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对他很是客客气气,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气氛。

  快接近中午时,他信步来到中心广场,看到这里人尤其多,正在围观十几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就着一个巨大的蓝色气球做测试。

  气球上有三个白色的大字:和平号。

  要在昨天,朴相哲还会笑他们幼稚。但现在,他却有了几分理解的心情。这大概是昨夜被那女孩的乐观、慈悲和性感所感染的缘故吧。

  正这么想着,就又看见了那女孩。她换了一身蓝色的牛仔装,英姿飒爽,像个假小子,娇叱着指挥男人们把一台螺旋桨推进器装入气球的下部。

  看着她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看着男人们都乖乖地照他的吩咐做事,朴相哲不禁微笑了。

  从旁边的人那里打听到,她的确是镇长的女儿,名叫贞子,毕业于外地一所名牌大学的人机科学系,现在镇政府的心理一技术中心任职。而这气球,便是准备用于去与怀特人接洽的。

  乘坐热气球去与驾驶核子飞船从太空归来的怀特人谈判!这真的是蓬壶人才具有的浪漫情怀啊。朴相哲渐然地情不自禁了。他驻足欣赏着贞子从不同角度呈现出的妙曼身影,看她像杂技演员一样摇摇晃晃攀爬上五层楼高的气球,去检查一根根缆绳。在天空中,少女仙子般若舞若蹈,神态却憨厚纯正。朴相哲很有些为她担心。但她却是一副对安危毫不挂念的样子。

  忽然,她一歪脑袋,看见地面的朴相哲,便对他大方地摆摆手,无邪地一笑。

  朴相哲心里一酸,目光从这美丽柔嫩的肌体上透过,看到了一具狰狞的白骨。

  这样的事情,如果他这个特派员不能触动转机的发生,的确将发生在几天之后。这一刹那他再复感到了一切均在无常中流转。

  “喂!”他忽然间有些冲动,朝上面唤了一声。

  “干什么?现在想看白天蓝云还早着呢。”

  “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朴相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邀请,心口嘣嘣跳。

  “另外世界的人哪,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少女使劲一甩长发,高高兴兴地说,脚下一滑,赶紧抓紧一根缆绳,又对朴相哲吐了吐舌头。

  傍晚,朴相哲以私人的名义,在大河边上的一处酒家宴请镇长的女儿。饭馆里人声喧哗,坐满了兴高采烈、吆五喝六的食客。而炮声是越来越临近了。贞子准时出现,换上了一袭毫无杂质的白色长裙,黑发垂至腰间,微带差涩,娉婷地走向朴相哲,与白日里相比,显现出优雅贤淑的另一面。

  因为姑娘吃素,朴相哲点了当地出产的香菁、衍菜、木桃等物。上次来蓬壶州旅游时,这些菜蔬曾给他留下极其美好的印象。

  “恐怕以后再难吃到这样鲜美的陆生食品了。”他暗暗叹道,心情微妙地想,这该不是最后的晚餐吧?

  贞子托着腮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朴相哲,嘴角绽出若有多重含义的一笑。这一笑使朴相哲怦然心动。这是最自然的笑容,他在安明镇已经看见过不少,但浮现在美丽的少女贞子脸上,却使人自惭形秽。他也因此戚然,知道她也是清楚命运的,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不在乎。

  他说:“我本以为你会拒绝我的,因为我事实上已是飘族的敌人。”

  “我倒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严重。至少你现在还不是敌人。我们不是一见如故吗?”

  “你就不怕你父亲?”

  “他就对你凶罢。我可是他的宝贝女儿呢。”

  女孩子骄傲地一扬头,双手往后分三次使劲拢了拢长发。

  然后,他们便随意地聊起来。他谈这几天来对大河的感受。他认为万里大河奔流至此,才充分传达出古代的意境。他还背诵了两首唐诗。他叹道,如果这一切失去,那将是无可挽回的。他觉得,无可挽回这个词,用在此时此地最恰当不过了。

  她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她说,其实古人写大河的游记和诗词,相较于描述江水的,数量要少得多,这并非是用一语“不公平”所能了账的。这笔账要许多年才能了解呢。欠债的是南方人。而要说到蓬壶州,这里最缺乏的便是古恚。所谓古意,是外地游客尤其是南方游客自作多情的怀想,而在本地,更多是一种与新自然相拥而眠的安怡心情。既非孤岛,亦非大陆,这样的世界上,才孕育出了一份安详适意。

  朴相哲注意到她用了一个词:新自然。这是与新世界不妥协的存在吗?

  “大学毕业后,我本来也想过留在外面,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镇上。我们出去的人,一般情况下都要回来的。除了我们体内那特殊的基因作怪外,也许真如你们外地客人所认为的,还要归结于白天蓝云的吸引力哟。”姑娘说。

  “可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啊。”

  “但我们每个人都相信,奇迹迟早还会眷顾安明镇的。”

  朴相哲这时产生了一种感悟:安明镇人之不愿离去,本与非陆非海的地理特性无关。而与其说他们是在期冀重睹奇迹的发生,还不如说是在寄望这景象后面某种神秘东西吧,这正如复活节岛上的土著,建立了怪异的雕像,让它们面朝大海,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天外使者的重返。

  可是,隐藏在现象后面的又是什么呢?

  他把这个问题向贞子询问。她略微沉思了一下,说:“这也是我久久思考的问题。”这时候的她,又显现出深邃和理性的一面,这使她浑身散发出成熟的妩媚。朴相哲愈发魂不守舍了。

  “你的父亲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么?”

  “我想也是吧。父亲最根本的想法是,宏大的海下新世界,与这新生的蓬壶州一样,终归不过是昙花一现。这才是世界的常态。人道和天道,终究是无法和解的,所以也就无所谓去不去了——这一点,是我猜到的,父亲本人并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她说这话时,晴朗的脸庞上浮现了一片隐约的阴云,右手下意识地飞快拨弄着一个坠在胸前的小小金佛。

  朴相哲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他以前竞不知道,这才是安东亨镇长的真实想法。他为安明镇又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感喟。令他困惑不已的却是:人道究竟在哪里,而天道又何处寻觅?

  女孩像是十分害怕这种冷场,连忙找话说道:“其实我早知道你。你是一位杰出的航天专家,如今竞要龟缩到海底,好没出息。”

  贞子被自己的话逗得噗嗤笑了,红唇之间绽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小小牙齿,玉兰一样秀气。

  “惟有你能说服你父亲。”朴相哲仍然难以从刚才交谈时忽然滋生的一种黯淡情绪中解脱。

  “喂,另外世界的朋友,你以为我会替你当差么?”“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为你父亲,为飘族。”“我在这里代父亲谢谢您的好意了。”

  “去见怀特人也是死,不下海也是死。你们明明知道这结局,为什么如此固执?”朴相哲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正在莫名其妙地回归到谈判时的境况,于是努力压制住越燃越烈的无明火。

  “难道,一定要完成救赎,才是人生的目的么?”

  女孩忽然间语调悲怆,人也局促不安起来,额上渗出珍珠似的汗滴。激动中的朴相哲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大声地继续说:“你难道就不想与你男朋友永远厮守吗?你们可以成家,生下孩子。那才是做一个女人的最大幸福!”

  “我没有男朋友!别扯这种愚蠢的事了。”姑娘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变了脸色。从这个动怍上,朴相哲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朴相哲吓了一跳,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粗暴。镇长女儿的心思,要比镇长复杂而敏感得多。朴相哲这才隐约觉察到贞子开朗外表下不可告人的苦衷和悲戚,却不敢追问。

  但他仅怔了一怔,便索性放开一切,道:“有些事情,我是忍不住要向你说了。我已成家了,但我爱人上个月征召去前线,已经战死了。我实在不想看到更多的不幸。”

  贞子的眼睛瞪大了。

  “而你抛下她去到海底?”她问。

  “是的。”

  “为什么?”

  朴相哲惨然一笑:“你去问你父亲吧。这里面的道理,我猜你父亲其实清楚得很,但在口头和行动上,却抗拒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世上最可尊敬也最可悲悯的人,是你的父亲哩。”

  姑娘吃惊地把眼睛睁得更大,仿佛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这顿饭,后半段吃得出人意料的艰难,这哪里是朴相哲的初衷?他明白,其实是自己不可理喻的紧张,才把本该轻松的谈话引向了过于严肃的讨论。他一贯不善于在女人面前表现得体,不懂得创作一些自然而诙谐的话题,讨得她们的欢心。

  为什么不能营造出他真正渴望着的氛围呢?朴相哲的整个前半生,便是在这样的矛盾和遗憾中度过的。他感到灰溜溜的,有些后悔着这餐扫兴的宴请。

  在旁边的餐桌上,安明镇的食客对他们频频侧目。

  接下来,他们像是两个急需填饱肚子的乞丐,匆匆吃完饭。朴相哲把姑娘送到门口,迟疑了一下,从随身的提包中取出一件八放跚瑚,说是送给她的礼物。

  贞子却看也不看。朴相哲有些着急,赶忙又取出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明晃晃的黑色石头。朴相哲说:“这东西名叫‘尸虺’,是海底的一种奇石,很难得一见的。”

  “尸虺”像是感觉到了女人的目光,体内闪射出一道墨绿色的光芒,姑娘如若面对热核辐射,身子左右晃了晃,抬起一只手企图去挡住眼睛。但她显然被怪石吸引住了。她犹豫了片刻,便接受了礼物,仿佛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这时,她才对朴相哲抱以歉意的一笑。

  朴相哲隐约地觉得,事情仿佛又有了希望。

 

 

  八、最后通牒


回到住处,朴相哲再次与海底新世界总部进行了联系。总部对他至今还没有撤离表示不安,并通知他,明天就是最后期限,已决定用一场人工海啸覆盖安明镇。时间定在上午十时。

  朴相哲大惊,放下电话,拨响了镇长女儿的手机。“就在明天,明天我必须离开安明镇了。”

  “谢谢你的奇石!那真是海底的么?看来海中也确有不错的东西呀。你干嘛急着要走呢?何妨再多呆两天。我回去后又仔细想了一下你说的,我会把你的好意,向父亲转告的。”

  “来不及了,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他们已决定明天实施毁灭安明镇的行动计划。”

  他希望这真实的消息能够通过她转达给安东亨镇长,以促使他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重新考虑安明镇的选择。

  她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喃喃说:  “明天?没想刭这么快。”

  他说:“你不要怨怪我。我一直在努力挽回局面。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明天,我真的要离开了。”

  他多么想说啊:你能跟我一起走么?

  她说:“就像做梦一样。”

  “什么?”

  “明天,梦就要醒来了,世界的真相到底如何,就可以看到了吗?”

  “你是这样想的吗?明天,你就不能跟我一起走吗?一定要为安明镇殉葬吗?”朴相哲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贞子说,声调完全变了。这时,窗外传来一连串的浩大声音,分不清是大河拍岸的惊涛声,还是集束炸弹在爆炸。

  那边沉默了。他此时流露出的至诚,必定使对方手足无措,竟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

  “谢谢你。”过了一阵,才传来贞子静若止水的声音。

  不容朴相哲多说,姑娘立即放下了电话。朴相哲又拨过去,贞子却不再接听。男人把话筒捏握了半天,手心一片汗渍。

  他在想,这个口信,会引发什么变化呢?

 

 

  九、陆沉的前戏


与贞子通话后,朴相哲便通知留在州城的崔光洙副秘书长,让他明天一早派直升机来接他回去。

  大半夜,他都没睡着觉,生着自己的气,好像这里所有的灾难,全是因他朴相哲而发生的。贞子清纯可爱的模样,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后来才模模糊糊睡着了,梦中却在与一个矮壮的老男人决斗,争夺一名白衣少女。

  一大早,他便爬上宾馆楼顶平台。朴相哲不是来等待直升机的,而是要最后眺望即将陆沉的安明镇。

  安明镇仍保持着昨日一样的安详。全镇笼罩在一层纱帐般的海雾中,其间传出大河的低吟,却看不见河道甩向了哪里。这时,朴相哲看到无数炊烟袅袅升起。他为这里竟然会有炊烟而万分惊奇。

  不一时,便有卖早点的出来了。赶海的人、下田的人、采油的人也纷纷攘攘起来。街上响起了无数汽车的鸣笛。雾开始渐淡。

  朴相哲难以相信这竟是安明镇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天所呈现出来的真实。他不知道是应该可怜这些居民,还是应该钦佩他们。

  如若说与往日有所不同,那便是大街小巷均张灯结彩,仿佛欢度盛大节日。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涌向中心广场。朴相哲忙用望远镜看去。

  广场上人潮人海,隐隐传来了欢呼声。

  巨大的热气球稳稳地停在广场上,朴相哲看见,气球下方,人圈中央,站着一人,穿着紧身的黑色飞行服。

  从那玲珑而窈窕的身形上,他看出是贞子。她大概是特意化了妆,眉眼和嘴唇勾描得线条鲜明,致使男人产生了想亲吻和爱抚它们的冲动。

  她这分明是有庄重的出行。

  朴相哲的心头格噔了一下。

  太阳这时从雾气最浓处轻轻一挫身子跳了出来,光影像无数小动物一样停落在女孩安静柔和的双肩上,她的身形一下子水汽般朦胧起来,但转瞬间又忽然清澈透明了,所有的杂质都随着她的一抬手和一眨眼而纷纷地沉淀下去。这时的她如同一尊步人人世间的观音。

  朴相哲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已然忘我了。姑娘像在等待什么,在慷慨赴死的无畏神情后面,有一丝隐隐而深刻的忧伤。这只有朴相哲能看出来。

  他便生出无限的同情和怜悯,间杂着深深的敬仰与惋惜。

  他觉得,自己倘若能够苟且活到未来,安明镇的这一幕,怕是要令他夜夜失眠的。

  等太阳已不能用肉眼正视时,安东亨镇长来到了。全场又一片欢呼。

  镇长先在女儿的脸庞上轻吻了一下,便转身朝向大家,嗓音洪亮地发表了一通讲话,朴相哲却一句也没有听清。这讲话不断被掌声和欢呼声打断,使朴相哲在对镇长的敌意和尊敬后面,增长了一层醋意。

  然后,是镇民们一个接一个走到人圈中央,挥舞着手臂也讲了起来。他们慷慨激昂,大概是在作什么表态。过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说完了。朴相哲看看手表:九时二十分。现场安静下来,人们或坐或立,有人不时抬头不安地看看天空。

  气球却迟迟不升空。还在等待什么呢?但天上什么也没有出现。大雾已散尽了,一片蓝天白云。

  镇长脸上略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这时,朴相哲的手机响了,传来崔副秘书长的声音:“直升机还有一刻钟就要到达。”

  朴相哲很受感动。他原本想,崔光洙在接到他的通知后,恐怕不一定会来了。

  但紧跟着崔光洙的声音变得慌张了:“满天都是你们新世界的战斗机,封锁了前往安明镇的航线,他们好像不会让我过去。要出什么事吗?”

  不祥之感笼罩着朴相哲。他努力保持着镇静,说:“你赶紧用无线电告诉他们,你是来接我的。”

  过了一会儿,崔副秘书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这时,好像受到静电干扰,联系中断了。

  又过了一阵,朴相哲再次听到崔光洙急促的话语:“情况好像不对头……啊,不,不!”

  朴相哲的手机中响起了一声爆炸。然后,就什么都寂静了。他大声呼叫崔光洙的名字,已是再无回答。朴相哲的心沉了下去。是因为直升机上蓬壶州的州徽招致了战斗机的攻击么?这是他的疏忽。

  然而,他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不是误会。新世界已没有工夫顾及他这个特派员了。

  他惊慌地去看手表。海啸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来不及了。

  他急忙跑下平台。

  朴相哲被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驱使着往广场方向疾走,恐惧、逃生、失望、报复,以及作为男人渴望着拥有什么或者证明什么的心理,交织成混乱的一片迷雾。

 

 

  十、飞向天空


广场上,正在举行又一轮仪式。

  安明镇的姑娘和小伙跳起了盛装的舞蹈。那是傩面舞,人们扮成了佛经中的天王形象,也有扮目莲尊者的。猛兽狂啸般的电子鼓乐奏得越来越心烦意乱,淹没了大河的水声和大海的涛声,所谓的人道与天道,也散发出十分不和谐的意味,却无人有心情和时间去扭转这种形势。

  一尊释迦牟尼佛像祓请了出来,由几个裸露上身的男人抬举着,一路颠荡得摇摇摆摆。人们围着佛像秒针一样飞快地绕圈行走,不断地向佛礼拜、敬香、洒水、献祭。锡白的太阳在头顶闪射出极不稳定的亮光,如一个快要爆炸的大氢气球。

  安东亨镇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神情愈发忧郁。

  他的女儿一言不发,站在气球边,与父亲相隔了十来米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始终避免对接。

  到了九时四十五分,舞蹈结束了。全场又一次寂无声息。

  镇长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女儿身边,父女俩忽然紧紧拥抱在一起。姑娘终于流出了热泪。镇长的脸却如若一面出水的黑石。

  足足过了两分钟,像是女儿先推了一把,两人才分开。贞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跨进气球下面悬挂的吊篮。释迦牟尼在一旁从容而优雅地观看着。

  人们热烈地鼓起掌来。贞子转过身,朝大家挥挥手,却没有再看一眼垂头不语的父亲。

  这时,四个裸着上身的漂亮小伙子走上前,用快刀麻利地切割系住气球的绳索。随着缆绳一根根嘣嘣裂响,气球稍稍倾斜,就要脱离地面了。

  但就在最后一根缆绳被割断的刹那,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个外地装束的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闪电般直扑气球,一跃跳进了吊篮。

  现场乱作一团。安东亨镇长暴怒地大叫:“谁?你要干什么?!”却被周囤人群巨大的声浪淹没了。

  热气球这时夸张地晃了晃它巨人般的身子,便艰难地拔地而起了。

  镇民们齐齐喊道:“呼嗨!”

  朴相哲从吊篮中往下看,见地面的飘族人挥舞着一丛丛手臂,又喊又叫,涕泪纵横。那些天王和目莲的扮相,显得颇为古怪滑稽。释迦牟尼像也歪斜着倒卧在地上。他以为有人要向气球开枪射击,末了却没有。

 

 

  十一、打开的宇宙之门


泪痕未干的贞子也被这突变惊呆了。她冲着朴相哲大叫:“你来干什么?”

  朴相哲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

  女孩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能把朴相哲推出去,便呜呜地哭了。气球很快上升到两千米的高空。下面的赤水桑田像是脑浆在集成电路板上流动,起伏着梦深时才有的景致。朴相哲心里说,永别了。

  此时,云层中出现了一簇簇黑点,在蝇蚊般缓缓游动,朴相哲知道那是新世界的飞行器。就是它们击落崔光洙副秘书长的那种利器。他警惕地注视着它们,一边对姑娘说:

  “你真的要乘这气球去找怀特人么?”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来旅游观光的么?”

  “我觉得,你还是跟我去海底新世界比较明智。”

  “你冒着危险呆到这一刻,就是要我背叛父亲和飘族?”

  “我不愿看到飘族从世界上一个不剩地消失。”“我说了,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这是自私的选择。”

  “如果我不跟你去,你这是要劫持我么?”

  “说劫持什么的,现在一切都晚了。我是要与你死在一起哩。”

  姑娘闻言,暗暗心惊。这时,两人共同看见新世界的战斗机已经呼啸着逼远了,连机身上的的三叉戟图标也历历在目。朴相哲心里一动,脸膛上赤潮爆发一般,腾地绽放出一片彤红的光芒。他满心满意地觉得,在死亡临近的时分,与这勇敢、执犟而美丽的姑娘同在,也可以无悔了。女孩也看清了男人的异样表情,心跳陡然加快了。

  一道激光柬射过。新世界的战斗机正在发出警告,要让气球返回。又一道激光束,几乎击中了吊篮。

  朴相哲眼睛眨也不眨,凝视着贞子。这时,他听见下面传来一片闷雷般的声响。

  他低头,便看见远方的海面出现了一道向西推进的水线。

  从这样的高度,其实看不清海啸有多么厉害,而仅可见一排整齐细致而缓缓移动的清秀红浪。因此,给人的感觉,这是何等温和的方式啊,如儿童在水盆中嬉戏。但是,很快,近海的建筑物和人工岛被摧毁了。跟着是防波堤的溃灭。大河泥沙堆积而成的堤防,实在是不堪抵御这种级别的人工海啸。七十米高的浪头间不容发地涌人了安明镇。沿岸的房屋倒塌了。但朴相哲隐约看见,广场上的飘族人并没有逃逸,而是手拉手排成了上百列长队,在镇长的率领下,雕魍般迎对这滔天巨浪。

  朴相哲再去看贞子,见她却没有观望下方,只咬紧嘴唇,扬起下巴,像要把虚无的天空望穿,直若那不屈的精卫一般。

  又一道激光柬差不多从贞子耳畔划过,她的长发顿时焕然飞扬。悲痛欲绝昀朴相哲一阵冲动,猛然把女孩拥人怀中。

  她猝不及防,但马上反应过来,用尽浑身力气挣脱,并紧倚在吊篮边缘,母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又舞动着乱扑了一下,女孩灵巧地躲闪开来。朴相哲便狼狈而知趣地放弃了。

  两人都尴尬着不再说话,也不看对方。如果这时是在陆地上,他们会朝相反的方向跑得远远的,但在这小小的吊篮中,便这么僵持着。

  朴相哲绝望而羞辱,只恨没有胆量从吊篮中跳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头顶上方有光芒一闪,天空哗地一声变成了纯净的玉白色,而云彩尽皆为宝石蓝所涂染。朴相哲和贞子都“呀”地叫出了声。这神异的天空紧紧裹挟着气球,使包括这一男一女在内的所有景物宛若童话世界。朴相哲心里一动,朝下看去,见浪头来到安明镇广场前,便凝固成了一堵高耸入云的水墙。此时,他又哪里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浪头的无端停滞,而仅仅是时间在这个环节上呈现出某种相对性呀。他又去看天空,见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打开来,左上方呈现出从没有见过的景象。白色的底版上,裂开一个杯口大的深窟,里面显露出一泓平静而遥远的星空。宇宙是白色的,而星星是蓝色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身边的女子,见她的形象变幻不定,走马灯一样,在老妇与少女之间转换。朴相哲满是惊喜和悲恸。这时,他从她惊愕的目光中,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在急剧变化。但一会儿后,他却心如止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