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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火眼金睛,看不出谁是白骨精。
可她认得那鞋上的波纹,同之前杀死舅父顾旭昭的凶手鞋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老丈,此去锦城还有多远?多久能到?”
那种田的老丈,躲在一旁看得真切,此刻已经是吓得肝胆俱裂。
“不……不……不远了……不……不到一个时辰的路了……”
段怡冲着他点了点头,快步地冲到马边。手受了伤,不得用力,她有些艰难地爬了上去,摸了摸马头,“亏得你没有丢下我一个人逃跑!等到了锦城,给你脖子上挂一块马比人强的金字招牌!”
马儿不明所以,高兴的嘶鸣起来。
段怡不敢停留,拍了拍马屁股,绝尘而去。
待她走远了,那个叫东平地领头人,方才追了上来,他扭头看了看田间的尸体,啧啧了几声,给了一旁小兵一个眼神。那小兵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来,递给了那种田的老丈。
“江湖恩怨,惊吓了老丈,又倒了庄稼。这是压惊钱儿……”
他说着,伸手一捞,将那女子的尸体,从田中捞了起来。一扭头朝着一旁的山上行去。
东平下了命令,也不停留,继续追着段怡而去。
夏日的天亮得早,不一会儿的功夫,日头便升了起来,烤得人辣辣地疼。
段怡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城门楼上挂着的大字,锦城终于到了。
入城的门口排了长长的队,她身上的血水同泥水,被太阳一晒,已经干巴巴的粘在了身上,变成了一块块的,看上去格外的骇人。周遭的人一瞧,纷纷的让开了道儿,议论纷纷起来。
那守城的士兵瞧这边发生了骚乱,不悦地走了过来,“啷个回事啷个回事?”
他生得十分的粗壮,胡子炸裂开来,看上去比鞋刷子都要硬,“啷个回事?”
士兵分开了人群,定眼一瞧,却是大惊失色,“这不是朝风么?这是将军的朝风!来者何人?”
段怡还来不及说话,一瞬间一大队士兵便将她团团围住了。
段怡抓着马缰的手紧了紧,艰难的张开了干涸的嘴,没有喝水又怕张嘴餐了风,她一直紧闭着双唇,现在嘴巴皮儿,都粘在一块儿了。
“顾明睿在此,护送我们回府。另外请保兴堂的祈郎中来,快!”
看来她在这锦城里,也是毫无地位可言。
第五章 锦城段怡
那炸胡子军爷听了这话,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确认了顾明睿的身份,顿时大骇。
他朝着一旁团团围着的小兵怒吼一声,“还他娘的愣着作甚?去保兴堂请那姓祈的小老儿去节使府!”
然后拽了一匹马过来,一跃而上,飞奔入城,“小娘子随我速速进城。”
段怡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拍马跟了上去。
她是个诈和的,连舅父家中大门是朝南开还是朝北开,都是一无所知。
好在她惯常运气不错,这炸胡子怕不是寻常军爷,省去了她诸多口舌。
炸胡子在市集一路狂奔不停,待到了节使府门前,都没有片刻停留,直接打马冲了进去。不多时便到了府中一处宅院跟前。
那院子里的人听得响动,立马冲了出来。
段怡瞧了一眼,只觉得鼻头一酸。
来人头发胡子花白,同她那一见面就遇害的倒霉舅父一样,生了个张飞的身子赵云的脸,只要眼睛没有瞎,都能够看得出来,那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茬瓜,同源同宗。
那老者一眼便瞧见了马背上不省人事的顾明睿,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他身边一个穿着酱色长衫的老儒生一把将他扶住了,这才站稳。
“段怡,啷个回事?”老者声音带着颤。
段怡拱了拱手,“出剑南,夜里遇伏,饭食有毒,舅父战死,表兄重伤,丢了生辰纲。”
老者眼眶一红,猛地一跺脚,那院子里的青石地面咔嚓一声,碎裂了开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马前,一把抱起了马背上的顾明睿,便往屋子里冲。
就在这时候,一个背着药箱子,一瘸一拐地老头儿,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他手中拿着半个香瓜,一边走一边吃,淌了一手的水。
经过段怡身边的时候,瞥了她的脖子一眼。
请他的小兵见着了,忍不住着急的催促了几句。
那老郎中呸了他一口,骂道,“催什么催,阎王爷催命都没有你催得狠。这若是要死,早死了,既然一路挺了过来,那十有八九就不得死。”
“我又不是那老人参成了精,走快了几步,就能给人续命!”
小兵见他骂骂咧咧的,拳头紧了紧,到底没有造次,待他进去了,一个转身,便在门口守着了。
段怡瞧到这里,心中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
到了这里的一日,比她上辈子一辈子都过得精彩,那是喘气都怕太长了耽误事。如今重担交了出去,竟是觉得全身上下哪哪都疼了起来。
整个骨头架子,都像是被颠簸散了一般。
大腿的内侧,火辣辣的疼,想来是骑马太久,被磨破皮了。
但是……段怡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上头的泥水,红彤彤的,像是穿了一个红色的护臂。这血都不是她的,而是那个女杀手的……
段怡想着,眼前一黑,一个倒葱,从马上栽倒下来。
再次醒来地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姑娘,你醒了!你回来的时候,跟个血人似的,可把奴吓坏了。你走了之后,江妈妈骂骂咧咧地,恨不得飞出去,把你给抓回来。”
段怡看了看眼睛絮絮叨叨的小姑娘,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儿圆鼓鼓地,仿佛两颊里藏了瓜子。眼睛红彤彤的,见着她醒来,一脸的欣喜。
想来这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女,至于姓名,一无所知。
“姑娘饿了没有?”那侍女站起身来,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阵絮叨,“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醒来,便把鸡汤罐子放到屋子里的小炉子上煨着了。”
“还讨了那大厨房的陈婆子一通好骂,说什么顾家可没有姓段的娘子,也没有叫知路的女婢。夫人离家,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怨了,还拿出来说嘴!”
见段怡一直没有回话,那个小姑娘将倒好的鸡汤往桌子上一搁,有些讪讪地,“姑娘,是不是我话太多,你不高兴了。唉,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顾家发生了这般大事……我们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段怡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就喜欢听你说话。”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晓你叫知路,又怎么知晓这段怡到底是个什么处境呢?
那叫知路的女婢一听,顿时欣喜起来,她两眼笑得弯弯的,端起了鸡汤,拿起了勺子,一勺一勺的喂了起来,“姑娘前不久才出了痘,在那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京城里却是连句问话也没有……”
段怡仔细听了许久,方才从这知路嘴中,知晓了个一二三四。
如今乃是大周端瑞十三年,天家姓陈名宏,信奉天下若全是诸侯,便无诸侯之语,大肆分封。国中各道,均由节度使掌控。
她如今所处之地,那是剑南道的锦城。
若说这剑南道,就不得不提起两个姓氏。
这打头的一个,便是段怡的这个段字。
段怡的祖父段文昌,少年得志,不足弱冠便高中状元,且又被豪族卢氏嫡女相中,打铁自身硬不说,还有岳家助力,从此平步青云。时至今日,已经官拜三师,人人尊称一声段相公。
这段相公样样都好,就是儿子段思贤不好。
卢氏烧香拜佛十个月,硬是生出了一个瓜娃子。
那是要啥啥不行,只有脸蛋行,被戏称为京都第一美男子。
虽然痛心疾首,但段相公眼珠子一动,小算盘一打,靠脸吃饭,那不也是饭么?
于是果断让儿子尚了惠安公主,本以为有了皇粮段思贤终身有靠。
可不想惠安公主生第三胎时,不幸难产而亡。
段相公呜呼哀哉,段思贤哭爹喊娘,又续娶了剑南节度使的女儿顾杏做填房。
而她段怡,便是这段思贤同顾杏生的头一个女儿,在段家排行第三,人称段三娘。
按说她父族母族皆荣耀,不应该孤身一人在剑南。
可天有不测风云,大约在她五岁那年,天将大涝于剑南,暴雨连绵半月不绝。
段家的祖坟一时没有崩住,塌了个豁口。恰逢其时,段文昌惹恼了天家,被连降两级。段家人心惶惶,皆以为大祸临头,便请了当时京城里风头正劲的老神棍楚光邑入府。
那老神棍吃得肚满肠肥,嘴上油光发亮,他掐指一算,给了一个破解之道。
只推说需要段家午时出生的,八字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挺的后人,每逢初一十五,住在坟头孝敬祖宗,便可保得段氏万古长青。
段文昌连家中下人新买来的鸡崽子都看了生辰,最后选中了段怡。
这一晃,已是五载。
第六章 表兄出事
“姑娘这回可遭了大罪了。使公便是剑南的天,那贼人敢对顾家下手,是何等的亡命之徒?”知路一脸后怕,拿起一旁的蒲扇,替段怡轻轻地摇了摇。
夏日炎热,一碗鸡汤下肚,段怡出了一身的汗。
说完段家便到了顾家。
顾家世代从军,先前威风不显,最多也就做了个参军。可不想段怡的外祖父顾从戎,是个绝世之才,靠着一杆长枪雄霸沙场,做了这剑南道节度使。
节度使军政大权皆在握,知路说他便是剑南的天,那可是半点没有夸张之语。
顾家样样都好,偏生人丁单薄。
顾从戎不好女色,有妻无妾,只得一子顾旭昭,一女顾杏。孙儿辈的,更是只有顾明睿这么一根独苗苗。
那么顾杏一个诸侯嫡女,皇后都做得,怎么偏生给了绣花枕头做填房?
段怡心中疑惑,眸光微动,看向了知路,“我想去京都看爹娘……唉……”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罢。阿爹阿娘鹣鲽情深,想来平安和睦,用不着我操心的!”
那知路听段怡这么说,顿时急眼了,她愤愤地说道,“夫人瞧着老爷那张脸,都能吃下三碗饭去,又有五娘同二郎承欢膝下,那京都,姑娘你不去也罢!”
段怡竖起了耳朵,又道,“我阿爹是生得极好看的……”
“老爷若不是好看,当年夫人便不会在惠安公主新丧之时,抛弃亲族也要义无反顾的嫁进去了。只苦了我们姑娘,顾使公恼了夫人,同她断绝了关系,迁怒了您。”
“这整个府中,也只有明睿小郎君,三五不时的过来探望,偷偷教您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要不然厨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婆子,怎么也敢对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呢?”
段怡听着,心中对着知路竖起了大拇指!
这张快嘴,敌人的十八般刑罚还没有上,她已经能把主家老祖宗的裤子底都给掏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段怡抬头一瞧,只见那外祖父顾从戎领着先前那位吃了一手瓜的祈郎中,一道儿走了进来。
不过片刻功夫,那顾从戎竟是比之前瞧见的时候,老了三分。
“段怡醒了,祈郎中有些关于明睿的事情,想要问你。”
他说着,声音有些沙哑。
段怡轻轻地点了点头,“表兄被贼人长剑刺中,护心镜挡了一挡,是以一气尚存。我替他上了金疮药。”
“路遇江南道崔子更,他身边有位晏先生,说表兄中了毒,给了他一颗保命药丸,然后让我寻保兴堂祈郎中救命。”
顾从戎见她说话不拖泥带水,且条理十分清晰,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祈郎中倒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说祈某乡野村夫,怎么还有贵人指着我的大名来瞧病,耽误我吃瓜了。原来是晏镜那个老家伙使的坏。”
“祈某尽了人事,听了天命,毒已经都逼出来了。之后的问题,我可瞧不了了……”
他说着,有些蛮横地走到了段怡床边,一把扯住了她,哗啦一撕,将段怡一截袖子扯了下来,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真是天可怜见,活着回来两个人。一个跟河山印一样,路过的蚂蚁恨不得都讨好一二;一个跟路边草似的,撒尿的狗都懒得踩上一脚。”
“你这脖子,再深一分,今夜老郎中我便能去段家吃席了!”
祈郎中阴阳怪气地说着,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气鼓鼓的知路,“你还气呢?就你这么个包扎法,明儿个你家姑娘的胳膊,那便要烂成豆腐乳了。”
知路一听,瞬间着急起来,她嗓门颇大,凑到了郎中身边,旁若无人。
“我家姑娘大家闺秀,从前最多也就是被绣花针儿扎了手……我凑近些看,您弄慢一些,金疮药也给我留点,我学会了,好给我们姑娘换药。”
“一会儿我在您胳膊上先试试,包错了您狠狠骂我,我面皮厚不怕骂。先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知路嘀咕了几声,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一边看,手还一边在空中照着比划。
祈郎中用余光瞟着,哼了一声。
他手脚麻利替段怡包扎好了,伸了个懒腰,站了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了段怡。
“晏镜那个人,晦气得很,他跟着的那个崔子更,更是晦气。小娘子最好烧艾洒盐,省得沾了晦气!”
不等段怡追问,那祈郎中袖子一甩,背着药箱子,一瘸一拐朝着门口行去,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段怡瞧着,拍了拍知路的胳膊,“你不是要学么?快跟着去罢。”
知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段怡掀开了薄薄的锦被,下了床榻,走到圆桌跟前,到了两杯茶水,一杯推向了顾从戎的方向,一杯端起一饮而尽。
“祖父喝茶,里头放了川芎,茶叶,还有花椒。我在家中的时候,一年四季都爱喝这个。”
顾从戎没有动。
段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噜了下去。
鸡汤有些咸,她口渴得很。
“表兄性命无忧,可祈郎中未尽之言,当是有什么变故?祖父应该有许多话要问我,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段怡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从戎神色莫名的看了她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没有想到,歹竹出好笋。你阿娘那么个胡闹的性子,竟是生出了你这样的女儿。外祖父同你舅父,这些年疏远于你,你可知为何?”
段怡心头一动,顾从戎在考验她。
可为什么要考验她?
“祖父在中央做相公,外祖父在地方做使公。文臣有嘴,武将有枪,成了姻亲,天家夜不能寐。割袍断义尚能苟且,欢喜往来……那是抱着老虎喊救命,自寻死路。”
填房是什么?在妾面前是妻,在原配面前却等同如妾。
顾杏自降身份硬是要嫁入段家,若是两家欢欣鼓舞,那皇帝心中,怕不是要警铃大作了。
顾从戎听得神色复杂,却是话锋一转。
“我想着来日方长,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不想要我们有来日了。”
“这回杀你舅父之人,绝非什么为了钱帛而来的贼匪。”
“明睿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却是失了心智……”
顾从戎说着,声音颤抖了几下,一下子红了眼眶。
段怡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明睿他傻了?
那个拉着她的手,要领她去京都讨说法;大敌当前,还能够冷静地让她活命的顾明睿,傻了?
第七章 再见明睿
顾从戎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祈郎中银针逼毒,傍晚时分,明睿便醒了过来。只是他却是不识得我,与那三岁孩童无异。”
他说着,握紧了拳头。
段怡抿了抿嘴唇,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有许多安慰的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想着,朝着旁边那堆血糊糊的衣衫行去,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了从田里头掏出来的那只绣花鞋来,递给了顾从戎。
“杀死舅父的凶手,穿的靴子的两侧,有这一模一样的金色波纹。怡长在闺阁中,不晓江湖事,辨不明来路。”段怡说着,将她知晓的事情,捡那重点,一一同顾从戎说了个遍。
“杀手纪律严明,如外祖父所言,绝非乌合之众。他们应该很忌惮江南崔子更,没有露面,甚至没有追过来。转头飞鸽传书,安排了女杀手,孤身杀我。”
顾从戎接过那绣花鞋,鞋上血迹斑斑,又沾满了泥。
他激动的拨了拨那鞋上的泥,露出了金色的波纹,复又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顾从戎沉思了片刻,没有言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那鞋子往怀中一揣,跑着出去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敞开着的房门。
四周一下子没有了人声,倒是那树上的蝉鸣,池塘的蛙叫,此起彼伏的,让人乱了心绪。
段怡朝着床尾看去,好在知路给她留了干净的衣衫。手臂有伤,她有些艰难的穿好了外衣,拿起了门口的一盏灯笼,行了出去。
还是来时的那个院子。
院子颇大,像个缩水的演武场,靠着墙角根儿,放着一整排的兵器,其中有一半,都是银晃晃的长枪,在院落的一角,有一颗巨大的老槐树。
槐树上头,蹲着一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雀儿,双目亮晶晶的,见段怡出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耳便隐隐约约地传来啜泣声,段怡扭头一看,只见主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梳了双环髻,衣着便利,十有八九是顾明睿贴身伺候的女婢。
见段怡看她,那女婢忙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声音。
“表姑娘,我们公子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夫人在里头守着。”
段怡点了点头,“我看一眼便走。”
门是开着的,段怡径直地朝里头行去。
那女婢迟疑了片刻,到底没有伸手阻拦。
屋子里没有熏香,窗户都是敞开的,夜里的小风吹进来,倒是有几分凉意,顾明睿躺在床榻上,脸像一张白纸一样,他的双目紧闭着,一动也不动的。
在床旁,趴着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她的眼角泪尚未干,已经沉沉的睡去。
段怡走到床边,静静地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
这大周怕不是世道要坏了。一日之间丧夫失子,这是何等人间惨事。
她那舅母未醒来,倒是床榻上的顾明睿,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瞧见段怡,欣喜的叫了起来,“阿怡,阿怡,抓蛐蛐,抓蛐蛐!”
床边的妇人被他的叫声一惊,猛地惊醒,听着他的话语,却是痛哭失声。
“阿怡,明儿打小就最喜欢你。他想要个妹妹,可我生他的时候难产坏了身子。他把你当他的亲妹妹,他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他阿爷。却是识的你。”
“想来明儿也知道,是你千里单骑,将他驮回来的。舅母现在舅母现在……”
妇人说着,一把抱住了正闹腾着要去抓蛐蛐的顾明睿,泪流满面,“到时候舅母一定登门道谢,谢你替我明儿捡了一条命回来!”
段怡瞧着,鼻头一酸,她将头别的了一边去,揉了揉了眼睛。
“这会儿蛐蛐都睡了,哥哥先睡觉,明儿早上再起来抓蛐蛐。”
顾明睿一听,往床上一躺,他伸出手来,扯了扯被子,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明儿是谁?明儿会抓蛐蛐吗?”
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摸了摸顾明睿的头,“明儿最乖了,小时候阿娘一摸你的头,你便睡了。”
段怡心头酸涩,快步的走了出去。
一出门去,迎头便撞见了跑回来的知路。
她看了看知路的脸盘子,又仰头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圆月亮……先前在屋子里没看清,怎么有人的脸盘子,圆得如此标准!
知路阿娘怀她的时候,莫不是对着自己的肚子,天天搓丸子不成。
知路瞧她神色古怪的看月亮,立马呸了一口,“明儿个又是十五了!”
她说着,一把扶住了段怡,“姑娘姑娘,你不晓得。我刚追上那祈先生了,你猜怎么着!他在咱们坟山旁边的那个山上,种了香瓜!”
“他婆娘死得早,娃儿也没有给他留下一个,一山头的香瓜,那是从早吃到黑也吃不完!我已经同他说好了,明儿个咱们守祖坟的时候,就去他那里摘瓜吃!”
知路说得眉飞色舞的,“以前据说还是个读书的,考了十八回都没有考中,羞得啊!想找根绳子把自己个吊死!”
“姑娘你猜怎么着?他家房梁被虫蛀了,他一吊,吧唧一下,房梁都给吊断了!砸了下来,人没事,腿瘸了!这下好了,也不用考科举,往前数一百年,那也没有瞧见瘸子做官的不是!
“我怀疑祈郎中脑子生在了脚上,要不怎么一砸,还给砸清醒了呢!他也不寻死了,回去继承了家业,做了个郎中!”
段怡有些发囧,不是,你还记得你同那祈郎中,是头一回相见吗?
知路说着,在段怡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金疮药瓶子,这才发现,她是从顾明睿屋子里出来了。
顿时敛了喜色,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不要忧心了。这天下节度使四十有余,可不是每一个,都如咱们剑南节度使。使公一定会找到最好的神医,治好明睿公子的。”
“咱们是闺阁女子,别说寻人了,出了院子门那都抓瞎。就是豁出去寻了,那肯定也不如使公寻的好,再不济,使公还能上折子。让京都的太医过来诊治。”
段怡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早就想过了。
她人生地不熟,唯一知晓的两个郎中,一个是晏镜,一个是祈郎中,都同外祖父交代过了。便是要寻,那也不是一时之事,只能看机缘了。
知路见她松了眉头,点了点头,“唉,姑娘,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一会儿来接咱们的江妈妈吧!她可是不好对付,姑娘一离开剑南,她便立马飞鸽传书,去京城告状了!”
第八章 拿捏住了
段怡听着,朝着知路的身后看了过去。
知路一个激灵,猛地往后一跳,便瞧见了江妈妈那张熟悉的脸,她吓得拍了拍胸脯,“我还以为身后站了鬼,不想妈妈这么快就来了。”
那江妈妈毫不客气的对着知路翻了个白眼儿,对着段怡草草地行了礼。
她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以猪肝红为主色的裙衫,模样倒是生得周正,就是那脸上的粉厚得宛若刮了墙腻子,用刮刀刮下的泥,都能堵住耗子洞了。
“我的三娘子,现在知晓妈妈说的话没有错了吧,这世道乱得很,姑娘家在外头乱走,指不定要遇到什么事儿,若是传扬出去了,有损我们段家百年清誉。”
“大娘子同二娘子若是知晓了,怕不是要羞愤得投江去了。此番你闯下这般大祸,该去小佛堂抄经,静静心才是!”
段怡看着那江妈妈一张一合的嘴,瞬间精神了。
“妈妈说得极是,这锦城里人人都晓得,祖父文曲星下凡,方才有了段氏名门。百年清誉?祖父十八岁高中,这么算来,他老人家今年应该高寿一百一十八了!青史上都得留下名儿呢!”
那江妈妈一怔,像是见鬼了一般,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段怡。
从这段三娘子五岁来老宅,便是被她管着的了。
这孩子虽不是什么柔弱之辈,可无依无靠的,总是虚了几分底气。此番被顾明睿怂恿上京,已经是她生得这么大,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江妈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三娘子在说什么?”
段怡冲着她笑了笑,“我说妈妈搁井底待久了,把自己个当个人物,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