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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各拿了张椅子在拉比桌前坐下。这间办公室是纯粹的奥匈帝国风格,墙面以桃花心木、黑檀木和鸟眼枫木装饰,华丽一如大教堂。门边角落立着一座著名的维波夫钟,这件乌克兰老家的古董在沙俄倒台时被掠至德国,幸免于一九四六年的柏林原子弹轰炸及之后的混乱纷扰。它逆时针行走,钟盘上希伯来文的前十二个字母颠倒排列,对应小时刻度。这座钟的失而复得是维波夫家族命运的转折点,也是赫斯克·施皮尔曼飞黄腾达的开始。拜伦斯特恩站在施皮尔曼右后方的诵经台旁,一只眼睛盯着街上,另一只眼睛梳理着判例和辩解,还有一只眼睛(没有眼睑的内在之眼)注视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兰兹曼清清嗓子。他是主角,轮到他表现了。他又偷偷瞥了维波夫钟一眼,这糟糕的一周还剩七分钟。
“在你开口之前,警探,”阿耶·拜伦斯特恩道,“我得先声明一点,我现在的角色是施皮尔曼拉比的律师。拉比,您要是对他的问题有一点犹疑,就不要作答,由我要求他们把问题讲清楚或换种方式提出。”
“这不是审讯,拜伦斯特恩拉比。”波克道。
“阿耶,我欢迎你留在这儿,”施皮尔曼拉比道,“我的确需要你留在这儿,不过是以我私人助理和女婿的身份,而不是作为我的律师。这件事上我不需要律师。”
“敬爱的拉比,请容我讲一句,这两位是凶案组警探,而您是维波夫派拉比,如果连您都不需要律师,那就没有人需要律师了。相信我,谁都离不开律师。”拜伦斯特恩说着从诵经台里抽出一本黄色拍纸簿——那里还藏着他的箭毒瓶和人耳项链。他拧开钢笔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至少得做点记录。”
维波夫派拉比躲在体内深处的碉堡中审视着兰兹曼。他有一双淡色眼眸,介于绿色和金色之间,完全不像拜伦斯特恩那双犹如吊唁者丢弃在墓石上的两块卵石的眼睛。这是一双父亲之眼,它历经苦难、写着宽容、寻找着乐趣。它懂兰兹曼,知道他失去了什么,知道他因为犹疑、没有信仰和渴望成为硬汉而浪费、错过了什么;它懂他的愤怒和迷惘,懂他与暴力行为之间的爱恨情仇,也懂他渴望身体在大街上迸裂的狂野心愿。在被拉比那样审视之前,兰兹曼就和锡特卡特区的所有条子、俄罗斯黑帮分子、街头小混混、联邦调查局、国税局和酒精、烟草与火器管理局的探员一样,并不真正明白他到底哪里厉害,也一直搞不明白其他黑帽子宗派为什么会容忍、甚至臣服于这个黑道帮派。现在他明白了,有这样一双眼睛,谁都会马首是瞻,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说吧,兰兹曼警探。”施皮尔曼拉比道。
外面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声音有些闷,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兰兹曼循声望去,没看到办公桌上有电话。施皮尔曼拉比眉毛一扬、眼神一闪,拜伦斯特恩便搁下手中的钢笔,挤过窄门去接电话。电话铃声忽大忽小,过了一会儿,兰兹曼听到拜伦斯特恩开始说话,说什么听不大清,但语气粗鲁,态度严厉。
施皮尔曼拉比发现兰兹曼在偷听,狠狠白了他一眼。
“嗯,”兰兹曼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施皮尔曼拉比,我住在柴门霍夫,那是一家旅馆,不是什么好旅馆,在马克思·诺尔道街。昨天晚上,经理敲我房门,问我能否下楼去看一位房客。经理很担心这位犹太人,怕他吸毒过量出事,便自己开门进去,结果发现他已经死了。他登记时用的是假名,身上也找不到证件,不过我们在房间里找到了几条线索。我和我的拍档顺着其中一条线索追查,于是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您的面前。我们相信,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死者是您儿子。”
兰兹曼说话的当儿,拜伦斯特恩悄悄溜回房间,他的脸仿佛刚被软布拭过,所有情绪的斑点已经荡然无存。
“几乎可以肯定。”拉比声音低沉地说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动静,只有眼中闪烁出光芒,“明白了,几乎可以肯定,各种线索。”
“给您看张照片。”兰兹曼像个冷酷的魔术师一般变出了施普林格拍的死者照片,正要递给拉比,却忽然于心不忍,手僵在了半空中。
“也许最好,”拜伦斯特恩道,“由我——?”
“不用。”施皮尔曼道。
施皮尔曼双手接过兰兹曼递来的照片,贴到右眼前。他这么做是因为近视,但那姿势却让人想到了吸血鬼,正在用七鳃鳗嘴巴般的眼睛吸干照片里生命汁液的吸血鬼。他把照片从上看到下,又从左看到右,脸上依然静如止水,接着他把照片放到凌乱的桌上,咂了下嘴。拜伦斯特恩想凑过来看照片,被施皮尔曼挥手阻止。“是他。”
兰兹曼将体内的信号接收器调到最大,试图接收到从拜伦斯特恩眼神深处发射出来的一丝抱憾或满足。是的,接收器接收到了信号,但让兰兹曼吃了一惊的是,那竟然是一丝沮丧。那一刻,拜伦斯特恩看起来就像是手上抓了一把方块,却抽到了一张黑桃A。他一声叹息,接着缓缓走回诵经台。
“枪杀。”拉比道。
“一枪致命。”兰兹曼说。
“请问是谁干的?”
“这个,我们不知道。”
“有目击者吗?”
“目前还没发现。”
“动机呢?”
兰兹曼说不知道,接着望向波克,希望得到他的确认。波克严肃地摇了摇头。
“枪杀。”施皮尔曼拉比摇摇头,仿佛难以接受。不过从他的声音和举止上看,你又觉察不出任何情绪,他问道,“你还好吗,谢梅茨警探?”
“没什么可抱怨的,施皮尔曼拉比。”
“太太和孩子们呢?她们健康、强壮吗?”
“没有变糟。”
“两个儿子,我没说错吧,一个还在蹒跚学步。”
“是的,是这样。”
施皮尔曼拉比肥硕的双颊微微一抖,似乎是在表示满意。他喃喃低语,为波克的孩子们祷告了一番,接着便把目光锁定在兰兹曼身上。兰兹曼一个激灵,不由得惊慌失措。拉比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迪亚戈的染色体发生了基因突变,也知道正是兰兹曼长期形成的悲观人格和信心缺失致使他决定牺牲迪亚戈。也许该轮到拉比为迪亚戈念祷语了,但拉比并没有念。房间里异常的安静,只听见维波夫钟齿轮的咬合声。波克看了下手表,是时候回家享受烛光和美酒了,是时候回家与令他愉悦、没有变糟的孩子们,还有艾丝特-麦尔可以及她肚里的小生命团聚了。太阳下山后,擅自追查一桩冷案的他和兰兹曼在岛上就没有豁免权了。而且,这儿并没有谁需要被他俩拯救,也没有谁能够被他俩拯救,不管是这间屋里的犹太佬,还是让他们来到这儿的那个可怜瘾君子。
“施皮尔曼拉比?”
“怎么了,兰兹曼警探?”
“你没事吧?”
“你觉得我看起来没事吗,兰兹曼警探?”
“很荣幸见到您,”兰兹曼小心翼翼地说,他的口吻是照顾波克的感受,而非针对拉比或他的办公室,“老实说,您真是处变不惊。”
“所以你觉得我很可疑?你是在暗示什么,是么?”
“拉比,拜托,请别开玩笑了。”拜伦斯特恩道。
“至于这点,”兰兹曼完全不理会拜伦斯特恩,“我不便讲。”
“警探,对我而言,我儿子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知道么?我很久以前就为他念了悼文,替他点了蜡烛。”他的言语中带着愤怒与痛苦,口吻却惊人地平静,“你在柴门霍夫旅馆发现的那人——是柴门霍夫么?如若真的是他,也只是一副空壳,他的内核早就掉出来烂掉了。”
“空壳,”兰兹曼道,“明白了。”
兰兹曼深知孩子吸毒是父母无止境的重担与折磨,实际上同样的冷漠他也曾经看过,可这个犹太人对儿子就不止是冷漠那么简单了——他怎么可以为自己还活着的儿子服丧?这可真让人恼火。在兰兹曼看来,这么做不仅是对生者的嘲弄,也是对死者的侮辱。
“好吧。我听说,”兰兹曼接着说道,“您儿子小时候表现出一些迹象,他有可能是——我不确定我说得对不对——是柴迪克[1],是吗?如果未来条件成熟,这一代犹太人又值得拯救,他就会化身为救世主弥赛亚。”
“这太荒谬了,兰兹曼警探,”拉比说,“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笑。”
“这一点也不好笑,”兰兹曼说,“如果您儿子是弥赛亚,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因为他这会儿正躺在特区总医院地下室的停尸柜里。”
“梅耶。”波克喊了兰兹曼一声。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兰兹曼补了一句。
拉比起初没想回应,后来还是开口了,他的语气显得很谨慎:“巴尔·谢姆·托夫[2]拉比告诉我们,每一代的犹太人中都会诞生一位柴迪克,他有可能会成为救世主弥赛亚。而这一代的柴迪克就是孟德尔、孟德尔、孟德尔。”
拉比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也许是陷入了回忆,也许是在强忍眼泪。当他睁开眼时,兰兹曼没有看到泪花。他回忆道:
“孟德尔天赋异禀,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是火。维波夫岛阴冷灰暗、阴郁潮湿,而孟德尔的身上散放着光芒和温暖,吸引你靠近他,由他温暖你的手,融化你胡须上的冰,驱走你身上的黑暗。就算你从他身边走开,温暖的感觉犹在,仿佛世界上多了点光亮,多了道烛光。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体内也有火,而且一直都有。这真是个奇迹。”他捋捋胡须,扯了扯,似乎努力在想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波克问。
“二十三年前,”拉比脱口而出,“厄路耳月[3]的二十号,这座大宅里的人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连他母亲都没有么?”
这问题把所有人都惊到了,就连提问的兰兹曼也不例外,亏他还是个犹太佬。
“兰兹曼警探,你觉得,我妻子会在这件事或其他事情上挑战我的权威吗?”
“我也就是一问,施皮尔曼拉比,”兰兹曼说,“没别的意思。”
“你们,”拜伦斯特恩说,“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事实上——”兰兹曼开口道。
“事实上。”维波夫派拉比打断了兰兹曼。他从凌乱堆着论文、公告、禁令、机密文件、计数单和特定人物监视报告的桌上抽出一张纸,花了一两秒将纸挪前挪后,让纸上的字在眼前变得清晰,兰兹曼看到他右臂的赘肉在葡萄酒用皮袋般的衣袖里晃来晃去。“两位特别的警探根本就不该查这个案子,我没说错吧?”
维波夫派拉比将纸放回桌上,眼睛再度审视起兰兹曼,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兰兹曼惊愕万分,掉入了那冰冷的海水中。为了浮在海面上,他只好紧紧抓住自己压舱用的犬儒主义不放。难道冷藏拉斯克案的命令是维波夫岛下的?难道施皮尔曼早就知道儿子在柴门霍夫旅馆的二〇八号房里被人谋杀?难道是他派人去杀的?难道凶案组的任务和指令都要经过他批准?这几个问题可真有意思,如果给兰兹曼胆子问的话。
“他做了什么?”兰兹曼终于开口了,“以至于你说他早就死了?还有,这个案子,您知情么?还有你,拜伦斯特恩?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在搞什么鬼,不过看看这恢宏的维波夫岛,你们应该不介意我这么说,你们可以一手遮天。”
“梅耶!”波克用警告的语气喊道。
“你别再来了,兰兹曼,”施皮尔曼拉比说,“别再来打扰我的家人和岛上的居民。离津巴利斯特远点,离我远点。你要是再在这里出现,哪怕只是让我的人给你点烟,我也会要你和你的警徽好看,听清楚没?”
“恕我直言——”兰兹曼道。
“空洞的客套话又来了。”
“恕我直言,”兰兹曼冷静下来说道,“如果每一次黑道威胁我别管闲事,我都能拿到一块钱,我就不用坐在这儿被一个儿子死了一滴泪都没掉的家伙威胁了。我确定,他早早进了坟墓,你可帮了不少忙,不管他是二十三年前进的还是昨晚进的。”
“你当我是谁?赫什宾大道上游荡的小流氓?”拉比说,“我可没有威胁你。”
“没有?那你难道是在祝福我?”
“我只是看着你,兰兹曼警探。我知道你这可怜的家伙和我儿子一样,拥有最可敬的父亲,却都玷污了家族之名。”
“施皮尔曼拉比!”拜伦斯特恩大喊了一声。
拉比完全无视私人助理的大喊,抢在兰兹曼开口问他知道可怜的伊西多什么事之前,继续说道:“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和孟德尔一样,曾是个好苗子,可惜后来堕落了。你也许曾是个好条子,但没人尊重过你。”
“正好相反。”兰兹曼说。
“请相信我对你说的话,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好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维波夫钟里的古老钟锤敲出更古老的旋律,它告诉所有在家、在外祷告的犹太人,一周的尾声来临了。
“我们没时间陪二位了,”拜伦斯特恩说,“二位绅士。”
兰兹曼和波克起身,与两位拉比互祝安息日好,接着便戴上帽子,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需要有人指认尸体。”波克说。
“如果你不希望我们把尸体陈到路牙边的话。”兰兹曼说。
“我们明天会派人过去。”拉比说罢转了下转椅,背对他们,弯下头来,从墙壁挂钩上取下一副银头金镂拐杖。他将拐杖朝地毯上一戳,伴随着古董时钟的呼哧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等安息日过了后。”
拜伦斯特恩跟随他俩下了楼,向鲁达舍夫斯基把守的前门走去。楼上书房的地板痛得嘎吱作响,他们听到了施皮尔曼沉重的脚步声。他的家人应该已经聚在了大宅后部,正等待拉比前去为他们祝祷。
拜伦斯特恩打开这座与拉比的乌克兰老家如出一辙的大宅的前门,什梅尔和约瑟利从外面走了进来,帽子和肩膀上覆着白雪,冰冷的灰色眼眸上仿佛也覆着一层。鲁达舍夫斯基三兄弟(或表兄弟,或堂兄弟)在屋里站成个三角形,将兰兹曼和波克围在里头。
拜伦斯特恩把他的窄脸凑到兰兹曼面前,一股混杂着番茄籽、烟草和酸奶油的气味扑鼻而来,兰兹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维波夫岛很小,”拜伦斯特恩说,“但有一千个地方能让穿得很拉风的条子迷路,甚至永远走不出去。所以,路上小心点,好吗?祝你们安息日快乐。”
[1]柴迪克(Tzaddik Ha-Dor),希伯来语,意为正义者。是能通神灵的圣徒领袖,某一个世代可能成为弥赛亚的人。
[2]巴尔·谢姆·托夫(Baal Shem Tov,约1700—1760),波兰裔犹太教领袖和神秘主义者,哈西德教派的创立者。
[3]犹太教历六月,犹太国历十二月,在公历八九月间,共二十九天。
第17章
看看兰兹曼,衬衫下摆露在裤子外面,覆满了雪的平顶小礼帽歪到左边,外套搭在肩上,天蓝色的自助餐馆就餐券紧握手中,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稳的公交车吊环。他的面颊需要剃须刀,他的背疼得要命,为了某种自己理解不了的理由(也许不为任何理由),早上九点半后他就没再喝酒。周五晚上九点,暴风雪笼罩下的北极星自助餐馆,兰兹曼站在寂寥的镀铬与瓷砖建筑里,俨然觉得自己是全锡特卡最孤独的犹太人。他感觉体内有种黑压压的东西在翻滚,它来势汹汹、难以抵挡,像山坡上正在奔腾滚落的一百吨黑泥。一想到食物,他就一阵恶心想吐,哪怕它是北极星自助餐馆的镇馆之宝——犹太布丁里的金色内馅。但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实际上,兰兹曼心里明白,自己绝对算不上是锡特卡最孤独的犹太人。我怎么会是呢?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想,他不禁有些鄙视自己。这种自怜心态的存在,证明他还在绕着个小眼打转,旋转着往内、往下、再往下。对抗那股科里奥利力,兰兹曼得依靠三种办法,其中一种是工作,但他的工作已经成了个笑话;另一种是酒精,尽管它会让他坠得更快、更深、更久,但起码买醉的时候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第三种就是吃东西。所以他手持天蓝色就餐券,将托盘递到站在玻璃吧台后方,戴着发网和软胶手套、握着金属勺的大个子立陶宛犹太女人面前。
“奶酪薄饼卷,谢谢。”兰兹曼开口说道,虽然他并不想吃,甚至不愿劳神看今日菜单上有无这道食物,“你还好吗,尼米兹娜夫人?”
尼米兹娜夫人将三个薄饼卷轻轻放到一个蓝边白盘子上。为了装饰给锡特卡孤独的灵魂们准备的晚餐,她切了几打腌山楂果,将它们置于莴苣叶上。她递给兰兹曼的薄饼卷就用它们作点缀,看上去像是礼服腰部的装饰花束。尼米兹娜夫人在就餐券上打完眼后,将盘子扔到兰兹曼面前。“不好又能怎样?”她说。
兰兹曼承认自己被她的回答完全弄晕了。他端着托盘,走到咖啡壶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将打了眼的就餐券和现金交给收银员,然后开始在荒寂的就餐区中穿行,经过两个想争夺最孤独犹太人头衔的家伙。他走到靠前窗的那张桌子边坐了下来,他喜欢可以看到街上的位子。隔壁桌上客人吃剩下的食物还没收拾,其中有腌牛肉、煮马铃薯和一杯喝了一半的饮料,看起来像是黑樱桃汽水。兰兹曼看着那张桌上的残羹冷炙和满是污渍皱褶的餐巾纸,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但他是不会换桌子坐的,条子们都喜欢坐在看得到街上的位子。兰兹曼坐定后,把餐巾塞在领口,切开一个奶酪薄饼卷,叉了一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真是个好孩子。
今晚的“北极星”,和兰兹曼争夺最孤独犹太人头衔的对手有两位,一位是西姆科维兹,绰号“企鹅”的赌场小投注员,几年前因为害一位客户损失了一大笔钱,被黑帮毒打了一顿,从此大脑便不再灵光,说话也不似从前;另一位正在大快朵颐一盘奶油鲱鱼,兰兹曼不认得他。他的左眼窝贴有棕褐色创口贴,眼镜的左侧镜片没了,灰白头发只剩下三绺,紧贴在前额,面颊上有刮脸留下的伤痕。当这位犹太男人开始暗自垂泪时,兰兹曼只好拱手认输。
这时,兰兹曼看到“错觉考古学家”布赫宾德走了过来。布赫宾德是一名牙医,擅长用老虎钳拔牙和用脱蜡法铸牙。和许多牙医一样,业余时间里,他沉迷于制作各种迷你模型,诸如仿制珠宝、镶造玩具屋等。但他有时会沉迷过头,被犹太人骨子里的疯狂牵着鼻子走。他曾试图复制古以色列教士阶级的餐具和服饰,开始时做的是迷你版,之后很快就做出了与原物一样大小的模型。血桶、石叉、灰烬铲等等,据《利未记》记载,全是耶路撒冷神圣烧烤时的必备工具。布赫宾德曾经拥有一个私人博物馆,也许现在还在,它位于伊本·以斯拉街更疲惫的那一头,他帮底层犹太人拔牙的店面里。透过橱窗的玻璃,硬纸板做的所罗门圣殿沾满了灰尘,缀有智天使[1]和死苍蝇。邻里的瘾君子没事就以打砸他的店面取乐,老城区的条子常常凌晨三点接到报警电话赶过去,然后看到布赫宾德蹲在破碎的陈列物中哭泣,大祭司的镀铜香炉里漂浮着一条大便。
布赫宾德看到兰兹曼,眼睛不由得一眯,也不知是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近视看不清。他从洗手间走回自己的腌牛肉和黑樱桃汽水前,一路茫然地扣着裤门襟的纽扣,像是觉得这世界虽令人惊奇,却一无是处。布赫宾德是个粗壮的德国人,他上穿连肩袖开襟羊毛衫,下着粗花呢长裤,蹬登山鞋,系针织腰带,从他弧形的肚子和打结的腰带之间可以看出往日冲突及业已和解的痕迹。他的头发和胡须呈暗金色,掺有几抹银灰,后脑勺用金属别针固定着一个绒线刺绣圆顶小帽。坐定后,他朝兰兹曼的方向抛了个微笑,就像是朝残疾乞丐的杯子里抛了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接着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本字印得密密麻麻的厚书,边读边咀嚼起来,身体前后摇摆。
“你的博物馆还开着么,医生?”兰兹曼问道。
布赫宾德抬起头来,一脸的疑惑,试图回忆起这个吃薄饼卷的恼人家伙是谁。
“我叫兰兹曼,特区警察总局的,也许你还记得,我曾经——”
“哦,是的,”他极不自然地笑着说,“你还好吗?那是研究机构,不是博物馆,不过无所谓。”
“不好意思说错了。”
“无所谓的。”布赫宾德柔软的意第绪语和僵硬的德国腔倒是很搭。都来锡特卡六十年了,这些德国犹太佬还是乡音未改,“大家都会搞错。”
那也不至于吧,兰兹曼心忖。他接着问道:“还在伊本·以斯拉街吗?”
“不在那儿了,”布赫宾德医师边答边用餐巾纸将唇上的褐色芥末抹掉,“早不在那儿了,先生,那个店面已经被我关了,一去不复返了。”
他的语调有些夸张,甚至还有些欢乐,和话中的内容很是不搭,这让兰兹曼感觉很怪。
“是因为那帮彪悍的邻居?”兰兹曼试探地问道。
“嗯,一帮禽兽。”布赫宾德的语调还是一样的欢乐,“我这颗心不知道被他们伤了多少次。”他把最后一块咸牛肉叉进嘴里,交由牙齿好好处理,“尽管我换了地儿,我还是担心他们会来找我麻烦。”
“新店面在哪儿?”
布赫宾德面露喜色,他轻轻抹了抹下巴颏上的胡子,推着桌子往后一靠,眉毛一扬,似乎并不急着打消他的疑问。
“还能在哪儿?”他终于开口了,“耶路撒冷呗。”
“哇噢。”兰兹曼努力绷住脸,不让内心的波动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从未看过犹太人移民耶路撒冷的申请条例,但他断定布赫宾德这样的宗教狂热分子肯定没戏,“耶路撒冷啊,好远的地方。”
“是啊,很遥远。”
“全都搞定了?”
“全都搞定了。”
“那边有熟人么?”
耶路撒冷目前还是有犹太人居住,不过人数不多。早在犹太复国主义者出现在耶路撒冷之前,他们就已经带着塞满希伯来文词典、农耕手册和一大堆麻烦的行李,来到了这座城市。
“没有。除了,嗯,”布赫宾德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弥赛亚。”
“哦,那你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了,”兰兹曼说,“我听说他和那边最出色的人在一起。”
布赫宾德点了点头,心中糖块般的耶路撒冷圣殿之梦似乎无比坚定。“全都搞定了。”说完他把厚书放回裤兜,将自己和羊毛衫塞进蓝色厚夹克,“晚安,兰兹曼。”
“晚安,布赫宾德大夫,请代我向弥赛亚问好。”
“哦,”他说,“没这个必要吧。”
“没必要问?还是问了也白问?”
突然之间,布赫宾德那双欢乐的眼神变得像牙医检视牙病的小镜一样冰冷,这把小镜二十五年来不知疲倦地寻找着牙齿上的毛病,此刻,它正寻找着兰兹曼身上的毛病。兰兹曼怀疑这人是不是疯了。
“你说了算,”布赫宾德说,“不是吗?”
[1]智天使(Cherubim),一个超自然的物体,屡次在旧约和新约启示录中被提及。在旧约中被描述为有翅膀、服从神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