子们,以及众多线人全部保密。
“有人看到了,”他说,“这个人可能是我。”
“他们是黑帽子吗?”
贝尼托想了好一会儿,兰兹曼看得出这个问题让他既纠结又愉悦,像在攻克一个科学难题。接着他摇了摇头,动作虽然缓慢,但显得非常有把握。“他们不戴黑帽子,”他说,“但有大胡子。”
“大胡子?你的意思是,他俩信教?”
“圆顶小帽,整洁的大胡子,年轻人。”
“俄国人?口音?”
“如果我是听人说的,告诉我的那个家伙没有提到口音的事。如果我是亲眼所见,那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嘿,怎么回事,你怎么没用笔记下来,警探?”
在他们合作之初,兰兹曼会表现出很把塔甘尼斯的情报当回事,但现在只会掏出笔记本记个一两句让他开心。他不知道该怎么记,两三个整洁的年轻犹太人,有信仰但不是黑帽子。
“请告诉我他具体问了些什么?”兰兹曼说。
“他的下落,还有关于他的信息。”
“他们问到了吗?”
“他们休想从我这儿问到什么。塔甘尼斯家的人不会说一个字。”
贝尼托的手机响了,他“啪”地打开贴到耳边,只见他嘴角的坚硬线条随即变软,脸庞和眼神变得很搭,很柔,很有感情。他用塔加拉语轻言细语,兰兹曼听见他提到自己的姓。
“奥莉薇娅情况怎样?”兰兹曼问道。贝尼托挂掉手机,脸模子上多了一层冷石膏。
“她没法进食,”贝尼托答道,“再也品尝不到‘施特克勒’了。”
“真是可惜。”
问话告一段落,兰兹曼起身,将笔记本塞回后裤兜,咬了最后一口“施特克勒”。他已经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都没感觉这么开心、这么浑身是劲了。孟德尔·施皮尔曼之死原来另有隐情,这让他倍感振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要么就是“施特克勒”的魔力?他俩朝前门走去,贝尼托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兰兹曼的手臂。
“你怎么不问点别的,警探?”
“你希望我问什么?”兰兹曼皱起了眉头,接着迟疑地问道,“你今天听说什么了么?关于维波夫岛的?”兰兹曼造访拉比让维波夫佬非常不爽,难道这件事已经传到贝尼托耳中了?这真让人难以想象,不过一切皆有可能。
“维波夫岛?不是,是另一件事。你还在寻找杀死维克多·齐伯布拉特的人么?”
兰兹曼和波克手头还有十一件案子需要侦破,维克多·齐伯布拉特案便是其中之一。三月,他在离这儿只几个街区的纳齐塔西尔区,即旧德国区的霍夫布劳酒馆被人捅死。凶器是一把小钝刀,手法优雅自然。
“有人看到他弟弟拉斐尔,”贝尼托·塔甘尼斯说,“鬼鬼祟祟的。”
没有人会为维克多之死感到难过,尤其是他弟弟拉斐尔,因为他哥不仅虐待他、欺骗他、羞辱他,还吞他的钱、搞他的女人。维克多死后,拉斐尔便离开了,下落不明,而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并不能说明那把刀是他的。据两名不大靠谱的目击者透露,他曾出现在距纳齐塔西尔四十英里远的地方,一个说是在维克多遇害前两小时,一个说是在之后两小时。考虑到拉斐尔曾有过多次暴力犯罪记录,他应该能游刃有余地完成这次谋杀。兰兹曼思忖着局里降低证据门槛的新政策,觉得定他的罪一定没问题。
“那地方叫什么?”兰兹曼问道。听到这条消息的他犹如喝下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黑咖啡,他感觉自己已像一百磅重的巨蟒般缠住了拉斐尔的自由。
“大人物折扣店,在花岗岩溪,现在已经倒了。有人看到他在那儿出现过,身上扛着一罐丙烷。说不定他现在就住在那家已经空了的店里。”
“谢了,贝尼,”兰兹曼说,“我会过去看看。”
兰兹曼掉头朝公寓外走,贝尼托·塔甘尼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像父亲一样抚平他的大衣领子,掸掉上面的肉桂糖霜。
“你前妻,”他说,“回来了?”
“她极好。”
“很不错的女人,代我向她问好。”
“我会叫她过来坐坐。”
“不,你绝对不会告诉她的。”贝尼托咧嘴笑道,“她现在可是你老板啊。”
“她一直是我老板,”兰兹曼说,“不过现在是官方的了。”
贝尼托·塔甘尼斯的笑容凝固了,兰兹曼将视线从他透着悲哀的双眸移开。贝尼托的妻子是个寡言少语、难以捉摸的小妇人,而奥莉薇娅小姐最风光时,却俨如统治半个地球的老板。
“挺好,”贝尼托说,“你需要。”
[1]威廉·斯坦尼茨(Wilhelm Steinitz)、阿隆·尼姆佐维奇(Aron Nimzovitch)和理查德·列蒂(Richard Réti)三人均为国际象棋特级大师。
[2]昆地曼(Kundiman),菲律宾抒情歌曲体裁,善于表现悲伤哀怨情感。
[3]迪奥梅德斯·马都朗(Diomedes Maturan,1941—2002),菲律宾演员、歌手。
[4]玛莲娜·迪特里希(Marlene Dietrich,1901—1992),德裔美国传奇女演员兼歌手,被公认为史上最伟大女演员之一,她是名双性恋者,因此也成为同性恋的代表人物。
[5]塔加拉语(Tagalog),主要于菲律宾使用,菲律宾国语及官方语言之一“菲律宾语”正是以塔加拉语为主体发展出来的。
第21章
兰兹曼系好安全带,一路向北开去。途经海里布岬时,他听到了阵阵涛声,只见浪花像警察的手臂般不断向岸上伸去。伊克斯高速公路旁的大人物折扣店破败萧条,诉说着犹太人锡特卡梦的破灭。它的停车场空空如也,亦标志着犹太人把亚科维到海里布岬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犹太世界的希望落空。这里没有永久自治地位,这里没有从各国的穷街陋巷流亡而来的犹太人,曾经被提上桌面的住宅区建设规划依然只是铁柜里的一纸空文。
花岗岩溪大人物折扣店业已关门歇业两年,大门被链子锁着,没有窗户的墙壁上除了刷有用意第绪字母及罗马字母拼成的店名,还有一连串犹如多米诺骨牌上骰点的神秘孔洞,看上去像是盲文的“失败”二字。
兰兹曼把车停在巨大空旷的停车场中央,然后朝折扣店大门走去。这里的积雪没有市中心街道上的那么深,浅灰色的天空很高远,间杂着虎纹般的深灰色条纹。兰兹曼一路用鼻子呼气,来到玻璃门边,只见门把手上拴了一条蓝色塑胶链子,像是被人反剪着的双臂。兰兹曼想象着自己高举着警徽敲门,连大地都为之震慑,之后鬼鬼祟祟如小灵狗般的拉斐尔·齐伯布拉特驯服地走了出来,眨着眼看着门外耀眼的白雪。
第一颗子弹如一只嗡嗡叫着的肥大苍蝇般从兰兹曼右耳际飞过,划过一道黑影。他起初并未意识到那是子弹,直到听见或似乎听见一声闷爆和玻璃的破碎声。兰兹曼刚匍匐到雪地上,第二颗子弹已经犹如燃烧着的火柴找到汽油一般找到了他的后脑勺,他感到了一阵火烧般的灼痛。兰兹曼掏出史密斯-威森三九式,但是他的脑袋里或脸上仿佛被一张蜘蛛网网住,一股懊悔的感觉让他全身无力。他的这次计划就是没有任何计划,结果还真出事了。他不会有救兵的,因为除了贝尼托·塔甘尼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可塔甘尼斯除了会用焦糖色的眼睛凝视你,不会对你说出一个字。兰兹曼就快死在世界的边缘,死在荒芜的停车场里了。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只觉得蜘蛛网更密了,上面似乎还沾着晶莹的露珠。这时兰兹曼听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从不远处传来,不止一个人。他举起枪,拨开混乱的蜘蛛网,瞄准,扣动扳机。
有人大声喊疼,女人。她喘了口粗气,开始诅咒他得睾丸癌。兰兹曼耳朵上的雪开始一点点融化,沿着大衣领子流入颈项。有人在抢他的枪,呼吸里有爆米花的味道。兰兹曼看见了拉斐尔·齐伯布拉特的大胡子和猪鼻子,看见了一个染着金发的胖女人四脚朝天倒在大人物折扣店门口,腹部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周边的雪地。他还看见了两把手枪,其中一把在拉斐尔手上,正指着他的脑袋。自动手枪银光一闪,刚才还困扰着兰兹曼的后悔与自责顷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爆米花的气味从废弃的折扣店里飘了出来,它是如此之浓,以至于空气中的血腥味都显得有点甜。兰兹曼松开紧紧握着史密斯-威森三九式的手,迅速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