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热闹闹的仪式中,小刚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参与者。所以,等到第99次掷骰,他脚下的方格忽然亮起时,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走上高台,排在队的末尾,并没决定一会儿自己是否跟别人一块儿“升天”。
第一百次掷骰子不再是选升天者,而是选下一届的庄家,这次选中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本届庄家拥抱了下届庄家,作了简单的交接,然后向大家挥手告别:
“永别了,愿幸运与我同在!”
他走到幸运者队伍的第一名位置,开始脱衣服。后来小刚知道,每人成功通过天眼的几率与其信息总量(粗略地讲就是体重)的指数成反比,所以升天者除了尽量减肥,还要去掉所有身外之物。赤裸的卸任庄家已经站到那堵无形的屏障前,刚才它曾经阻止小刚往前走,现在它暂时打开了,庄家一闪身走进去。下面的场景让小刚看得目瞪口呆,因为那具身体一越过那道无形的界线后,就立即悬浮起来,朝上方的黑球飞过去,或者说是被黑球吸过去。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间已经被黑球吞没。在吞没前的瞬间,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已经被黑洞潮汐力拉得相当细长。
小小的黑球吞没了这个人,照旧不露声色地悬浮在场地中央,
到这时小刚才意识到,他所目睹的并不是闹剧或魔术。不管刚才的掷骰子程序是否有猫腻,反正信徒们的死亡是货真价实的。头顶漂浮的这个黑球无疑是个货真价实的黑洞,而拉星的科技水平已经能激发并控制这样的黑洞了。
排在队伍第二位的升天者也脱光了衣服,安详地向台下人群挥手,然后跨过那道死亡之线。大厅中的人群跟随升天者的告别辞,平静地吟哦着:
“永别了,愿幸运与我同在!”
“永别了,愿幸运与我同在!”

不过小刚觉得,这刻意的平静下涌动着悲凉的暗潮。
黑洞吞吃了几十个人,仍然无喜无怒,用它的黑色独目冷眼看人。
小刚飞速地思索着。他不知道眼前看到的东西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至少他对一点有所怀疑,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厅就被选中,“运气”未免太好了吧,要知道这是268586人中选100个,只有1/2685的几率啊。也许——有人发现他是窥探者,故意在骰子上捣了鬼?对于拉星的高科技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身后的老庄家轻轻推推他,原来,前边的99个人都已经“升天”完毕,轮上他了。他可不想糊里糊涂把性命送到这个黑洞中,仓促中他脱口喊道:
“我不愿升天!我不愿死!”
全厅愕然!20多万双目光汇到他身上,快把他点燃了。他想愤怒的信徒们马上会怒吼着扑上来,把自己撕碎,不过这一幕并没有发生。人们只是盯着他,目光中充满轻蔑不屑。他身后的下任庄家,那个老人,更是真诚地不解。他走过来轻声问:
“你既然不愿升天,刚才庄家在做‘最后询问’时,你为什么不退到圈外?”
小刚面红耳赤,没法儿回答。好在有人及时打破了他的尴尬——是阿凌,她一直隐在人海中,这会儿露面了。她匆匆跑上台,对大伙儿说:
“我认识他,他是从摩纳哥号来的新移民,不知道咱们的规矩。其实他根本不能参加升天的,他肯定没通过提升呢。”
小刚不知道什么叫“提升”,但阿凌的救场显然缓和了大家的情绪。老庄家怀疑地看看小刚身上佩带的“上帝之骰”徽章,不过没有再难为他,只是温和地让他退到台下。小刚狼狈地退下来,虽然他没脱衣服,但这会儿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无数目光烙在他的后背上。
老庄家回头面向大厅:“这可是5222次升天中头一次碰见的意外,我只好提前进入庄家的角色了。现在咱们怎么办?我想应该再掷骰子选一个,我们不能留下一次不完美的升天。”
下面立即有人喊:“不用再选了!不用了!”那人快步走上来,原来是刚才二选一被淘汰的小伙子,他对大伙儿说:
“你们一定没忘记刚才那个不幸的落选者吧,他曾与对手战成三次平局,在最后一关不幸被淘汰。仁慈的教友们哪,为什么不把这次机会赐予他呢。”
下面轰然同意,老庄家也慈爱地点头。于是,这个落选者脱去衣服,跨过生死之线,高兴地喊道:
“永别了,愿幸运与我同在!”

老庄家宣布这次祭礼结束,26万人如水银泻地般井然有序地散去,只剩下小刚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大厅内。本来他很怜悯这群愚昧的教徒,但这会儿他觉得该怜悯的倒是自己。没说的,在大家眼里,他是个临阵脱逃的怕死鬼,被万夫所指万人所骂。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大厅里的灯光忽然熄灭,这儿变成绝对的黑暗,黑得连他自己的肢体似乎都不存在了。只能看见那个黑洞仍在原地悬浮着翻滚着——之所以能看见它,不是因为它会发光,而是因为它比四周的黑暗更黑。小刚慌了,一步也不敢迈。他焦急地喊:有人吗?有人吗?但声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忽然灯亮了,电梯门随即打开,阿凌匆匆跑出来,笑着说:
“电脑统计显示少上来一个人,我心想肯定是你了。来,跟我走。”
她拉着小刚走进电梯。电梯平稳地上升,耳边是轻微的嗡嗡声。在电梯上升的途中,小刚非常尴尬,他想同阿凌作一番解释,但试几试都张不开口——他根本没办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倒是阿凌体会到他的心情,平淡地说: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并不是信徒,只是溜进来玩的,误打误撞被选上了。你不想升天是可以理解的,没人说你是胆小鬼。”
小刚只有苦笑。
电梯停了,门打开,智远和智英焦灼地守在那儿,一看见小刚就惊喜地大叫起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着小刚又是捏又是摸的。在他们看来,小刚身入“魔窟”竟然能全身而退,简直不可思议。阿凌立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三人,等他们的情感发泄告一段落,她过来说:
“我要走了,再见。以后去找我玩——还有,别忘了请我吃饭。”临走她补充一句,“小刚你以后不要带那枚徽章了,我是说,在你没成信徒前不要带它。这在拉星社会中是犯忌的。”
小刚一下子面红耳赤。

阿凌走了,小刚向两个朋友详细讲了进洞后的经历,讲了那个神秘的黑球,讲了100个人奇诡的死亡方式,也讲了自己临“升天”前的退缩。英子是个怀疑派,认为小刚被骰子选中肯定是有人捣鬼,是想除掉他这个“间谍”。小刚摇摇头说:
“我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不这样想了。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他们不会轻易就放我一马。”
而小远的怀疑集中在另一点上:“这些信徒们为什么甘愿赴死?即使是邪教,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提法吧。小刚,咱们去问问谢米纳契先生。”
小刚不想问,他知道谢米纳契会生气的,不过最终他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果然,得知小刚去参加了升天仪式,谢米纳契先生非常恼火:
“你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听我的嘱咐!”他叹口气,“也好、也好,也许这是好事。既然你能在升天前决然退出,也许以后你就有免疫力了。”
小刚一个劲儿赔笑:“是的是的,以后我肯定有免疫力了,再不会受它的蛊惑了。所以,你可以把‘上帝之骰教’的真相全部告诉我了,没关系的。”
谢米纳契没有上当,冷冷地说:“这次你没有送命,该感谢上帝的恩典了。听我的话,再不要和他们有任何接触,更不要打听它的教义。”
他挂了电话。小刚无奈地说:只好找阿凌问了,想来她不会隐瞒的。电话打过去,阿凌打趣说:
“是小刚?是不是请我吃饭?感谢你经历了生死之劫后还记得对我的承诺。不过今天我还是没时间,明天摩纳哥号就要出发了,我父母都是它的乘员,我要和他们共度最后的一天。”她补充道,“他俩是飞船第一任值班船长和值班科学官,和你的父母一样。”
三个朋友十分吃惊。这种无预案飞行生死难料,而且即使摩纳哥号能顺利找到一个可移民的星球,反正阿凌和她的父母是不可能再见面了,此次生离即为死别。所以,移民者一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她的父母为什么不带女儿一块儿去呢?不过他们没有谈这件事,不想搅乱阿凌的心情。小刚只是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我们也去发射场去送行。
第二天他们赶到发射场,100架太空巴士已经准备完毕,齐齐地排在那儿。电磁加速轨道像一把长剑,斜斜地伸到天外。阿凌及父母在第一辆巴士附近,阿凌向父母介绍了三个新朋友,父母拥抱了三个人,同他们道别。从他们脸上看不出生离死别的悲戚,阿凌爸反倒安慰小刚,问他是否已经走出父母去世的阴影。又说,在飞船离开后,希望三个朋友多到阿凌那儿陪陪她。英子一直在为阿凌难过,忍不住问:
“伯伯,阿姨,你们为什么抛下阿凌?你们至少应该带她一块儿走的。”
这句问话不能说很得体,有点“专往痛处捅刀子”的味道。小刚和智远都有点尴尬,拿眼色制止英子。阿凌妈笑着说:
“孩子,阿凌不愿同我们一道去的。我们宁愿早走一步离开她,也不愿见到她先离开我们啊。”
她说的阿凌“先离开”无疑是指上帝之骰教信徒的升天。这句话里多少透露了夫妇两个的悲戚。
出发时间到了,他们最后一次拥别,阿凌父母走进第一号巴士,穿上抗荷服。指挥台一声令下,太空巴士在电磁力的加速下,嗖嗖地射出去,消失在蓝天中。不久,空巴士返回,从屏幕上看到轨道中的巨型飞船开始加速,离开拉星,飞向无垠的宇宙。
一切都是1200年前第一批太空移民离开地球那个场景的重演。
小刚父母自杀前在SWW网中同儿子(当然是虚拟的电子小刚)有过一次长谈,坦率地讲述了他们决定自杀的心路历程。他们说,人类对未知的探索,或者说是人类的冒险天性,从另一个角度看实际上是逃离,是对某种囚笼的逃离。猿人学会直立,从树上走下来,是对森林囚笼的逃离;学会用火和工具,是对蒙昧囚笼的逃离;学会说话,是对无声囚笼的逃离;发展了医学,是对疾病囚笼的逃离;从非洲向其他地方迁徙,直到走出地球,是对地理囚笼的逃离…整个人类文明史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成功的逃离。但科学家最终发现,有一个囚笼是绝对无法逃离的,那就是宇宙本身。宇宙必然灭亡,人类所有的文明之花都会在那时枯萎,即使在我们的宇宙之外或之后仍有新宇宙,也不可能把人类文明的种子播撒到那里。人类在成功逃离一个个囚笼、自信心空前膨胀之后,却发现她仍处在一个最大的笼子里,一个和宇宙一样大的笼子,绝对不可逾越…
“孩子,请你原谅,你的父母都是懦夫。在100年枯燥的旅途中,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更重地压在我们心头,让我们心灰意冷、沮丧悲怆。既然最终的宿命不可更改,我们的奋斗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我们只好以死亡来逃离这个心理的囚笼。
“军儿,爹妈对不起你!我们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去面对陌生的世界。希望你不要做爹妈这样的懦夫,而要成为一个勇士,勇敢地活下去!”

“很可惜,你爸妈如果活到飞船抵达拉星就好了,在这儿他们会知道,那个宇宙之笼并不是绝对不可逃离的。”阿凌兴致勃勃地说。这是摩纳哥号启程之后,她和三个朋友坐在一家饭店里。“相信到那时候,你爸妈一定会成为‘上帝之骰教’最虔诚的信徒。”
“你是说,宇宙之笼也可以逃离?”
“对。当然老宇宙会灭亡,这是毫无疑问的,再先进的科技也无法改变。但科学能在母宇宙中激发出一个婴儿宇宙,就像是在橡胶薄膜上吹起一个小泡泡。小泡泡逐渐长大,最终与母宇宙脱离,形成一个封闭的新宇宙。告诉你们吧,拉星人在100年前已经激发出一个婴儿宇宙,而且能让它与母宇宙之间保持一个始终相连的蛀洞。这种蛀洞的进口是黑洞,出口是白洞,小刚那天在地下溶洞中看到的那个空中悬浮的黑球,实际就是蛀洞的进口。”
“你们…上帝之骰教的升天…是在逃离这个宇宙,向另一宇宙迁徙?”三个朋友都十分震惊,七嘴八舌地问。
阿凌笑了:“别性急,你们得听我慢慢讲,这里边的事儿非常复杂哩。虽然拉星人已经能让两个宇宙通过蛀洞相连,但不幸的是,我们也同时确认了‘宇宙不可通’的金科玉律。它是什么意思呢?浅显地说是这样的:两个宇宙之间如果能有任何信息的传递,那两者之间仍然是一体,有同样的命运,会在同样的时刻灭亡;真正独立的婴儿宇宙则完全关闭了与母宇宙的信息通道,不可能有任何的信息传递过去。你们知道,任何生命,任何文明,其实质就是信息。所以,这个‘宇宙不可通’定律,其实也关死了人类逃离母宇宙的任何可能的通路。事实确实如此,凡想通过蛀洞到达新宇宙的任何有机体,都会在蛀洞中被彻底打碎,回到最原始的物质状态,再从白洞中喷出去。所以,组成你的物质虽然到了新宇宙,但和原来的你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小刚非常失望,拉长声音说:“噢,说了半天,还是不可能啊。”
“你又着急了不是?你再打岔,我就不给你讲了。”三个朋友连忙保证再不打岔,阿凌才继续说下去:“但这时万能的量子力学来救驾了。量子力学说,宇宙中任何不可能的事都是可能的,只是几率的高低而已。所以一个有机体也可能通过蛀洞,带着完整的信息到达新宇宙,只是机会非常非常小。这个几率与通过蛀洞的信息总量有关,粗略地说与该有机体的质量有关。经过计算得知,如果人来进行蛀洞旅行,存活的几率是一万亿分之一。”她看见小刚张张嘴想说什么,忙说:“你一定说这违犯了‘宇宙不可通’的定律,不,并没有违犯。虽然一个人连同他脑中的科学知识(这同样是信息)可以到达新宇宙,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实际上,他究竟能否活着抵达,抵达后变成什么样子,能否在新宇宙繁衍生息,等等,在母宇宙中是永远不可知的。于是,量子力学与宇宙不可通定律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保持了统一。”
英子困惑地问:“哥哥,你听懂了没有?”
智远尴尬地摇头:“听懂了一点,但不全懂。”
“小刚你呢?”
小刚听懂了,但听懂的同时也不寒而栗。他喃喃地说:“一万亿分之一的几率。每星期有100人升天,大致是两亿年之后能凑够一万亿人。那时才可能有一个人活着抵达新宇宙。”
“你算得没错。当然这只是几率数,实际上可能今天已经有一个人活着抵达了,甚至可能第一个人就活着抵达了,但也可能200亿年后还没有一个成功者。”
小刚敏锐地说:“而且这边永远不会知道!正如你说的,可能今天已经有了一个成功者,也可能200亿年内都没有成功者,但老宇宙这边永远不会知道的。所以,不管这种升天的成效如何,你们只能晕着头继续升天,让几率数的分母一天天增大,尽量加大成功的可能。”
阿凌微笑着说:“这正是上帝之骰教信徒们的信念。我们有勇气来实践自己的信仰。”
朴氏兄妹终于听懂了,也像小刚一样不寒而栗。一万亿分之一的几率!上帝之骰教的信徒们前赴后继地“升天”,只是为了这一万亿分之一的成功率,而且这是个永远无法验证的几率。这些赌徒们的胆量未免太大了。阿凌知道三个朋友的心思,笑着说:
“这有什么嘛。这不过像地球人买彩票,中头彩的几率是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分之一,绝大多数人买一辈子也不会赢一次的,但这些失败者们仍然会前赴后继。”
“那是几百万分之一,你的几率可是万亿分之一啊。”
“这是上帝在掷骰子,想赌赢当然会更难一些。小刚,就拿你父母说吧,他们肯定乐意成为上帝之骰教信徒的。他们死都不怕,还怕跟上帝打一个赌?”
三个朋友无话可说了。智远不好意思地问:“我想问一个问题,可能是个傻问题。既然通过蛀洞的几率与质量的指数成反比,为什么不拿低等生物先做实验呢,像病毒啦,细菌啦,昆虫啦,青蛙啦,它们肯定容易通过蛀洞。”
“谁说我们没做?正像上帝造万物的日程一样,一星期中有六天是在造其他生物——向蛀洞的入口中大量倾倒各种低等生物,只有最后一天才是‘造人’。你说得对,低等生物成功通过蛀洞的几率比人大得多,所以,等哪天终于有一个人成功抵达那儿时,他可能发现那儿已经是个热热闹闹的生物世界了。当然,人类绝不会只让低等生物占领新宇宙而让自己缺位。你可以回忆一下,人类在刚刚迈出宇宙航行的第一步时,就急于让人类登月。那和今天是一样的道理。”

第二天谢米纳契先生找上门来了,是朴氏夫妇把他喊来的,他们从儿女那儿知道了三个人同阿凌的交往,非常担心。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担心的是小刚。他们认为,如果三个年轻人被上帝之骰教所蛊惑,肯定小刚首当其冲。
谢米纳契也是同样的看法,找到三人之后,他的矛头首先是对着小刚的。他生气地说:“你们把我的关照全扔到脑后了。小刚,你辜负了我的心意。”
小刚尴尬地说:“对不起,谢米纳契先生。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了,上帝之骰教并不是邪教,相反,他们都是最虔诚的科学信徒,是最勇敢的探险家。”
几天前谢米纳契曾否认上帝之骰教是邪教,但这会儿他说:“他们不是邪教,也与邪教相差无几了。你们已经知道,成功通过蛀洞的几率只有一万亿分之一。这个几率是通过理论推算的,咱们可以相信。但即使一个人能够到达新宇宙,他在那儿活下去的几率又是多少?他可能在通过蛀洞时变成一个傻瓜或失去四肢五官;他可能落到恒星的核火焰中而灰飞烟灭;或掉到一个氯化氢的气态星球上,找不到可食用的食物和可呼吸的空气;更别说找到配偶来繁衍生息。等等。总的说,他即使能成功到达,活下来的可能也只有一万亿分之一。两个万亿分之一相乘,结果又是多少呢。”他叹息着,“我不怀疑量子力学对那个几率的计算,我知道那是经过多少科学家验证过的,非常严格。但——严格的科学最终却演化到这一步,不得不让成功的希望建立在掷骰子上,岂不是莫大的讽刺。科学发展到这时已经不是科学了,是走火入魔。”
小刚辩解道:“阿凌说了,凡是参加升天的人,事前一定要经过严格的提升,也就是学会在一个新宇宙中生存的技能,比如,用克隆方法繁衍,或者从无机物中制造食物。”
谢米纳契哼了一声:“那只是画饼充饥罢了。对于一个根本不了解也永远不能了解的世界,你所做的训练有什么用?说好听一些,那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他摇摇头,加重语气说,“小刚,虽然可能为时已晚,我还要再劝你们一句:赶紧中断与阿凌的来往,否则你们很难逃过上帝之骰教的蛊惑。”
小刚说:“谢米纳契先生,我想劝阿凌退出那个组织,我不忍心看着她送命。”
“你能办到吗?你对她的影响能超过她的父母吗?如果她父母能够劝转她,也就不会报名参加这次无预案宇宙航行了。无预案宇航也是冒险,但毕竟是可以预测的冒险。”
小刚犹豫着没有回答,英子着急地说:“小刚,咱们应该听谢米纳契先生的话。先生,伯伯,我们一定听你的话,不再与阿凌来往了。”
谢米纳契长叹一声:“但愿如此吧。”其实他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像小刚这样的人,一旦陷进去,很难再脱身而出。因为——公平地说,在上帝之骰教中洋溢的那种激情,非常纯洁的殉道者的激情,对热血青年们是很有诱惑力的。

三个朋友倒是认真听取了谢米纳契先生的劝告,在第二个星期里直到周日,小刚没有去找过阿凌,更没有参加他们的升天仪式,虽然这么做很难,因为——想想吧,当你躲在一边玩耍、聊天和吃喝时,那枚上帝之骰可能已经落到阿凌头上了!
…鼓声和钹声再一次响起,阿凌站的那个格子里灯光忽然亮起来。她从耀眼的光柱中走出来,笑着向大家招手,走向高台,回过身大声说:
“永别了,愿幸运与我同在!”
然后脱去衣服,就要越那道无形屏障。她忽然停住,向四周寻找,喃喃地说:“小刚呢,智远和英子呢,我想在死前再见见我的朋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
小刚这时在岩洞之外远远地看着她。小刚知道她其实不想死,她很留恋这个世界的。他想回应她的呼唤,想跑过去把阿凌拉回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被魇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凌,看着她失望地回过身,越过了那道屏障,立即被黑洞的引力撕碎…
小刚猛然惊醒,冷汗涔涔。
他想自己再不能躲避了,明天一定要去找阿凌。至于找到阿凌做什么,他心中还没数。第二天,他硬拉着智远兄妹去找阿凌,智远和英子努力劝阻他。正在这时阿凌的电话先来了,她说她不上班了,不再管那个“最高通感乐透透”的摊点了,想和三个朋友痛痛快快地玩一个星期。英子还在犹豫,但小刚立即答应了。
四个朋友在游乐场见面。一见面,阿凌就喜气洋洋地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昨天的升天仪式上,我已经被选为这一周的庄家了!”
小刚的脸刷地白了,英子和智远则愣了片刻才悟出阿凌的话意——她已经被选为上帝之骰教的庄家了,下个周日她就要主持本周的升天仪式,然后第一个投身到那个吃人不眨眼的黑洞中。怪不得她要“痛痛快快地玩一星期”,这也是她待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时间了。三个朋友都一言不发,锥骨剜心一样地难过。英子忍不住,大颗的泪珠子滚出来。阿凌喊起来:
“干吗呀、干吗呀。你们该为我庆祝的,怎么哭起来了?”
英子抽噎着说:“阿凌姐…你真的…不害怕?你…不留恋…这个世界?”
阿凌想想,老实说:“我当然留恋,要不我干吗约你们痛痛快快玩一星期呢。不过,从加入上帝之骰教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那是我应负的责任。”她笑着说,“也许我去的那个世界比这儿更好玩呢。”
智远忍不住说:“我们昨天见了谢米纳契先生,他说…”
阿凌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和所有的信徒们都相信一点:你如果不去做,连那万亿分之一的机会也不会有;如果去做,毕竟还有非常小的成功机会。在我们看来,‘非常小’和‘零’是有天壤之别的。”
她笑着告诉三个朋友:她已经怀孕了,当然是人工受孕,医生在她体内植入了两个没有亲缘关系的受精卵。如果她能平安抵达新宇宙中,把这两个儿女生下来,他们将成为新宇宙中人类的始祖。英子很不理解,问:“那以后呢?这对兄妹长大以后可以结婚,因为他们实际是没有亲缘关系的。但他们的后代去和谁结婚?”
阿凌放声大笑,说英子你考虑得真长远啊,不过这件事实际根本不必担心的,地球上已经有先例——想想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和谁结婚就行了。
英子和智远无话可说,都看着小刚。这一阵小刚一直没有说话,独自在愣神。这时他开口了:
“阿凌,我已经考虑好了,我要和你一块儿升天,一块儿去新宇宙——你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们的升天是由骰子决定的,但无论地球或是拉星上,都允许夫妻,或家庭,作为一个单位去参加抽签,你父母就是这样嘛。我们可以在这一星期中结婚,然后共同出发。如果能够到达新宇宙,两人的力量毕竟比一个人大,彼此也是个照应。”
智远兄妹没料到小刚能做出这个决定,一时愣了。阿凌也愣了片刻,再次放声大笑,走过来,结结实实地吻了小刚:
“谢谢你的情意,太让我感动啦。这说明,古典的骑士精神是长留天地间的。”她收起笑谑,认真地说,“小刚真的感谢你,但你说的事情是行不通的。首先上帝之骰教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即使有也不行。咱俩如果作为一体去升天,成功的几率会大大降低——你知道的,成功几率与通过蛀洞的信息总量的指数成反比;还有,你还没有经过提升,没有能力去面对那个全新的世界。”
小刚平静地说:“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全都知道,不过——你刚才说过的:如果不去做,连那万亿分之一的机会也不会有;如果去做,毕竟还有非常小的成功机会。在我看来,‘非常小’和‘零’是有天壤之别的。”
阿凌搔搔脑袋:“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哩。”不过她仍坚决地拒绝了:“不行,我决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我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的父母,是替他们行这件事——‘逃离母宇宙之笼’。他们如果知道有这个‘万亿分之一的机会’,也一定会来赌一赌的。”
“很高兴你能这样想。那么,作为本届的庄家,我欢迎你参加上帝之骰教。但你必须经过正式的提升——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然后参加升天仪式中的正式遴选,靠那枚上帝之骰决定你的命运。”
“一掷赌生死?”
“对。”
小刚想了想:“好吧。喂,阿远,英子,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好陪阿凌玩吧。”

一星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些天他们玩得很痛快,谁也没有提及与“升天”有关的话题。周日,阿凌要走了,三个朋友陪着她一块儿到了那个溶洞里。智远兄妹是第一次来,对这个奇大无比的溶洞,对那个在空中悬浮的鬼魅似的黑球,还有20多万快快活活的人们(要知道他们都是来这儿一赌生死的),都充满了好奇。
升天仪式开始了,阿凌同朋友们告别,走上高台,照老规矩开始主持升天仪式。她领着大家念诵了那段祷辞:“我向万能的上帝祈祷,望上帝之骰能完成你老人家无力完成的事情。”然后大声问:
“孩子们,你们都做好升天的准备了吗?没有做好准备的请退出圈外!”
智远兄妹乖乖地退出圈外。虽然由阿凌这个小姑娘称呼信徒为“孩子们”,让他们感到好笑,但在肃穆的气氛中,他们笑不出来。英子焦急地问:小刚呢,他怎么没退出圈子?他们在人群中找到了小刚,他已经把那枚徽章带到衣服上,像大伙儿一样,静静地站在一个方格里,等着那2600/1的幸运降到他头上,这样他就可以同阿凌一块儿出发了。在台上主持仪式的阿凌发现圈外只有两人,稍稍犹豫,在惯常的主持词中加了一句:
“孩子们,你们都经过提升训练了吗?没有经过提升的请退出圈外!”
她扫视着下面的人群。虽然她没有看见小刚(在20多万人无法找到他的),但站在下边的小刚感受到她锋利的目光,只好乖乖地退出来了。阿凌高兴地笑了,开始向金属盘中掷骰子。
随着骰子的一次次掷出,99个幸运者陆续来到高台上,最后一掷选中了下周的庄家,阿凌同新庄家做了交接,向大家挥手:
“永别了,愿幸运与我同在!”
她开始脱衣服,忽然发现一个人匆匆走上高台,是小刚,胸前带着那枚上帝之骰的徽章。小刚走过来同她拥抱,大声说:
“等着我,一年之后!”
阿凌笑了:“我会等着你,一年之后!”
当然他们不可能再见面了。一个人成功抵达新宇宙的几率只有万亿分之一,两人同时抵达的几率又会有多少呢?再说还有一年的迟滞,它也许意味着在新宇宙里100亿光年的空间距离或100亿年的时间距离。何况,一年只是对小刚进行提升所需的时间,提升后他可以参加遴选了,但那枚上帝之骰不知道何时才垂青他呢。总之一句话,两人重逢的机会虽然不是绝对的零,也是非常小、非常小的。不过两人都说得很随意,很笃定,就像一对去海滨度假但没有同时出发的夫妻,约定若干天后在某家饭店会面。
小刚长久地抱着她,舍不得放手。鼓声钹声响起来,台下人群中也泛起一波波声浪,大家都在为这对恋人祝福。后来阿凌吻吻小刚,从他怀里挣出来,脱去衣服,迈过那道无形的屏障,然后飞快地投身到那个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