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善简单地说:“尽力避免外战之后的内战,这正是政治家的责任。不过现在顾不上,等战后再说吧。”
像第一次去见先祖一样,布德里斯这次仍是最后一个赶到,这是近几年来他第一次在其他执政者前露面。他的模样有了很大改变:瘦多了,但浑身筋腱像铁一样硬,举手投足间带着猫科动物的弹性,野性十足;黝黑的皮肤略显苍白,那是多年生活在密林溶洞所造成的。他同先到的六人依次握手,之后却并没有坐在原来的位置,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姜元善和赫斯多姆之间。赫斯多姆等五位执政者注意地看看他,然后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目光。
会场中与第一次会议一样,每人面前摆着两瓶纯净水和一些茶点,秘书长哈达尔德列席会议。姜元善在通知布德里斯来开会时简单吹了点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布德里斯走进会场时仍感觉到了异常。他再次感觉到横亘在七人之间那条无形的鸿沟,不过,这回被隔在鸿沟这一侧的不是他一个人了,执政长姜元善也在其中。坐在首席的姜元善此刻言笑平和,似乎没有感受到会场中的暗流涌动。
他笑着说:“正式开会前我先扯几句闲话吧。我刚回故乡——中国中原的姜营一趟,到我小时候常常玩耍的河边去看了看。自我六岁多随父母离开那儿,这是我第一次回乡省亲。诸位想听听我为什么回去吗?这虽是件私事,但和先祖有关,说不定和今天的会议也有某种关联呢。”
赫斯多姆触到了他话中隐含的讽刺,但神色不变,笑着说:“行啊,我们洗耳恭听。”
姜元善心平气和地讲了有关的一切,一点儿都没隐瞒,包括父母早年如何企图限制他的前程,以及先祖如何帮他打开那个黝黑坚硬的思维包。已经知情的五位执政者不动声色地听着。布德里斯对此事不知情,也不理解姜元善为何要在执政会上披露个人隐私,但他同样不动声色地听下去。列席会议的哈达尔德因为已经知道了大部分内情(姜的个人隐私除外),所以能轻易揣摩出与会人员的心理。他不禁回想起以往执政会会议的气氛——坦诚亲切,如家人般融洽。每个人的心灵是完全敞开、完全透明的,因为他们都被同一个目标感化了。哈达尔德不无讽刺地想:毕竟像现在这样,各位与会者喜怒不形于色,默默地玩心眼斗心机,才是人类演员的本色演出啊。
最后,姜元善笑道:“所以我回故乡并非衣锦荣归,而是一次自我惩罚,是把童年的邪恶摊到公众眼前。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今天咱们不妨心平气和地分析一下,看看那个六岁男孩在那件事中哪一点做错了,哪一点是对的。我来说说吧。第一,”他屈起一根手指,“这个六岁孩子那时清楚地认识到,冬冬已经无法救活了,即使喊来大人也太晚了,所以其后的决策要以这点无情的事实为前提,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悲伤上。这一点认识是正确的,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也很难得。第二,他认为把冬冬的死隐瞒下来就可以少挨一顿暴打。这个决定的出发点并非十恶不赦,毕竟对自我的保护是所有生物的第一本能。但他大大地错了,因为他没考虑到事情总要露馅的,露馅后那顿暴打反而会加倍。一个六岁孩子的思考能力毕竟有限啊。第三,”他屈起第三根手指,“他认为冬冬反正救不活了,即使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也不会对别人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但这点他也错了,他没有考虑到这种隐瞒是对冬冬家人附加的感情伤害,更是对自己家人的伤害。且不说,‘已经溺死’的东东也许还有复苏的微弱希望。”他苦笑道,“这三点中只有一点对而两点错,所以这家伙理当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这桩色彩阴暗的往事中也能挑拣出一颗珍珠,那就是,这个六岁孩子能够不受感情干扰,冷静地估量事实并迅速做出决断,这种素质非常可贵,只要把它用到正确的地方。好啦,我把这段隐私公开了,是想让大家监督我,免得我本性中的邪恶复活。说句不算笑话的笑话吧,即使复活也必须限制它的发射角度,让它只指向外星恶魔,来个以恶制恶。”他突兀地转了话题,“好了,我的个人隐私暂且放一边吧。现在开始正题。”
他稍作停顿,让其他六人能拉回思绪,“我要向大家通报一些重要情况。”
他讲述了在他值班的一年中,先祖教他驾驶飞球、对恩戈人(包括对先祖本人)隐藏思维、策划在敌方母船中的肉搏等。先祖还同意把另一个飞球拿出来做破坏性试验,以保证人类的突袭行动万无一失。最后,先祖因身体状况不佳而提前进入冬眠,准备到战前再被唤醒,因为他要把时日无多的寿命用到最需要的关头。
讲了这些情况后,他转向布德里斯:“因此,我们俩的那个担心——担心先祖通过其他执政者的脑波探测到那个秘密——就没必要了。布德里斯,请把你这几年做的事讲给大家听吧。”
姜摊开事情的节奏很快,其他人紧紧追着他的步伐。布德里斯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便定定神,理一理思路,从姜元善六年前同他的密谈说起,开始讲述他这六年所做的工作。
其他五个执政者认真地听着。赫斯多姆曾向其他人通报过一个真相,现在姜元善和布德里斯又讲述了另一个真相。哪个真相才是真的?
显然后者的话真实无虚。尤其是布德里斯复述的那句话,就是姜元善那个坦率的自我定位——姜和布德里斯比其他五人有更多的狼性,必要时两人都有勇气啃断自己的后腿——让其他五人感到震动。五位执政者都是思维敏锐的智者,能感觉到真话的内在力量,所以他们基本接受了布德里斯的解释。加米斯向姜元善问了一个问题:“你对我们保密,是怕先祖通过我们的脑波探测到这个秘密计划。但你自己呢?你也得去飞球上值班,你刚刚和先祖亲密接触了一年,你学会封闭思维那是后来的事。”
“那是因为我事先已经从先祖那儿得知,我有一种特殊的禀赋,在童年就能主动封闭记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再主动封闭另一个秘密?这是我自认比你们强的地方。记得吗?先祖推荐我当执政长的理由之一是说我有一项特殊的生理机能,就是指此。”
他又补充道:“我对你们保密还另有一个原因,尽管是次要原因。我觉得,在人道主义蜜糖中泡大的西方人,也许不一定赞成那个血腥的终极复仇计划。我担心你们会持如下观点:如果人类真的战败,那么让人类文明的火种在侵略者的淫威下苟延残喘,等待再燃的机会,强过让两种文明同归于尽。这件事我从来没打算瞒着执政团,但我想和布德里斯先前行一段,可能有助于你们接受它。”
姜元善和布德里斯介绍完了,五执政和秘书长都沉默着。大家倾向于相信姜和布德里斯陈述的真相,但赫斯多姆是上次秘密会议的召集人,大家想等他首先表态。
过一会儿,赫斯多姆说:“也许姜的自我评价很对,他和布德里斯的狼牙确实比我们几个的更尖厉一些,既然姜在六岁半时就干过那样特别的事,而布德里斯当过全世界一号恐怖分子。”
这番话当然含着尖刻的讥刺,奇怪的是,会场中并未激起敌意,气氛反倒略有放松。
姜元善回头看看列席的哈达尔德,笑道:“秘书长,我怎么听不出这句话是褒是贬?且让我把它作为褒辞来接受吧。这么说,你们五位已经相信布德里斯所披露的真相了?”
赫斯多姆淡然一笑,“我们姑且相信吧。”
“不准备弹劾我了?联合国大厦周围的军队也不打算用上了?还有那些已经打开发射井的战略导弹?五个国家已经集结的军力?”
“是这样的。”
姜元善与秘书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姜是在用目光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人类在与外星人决战之前不会出现一次内战了。他回头问:“那么,你们是否同意我和布德里斯制订的终极复仇计划?”
赫斯多姆同其他人交换目光后平静地说:“你放心,我们也是长有狼牙的,至少具有狼牙基因,哪怕它们已经沉睡多年,但在危难时刻也能苏醒。你们两位尽管放心,必要时我们都有勇气啃断自己的后腿。”
“那好,这个计划就算在执政团获得追加批准了。布德里斯,以后你可以公开进行,你要求的恩戈人的身体细胞马上就能给你。当然,那支秘密别动军的领导权要交还执政团,否则赫斯多姆他们五位仍会睡不着觉的。我建议由七位执政者轮流担任别动军的指挥,两年一换。你们觉得呢?”
赫斯多姆略为沉吟:“这样吧,由布德里斯任别动军的常任副指挥,其他六位执政者轮流任指挥长,两年一换。这样可以保持别动军的稳定和高效。”
“好!这样安排确实比较稳妥。我替布德里斯谢谢你对他的信任。”
小野一郎忽然说:“姜,你说先祖教会你隐藏思维——恰恰是在你最需要对他隐藏思维的时候。是不是太巧合了?”
这个疑问有些突兀,但大家马上猜到了他的意思。秘书长迟疑地问:“你是怀疑——也许先祖早就猜到姜隐瞒了某个秘密,因而以教他隐藏思维的名义,实际探知了姜的内心?”他歉然说,“这句话如果冒犯了先祖,我表示抱歉。”
姜元善说:“依我的感觉并非如此。先祖应该不知道那个秘密计划,但他有十万年岁月锤炼出来的睿智,世事洞明。他肯定能料到儿子成年后的行事不一定完全符合父亲的心意,而且也不强求如此。他教我隐藏思维,又提前二十年进入冬眠,实际是默许我们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所以,我对先祖隐瞒这个秘密计划实际只是双方‘尽量不捅破窗户纸’而已。”
会场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赫斯多姆探过身,跟坐在首席的姜元善握握手,歉然道:“对不起,我们误解了你。”
“不必道歉——其实你们内心里并不认为需要道歉,因为你们那是完全合理的自卫。我说得对不对?”
谢米尼兹大笑,“对!以后我们照样会紧紧盯着你。”他纠正道,“我们互相盯着。”
秘书长也笑了,他觉得尽管遗留了这点小尾巴(还是要互相盯着),但执政团内部基本回到了初期的坦诚融洽,这已经很难得了,他为此十分欣慰。
赫斯多姆说:“正事已毕,说句闲话吧,社会上流传着一种称呼,称我们是‘男人执政团’。当然,这样的纯雄性结构是先祖的选择,是历史造成的。但无论如何,执政团中连一位女性都没有的确是个遗憾。”
“也不算遗憾,战争这种残酷的事还是让男人承担起来吧,女人不合适。等战争结束后再把权力交还给女性也不迟。”姜元善笑着说。
“其实你妻子就是很合适的执政人选。姜,我与严小晨共事多年,对她非常敬佩,无论从她的人格魅力、技术素养,还是她过人的智慧,都是如此。”
在执政会上谈及姜的妻子比较突兀,但姜元善敏锐地理解了赫斯多姆的话中之意——对妻子的褒扬中暗含着对丈夫的贬抑,看来,他对姜元善“本性中的邪恶”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姜元善干脆说:“她是个好女人、好科学家。但她绝对不适合坐到咱们的位置上。她太纯洁,而咱们的工作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污秽和邪恶。”停停他又说,“如果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坐在我这个位置上,那将是一个双重灾难——她个人的灾难和人类的灾难。”
大家没有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样重,一时无语。姜元善向秘书长侧过身,感慨地说:“经历了今天的误会和猜疑,我更是由衷佩服先祖的睿智。当年他得到恩戈星准备入侵的消息后没有立即向人类公布,让大家同心协力对付外敌,而是先挑起各国的疑忌,让各国各自全力发展反隐形系统。他的做法太英明了,充分利用了人类强大的恶的本性,否则我们也不会有今天的进展。用句中国的老砠话说:知子莫若父。”
几个人默默点头。加米斯笑着说:“我要抽时间学习汉语。我发觉汉语中有很多关于智慧和谋略的格言。”
姜元善忽然沉下脸,“是吗?那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吧。”他面向大家,“其实在这次会议前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密谋,但我仍赤手空拳来到纽约,这是缘于我的自信,我和布德里斯秘密组建别动军没有任何不能见人的动机,我相信把事实摆出来后肯定能说服大家。但你们五位呢?你们处心积虑想搞一次宫廷政变,但干得太不专业啦,让我失望!会前我对布德里斯稍微透露了一点消息,并没有进行过进一步的密商,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事先做了足够的准备。我估计,他今天挨着赫斯多姆坐并非无意之举。”他转向布德里斯,“布德里斯,不妨让大家看看你的准备吧,给他们上一课。”
布德里斯点点头,平静地解开上衣,显出腰部——赫然是一排炸药!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简单地介绍:“只是普通的C-4。我想它的外形最为人们熟悉因而也最具威慑力。再说,这几筒普通C-4的威力足以保证我和姜全身而退了。还有,我手下那十万只小狼当然也做了必要的部署,可惜他们还太年幼,接受训练的时间也太短,他们此后的反击恐怕难以致命。”
五位执政者盯着他腰间的炸药,既尴尬又后怕。
谢米尼兹苦笑道:“该死,我怎么忘了,当自杀人弹——这是布德里斯的老本行啊。”
其他人没有响应他的笑话。姜元善冷冷地说:“是的,他在当了政治家后还没忘掉老本行,还能在必要时干一些政治家不屑干的事,这正是他,还有我,比你们强的地方。你们在和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蜜糖水中泡的时间太久,骨头都泡酥啦。难怪先祖不放心把世界的领导权交给你们,连我也不放心。”
赫斯多姆尴尬地摇摇头,拍拍旁边布德里斯的肩膀,“谢谢二位了,我们都会记住这一课。”
“布德里斯,把起爆程序解除吧,免得出现意外。还有,给你手下发安全信号吧。”
7
姜元善带上布德里斯返回那个野战训练场,进入飞球,打开右冬眠室,在冬眠的土不伦夫妇身上采集了足量的细胞。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两位复苏,直接进行病原体试验。但姜元善不想违背对先祖的承诺,不为难他的直系后代。而且布德里斯说,用细胞来验证病原体也足够可靠。所以就让新婚夫妇继续沉迷于梦中吧。
关闭右冬眠室后,他俩站在左室门前,透过透明的舱门默然向先祖致敬。布德里斯已经有九年没见过先祖了,他低声说,从外貌看,先祖确实明显衰老了。两人都不免有些黯然。因为,采集细胞这件事实际也违背了姜元善对先祖的承诺。他们背着先祖,策划着对其子孙赶尽杀绝,这对先祖而言未免残忍。但是——生存是最高的道德。先祖会理解的。
布德里斯带着采集的细胞返回秘密基地。
先祖原先那个飞球正在这儿做破坏性试验。布德里斯虽然曾想当这个神风队员,但他事务繁忙,肯定不能遂他的心愿了。姜元善早早挑选了―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技术高超的中校试飞员,名字叫姬国栋——在中国人的姓氏中,这个姓氏和“姜”姓同样古老。姬中校在报名时曾平淡地说:“我来报名只是出于一个很自私的小心愿:让我这个古老姓氏能在地球上继续传承下去。”
姬中校很快精熟了飞球的驾驶技术。他驾着隐形飞球数十次突入“天眼”系统的防空圈,凭着精湛的飞行技术和超人的机敏,一次又一次逃过了致命的激光束。赫斯多姆和严小晨则相应地一次次改进。这是一场死亡游戏——为了不破坏隐形性能,飞球无法加装弹射逃生装置,所以,飞球被击毁的那天也就是姬中校献身的日子。不过到那时,“天眼”系统就可以最终定型了。
姬中校身材瘦小,貌不惊人,属于外拙内秀的那种人。他隶属于该基地而不属于天军,所以穿着中国空军军服。此次飞行他将穿着抗荷服,这种抗荷服是专门为他精心设计的,寄望于在飞球坠毁时能保护驾驶员。但姜元善知道这大半是心理安慰,以飞球作规避飞行时的速度,一旦坠毁必然是人机同毁,姬中校本人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中校看见了姜元善一行人,在原地立正敬礼。姜元善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昨天严小晨告诉他,在姬中校以生命为赌注的多次死亡对抗中,“天眼”系统得到了有效的改进。她估计,这次姬中校恐怕躲不过“天眼”系统的攻击了。姬中校曾私下说过,他希望死前能见执政长一面。小晨今天带丈夫来就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
中校双目平视,神色平静。姜元善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样的硬汉子是不用安慰的。他只是说:“姬大哥,我看过录像,你的驾驶技术真正了得!要知道我是最有资格评论的,因为我坐过先祖驾驶的飞球,我的驾驶技术还是先祖亲自教授的。我敢说你比先祖驾驶得还好,你的两只手比他的五条腕足更管用。”
中校自得地笑了,“谢谢一个内行的夸奖。不过,你这样比较对先祖可不够公平,毕竟他几乎比我大了整整十万岁。”
“但他也比你多了十万年的驾驶经验啊。”
两人哈哈大笑。中校看看周围,除了严小晨,别人都离得较远,便低声问:“执政长,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姜元善皱起眉头,“执政长那个官衔留给别人叫吧,你要是看我没那么官腔官调地惹人厌,就喊我元善兄弟。”
这位即将赴死的硬汉子很感动,痛快地说:“好,我叫你元善兄弟。老哥能不能问一个问题?”“当然。老哥尽管问。”
“我想听真实的回答。请你放心,我会把答案带到坟墓里。”
这句话让姜元善心中刀割般地疼,他认真地说:“我一定如实回答。你问吧。”
“我想问,这场战争中人类的胜算究竟有多大?我是看不到结局了。”
姜元善毫不犹豫地说:“90%。如果把同归于尽也算做一种胜利的话,那就是100%。”
他没有说实话,按他估计,人类的胜算能有60%就不错了。自古以来,为战之道必须奇正共用,以正为主,但在这次战争中地球人只能把全部赌注压在“一击得手”上。这样的战略非常危险,任何一处小小的错误都能让它全盘倾覆。因为两者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二十几年来,他全力推动着人类的备战,但有时夜半梦醒,怀疑也会悄悄啮食他的信心:人类的努力真的会成功吗?他们是不是在推西西弗斯的石头上山?但这种阴暗心绪只在独处时出现,只要有外人在场,他的目光就是明朗坚定的。现在同样如此。只要能让这位慷慨赴死的英雄含笑而去,说句谎话他便不会于心不安。
中校的眼神亮了,微笑道:“同归于尽当然也算是一种胜利。人类即使战败,也绝不能做那些恶魔的‘高智力肉用家畜’,绝不能让他们安然享用我们的地球。执政长,啊不,元善老弟,谢谢你。你把我心中的疙瘩解开了,这么说,这些年我没有白忙活。我该去穿抗荷服了,再见——不,希望是永别,”他微笑着,“那就说明‘天眼’系统已经完善了。”
中校步履轻松地走了,去同家属作最后的话别。这些天,他的父母、妻子和女儿一直守候在这里,时刻准备为他送行。姜元善看看严小晨,心头十分沉重。这位视死如归的英雄,这位神风队员,原来也一直在怀疑中煎熬啊,就像姜营的乡亲们一样。而且,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能了解真相。严小晨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去指挥大厅了。姜元善要留在地面。这是最重要的一次试验,姜元善一定要观看它的全过程。试验仍采用“盲试法”,飞球可能在三天内的任一时刻闯入防空圈,而“天眼”系统得随时准备开火,所以,严小晨在三天中不能离开指挥大厅半步,而姜元善也可能需要在这儿逗留三天。
姜元善独自待在地面观察所,只有秘书和保卫人员远远陪着他。他盼着这次能击中飞球,那样“天眼”系统就可以定型并大批生产了;当然,他也强烈希望那位硬汉子能活着回来,虽然希望十分渺茫…
这次他没有等多久。凌晨时分,几十道光剑倏然射出,警报声响成一片。空中传来一声爆炸,十几秒钟后,又传来沉闷的坠地声。几架直升机立即升空,雪亮的灯光轮番扫射着地面…一个小时后,姬中校的尸体被运回基地,遗体上覆盖着联合国国旗和中国国旗。他面容平静,脸上没有伤痕或烧灼的痕迹,只是七窍中有残留的血渍。烈士家属包括死者十岁的女儿都早有心理准备,遗体送回后他们默默地告别,无论大人小孩都在垂泪,但没有号啕大哭。小女儿低声抽泣着,用小手帕细心地擦干净爸爸鼻孔里的血迹。
姜元善向烈士三鞠躬,同家属默默拥抱。他该返回纽约了。同妻子告别时,他说:“‘天眼’系统已经定型,你在基地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如果工作上能脱身就尽量回北京吧。抽时间多陪陪家里的四位老人,有可能的话也多陪陪我。”
严小晨从话语中感受到入骨的孤独和感伤,沉默着点头答应。丈夫没有提到儿子,而当妈的最挂心的就是他,“好的,我先回家陪陪老娘吧,我等着你和猛子。”

第八章

1
六十三岁的姜元善在纽约开完执政团会议,连夜赶往北京。这是战前最后一次执政团会议了。在飞球上值班的赫斯多姆三天前发来消息,飞球上的反隐形装置已经发现了恩戈星远征军的母船,距离地球只有二十天的行程了。执政团颁布了秘密动员令,全世界三十万天军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套“天眼”系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但有关消息对社会严格保密,执政团担心,如果民众陷入战争恐慌,亿万人的异常脑波叠加起来,也许足以让恩戈人探测到。
人类已经准备了三十年,“天眼”系统也进行过多次实战演练。现在,三十年的努力就要开花结果了——或者,人类文明之花就要被狂风巨浪一举摧毁,再无复苏的可能。
现在,姜元善要到飞球上唤醒冬眠的先祖,然后与先祖共同准备那场在敌人“心脏”里的肉搏战。这是大战背景下的小角斗,却更加凶险、胜负难料;如果失败了,那就不必操心埋骨何处。先祖还要唤醒土不伦夫妇,解释他们沉睡的原因,让他们出现在迎接远征军的队伍中。上飞球之前,姜元善还有两件事要赶着处理:回家探望家人,也许这是同家人的最后一面了;还要到布德里斯的秘密营地去,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办。
空军零号在北京国际机场降落,按照他的吩咐,今天没有官方接待人员,只有妻子在舷梯边等着。两人紧紧相拥,然后匆匆上车朝家里赶去。妻子开车,路上姜元善问:“猛子已经走了?”
“对,他们已经‘入洞’了。”
布德里斯建立的复仇别动军秘密基地都位于地下数千米的地方,如南非金矿、中国贵州的地下溶洞等,这些地方足以躲过入侵者第一波次的脑波袭击。在纽约开会时,布德里斯告诉姜元善,他给特别行动队的成员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回家探亲。不愿回家的任其自便。布德里斯本人在会后也匆匆赶回位于中国贵州的营地。妻子说:“猛子刚走,是昨天回来的,在家待了一天,一直陪着奶奶和我。他也期待同你见一面,但嘴上没说。元善,咱们的猛子变化很大,几乎是个陌生人了。”
姜元善沉默地看着前方,霓虹灯光在他脸上连续地闪烁着。“没关系的,我马上就要到贵州去,还能见到他。此刻他可能已经知道我要去了。”他笑着对妻子说,“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知道吗?实际上,咱们已经有儿媳了。”
“‘实际上有儿媳’?你这话什么意思?”
“布德里斯干的好事。你知道他的复仇别动军是纯雄性的,这些年来一直封闭训练,与世隔绝,所以队员们个个都是光棍儿。这次入洞前,他为所有人办了一件大事——让他们留下种子。”
妻子立即应道:“就像先祖离开恩戈星之前那样?”
“对。布德里斯在网上发了启事,有几十万名女性志愿者报名,随后用电脑为每位队员随机匹配了一位妻子,当晚便同房了。当然还采取了一些刺激排卵等医学措施,以确保每位妻子一次就能怀孕。”
严小晨沉默片刻。虽然是在战前的特殊情况下,但这样草率的男女结合也仍然带着男性沙文主义的色彩,让她心里不舒服。然而在眼前的形势下,她只有接受现实。她轻叹一声:“这臭小子!在家待了一整天,对我一句也没提。不知道咱们这个儿媳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连猛子也不知道。”
严小晨笑了,“怎么可能呢,虽然过去素不相识,至少有过一晚的相处吧。”
姜元善在心中叹息一声。猛子确实不知道“妻子”的相貌、声音,连名字也不知道。儿子这样做用心良苦——可能过于苦涩了。这会儿他不想对妻子细讲,赶紧换了话题,“他确实不知道,这事以后再给你细说。咱妈呢,还是那样糊涂?”
“咱妈可不糊涂!思维敏捷着呢,刻薄话张嘴就来。”说起婆母,严小晨颇有点哭笑不得,“真没想到,妈到晚年性格会变成这样。自从爸去世,她的性格就完全变了。”
姜元善用力握握妻子放在档位杆上的右手,“这一年你受委屈了。”
虽然姜元善早在二十年前就想让严小晨从工作中脱身,但实际她在去年才退休回到北京。“天眼”系统已经遍布全球,可以有效监测地球大气层的每一个角落。作为设计者,她反倒没有太多的工作了,或者说,她对这个世界应尽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她退休回家,以便多陪陪亲人,但实际上她只是陪了婆母,因为其他三位老人都已相继去世,丈夫和猛子也几乎没回过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八十八岁的婆婆性格完全变了,与她相处可不愉快——这么说未免太轻巧了,实际上,这一年她十分压抑。这位老太太已经成了家里的黑洞,时刻把阴暗情绪辐射到周边。连一直陪伴她的六婶都受不住了,曾难为情地提出想回家,严小晨好容易才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