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善走出冬眠室,心平气和地说:“正确的说法是鳄鱼的眼泪。先祖如果此刻还活着,绝不会作出这样浅薄的评价。土不伦阁下,你的思想层次比较低,无法理解我与先祖的相知。好在时间长得很,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帮助你提高修养。或者建议你再读读‘与吾同在’系统里的记载——据我所知,先祖那套装置里的资料已经同步传输到这个飞球上——也可以摸清先祖的思想脉搏。我是认真通读过的,我估计你没有吧。”
土不伦很想再来一次“棒击”,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家伙。不过——这家伙说得对,他确实没有读完那个系统里的记载。他按捺住怒火,冷淡地说:“好的,以后你讲给我听吧,我会洗耳恭听。”
用来关押俘虏的是个圆形栅栏状笼子,没有门,栅栏间缝隙很大,可以容犯人自由出入。土不伦把姜元善的脑波同频输入,打开警戒。以后只要犯人离开笼子就会遭到强烈的脑波打击,直到昏死过去。姜元善进入笼子后就蜷在地板上,很快睡熟了。土不伦对他在如此状况下还能随遇而安,倒是颇为佩服。
土不伦随即去打开了“与吾同在”系统。他确实想弄清先祖的思维脉搏,弄清先祖为什么背叛母族而保护邪恶的地球人——以他曾读过的那部分记载来看,先祖对地球人的邪恶是深恶痛绝啊。那时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向先祖全盘托出远征军的计划——结果酿成如此大错!他当时该把先祖的“守护日记”读完的。
第二天,犯人吃过早饭后,土不伦再次对他实施了脑波打击,然后平心静气地观察着他在痛苦中挣扎,就像医生观察精神病人。
姜元善逐渐恢复了神志,平静地问:“是否像昨天说的,我为你讲讲先祖?”
这家伙的平静最让土不伦恼怒,但他决心同姜元善比一比涵养,“请讲。我洗耳恭听。”
笼中的姜元善真的开始了对笼外人的讲授。他冷静地剖析了先祖内心的演变过程。他说,先祖初来地球时满怀纯洁的理想主义;当理想主义同人类子民的邪恶迎面碰撞时,他曾愤怒地使用过‘地狱火’;但在此后十万年的守护中,先祖慢慢明白了一点:善与恶只是一种自定义的概念,所有种族的最高道德即是生存,为了生存做出的恶行是可以被原谅的。另外,在恶行充斥天地之时,也有一株孱弱的共生利他主义的小苗在艰难生长,并越来越茁壮。它的宏观表现,就是各种生物尤其是智慧物种的共生圈会缓慢地扩大。圈外的主流仍是邪恶、利己和残杀,但圈内的主流则是共生、利他、和谐和爱心。
姜元善继续说道:“尽管人类天性邪恶,但十万年的守护已经让先祖从感情上成了他们的父亲。恩戈星远征军的到来把先祖推到十分痛苦的境地。他唯一能接受的结局是两个种族的共存,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以两个种族目前的心智水平绝不可能做到。那么,在自己的母族和子民之间,他究竟该选择哪一边呢?这确实是异常痛苦艰难的选择。也许他最初比较倾向于前者,但是,你关于‘高智力家畜社会’的天才构想,最终把先祖推到了另一边。”
“为什么?”土不伦冷笑着问,“按你说的,为了生存的恶行是可以被原谅的。我的设想就是为了最有效地拓展恩戈人的生存空间。”
“不,你的设想超出了生存的必需,类似于地球哺乳动物中的‘过杀’习性。它会把你的种族变成全员的战争机器,这正是葛纳吉大帝激赏这个计划的原因!这种‘全物种军队’比原来的‘雄性军队’更邪恶。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先祖毅然决定站在地球子民这边。当然,他的真实目标只是阻止恩戈人的此次入侵,等两个种族的文明在两千年的时间中发展成熟,就有可能走进同一个共生圈。”
“不错啊,你的剖析很有条理。继续说下去。”土不伦讥讽地说。
其实,土不伦心里已大致认可了姜元善对先祖心理的分析。昨晚他通宵未眠,阅读了先祖守护日记的大部分,知道姜元善的分析与先祖的思维脉络是吻合的。想到正是自己的设想促成了先祖的背叛,而且当时自己还对先祖的“赞赏”沾沾自喜,他不由得十分郁愤——那老家伙背叛母族,反而去保护异族的子民,真是糊涂透顶。但这个老糊涂又城府极深,把自己轻松地玩弄于腕足之中,这让他恼羞成怒。
“讲啊,请继续讲啊,我仍在洗耳恭听。”
“老实说,开始我曾很鄙视你,认为你是个志大才疏的公子哥儿,现在看来我错了。你学得很快,在失败之后立即醒悟过来,竟然利用先祖的负疚心理重新掌握了主动权。那次重伤没有摧跨你的意志,反而让你变坚强了。此前先祖几乎凭一人之力帮助地球人战胜了恩戈人,现在,或许你也能凭一己之力帮恩戈人赢得两千年后的战争,成为功勋彪炳的土不伦大帝——不过,你也并非孤军奋战,你还有严小晨那些善良君子的悉心帮助呢。”姜元善苦笑道。
“没错,你妻子是我最好的同盟军。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终于明白,她虔诚膜拜的先祖原来是个西贝货,是地球人最凶恶的敌人,那时她该是什么心情?可惜她活不到那一天。”
“不过,土不伦大帝也有另一种当法。”姜元善说。
“另一种当法?”土不伦冷笑着,“请不吝赐教。”
“经过这场战败,恩戈人不一定能很快恢复元气。而地球人再发展两千年,完全有实力与恩戈人抗衡。那时的战争,即使你们能实施偷袭也胜负难料,最大的可能是双方同归于尽。但是,同归于尽其实也意味着建立两个星球共生圈的条件已经成熟了。如果某位先知先觉者能顺势利导,他也许能成为——”姜元善顿一下,“两个星球共同的大帝。”
“多么诱人的前景!我差一点就被你诱惑啦。”
“我说的是否有可行性,相信你自会做出判断。当然我不奢望能马上说服你,依你当下的思想境界不大容易一下子接受的。反正时间长得很,咱们至少要相处一两千年哩。”姜元善心平气和地说。
此后几天中,姜元善在经受了例行的脑波打击的痛苦之后,一直认真进行着这样的讲述。他确实不奢望说服土不伦,但多说几遍有益无害,至少能减轻土不伦心中的戾气。设身处地想一想,土不伦有这样强烈的戾气是正常的:他被自己的直系先祖欺骗,母族全军覆没,父王和两个妻子死亡,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策划和等待两千年后的复仇。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姜元善所说并非虚言。两千年后,两个星球的发展态势确实将到达走向共生的临界点,究竟会出现哪一种结局,是战争还是共生,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了。
新执政团的工作抓得很紧,一个月后就完成了世界性公投,通过了对恩戈星的和平宣言。严小晨将带领全体执政者来拜谒先祖,请先祖对宣言过目并转发给恩戈星,“走出两个种族永久和平的第一步”。同来的还有牛牛妈和姜猛子,他俩只是单纯的探亲;来来也想同行,但未获先祖恩准。
这天早上,土不伦照例对姜元善实施了脑波打击。等他艰难地恢复神志后,土不伦问:“今天他们就要来了。你想在哪里见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如果想在笼外见面,可以向我恳请。”
姜元善立即回答:“是的,我恳请。”
土不伦对他的服软多少觉得有些意外,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这家伙一直以“平静的强硬”来应对所受的折磨,包括肉体折磨和精神折磨。他的平静常常激起土不伦满腔恨意。这次他总算服软了,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服软。“那好。学会感恩,记住这次恩惠!”
早饭后,飞球停在了联合国广场,严小晨及其他六名执政者仪容庄严,衣冠楚楚,鱼贯进入飞球。除了留任的丹尼·赫斯多姆和秘书长恩古贝外,新执政者中还有一位是姜的熟人,当年十一名“圣斗士”之一的庄敏。在他们之后是轮椅上的牛牛妈和推着轮椅的姜猛子。“先祖”仍悬吊在大厅天花板的正中央接受朝觐。牛牛妈喊着“牛牛,牛牛”,让孙子把轮椅推到姜元善身边。她把儿子搂到怀里,流着泪细细察看。儿子从外表上看不出受苦,白发没有增多,人甚至白了一些、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
老人放心了,含泪道:“牛牛你没受苦吧?我知道,这只五爪老乌贼别看长得丑,心眼倒蛮好。你爹说他像一个爱操心的老族长。听说他打过你一次,那不怨他,谁让你干过对不起他的事呢。”
姜元善笑着说:“没错,他对我很好,老娘你放心吧。”
“牛牛,今儿个娘见你这一面,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啦,娘眼看就油尽灯枯啦。当时真该把你从那个基地硬要回来!”
猛子制止了奶奶的啰嗦,握着爸爸的手说:“爸,来来托我问你好,布德里斯执政也托我问好。”
姜猛子在说第二句话时,手上加大了力度。布德里斯早就被解除了执政职务,但猛子没有称呼“布德里斯伯伯”而仍称呼“布德里斯执政”,自有其用意。女人执政团把姜元善押送到飞球后不久,布德里斯即同猛子秘密接触,让猛子接替他成为特别部队的总头领。女人执政团上台时,特别部队曾经历过一次大分裂,但多数留下来了,现在全世界还有八万名死士。部队已经转入地下,扛起了反对女人执政团和外星人太上皇的大旗。眼下他们正在策划的大动作是设法把姜执政长救出来。
姜元善理解了儿子的暗示。他担心被土不伦觉察(猛子可没受过屏蔽脑波的训练),忙把话题引开。那边,新执政团正在向先祖递交国书,七位执政者站成一排庄重地行礼,严小晨捧着《地球人和平宣言》献给“先祖”。
“先祖”显得慈爱而喜悦:“谢谢我的子民,谢谢你们的善意。我会立即把它发给母星,相信那边会有同样善意的回复,当然我们得耐心等待二百零四年。现在,你们可以去看望姜元善了。”
几个人过来,依次同姜元善拥抱。在姜的面前赫斯多姆多少有些愧意,虽然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严小晨的观点,但毕竟他曾投票赞成过另一个千年计划。庄敏在拥抱这位小老弟时带着怜悯,姜是一代雄杰,是十一名“圣斗士”中最杰出的一位,在那场星际战争中功勋彪炳,最终却众叛亲离,令人喟叹。
严小晨伤感地对丈夫说:“先祖说,他把这份宣言发送后就要让你进入冬眠,时间设定为二百零四年,即那边的回复到达地球之日。元善,这是妈和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对于猛子来说也一样。”
牛牛妈哭起来,抱紧了儿子。猛子忍着泪水紧紧拥抱父亲。严小晨知道此刻丈夫最担心的是什么,认真地说:“元善请你放心。尽管新执政团在努力促成两个星球的和平与共生,但在和平没有真正降临之前,我们会全力发展防御武器,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厢情愿上。”
那位“先祖”正“慈爱”地看着这边,姜元善只有把万千思绪埋在心底,笑着说:“和平降临后也不能放松,还有其他星球上可能有的敌人呢。不过有你们的领导我很放心,我会一觉睡他二百零四年。”他叹息道,“回去替我劝劝布德里斯,我知道他最固执,所以我最担心的人是他。请务必向他转达我的话,就说我在经历这次挫折后已经认识到,唯有善心与大爱才是人类的终极武器。”
这是一句非常隐晦的暗示,传话人是不会懂的。但如果这句话能如实传达给布德里斯,相信他肯定能从中读出姜的真意。因为只有他知道,“终极武器”此刻仍藏在姜元善的假牙里。到局势彻底绝望的时候,他会用它来与假先祖同归于尽。在飞球中使用这件武器不会连累人类,只要人类社会做好必要的预防措施。
人们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娘抹着泪在门口回望。飞球舱门关闭,平稳升空。没等土不伦开口,姜元善主动走回笼子,盘腿打坐——他是在尽力抵制心潮的激荡。土不伦仍像过去那样,冷冷地斜睨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就要把这份感人的和平宣言发走了,你是否愿意过过目?我给你发一个格式塔。”
他发过来一个格式塔,《地球人和平宣言》是其中一部分。《宣言》应该是由严小晨执笔的,因为其文风姜元善非常熟悉:思维清晰,语言简约,不尚华丽但典雅清纯。文中既有冷静的逻辑,也有缓缓流淌的情感之河。如果恩戈星的现任大帝是尔可约或古印度那位阿育王,一定会被感动的。但土不伦显然没有被感动。这份《宣言》只是作为他的第二号情报的附件。情报中说:尊贵的罗比让叔皇陛下或后任者:
现在我仍借“先祖”达里耶安的名义操控着人类社会的航向,请亲人们放心。可惜的是,地球人坚持发展防御武器,一时无法说服他们。我打算慢慢来,力争在几百年、至多一千年内,让和平主义完全腐蚀掉人类的强悍和野性,以期恩戈星第二远征军不战而胜。
如果未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在你们抵达前,我会向你们通报有关地球防御系统的所有细节。
切盼你们早日到来,以血来洗刷第一远征军的耻辱。
附上《地球人和平宣言》,以便你们能掌握敌人的思想脉络。
孤臣 土不伦
地球纪年2073年4月5日
恩戈星纪年X年X月X日
土不伦显然对事态进展非常满意,他心情愉悦,微笑地看着笼子里的姜元善。
姜元善读完格式塔,淡淡地说:“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计谋。我佩服你。”
“谢谢你的夸奖。”
“看过你给母星的信件,我有一点猜测,但不知道对不对。你能否满足我的好奇心?”
“请讲。”
“我猜,关于你在这场失败中应负的责任,你一直没有告诉母星吧?这样做很对,如果让母星知道你的罪责,即使你一力促成了第二次远征的胜利,也不可能被选中做大帝的。”
土不伦凶狠地瞪着姜元善,想再次按下脑波发射器的按钮。但他克制住冲动,冷淡地说:“你说得不错。我的一切努力首先要确保我当上大帝,为此说一点儿谎话、隐瞒一点儿事实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深信,只有我,一名在失败中谙熟了狼性的猎人,才能引领恩戈人战胜诡计多端的地球人。我的命运和恩戈人的命运牢不可分,用句地球人的老话:朕即国家。”他以嘲弄的目光看着笼中人,“噢,忘了说一点,此前你对我的几十次授课非常有效,你的共生圈理论从逻辑上说非常有力。而且,说句自私的话,‘两个星球的共同大帝’这个头衔相当诱人啊。只是,我在你的理论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漏洞,一个逻辑上的黑洞。”
“请不吝赐教。中国一位圣人说,受业无先后。我乐意听我学生的教诲。”
“你说,邪恶是生物进化的最大原动力;又说,在物种间的生存竞争中,某种程度的共生利他主义更有利于群体从外界环境中攫取资源,因而也是进化的原动力,尽管它是后发的。这些我非常认可,也很想让恩戈星人和地球人走入同一个共生圈,但是很可惜啊,我们没有共同的外敌,曾占领恩戈星的哈珀人基本被杀光啦。这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次要因素。你知道,没有外界压力就没有共生的动力。恰如你曾说过的,如果没有恩戈星的威胁,被勉强‘箍’到一块儿的人类共生圈就会散架,人类会重新开始自相残杀。这个推论也能套用到地球和恩戈星的关系上。请我的老师点评一下,我这个说法有无道理?”
姜元善在心中悄悄叹息一声。他从不奢望用“两个星球共生”的前景来说服土不伦,因为——他自己也不全信。睿智的先祖曾说过,两千年后,两个种族的心智已经接近共生的临界点;所有地球政治家都相信先祖的话,但姜元善从内心讲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恰恰是土不伦刚刚指出的这一点:共生圈能否建立并非取决于什么心智成熟,而是取决于(至少是主要取决于)有无客观需要。直白地说,共生是放大的私,是联合起来的恶,是为了协手向外界攫取资源。没有这个客观需要也就没有共生的动力。他在战争取得胜利后急于向恩戈星扩张,就是因为他深知,人类现存的脆弱共生圈要想坚持下去,光靠人类心灵的自我完善是不行的,必须得有外界的压力。
他一直把这个真实想法深深隐藏,从未让其他人知道,包括妻子和其余执政者,甚至包括布德里斯——总得为人类和人性留下一丝光明吧,哪怕这点光明只是海市蜃楼。没想到土不伦竟然也看出了这个逻辑上的漏洞。看来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个纨绔子弟。土不伦本质上智慧过人,以前只是被皇子的尊贵身份蒙蔽了双眼,但这次人生惨败让他脱变重生、迅速成熟了。
姜元善仍隐藏着自己的脑波,淡淡地说:“你的观点非常新颖,似乎也有道理。我会好好想一想。”
“好的,你尽可在二百零四年冬眠中好好想它。相信你醒来后会比现在聪明一些。呶,自己到冬眠室去吧,就躺在先祖旁边。真羡慕你们两位啊,眼下我是没时间冬眠的。”
姜元善顺从地走近冬眠室,打开门,浓重的白雾从室中冒出来。姜元善走进去,自己关上门,与先祖并排躺下。在这二百零四年中,地球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实在不放心。但眼下他无计可施(找不到杀死土不伦的机会),只有遵照土不伦的命令进入冬眠。指示灯亮了,弥漫而来的寒意渐渐麻痹了他的意识。但有一丝意识残留,有如漫漫冬夜中最后熄灭的一豆孤灯。没有证据说人类在冬眠复苏时也有“记忆回放”现象,但他要作最坏打算。他要努力封闭那个有关“终极武器”的秘密,绝不能在复苏时让土不伦察觉。
他的假牙中藏有布德里斯培育的杂交病毒,它们在低温下能轻松存活二百零四年,直到用得着的那一天。当然,那也是姜元善的终极一搏了。
第十章
1
温暖弥漫而来。温暖融化了意识的坚冰,激起了思维的火花。当万千火花汇成明亮的天空时,姜元善从冬眠中慢慢醒来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假先祖“慈祥”的笑脸。这张脸他已经非常熟悉了,警觉和敌意立即被敌活。他以最快速度封闭了脑波,防止自己的意识被对方探测到。
看来假先祖没有觉察到什么,他“慈祥”地说:“我的孩子,你醒啦?”
姜元善对这个称呼非常反感,冷冷地说:“我醒了。二百零四年这么快就过去了?”
“啊不,没有二百零四年,只过去了八年。有一点突发情况,必须提前唤醒你。”
姜元善活动着滞涩的关节,从冬眠室中爬出来。只有八年?忽然他想到同在冬眠室中冬眠的先祖,回头望望,冬眠室中并没有另一具身体。他急迫地问:“先祖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面前那位笑了,“我就是呀,我只比你早醒了两天。”
姜元善愕然看看面前,再向远处扫视。果然,在先祖(真先祖?!)身后不远,有另一个外貌相同的家伙。那么,后边那个才是土不伦?那一位此刻正冷漠地盯着他,目光复杂,似乎很无奈、很不情愿,但显然对眼前的事态是认可的。姜元善一时不敢相信,但他此时面对的目光确实是他非常熟悉的,明亮、坦诚、亲切。
慢慢的,他的眼眶中溢出了泪水,“真的是你吗?先祖你真的没有死?”
“我没有死,八年前,在你想杀死土不伦时,是我击昏了你。”先祖沉重地叹息着,“以后的事,我慢慢告诉你吧。”
“我仅仅冬眠了八年?”姜元善马上想到家人,“那我的妻子应该还活着。我的老娘呢?她恐怕已经去世了。”
“不,你老娘仍建在,只是已经相当糊涂了。但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你妻子去世了,是因为猛子的死。”
妻子去世?!猛子的死?!突然而至的双重噩耗几乎令姜元善休克,这种心理上的剧痛比土不伦的脑波打击来得更重,“她…死了?猛子…也死了?”
先祖责备地望望土不伦,回头对姜元善说:“都是因为土不伦啊。在你冬眠前,姜猛子曾两次来探望你,对吧。他毕竟太年轻,尤其是没有封闭思维的能力。在第二次探望中,土不伦从他的脑波中窥知,他和布德里斯在秘密组织劫持这个飞球,当然,这个行动确实违反了那份刚获通过的《地球人和平宣言》,于是,土不伦逼迫执政团处死了所有涉案人员,包括布德里斯、姜猛子及十二名秘密部队军官。他威胁说,不处死这些人,两个星球就要重新进入交战状态。你妻子作为执政长,不得不亲手签署了处决令。两年后她就去世了,肯定死于内心的折磨。”先祖摇摇头,“为了大局,你妻子只能这样做。而且在她心目中,是先祖让她这样做的,她无法违抗先祖的意愿。唉,土不伦把血染到了我的腕足上。”
姜元善怒视着土不伦,难以克制扑过去勒死他的冲动。他在土不伦的淫威下苟活,只是在寻找机会作最后一搏。这会儿国仇加上私怨,仇恨的火焰更为炽烈。他怒视着仇敌,对方沉默不语,但并不慌乱,甚至可以说相当镇静。
先祖叹息道:“姜,我的好儿子。我无法替土不伦求取你的宽恕,我只能说一句:他这样做是出于公心,并非宣泄私愤。昨天他还说,他非常佩服你、你儿子和布德里斯等人的私德。”
姜元善警觉了,立即克制住愤怒。从先祖这番话的语气看,他显然仍对土不伦有偏爱,而且他比自己早醒两天,肯定是土不伦与他就某件事达成共识后才唤醒自己的,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而误了大计。先祖突然被土不伦唤醒,又紧接着唤醒了自己,肯定局势有突变——很可能是有利于人类的突变!于是,他努力平静了下来,问:“私仇先放一边吧。先祖你唤醒我,发生了什么大事?”
“土不伦,把母星的急件给他。”先祖回头对姜元善说,“这些急件是一百零二年前从恩戈星发出的,那时恩戈星远征军已经出发九百九十六年,但尚未到达地球。土不伦是不久前才陆续收到的,三天前收到最后一份。”
土不伦用脑波默默地送来一个格式塔。其中包括几十封急件,是小罗比让大帝(当时留守恩戈星的罗比让监国的后代)发来的。这些急件比较凌乱,很多地方语焉不详甚至前后矛盾,从中可推想当时形势的混乱。恩戈星覆灭很快,从第一份急件到最后一份的相隔时间仅相当于地球的一个月。姜元善迅速浏览完毕,去掉重复的内容,对相互矛盾的内容进行判误,最后对这场战争有了大致的概念:恩戈星附近突然出现外星隐形舰队,发现时,它距恩戈星已经不足十天路程。
敌般突袭恩戈星的近太空防线。恩戈星的太空舰只全部被击毁,敌方只有轻微损伤。
据对被毁敌舰的检查,他们是阿略塔星人,星际坐标不详。但判断应在距恩戈星一百光年之内。敌人对恩戈星的内情知之甚详,所以不排除有残余哈珀人参与。
在近太空防线失陷后,小罗比让大帝倾全球之力组织地面防御。
敌方很快攻陷恩戈星,小罗比让大帝殉国。
尽管局势危殆,但所有急件中一直没有请求远征军回师救援,显然谁都清楚那样于事无补。发送这些急电的通信官坚持到了最后,直到敌方攻陷太空通信站时才自杀。他在最后一封急电中说,小罗比让大帝在殉国前下达了“全面停止抵抗”的命令,以便能为恩戈人保留一些种子。这位通信官还以私人身份提出建议,远征军仍应执行原计划占领地球,并在充分消化战果、羽翼丰满后,再择机回师母星,拯救苟活的恩戈人;或者,如果恩戈人已经在本星球上灭绝,那就把远征军所保留的恩戈人血脉重新播撒回去。
那位无名军官最后说;
敌人已经攻破太空通讯站。永别了,我的族人!葛纳吉陛下或继任者,为我们复仇啊!
姜元善阅读之后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也有今天啊。不过他忍住没说,毕竟被夷灭的是先祖的母族,他不想在先祖的心上再割一刀。他冷静地说:“小罗比让大帝殉国前下令停止抵抗,以便为恩戈人留一点种子。从这个命令看,也许阿略塔人没有实行‘高智力肉用家畜’的社会结构?所有急件中均未涉及这一点。”
他只是询问,不过这句话本身就包含有极尖刻的讽刺。土不伦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先祖沉重地说:“应该没有——但也可能是我方尚不了解殖民者的政策。”
“但愿没有吧,我是以情理推测,因为两个外星物种之间一般不会有很高的生物相容度,地球人和恩戈人的相似只是特例。再说,”姜元善心平气和地说,“并非每支远征军里都有土不伦这样高瞻远瞩的战略家。”
土不伦仍然面无表情。姜元善讥讽地想,这家伙真是天才的战略预言家啊。土不伦曾说,地球和恩戈星形成共生圈的必要条件是要有外部压力,现在这种压力果然出现了,实际是在他做此预言之前就出现了。不过,姜元善强迫自己迅速平息了愤怒和幸灾乐祸,开始了政治家式的冷静思考。如果眼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还要进一步确认),那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恰恰是建立两个星球共生圈的最佳时机。人类应该尽快组建强大的太空舰队,配合恩戈人消灭侵略者,真正建立两个星球的共生圈(不用说,地球文明肯定为主导一方)。如果恩戈星上的恩戈人已经被屠戮殆尽,那就只好由地球人单独来干了。这对恩戈人来说当然很悲惨,但对地球人来说也许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