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永远的和平(Forever Peace)
- 科幻小说下一章:犹太警察工会
哈得力-布莱想了一会儿。「泥泞,」他说。
「泥泞?真的吗?嗯,我想你说的没错。很好,最轻易也最能展现技术的魔法,就是变换天气!」
天空暗了下来,出现一大片墨黑的雷云;这片巨大的乌云笼罩住整个布鲁塞尔,云层异常厚实浓密,它那参差的裙襬仿佛就紧贴着树丛顶端。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整个世界在刹那间变成明亮的骨白色。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在下一刻,倾盆大雨就开始泼泻而下,地上冒出一阵阵嘶嘶作响的灼热蒸气。
才不过短短几分钟,周遭的田野就变成了一片泥沼。法国长枪骑兵队无法尽情施展他们最钟爱的马术绝技;威灵顿的后卫顺利安全脱身。
一个钟头后,史传杰和哈得力-布莱惊讶地发现,世上居然真的有一个叫做滑铁卢的地方,而他们已顺利抵达。公爵骑马站在大雨中,心情绝佳地凝视着那些脏兮兮的士兵、马匹,以及运货马车。「这些泥泞棒透了,梅林!」他愉快地扬声喊道,「又粘又滑。法军可有得受了。请你再设法多下一点儿雨!听着,你看到道路下坡处那棵树吗?」
「那棵榆树吗,爵爷?」
「就是那儿。等明天开战后,请你一直待在那棵树下,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我有时间就自己过去找你,但我恐怕不会有空。我会派人传达命令。」
当天晚上,联军的各个部队,在滑铁卢南边一道低矮的山脊边部署好战略位置。雷声在他们上方怒声咆哮,大雨倾盆而下。每隔不久,淋成落汤鸡的士兵就会推派几名脏兮兮的代表,走到榆树下恳求史传杰停止下雨,但他只是摇摇头说:「等公爵下令,我就立刻照办。」
但参与过半岛战役的老兵们却十分赞许地表示,在战争期间,雨水向来都是对英军大大有利。他们告诉他们的同袍:「雨水总是让我们感到安慰或是亲切——但对别的国家来说却是一种灾难。在福恩特斯、萨拉曼加和维多利亚的前一天晚上全都下过雨。」(这是威灵顿公爵在半岛战役几场大胜仗的名称。)
史传杰躲在伞下思索即将来临的战争。在半岛战役结束后,他就一直在研究金色年代魔法师在战争中所使用过的魔法。这方面的资料非常稀少;谣传——并未获得证实——约翰·厄司葛雷在他开战前会施展一种魔法。这种魔法可以让他预知当下事件未来的结局。就在夜幕落下前,史传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就算找不到厄司葛雷的魔法,但至少还有帕尔《预兆推想录》。那就像是同一种魔法的稀释版本。我可以用帕尔的魔法。」
在魔咒开始发挥作用前的那段时间,他异常清晰的察觉到他周围的一切声响:雨水劈哩啪啦打在金属和皮革上,沿着帆布淌流而下的声音;马儿的杂沓蹄声和咻咻鼻息;英国兵的歌声和苏格兰兵的风笛声;两名威尔斯兵讨论某段圣经章节意义的争执声;苏格兰上尉约翰·金凯德为美国蛮子提供娱乐,教导他们该如何喝茶的说话声(他似乎是以为,一个人只要懂得喝茶,就必定会自然而然地学会英格兰人所应具备的一切习性与特质)。
然后是一片寂静。军队和马匹开始陆续消失,最初只是一点一点地变不见,但接下来速度就大大加快——几百名、几千名人马,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眼前失去踪影。在原本排得密密麻麻的军队中,出现了一排排巨大的空格。在东边不远处,一整个军团完全消失,留下一个跟汉诺瓦广场一样大的大洞。在片刻前,那里还是一幅生气勃勃、人声鼎沸的热闹画面,但此刻却只残留下一幅冷雨、残阳与波动麦浪的凄凉景象。史传杰感到胃里作呕,伸手擦了擦嘴巴。「哈!」他心想,「这让我明白,操弄魔法是君王的特权!诺瑞尔说的没错。某些魔法确实不适合一般魔法师。约翰·厄司葛雷在了解到这种恐怖的事实后,他必定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不行。我该把这告诉某个人吗?告诉公爵?他可不会因此而感谢我的。」
某个人低头望着他;某个人正在对他说话——那是一名骑兵炮队上尉。史传杰看到这个男人的嘴巴在动,但他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啪搭一声搓响手指解除魔咒。上尉正在邀他过去共享白兰地和雪茄。史传杰打了一个哆嗦,婉谢了他的邀请。
在接下来整个晚上,他一直独自坐在榆树下。在这之前,他似乎从未感到,他的魔法师身分会让他变得与众不同。但现在他已瞥见了某些事物的阴暗面。他有一种极端怪诞的感觉——仿佛他周遭的世界正在迅速衰老,而生命最美好的部分——欢笑、爱与天真——正在不可避免地流逝而去。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半左右,法军开始发动攻势。联军炮兵队随即还以颜色。两军之间原本清新洁净的夏日空气,在瞬间弥漫着一阵阵浓呛的黑色烟幕。
法军的炮火主要是针对乌格蒙庄,这是联军在山谷中部署的前哨站,由第三禁尉步兵团、冷泉尉兵团、拿骚部队与汉诺威兵团负责守护这里的森林与建筑。史传杰不停在银盆中变出各地的幻象,这样他才能即时察看庄园周围森林中的血腥交战情景。他考虑要移动树林,好让联军便于向进攻的法军开枪射击,但这种短兵相接的肉搏战,魔法向来很难派得上用场。他告诫自己,在打仗时军人的守则就是一动不如一静,千万不可一时冲动鲁莽行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静静等待时机。
敌军的炮火变得越来越猛烈。英国老兵对他们的朋友表示,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频繁密集的枪林弹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袍被炮弹轰成两半、炸得粉身碎骨或是身首异处。炮火轰隆隆的回音使得空气都为之震动。「好猛烈的攻势,」威灵顿公爵冷静地说,并命令主力部队退到山脊后方卧倒。等炮火攻势结束之后,联军抬起头来,看到法国步兵团正穿越硝烟弥漫的山谷朝他们攻过来:十万六千名士兵肩并着肩排成声势浩大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齐声呐喊。
有些士兵不禁怀疑,法军是否终于找到了一位自己的魔法师。法国的步兵看起来远比一般人高大威武,而等他们较为接近时,可以清楚看到他们眼中散出一种几近超现实的愤怒光芒。但这其实只是拿破仑所施的魔法,他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该如何将他的士兵们装扮得令敌人们见而生畏,如何将军队部署得让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所向无敌。
现在史传杰已经想出该怎么做了。粘稠难行的泥泞,刚才已有效阻挡住敌军前进的步伐。现在他再更进一步地对麦杆施展魔法。他让麦杆缠绕住法军的双脚。麦杆就像铁丝一样般坚韧;法军纷纷踉跄跌倒。若是情况顺利的话,泥泞将会让他们无法立刻站起,而他们的同袍们——或是紧跟在他们后方的法国骑兵队——就会从他们身上踏过。但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而尽管史传杰使尽全力,但他这项魔法对法军所造成的伤害,大概并没有比一名枪法精准的英国毛瑟枪兵或是来福枪兵严重多少。
一名副官以惊人的速度飞奔过来,将一片羊皮纸塞入史传杰手中,喊道:「公爵的指示!」接着他又立刻疾驰而去。
法军炮弹让乌格蒙庄失火。快灭火。
威灵顿
史传杰再变出乌格蒙的幻象。庄园已不复旧观,那里的军队显然死伤惨重。每个房间里都躺满了双方的伤兵。大干草堆、附属建筑,和庄园全都在燃烧。四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烟。马儿凄厉嘶鸣,伤兵企图爬着逃离——但根本没地方可逃。他们四周全都是血腥惨烈的战场。史传杰看到小礼拜堂的墙壁上有着六位圣徒的画像。它们大约七、八尺高,身材比例十分怪异——似乎是出自于一名热心的业余画家之手。画中的圣徒有着褐色的长发与忧伤的大眼睛。
「这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他喃喃自语。在他的命令之下,圣徒一一从墙上走了下来。它们的动作断断续续的,就像悬丝傀儡般不够流畅,但却依然相当轻盈优雅。它们昂首阔步地穿越一排排伤兵,走向庭院中的一口水井。它们用木桶装满水,再走回去扑灭火焰。事情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但过了一会儿,其中两个圣徒(可能是圣彼得和圣杰罗姆)就被大火焚毁——它们只是一些被魔法驱动的颜料,所以一下子就烧得精光。史传杰正在思索该如何进行补救,法军的炮弹碎片突然飞过来,击中他的银盆边缘,而银盆滴溜溜旋转着滑到右边五十码外的地方。等他取回银盘,把边缘凹痕敲平,重新整顿好之后,所有的圣徒画像已全都被大火吞噬。受伤的士兵和战马浑身着火。墙上并没有其他任何画像。史传杰沮丧得差点哭了出来,忿忿咒骂那个无名画家实在太过懒惰。
还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他还知道什么其他魔法?他努力搜索枯肠。许久以前,约翰·厄司葛雷会用乌鸦变出一名斗士——鸟儿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钢毛耸立、不断变化身形的黑色巨人,而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执行一切任务。有时厄司葛雷也会用泥土变出仆人。
史传杰让银盆中呈现出乌格蒙庄的井口。他让井水如喷泉般喷涌而出,但泉水并未泼到地上,而是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粗糙拙劣的人形。接下来他命令这名水人跑过去扑向火焰。他用这种方法成功溅湿了马厩中的一个小隔间,拯救了三个人的性命。史传杰尽可能迅速变出更多的水人,但要让水维持固定的形状并不容易;他这样辛苦工作了大约一个钟头,就开始感到头晕脑胀,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
在四、五点的时候,某件完全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史传杰抬起头来,看到一整支鲜艳夺目、声势浩大的法国骑兵队伍,正朝他们快步攻过来。整整十二排宽达五百人的横列队伍——但在周遭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完全听不到他们所发出的任何声响;他们似乎是在静悄悄地迅速逼近。「来得好,」史传杰心想,「让他们尝尝威灵顿步兵团的厉害。把他们全都跺成碎片。」他背后的步兵团正在排成一个个方形阵式;有些人呼唤史传杰,要他躲到他们的方阵里面藏身。这个建议似乎很不错,于是他欣然前往。
史传杰躲在较为安全的步兵方阵内,望着节节进逼的法国骑兵队伍;胸甲骑兵戴着闪闪发亮的护胸甲与缀着高耸冠毛顶饰的头盔;枪骑兵的武器装饰着迎风飘扬的红白色细长三角旗。他们仿佛并不属于这个黯淡的年代。他们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古代的辉煌壮丽——而史传杰决定要用同样辉煌壮丽的古代魔法来与之抗衡。他心中清晰浮现出约翰·厄司葛雷仆人们的形影——乌鸦变成的仆人,泥土变成的仆人。法军战马脚下的污泥开始咕咕都嘟冒泡,并迅速往上鼓起。污泥形成一只只巨大的手掌;巨掌抓住上方的法军与战马,把他们拖倒在地。倒在地上的人马被他们自己的同袍践踏。其余法军遭受到联军步兵团猛烈的枪火攻击。史传杰不带感情地默默观看这一切。
法军被击退之后,他继续低头凝视银盆中的幻象。
「你是魔法师吗?」某个人问道。
他急急回过身来,惊讶地发现一名相貌和善、穿着平民服装的矮胖男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你是什么人?」他询问道。
「我叫平克,」男人解释,「我是伯明罕『卫贝克高级钮扣』的旅行推销员。公爵派我来传话。」
史传杰浑身沾满了污泥,他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疲累过,因此他愣了半晌才会过意来。「公爵的副官都到哪儿去了?」
「他说他们死掉了。」
「什么?哈得力-布莱死了?那甘宁上校呢?」
「哎呀,」平克先生微笑着说,「我可没办法告诉你精确的讯息。我是昨天从安特卫普到这儿来看打仗,而我一瞥见公爵,就赶紧抓住机会跑过去自我介绍,顺便告诉他『卫贝克高级钮扣』的品质有多好。承蒙公爵厚爱,派我到这儿来告诉你,普鲁士军队正赶过来跟我们会师,现在已经到达了巴黎森林,只不过,爵爷说,混蛋得很……」(平克先生听到自己嘴里冒出这类的军人行话,忍不住微笑着连连眨眼。)「……混蛋得很,那些小径和泥泞让他们寸步难行,请你变出一条从森林直达战场的道路好吗?」
「没问题,」史传杰说,伸手擦掉脸上的污泥。
「我会把这告诉爵爷。」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满怀希望地问道,「你想爵爷会愿意买些钮扣吗?」
「应该会吧。他也跟大家一样喜欢钮扣。」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我们所有的宣传广告上,全都加上『威灵顿公爵阁下的钮扣供应商』了,」平克先生露出开心的笑容,「那我走了!」
「好,好,你走吧。」史传杰开始为普鲁士军队造路,但他后来总觉得这位「卫贝克高级钮扣」的平克先生,事实上只是一场梦。⑥
『注⑥:事实上,平克先生并不是当天被威灵顿公爵强迫担任非正式副官的唯一老百姓。跟他有同样遭遇的还有一名年轻的瑞士绅士和另一个来自伦敦的旅行推销员。』
眼前的事件似乎不断地重复发生。法军骑兵队一次又一次地进攻,而史传杰也一次又一次地躲进英军步兵团的方阵中避难。方阵外又再次环绕着一大片有如波涛般阵阵涌来的可怕骑兵。史传杰又再次用污泥变出怪手把他们拉倒在地。每当骑兵队暂时退去,法军炮弹就会开始连续轰炸;史传杰又开始凝视他的银盘,忙着变出水人去扑灭火焰,与拯救那些躺在乌格蒙残破废墟中奄奄一息的伤兵。所有事情全都周而复始地一再重复发生;战争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他开始感到,他仿佛一辈子都在这里重复同样的事情。
「我们的毛瑟枪子弹和大炮炸弹迟早会用光,」他心想,「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拿军刀和刺刀互相胡劈乱砍吗?要是我们全都丧身沙场,没有任何人生还,那世人会认为是哪一方获胜呢?」
滚滚黑烟往后退去,宛如时间凝止般显露出一幅宛如阴森剧院中的舞台场景;在一个叫做圣拉海的农庄,法军正爬上一座由他们阵亡战士堆成的尸山越过围墙,杀死那些镇守农庄的德国兵。
史传杰有一次在方阵外的时候,突然遇上了法军。在突然间,一名浑身甲胄的高大法国骑兵,骑着一匹同样高大的战马逼到了他的面前。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不晓得这家伙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有人告诉他,所有法军全都用一种非常拉丁民族式的强烈情感,深深痛恨那个可恶的英国魔法师)。而他接下来才想到,他的手枪留在方阵里面没带出来。
法国骑兵举起军刀。史传杰连想都没想,就低声念诵史托凯西的勾魂咒。某个像蜜蜂似的东西从法国骑兵的胸膛中飞出来,落到了史传杰的手掌上。但那并不是蜜蜂;那是一个散发着珍珠般蓝色光芒的珠子。另一道蓝光从骑兵的战马身上飞出来。马儿凄厉嘶鸣着人立起来。法国骑兵茫然地瞪视前方。
史传杰举起另一只手,准备施法让骑兵和战马当场毙命。他突然停了下来。
「魔法师可以用魔法杀人吗?」威灵顿勋爵询问史传杰。
而当时他是这么回答的:「我想魔法师也许可以办到,」他坦承,「但绅士绝不会这么做。」
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名英国骑兵队军官——一名苏格兰重骑兵卫队军官——神不知鬼不觉地窜了过来。他一刀劈向法国骑兵的头颅,从下巴往上劈裂了法军的牙齿。法军像树一样倒落下来,苏格兰重骑兵随即扬长而去。
史传杰不太记得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自己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他不晓得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
一阵欢呼声让他重新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了骑着哥本哈根的威灵顿公爵。公爵正在挥舞军帽——这是示意联军向法军进攻的信号。但公爵周围环绕着浓厚的黑烟,只有他身边的战士才能跟他共享这胜利的一刻。
于是史传杰悄声念了一个字,滚滚浓烟中立刻出现了一条狭小的裂隙。一道黄昏的夕阳撒落到威灵顿公爵身上。山脊边的每一名士兵全都转过头来望着他。欢呼声变得越来越响亮。
「很好,」史传杰心想,「这才是英国魔法该发挥的作用。」
他随着军队和撤退的法军穿越战场。在遍地的尸首与垂死伤兵之间,零星散布着他刚才所变出的巨大泥手。它们凝止在空中的姿态似乎充满了愤怒与恐惧,仿佛连大地都在绝望地呐喊。当他走到那些让联军死伤惨重的大炮附近时,他施展了最后一个魔法。他让大地伸出更多巨掌。这些泥手抓住大炮,带着它们深深沉入地底。
他在战场远方尽头处的「美好联盟旅馆」找到了公爵与普鲁士陆军元帅布吕歇尔亲王。公爵对他点点头说:「过来跟我一起用晚餐。」
布吕歇尔亲王热情地跟他握手,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德语(史传杰连一个字都听不懂)。然后这位老绅士指着他肚子里那个想象中的大象宝宝,做了一个鬼脸,仿佛是在说:「你能怎么办呢?」
史传杰走到外面,差点儿就跟哈得力-布莱上校撞个正着。「我听说你已经死了!」他喊道。
「我也以为你死定了呢,」哈得力-布莱答道。
他们相对无语。两人都感到有些尴尬。战场上尸横遍野,触目所极全是望不见尽头的尸体与伤兵。在那一刻,他们心中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仿佛是觉得自己仍然活在世上,好像有些不够绅士。
「另外有谁还活着?你知道吗?」哈得力-布莱问道。
史传杰摇摇头。「不知道。」
他们默默分手。
当晚在威灵顿设于滑铁卢的总部中,准备了四、五十人份的晚餐。但是到了晚餐时间,总共就只有三个人进来用餐:公爵、阿拉瓦将军(公爵的西班牙武官)和史传杰。每当有人推开房门,公爵就会回过头去,看是否有某位他的朋友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但一个也没有。
餐桌边的许多座位是保留给那些已死或垂死的绅士们:甘宁上校、郭登中校、皮克顿少将,狄兰西上校。随着夜晚逐渐加深,这份名单将会变得越来越长。
公爵、阿拉瓦将军和史传杰先生默默坐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史黛夸司庄园
一八一五年十一月底至十二月
命运女神似乎吝于对赛刚督先生展露笑颜。他当初移居约克郡的目的,是希望能加入当地蓬勃兴盛的魔法师社团,跟同行们多多切磋琢磨。但他才到那儿没多久,其他所有魔法师就全都被诺瑞尔先生逐出了这一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为数不多的积蓄大幅缩减,而到了一八一五年秋季,他为生活所迫只好开始找工作。
「在我看来,」他叹了一口气,对哈尼富先生说,「我大概也赚不了多少钱。我能做什么工作呢?」
哈尼富先生可听不得这种丧气话。「写信给史传杰先生啊!」他建议,「他说不定会需要一名秘书。」
若是能为强纳森·史传杰工作,赛刚督先生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谦虚谨慎的个性却不容他主动提出要求。他觉得这种毛遂自荐的方式并不妥当。史传杰先生或许会感到尴尬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甚至还可能令人心生误解,觉得他约翰·赛刚督太过自大,自以为可以跟史传杰先生平起平坐!
哈尼富夫妇俩对他再三保证,史传杰先生要是不喜欢这个建议,他必然会立刻坦率拒绝——所以去问问也无所谓。但赛刚督先生态度非常坚持,说什么也不肯去做这种事。
但他们的下一个建议,倒是挺合他的心意。「要不然你就去打听一下,看城里有没有小男孩想要学习魔法?」哈尼富说。他的孙子——两个分别是五岁和七岁的肥壮小男孩——现在正好到了要开始受教育的年龄,因此他特别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于是赛刚督先生就这样成为一名魔法家庭教师。除了小男孩之外,他同样也收了一些年轻女学生,这些淑女们以往所接受的教育,大多是局限于法语、德语和音乐等课程,但她们现在全都十分渴望能学习理论性魔法。没过多久,这些年轻淑女们的兄长,也纷纷表示要拜他为师,而他们有许多人甚至开始以魔法师自居。对那些求知欲旺盛,却又不想钻研教义与法律的年轻男子而言,魔法的确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而史传杰在欧洲战场上的辉煌战绩,更令他们不禁心生向往。毕竟,神职人员已有数个世纪不曾在战争中立下功勋,而律师更是从来不曾扬名沙场。
在一八一五年秋季,赛刚督先生在他一名学生的父亲委托之下出门办事。这位叫做帕耳摩的绅士,听说约克郡北边有一栋房子要出售。帕耳摩先生无意购买这栋房屋,但他有位朋友告诉他,那里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图书馆。帕耳摩先生那时刚好没空亲自去察看。他的仆人们虽然在许多方面都十分值得信赖,但他们毕竟无法胜任这一类的学术性工作。因此他请赛刚督先生代他跑一趟,去察看藏书的数量与状况,是否值得他花钱购买。
史黛夸司庄园是一个荒凉小村的主要建筑,除了这座宅邸,村里就只有几栋寥寥可数的石头小屋和农庄。史黛夸司庄园的地点十分偏僻,与世隔绝地独自矗立在一片空旷的褐色荒野。高耸的树木为它阻挡住风雨的侵袭——但同时也使它显得黑暗阴森。村子里到处都是倾颓的石墙与塌毁的石头谷仓。这里静谧异常,仿佛是位于世界的尽头。
那里有一座非常古老且腐朽不堪、横越过水流湍急深河的驮马桥。艳黄色的落叶急急飘过阴暗得几近漆黑的水面,变换出许多不同的图案。在赛刚督先生眼中看来,这些图案有些像是魔法符咒。「不过,」他心想,「很多事物看起来都有点儿像符咒。」
这座宅邸是一栋低矮狭长且杂乱无章的建筑,用一种跟村子里其他建筑一样的黑石砌成。荒废的花园、内院与庭园全都堆满了厚厚的秋日落叶。实在很难想象有谁会想要购买这样的房子,拿来当农庄嫌太大,但若要用来作为绅士的宅邸,却又显得太过阴暗偏僻。这里其实挺适合当作牧师公馆,只可惜附近并没有教堂。或许可以将它改建成一座旅馆,但原先那条横越村庄的古老运货道路却早已废弃不用,如今只残留下那座腐朽的古桥。
赛刚督敲响大门,但却迟迟无人回应。他看到大门并未阖上。径自走进去似乎很不礼貌,但他一连敲了四、五分钟的门,却依然毫无反应,于是他只好直接走了进去。
房屋就跟人一样,若是任其自生自灭,必然会变得怪里怪气;若是用人来作比方,这栋房子就活像是一位穿着破烂晨袍和绽裂拖鞋,镇日晨昏颠倒,并总是唠唠叨叨跟一位只有他才看得见的朋友说话的老绅士。赛刚督先生在四处寻找这栋宅邸的管理人时,看到其中有个房间里装满了瓷质干酪压模机,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另外一个房间中有好几堆古怪的红衣,他过去从来没看过这种样式的衣服——有些像工人的罩袍,也有些像牧师的长袍。厨房里没多少常见的必备用品,但却有一个装在玻璃匣中的鳄鱼头骨;鳄鱼骷髅大大咧开嘴,似乎露出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情,但赛刚督先生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好得意的。有一个房间里摆满了画作,但必须先爬上一段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阶梯才能抵达,而且收藏者似乎是个疯狂的打斗迷;这里有着描绘男人角力、男孩打架、斗鸡、斗牛、斗狗、人马决战的画作,甚至还有一幅两只蜜蜂缠斗不休的惊人作品。另一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在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娃娃屋;娃娃屋的格局就跟这栋房屋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一些服饰鲜丽的娃娃,在娃娃屋里过着一种平静而理性的生活:制作玩具大小的蛋糕和面包,为朋友弹奏小巧的大键琴,用细小的纸牌赌钱作乐,教育体型迷你的幼儿,享用跟赛刚督先生大拇指指甲一般大的烤火鸡。正好跟现实中那回音袅袅的凄凉房间形成强烈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