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
作者:非10

  文案:
于北地建功无数,威名赫赫,一把年纪不愿娶妻的定北侯萧牧,面对奉旨前来替自己说亲的官媒画师,心道:这厮必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无疑——
于是,千般防备,万般疏远,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二字。
不料时运不济,行差踏错,鬼迷心窍,乃至人设逐渐翻车……最后竟还是踩进了这奸细的陷阱里!


楔子
八月秋夜,湛然月色将山林四野映照清亮如薄昼。
踏踏马蹄与车轮滚滚之音渐近,一行三驾车马将出山林之际,山道两侧草木遮掩之后,却蓦地现出冷冽寒光,似饿兽的眼。
伴随寒光自两侧冲出的,是一道道衣着粗陋不一、拿面巾蒙面的身影。
那寒光,正是他们手中举着的长刀冷剑。
为首车夫面色大惊急急勒马,在这山林内遇饿兽拦路固然可怕,比饿兽更可怕的则是匪寇!
“老规矩,人杀干净,钱财留下!”
为首的匪寇声音狠恶,率先举刀而上。
听得这句并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的话,车夫随从等人立时大骇戒备应敌。
中间的那辆马车内,本熟睡着的女孩子被动静惊醒了过来。
车外已是厮杀声成片,八九岁的女孩子尚且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惨烈叫声隔着车帘响起,鲜血浓重地喷洒在天青色车帘之上。
那鲜血的主人靠着马车壁倒下之际,喉咙中艰难发出的声音如夜风灌入被划破的窗纸时那般呜哑:“郎主……快走!”
昏暗车厢内,被竹帘隔开的一间榻室中,女孩子最后一丝朦胧神思也悉数被击碎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未知的恐惧。
“阿翁!”
她下意识地喊出声,立时就伸手去扯那垂着的青竹帘。
一只修长苍老的手先她一步急急打起青竹帘,老人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面将她护在身前,一面去推开车厢后侧的木门,语气虽急切却不忘安抚道:“莫怕,阿翁在这儿!”
木门被推开,老人护着女孩子跳出了车厢。
女孩子紧紧攥着祖父有些干枯的大手,拼力往前跑去。
“扑哧——”
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察觉到身侧刻意后她半步的身形猛地一滞。
森森长刀自老人后心穿入,刺破了他清瘦笔直的身躯。
“……阿翁!”
女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慌张上前一步欲扶住老人。
老人却拼力将她推开。
“走!”
这道声音仿佛有震彻山林之力。
她从未听过儒雅温和待她纵容宠爱的阿翁如此大声说过话。
分明他身形已然不稳,嘴角已有鲜血源源不断溢出。
阿翁一定很疼!
她得带阿翁去找郎中才行!
找郎中!
救阿翁!
小小的女孩子惊惧慌张泪珠滚滚,还要再扑上去。
那柄长刀却已自老人身体中抽出,朝着她的方向砍来。
老人猛地抱住那匪寇的手臂,拦下了他挥刀的动作。
神思混乱中,女孩子看到那匪寇的左手手腕内侧有着一处刺青图纹。
匪寇一肘重重击在老人背后的伤口处,那换了手的刀也再次落在老人身上。
老人却依旧紧紧抱拖住匪寇,平日一贯整洁的花白发髻散开来,深灰长衫之上满是血迹。
一双因遭受巨大的痛楚与拼力之下而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孩子,声声催促道:“小玉儿,听话!快走!”
“阿翁!我要与阿翁一起!”
“听话!”老人眼中有泪光迸现,一字一顿如同此生所下达的最严肃的命令:“……活着,才能替阿翁报仇!走!”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女孩子紧紧咬牙,沾着莹莹泪珠的嘴唇翕动无声,猛地转过身去。
老人严厉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走!不许回头!”
她脑中嗡嗡作响,满眼满脸泪水,就像是被长辈训斥着的孩子只能听从地往前跑着,逃离那鲜血漫天之处。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皎月,天地渐渐恢复青黑之色。
女孩子奔入山林之中,不知跑了多久,最终在一处悬崖边沿前险险停下。
远看山峦重叠相连,两山之间却多有断崖!
崖底漆黑一片,乱枝怪石隐现,犹如一头巨兽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
夜色寂静,便叫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愈发醒耳。
女孩子在悬崖边蹲坐下来,双手颤抖却极快地脱下一双浅藕色绣玉兔抱月绣鞋,将一只丢在离身后两步远处,又拿另一只在悬崖边沿的位置上留下滑落痕迹后抛向崖底。
而后爬坐起身,踩着那厚厚枯叶躲去了一旁巨石后的灌木丛中。
追来的几人手中多了只火把,照得四下草木山石影影绰绰。
女孩子缩在生有利刺的木丛内,脸颊被刮破浑然不觉,只睁着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透过草木缝隙看向那几人。
他们都蒙着面,身上穿着粗布衣袍短打,手中刀剑有新有旧有利有钝,发髻凌乱脏腻是久不打理的模样,的确像是寻常匪寇无疑。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这样视人命为草芥、愚昧狠毒、肮脏不堪、为了些许钱财利益便要对陌生者赶尽杀绝、毫无人性的秽污之物……却夺走了她阿翁的性命!
她阿翁年幼时便以才名动京师,十七岁便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曾官居太傅之位,乃是当今圣人的老师,名满天下,清正坦荡,是为天下士人之表率……却于这荒郊野岭不知名处,命丧这些亡命之徒刀下!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人竟可以左右她阿翁的生死!
女孩子满心悲怒,眼神像极了一头小狼,几乎要控制不住扑出去将那些人生生撕碎。
“啧,摔下山崖了啊……这么高,怕是要骨肉分离了。”
一人捡起了女孩子的绣鞋,看了一眼,望向悬崖的方向,又随手丢下。
女孩子被汗水泪水浸湿的眉眼猛地一抬。
不对……
他们说得分明一直是极地道的京话!
可此地离京师尚有近两千里,无论是民俗还是语言都与京师大为不同!
这些人是京师来的?在此处落草为寇?
女孩子脑中思绪繁杂间,只听那为首者、也是方才持刀砍杀她祖父之人冷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半人随我回去复命,余下之人下山探查详细,直到找到人为止。”
“是!”
复命?!
向何人复命?
女孩子浑身紧绷冰冷。
他们根本就不是寻常杀人劫财的山匪!
不知是女孩子身上恨意太重催生出了杀气还是震惊之下不慎发出了什么动静,视线中只见那原本转身欲走的为首之人停下脚步,转头朝她藏身之处看了过来。
女孩子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一截带刺的枯枝。
若对方当真发现了她……她便是死,却也要竭力拖对方一同滚入悬崖,替祖父报仇!
那人握紧了手中长刀,抬脚似要上前察看。
此时,女孩子身侧脚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火光下可见,一只灰色的东西飞快地穿过众人视线钻入山林之中。
是只杂毛兔子。
那蒙面人收回视线,带着下属大步离去。
很快,又有一行十余名蒙面人赶到,交接之后,他们另寻了通往崖底的路而去。
四下再无声响,女孩子身形不稳地起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找阿翁!
然而至一半,只隐隐见得山中有火把的光芒闪动着。
那些人或在清理财物,既是扮作山匪,定会做得周全……
也或是在搜找她的下落……他们行事缜密,不见到尸首定然不会罢休!
不能回去。
她还要继续逃。
女孩子浑噩恐惧却又矛盾地清醒冷静,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山林,更记不清究竟走了多远的路。
次日夜间落了场大雨,闷雷阵阵之中,她浑身湿透地躲进了一座漆黑的破庙。
庙内香案断裂积灰,佛像也破损缺失,四处结满了蛛网,东南角的屋顶破了洞,雨水滴答答落在一堆不知何时堆放在此的稻草上。
女孩子在香案旁坐下,起初只是无声呆坐,寂静之下渐渐忍不住落泪啜泣起来。
昏暗中,小小的女孩子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拼命压抑着哭声,时而抬手将眼泪抹去。
忽而,她哭泣声一滞。
一路不敢停歇的逃亡,让她对任何动静都十分敏感。
庙外除了雨声,似乎还有马蹄声……
是了,就是马蹄声!
她如惊弓之鸟弹坐起身,正犹豫着是躲在庙中还是立时跑出去时,一只手臂忽然被攥住!
不待反应,那道力气便将她拽到了佛像后。
她显然是撞到了一具身体,那人一手按住她肩头,另只手极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嘘,莫要出声——”
是一道压得极低的少年声音。
女孩子惊魂不定地微微点头。
见她配合,少年捂着她嘴巴的力气稍轻,又低声交待道:“屏息。”
女孩子照做了。
那马蹄声果然在庙外停下,紧接着是一行人翻身下马入庙的声音。
他们头戴斗笠,手中持剑,以剑挑开了破旧的帘帐查看,带起的灰尘让几人掩鼻咳嗽起来。
“雨夜不便赶路,不如今夜在此歇息一晚。”紧跟进来的人提议道。
持剑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佛像后的方向,道:“此事耽搁不得,人既不在此处,便继续赶路——”
其余人显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闻声皆应“是”。
一行人很快重新上马离开了此处。
马蹄声彻底消失,那只捂住女孩子嘴巴的手才慢慢松开。
“他们在追你?”那少年起身,长身自佛像后而出。
“更像是追你。”
这声音稚气却冷静的回答让少年微微一愣,而后朝她点头:“是。”
“但还是谢谢你。”女孩子也从佛像后出来。
追进来才知是追他的,在此之前,谁也无法预料是哪一路人。
他第一时间出手相助总是事实。
少年不置可否,二人并肩在佛像前坐了下来。
许是身边有了人在,女孩子没有也不好再哭了。
又许是方才二人算是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此时虽都沉默着,气氛却还算安心。
一道闪电撕裂乌云,让庙内有了一瞬的光亮。
这道光亮之下,脱下了外袍的少年将衣物递到了女孩子面前,她见得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不便生火,披上应付一二。”
抱着双臂的女孩子转头看向他:“那你呢?”
四处昏暗,他身上的白色中衣便醒目起来,隐隐勾勒出少年人颀长的肩背身形轮廓。
“我未曾淋雨,你更需要。”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本应如此。
女孩子未再推辞,道了声“多谢”,便接过披拢在了身上。
阿翁说过,无伤原则之下,凡事皆不必逞强。
阿翁也说过,人与人之间,点滴善意都弥足珍贵。
阿翁……
女孩子心底揪痛,又有眼泪要滚落,死命忍住了,有意转移注意力一般哑声问道:“你一直都藏在佛像后吗?”
她进来时分明也留意了庙中,竟不知有人在里面。
论起逃命来,她果然是不行的。
少年像是察觉到了女孩子莫名的挫败一般,边靠着佛像的莲花座休息养神,边道:“你这样小的年纪,不会功夫,独自一人,已是很了不起了。”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问道:“你要去何处?”
“回家。”女孩子望着庙外雨帘,认真的声音里难掩哽咽。
她本该和阿翁一起回家的。
自她五岁,阿翁辞官起,便带着她游历山水,唯独这一次……
回家……
少年微微抿直了薄唇,放在一侧的手握成了拳。
片刻后,他才又问:“你是京中哪家府上的姑娘?”
女孩子沉默片刻,道:“我不能告诉你,我也不问你的身份。”
他已经猜到许多了。
都是逃命人,得知太多对方的事情,于彼此不是好事。
说得难听些,万一倒霉落到对方的人手中,逼问之下,她保不准就会将他供出去的。
前路未知,所以还是不知道为妙。
同样的,他也是一样。
那些人还在找她,她不能也不敢同任何人表明身份。
少年会意。
“既如此,那便歇息吧,我来守着。”
性命攸关之际,养精蓄锐才是有用的,而不是哭。
女孩子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我睡上一个时辰,你唤醒我,换我来守,你来歇息。”
萍水相逢,相助该是相互的。
少年道:“好,睡吧。”
女孩子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停下思考。
逃了一天一夜,又饿又累,且不过九岁稚龄,困意如山倒很快便压了下来。
待醒来时,睁开眼睛只见庙外雨水已休,天光微亮。
她睡了这么久?
且她不知何时竟睡倒在了对方肩上——
女孩子抬起头,看向那仅着中衣闭着眼睛的少年,正想开口时,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张开了眼睛,道:“醒了?”
“你怎没喊我?”
“我睡得轻,有没有人守着都一样。”
女孩子看着他。
是警惕性高,便是睡着也能留意四周动静?还是说,逃命久了已经没办法熟睡了吗?
她仍旧没有多问。
天色将亮,少年生了火堆。
女孩子伸出双手烤火,火光温暖,也叫一切显得愈发真实。
睡梦中迷迷糊糊她本想着,这或只是一场梦,醒来便还能听到阿翁笑着唤她小玉儿。
腹中发出一阵鸣叫打断了女孩子的思绪。
少年取出水壶,又拿出一块发硬的馕饼在火堆上烤了片刻递于她。
见他还有其它干粮,女孩子才道了谢,双手接了过来,咬下一口慢慢嚼着。
她随阿翁四处游历,也吃了许多各处市井美食,但如这般粗糙的干粮却是头一次。
女孩子边吃边忍不住红了眼睛。
见她像只小兔子般啃着饼眼睛红红,少年不由问:“很难吃?”
的确,只能充饥而已。
“很好吃。”女孩子说着,眼眶中掉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少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这笑倒不是因为开心,毕竟当下也没什么能够开心的。
灰蓝天光与火光相映照之下,他得以看清了她衣裙上尽是血迹与泥泞。
再往下,是一双脏兮兮的赤足。
裙角似被什么东西刮破了,白皙脚踝处一道皮肉翻绽的伤口尤为显眼。
少年取出伤药,弯下身。
女孩子似有所察,双脚往裙底缩了缩。
“脚上的伤若不及时处理,是会走不了路的。”
走不了路,更逃不了命。
少年替她清理罢脚踝伤口,上了药,将中衣衣角撕下半圈,拿来替她包扎。
这时,女孩子得以看清了他的长相。
看起来十四五岁,是个比她家中兄长略小几岁的郎君。
纵然肤色微黄,却也压不住那出色的五官与骨像。
少年整理了包袱,背在身上。
天亮了,该走了。
“我身上的麻烦同你比起来只大不小,故无法带上你。”他取出一些碎银递给她,道:“待寻到了落脚处,去买身寻常的男子衣物布鞋。你生得太招眼,扮作男子更稳妥些,亦利于甩开追你的人。”
女孩子犹豫一瞬,接了过来收好。
她很快取下头上的珠花,脖颈间的赤金坠粉玉南珠璎珞,捧到他面前:“待走远些,这些你拿来换银子用。”
这些首饰不比贴身玉佩,算不得特殊,且他这般谨慎当知道如何用不会引人注意。
她带着反倒不方便。
“好。”少年没有拒绝。
收下了她的首饰,拿回了她递来的外袍穿好,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自包袱中取出一只瓷瓶:“拿着,涂在脸上可掩饰肤色。”
女孩子有些意外,所以他的肤色是掩饰过的吗?
“愿你早日回到家中。”少年临行前最后说道。
“你也……”女孩子话到嘴边一顿,认真道:“你也保重。”
少年颔首,青竹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庙门外。
女孩子也继续上路。
辗转躲避十余日,她改了男孩子装扮,这一日路过一座镇外,偶听得有行人在议论:“……听说了吗,十来日前巫宁山的那桩山匪劫杀案,遇害的竟是京城的晴寒先生!”
“晴寒先生是哪个?”
“晴寒先生你都不知?曾做过当今圣人老师的!声名远播的吉太傅!”
“此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官府验尸罢,幽州近百学子赶赴官衙无不痛哭悲怆……”
“也是可惜可叹啊,怎就遇到了此等事!”
“听说晴寒先生还有个年幼的孙女不知所踪……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别瞎说,官府如今还在找呢……”
女孩子紧紧抓着衣袖。
官府的人也在找她?
她该去官府求助吗?
不……
她知道官府在找她,那些人定也知晓,说不定会在暗中守株待兔等她现身……
更甚者,此地官府之人就一定可靠吗?
那些劫杀她阿翁的人身份不明,在此离家两千里远的陌生之处,她实在不能轻信任何人。
而此事既已传开,她阿爹阿娘和兄长定会很快赶来,她还是等到阿爹来更为稳妥……
纵然不过九岁,然因自幼所见所历,得祖父悉心教导,故与寻常官家小姐不同,遇事周全谨慎是早已无声刻进了骨子里的。
女孩子心下有了决定,看一眼将暗天色,欲去寻落脚处。
“小郎君,行行好吧……”
巷口处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端着破碗朝女孩子乞求着,拦住了她的去路。
女孩子看向几人,心中不由升起防备。
昨日,还有前日,她都在不同的地方见过这几人。
或在寻常人眼里因不修边幅而模糊了形容的乞丐不外乎都是大同小异,但她强闻博记有过目不忘之能,绝不会认错。
这些人,在跟着她吗?
她半点也不认为自己这毫无富贵气的打扮会引来乞丐追随数十里远。
女孩子戒备地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忽然有人自背后挡住她的退路,而后不及她回头反应,便有一方有着异样气味的布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女孩子试图挣扎,力气与意识却在飞快消散,眼前渐渐陷入黑暗。
巨大的恐惧下,她似乎又看到了阿翁浑身是血的画面,听到阿翁竭力大喊着——
小玉儿!
小玉儿,快走!


第001章 竟有这等好事?
“阿翁!”
少女大喊一声,猛地张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薄柿色床帐。
她呼吸有些不匀地坐起身,身上蚕丝锦被滑下,怔怔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其上满是眼泪。
她不过是歇了片刻午觉,便又做梦了。
但那不仅仅是梦,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年来,她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这件旧事,每每在梦中回到那时,她总在想,这一切若只是场噩梦该有多好。
可纵然是梦,纵然也的确醒来了,一切依旧毫无改变。
日升月落,循环往复,至今阿翁已离开她整整八年了。
“姑娘醒了?”
一名脸蛋圆圆的丫鬟走了进来,同样圆圆的鼻子紧紧皱着。
少女已擦去面上泪痕,见小丫鬟吉吉神情不对,遂问道:“可是幽州那边有消息传回了?”
“可不是么!”一直想报信却又怕扰姑娘午歇的吉吉气愤难当,此时终于得以将在心里重复了八百回的话说出口:“您敢信,曹观亭那厮竟是偷偷在幽州城外养了个娘子做外室!”
少女靠在秋香色迎枕上,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果然也只这点出息了。”
而后问:“祖母和阿兄都已知晓了?”
“是,老夫人和郎君为此十分不悦,直道当初怎就瞎了眼替大姑奶奶选了曹家这门亲!老夫人说了,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但究竟要如何,到底是还需大姑奶奶自个儿做主才行。”
“更衣,去曹家。”
少女自榻上起身,脑后披散着的鸦发乌亮如上好的缎子,她伸手由丫鬟披衣,一双大而明亮的杏眸望向窗外院中那棵挂着颗颗红彤彤小灯笼般的柿子树。
少女心情愉悦,嘴角现出一对梨涡。
阿姐最喜食软柿,刚好可以接阿姐回家吃柿子了。
出了吉家大门,梳着双髻,着浅藕半臂青衫裙的少女提着裙角脚步轻盈地踩上脚踏,上了马车。
马车行经之处,时有风起掀起一侧青纱车帘,便惹得行人留下几声议论。
“瞧,那就是吉家的二娘子了……”
“真是可惜啊。”
“若晴寒先生还在世,怕也要对这个孙女失望透顶……”
那些语气可惜又可气。
少女靠在隐囊上听着这些被风揉碎的声音,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
她正是吉家的二姑娘,吉衡玉。
叫这些陌生之人觉得可惜又可气的存在。
曹家很快到了。
“娘子此时正在大娘子院中侍疾,吉二姑娘在此稍等等吧。”丫鬟将人请入花厅,不冷不热地说道。
衡玉道:“大娘子既是病体未愈,我身为晚辈理应前去探望请安,烦请引路吧。”
丫鬟不怎么情愿地应了声“是”,转过身带路。
“……这么滚的茶也捧到我面前来,莫不是想烫死我!”
“那儿媳给母亲换盏凉的来。”
“区区小事都做不好,半点侍奉长辈的眼力都没有,也不知吉家究竟是如何教养的……行了,给我捏一捏腿罢!”
“是。”
丫鬟走了进来:“大娘子,吉家二姑娘来了。”
跪坐在床边替榻上的婆母云氏捶腿的吉宁玉闻声垂着的眉眼一抬,露出一丝笑意。
阿妹来了。
衡玉福身行礼,望向云氏:“大娘子的病还未好利索么。”
“郎中说了,我这是心病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云氏说话间,视线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宁玉的腹腰处,轻叹口气:“可谁叫我是个没福气的呢,这病又岂是那么容易好的。”
衡玉也轻轻叹气。
若果真如此,那这病怕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了啊。
真是可怜。
不过她瞧着这位大娘子面若满月,气色红润,相较之下倒是她阿姐被折腾得更像个病人。
“既是二姑娘来了,那便回去吧。”云氏一番敲打讽刺的话未能如愿刺到姊妹二人,心中愈发烦闷,不大耐烦地将人打发了。
待姐妹二人一经离去,云氏眉头皱得愈深,嫌恶之色毫无遮掩:“……当初怎就定下了这样一桩糟心的亲事,那吉太傅原本官做得好好地,偏要辞官去,辞官便罢了,偏又死在了山匪手中!”
“死了祖父不说,紧跟着又死了爹娘……若非是那时郎主受晋王之事牵累贬官,还需借吉家姻亲的身份来打关系,我又岂会让观亭捏着鼻子娶这种扫把星过门?”
“郎主念旧情,我本想着凑活着也就罢了,全当可怜她了,可谁知竟是个不生的,成亲整三年也没个动静……待我儿来年春闱高中,必要寻了机会休了这扫把星才行!”
一旁的婆子也跟着撇嘴道:“说来这吉家的二姑娘也是个不知廉耻的,在外流落数年才被寻回,名节早就坏了,却还终日于人前抛头露面,跑去官媒衙门里做什么画师不说,成日不是出去与人投壶,便是扮作郎君去踢蹴鞠,与男子们厮混一处……什么大儒书香门第,这都是什么教养?”
云氏冷笑:“我若是那吉家老夫人,早将这等败坏门风的东西逐到庄子上去了。白白生了一张好脸,连个像样的亲事都捞不着,还有甚颜面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