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布莱克也在平台上,它似乎知道今天主人的命运,凄楚地低吠着,远眺着海面上的小船。

小船泊在水面上,李胜龙屏息静气,摒除杂念,把自己的竞技状态调到最佳。尽管他是神风替身中最能干的一位,但这是真刀真枪的活,谁也不敢为成功打保票。他要同鲨鱼搏斗,逃避,还要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躯体送进去——要绝对准确。如果你按导演要求被咬去一条右腿,你会得到1100万美元;但你若是失去脑袋,那你只能得到菲薄的人身保险。
他觉得准备妥当了,便对着微型麦克风说一声:“开始。”8台摄影机同时咝咝地转动起来。李胜龙抽出匕首,用力划破右腿(一会儿反正要失去它,不必心疼),一滴滴血珠滴到海水里。他用手搅一搅,加快血液的扩散。鲨鱼的嗅觉极灵敏,可以嗅到半海里之外的含量极微的血腥味儿。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鲨鱼还能辨别出每个人血液的味道,所以,一开始就用自己的血液来引诱鲨鱼,可以使它们的攻击更为凶猛。
10分钟后,鲨鱼的背鳍出现了,它们不慌不忙地围着小船打转,用残忍的小眼睛打量着小船。不过人和鲨都不着急,他们知道主角还未登场。两分钟后,一条大白鲨悄然出现。它的身体有普通鲨的一倍半,锋利的牙齿在水里闪着寒光。这只深海鲨王已是著名的影视明星,甚至比李胜龙还要出名——毕竟在两者的搏斗中,鲨王总是胜利者,总要从演员身上咬掉一块儿、一支胳臂或一条大腿什么的。观众就是冲这一点而来。
按照剧情,女主角将在海上遇险,男主角跳入鲨鱼群中救美。这些镜头将在以后补拍,在没有鲨鱼的安全水面上补拍,再用电影特技合成。这些不得已之处,观众是宽宏大量的,给予充分的理解——你总不能让演员个个缺胳膊少腿吧!但那个8~10分钟的长镜头绝不允许有一点儿虚假,替身演员拿着天文数字的工资,就是干这个的嘛。
李胜龙向莫须有的女主角喊一声:“蓓蒂不要慌,我来了!”纵身跃入鲨群中,手中仅握着一把匕首。几条小一点的鲨鱼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鲁莽地围过来。李胜龙的泳技出神入化,灵巧地闪避着鲨鱼的攻击。一条鲨鱼冲过来,张开的利齿几乎咬住他的肩部,他急忙闪过去,用匕首在鲨鱼肚皮上剖开一条长口子。血液汹涌地流出来,把鲨鱼刺激得更为凶暴。
八架摄像机不停地拍摄着。
混战了10分钟,鲨王正式登场。看它冷冷的眼神,似乎在喝斥无能之辈躲开,我要亲自出马了。李胜龙绷紧肌肉,知道最重要的时刻来了,从现在起,摄像机将一刻不停地把他罩到镜头里,直到鲨王咬断他的一条大腿。然后大白鲨将退出镜头,镜头中是他同肉体剧痛的搏斗。
迎上去。哈里森公平地拿出1100万,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李胜龙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径直冲向大白鲨。他用匕首在鲨王身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血痕,也一次又一次从鲨王口中逃生。他在计算着时间,该到那个时候了。鲨王又一次向他进攻,他机敏地把身体躲过去,却有意把右腿送到鲨口中。
这就是他的绝技,这就是他拿1100万片酬的原因。有不少身手敏捷的替身演员敢同鲨鱼搏斗,也有能力从鲨鱼嘴中逃生。但是,恰如其分地把某一部分身体送到鲨王的利齿之中——只有他做得从容自若,坦然不惊。
他在咫尺之内看着两排利齿寒光一闪,嘎嘣一声,右腿从腿窝处齐齐被咬断。恰到好处,他在心里评价着,然后疼痛感传到大脑,就像白热的铁棒猛地杵入脑浆,脑浆咝咝响着,白气升腾,巨大的疼痛像千斤闸一样压迫着他,要关闭他的意识。不,不能休克,他还要摆脱鲨王的追击,还要把疼痛脉冲不打折扣地送给观众呢。他忍着剧痛,按动腰间一个开关,立时一股液体喷出去,这是从豹鳎(鲨鱼的克星,能分泌毒液让鲨鱼口腔麻痹无法咬合)身上提取的咬肌麻痹液,鲨鱼立即牙关麻痹,狼狈逃走。豹鳎麻痹液是整个拍摄过程中唯一做手脚的地方,不过观众不会注意的,他们此时的目光都盯在演员身上,盯在断腿的地方,品尝着白热的铁棒搅动脑汁的感觉,鲨鱼已经不在他们的注意力之中了。
鲨王逃走,李胜龙用力控制着残缺的身体,游回小船,艰难地爬上去。这是长镜头的结尾,相当于京剧中落幕前的亮相,要给观众一个明白的交代——他确实被鲨鱼咬掉一条腿,刚才送给观众的大脑疼痛感是真实的,他们的钱没有白花。然后,拍摄停止,救生船飞快地开过来。李胜龙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楚了,目光开始模糊,他看到哈里森站在救生船上,感情外露地喊着:
“绝对一流!非常成功!李,你真是一个天才。”他命令医生,“快给李先生注射麻药,不要浪费他宝贵的痛苦。快去医院!”

手术台上躺着缺少右臂的李胜龙——不是缺少右腿的真李胜龙,是他的克隆体。上次演出之后,该克隆体的右臂已经被截下来,对李胜龙作了修补。所以,在哈里森的连续剧中,每次鲨王咬下的部位肯定各不相同。这是理所当然的,要充分利用克隆体的每一部分嘛,不能暴殄天物。
克隆李胜龙已经24岁,一直保持在植物人状态。这样,在截去某部分肢体时,他就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一点绝对真实,人道组织曾组织过严格的检查,确信克隆体没有任何神经反应,才同意这种零割碎切的手术。
天上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机身有白底红十字标记。直升机在楼顶停稳,一副担架被迅速抬下飞机,通过电梯送下来。外科医生迅速测量了伤员下肢被咬断的部位,然后电锯在克隆体的相应部位开锯。创面清理,血管缝合,神经缝合,骨头对准,皮肤缝合。5个小时后,最后一件外科工具当啷一声扔到不锈钢盘中,手术顺利结束。
还处于麻醉状态的李胜龙被推出手术室。小狗布莱克一直在病房门上焦急地抓挠着,这时才安静下来,颠颠地跟在手术床的后边。

哈里森没时间来看望李胜龙,他正督促着里根和一位大牌女明星尼亚加兰紧张地拍戏。哈里森很兴奋,现在,已经可以提前祝贺《鲨王》第二集的成功了!10分钟完美的长镜头,无可挑剔,绝对刺激!至于里根和尼亚加兰的表演则是相对次要的东西。这是可以理解的嘛,当一根白热的铁棒塞入观众脑腔里搅过之后,当观众大张着嘴回味极度痛苦后的极度快感时,谁会在意演员的演技呢。
黎青枝俯下身,深深吻着情人:“胜龙,你的表演真棒!电影我看了两遍,现在我耳边还响着鲨鱼咬断腿骨时的卡喳声呢。太刺激了。你的经纪人说,1100万片酬已全部打到你的账上——可是你为什么要养一个经纪人呢,我来当你的经纪人吧,我干得不会比他差。”
李胜龙微微笑着,没有答话,一上一下地踢着那条新安的腿。他要抓紧锻炼,下一次还指望着它从鲨鱼嘴中逃生呢。新腿的感觉很好,稳定,灵敏,甚至比原来的腿还要好用。哈里森常说他请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他没有食言。
青枝摸摸他的腿:“完全复原了吗?胜龙,在第三集中你将在哪儿被咬断?我想最好把‘那儿’留着。”她看看李胜龙小腹以下的部位,咯咯地笑起来,“否则我会感觉你成了另一个男人。”
布莱克忽然恼怒地吠起来,朝青枝龇着牙齿。青枝惊怒地跳起来:“滚,你这只脏狗,为什么对我露出牙齿?真没教养!”
李胜龙说:“我告诉过你,这条杂种狗非常聪明,能听懂人的谈话。有时它还要发表自己的评论呢。听它吠叫的口气,你刚才的话它不乐意听。”
青枝不屑地说:“一条肮脏的杂种狗,有这么聪明吗?胜龙,你该为我买结婚戒指了吧。”
“我会为你买一条钻石项链。”李胜龙有意绕开了直接回答。
“好——吧,什么时候?”

“你想目睹鲨鱼咬断肌体的真实场面吗?
你想品尝肢体被鲨鱼咀嚼的痛苦吗?
绝对真实,绝对刺激!
《深海鲨王》第二集,10分钟的长镜头,
绝无任何电影特技!”
哈里森同他拥抱,亲热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李,很高兴看到你出院。完全复原了?”
“复原了。”
“我想你一定看到了对第二集的评论!绝对…”
“我看到了。”李胜龙平淡地说。
哈里森咳了一声:“我很想让你多休息几天,可是不行啊,观众逼着我们出第三集呢。”
“我很乐意,我身上剩的东西还能再卖三四次呢。”
“那就言归正传吧,第三集《鲨王》就要开拍,但观众被宠坏了,他们要更刺激的东西,要一点真正属于躯干的东西——听懂我的话了吗?单是四肢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
他的目光扫过李的肚脐,李胜龙立即感到那儿一阵灼痛,这是心理因素引起的肉体疼痛。这一次他表现出一刹那的犹豫,没有立即点头。哈里森机敏地接着讲下去:
“这就牵涉到内脏的缝合,手术难度会大一些。不过,你完全不必担心!我的医生绝对保证手术的安全。这么说吧,我对你的安全比你本人更重视呢,哈哈。另外,报酬当然会大大提高,2500万,怎么样?”
李胜龙点点头:“好吧。这次的主角是谁?”
“哈吉·里根在上部影片中已经‘失去’一条腿,当然不能是他啦。这次是麦克·布什。”
“鲨王当然不变了。”
“对,唯有你和它是这部连续剧中的常青树。”
李胜龙身后的小黑狗忽然愤怒地叫起来,甚至狂怒地向哈里森龇出白牙。哈里森不快地说:“还是那条杂种狗?没有教养的野狗。你已经是千万富翁了,应该买一条与你身份相称的宠物犬。”
“不,它与我的身份很相称。它刚才的吠叫是对你的谈话发表评论呢,可惜,它似乎对我所有的朋友都持批评态度。”
“唯独对你忠心耿耿?那么它的审判并不严格。”他刻薄地说,“李,我们的身上都有同样的血腥味。”

在水里搏斗10分钟后,李胜龙准确地把自己的下半身送到大白鲨嘴中。两排利齿在他的肚脐处咬合,卡喳一声,白热的铁棒杵到脑浆中。不能休克,不能休克,他用力挥动着双臂(半截身体实在难以平衡),艰难地攀住小船的船舷…

在极度的痛苦后是极度的快感,观众们几乎癫狂了。人狼电影公司真是好样的!他们有强烈的职业道德,决不会让观众有白花钱的感觉。这次被咬断的可不仅是一只胳臂,一条腿,这次连五脏六腑都在鲨鱼的利齿中咀嚼。12分钟的长镜头,就像你一眼不眨地目睹了全过程。真过瘾。第四集什么时候投拍?当然,第四集里应该把刺激的阈值再提高一点。不过,相信人狼公司吧,它不会让观众失望。

医生们个个大汗淋淋,这次的躯干缝合比过去难多了。被咬碎的内脏已无法拼复,不过主刀医生早有了周密的手术计划。这要得益于有充分的克隆体备件。他下令把李胜龙的残缺的内脏全部清理掉,再把克隆人的下体连同全部脏器拿来(右腿则利用被咬掉的那条),放置在李的体腔内。这样一来,缝合的工作量就大大减少了。七个小时后,手术顺利完成。电话打到哈里森那里,他长出一口气,欣慰地说:
“太好了,干得好!我一直担心他闯不过这道关口——《鲨王》第四集还在等着他呢。”

黎青枝抱住他:“亲爱的,我真为你骄傲。评论界对第三集《鲨王》一片叫好声,而且,几乎没有人提麦克·布什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你才是这部电影中真正的灵魂。2500万已经到账。胜龙,我真的希望当你的经纪人,考虑一下,给我个答复,好吗?”
李胜龙下意识地摸着肚脐以下的部位,那儿皮肤的颜色稍浅一些,不过不要紧,晒两次日光浴就好了。肝胆脾肾都是新换的机件,不过他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说:“青枝,你看我已经换了半个身体,我已经是另一个男人了。”
青枝咯咯地笑着:“没关系,我会重新熟悉你的。我会更加爱你,包括你的新身体。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买一个结婚戒指?”
“我更愿意给你买一只游艇。”他不动声色地说。
“游艇?”青枝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不过——也好。婚戒总归要买的,在买婚戒前多要几件礼物也不错呀。
小狗布莱克烦闷地摇摇尾巴,从她身边离开。它已经厌倦了,不愿再以吠声表示自己的意见。

“很高兴见到你。完全复原了?”哈里森关心地问。
“不,内脏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下肢的肌肉也没完全恢复…”
“可是观众等不及了呀!真为你骄傲,你有数千万非常忠实的影迷,我们不能惹恼他们。第四集的拍摄不能再耽误了。”
李胜龙平静地说:“好的,拍吧,我的身体可以对付。”
“太好了,我知道你是个职业荣誉感非常强烈的好演员。当然,第四集要给出一些新东西,一些比四肢、内脏更贵重的。”
“是吗?那我只有大脑了。”
“大脑?好主意。如果一个人的脑袋被鲨鱼咀嚼,那是何等的刺激!我会为你付5000万美元,你认为这个价钱公平吗?”
“很公平。但…5000万元你给谁?那时,我只留下一个无头的躯干,我想,它似乎不会使用金钱。”
哈里森体贴地搂住他的肩膀:“放心,我已经为你筹划好了——对你的安全,我比你本人更关心呢。在这部影片中,我们将不得不使用一点儿特技——真对不住我们忠实的影迷,但在关键时刻我们只能从权了。拍摄将这样组织:鲨鱼咬掉你的脑袋,一定要从脖颈处咬断,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立即施放豹鳎麻痹液,使它不能继续咬合。拍摄停止,我们用麻醉弹麻醉大白鲨,取出你的脑袋。对你大脑发出的痛苦脉冲我们将适当编辑,增加一些诸如脑壳被咬碎这样的感觉,以便使观众满意。然后我们把你的脑袋和身体缝合。万一身体被咬烂不能再用,也没关系,启用2号克隆人就行了。怎么样?我勇敢的小伙子?”
李胜龙没有立即回话,小狗布莱克倒是立即发言了,它焦灼地狂吠着,拉着主人的裤腿往外走。李胜龙淡淡一笑:“看来我的伙伴不同意你的安排呀。”
哈里森朝小狗走来:“它真的能听懂人的对话?果真如此,我会让它进入影片,让它变成一个当红的名角儿。”
布莱克恐惧地叫着,当哈里森俯身想抚摸它时,它一下子跳开,凶狠地龇出牙齿。哈里森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厌烦地瞪着它。
“哈里森先生,我想…”
哈里森机敏地截断他的话:“我还没把安排讲完呢。我们将签订一个严格的合约,一旦你有什么不幸,公司将为你提供1亿美元的抚恤金!1个亿呀,单单为了这笔巨款,我也会细心筹划,确保万无一失。”
布莱克悲哀地叫着,努力扯着主人的裤角。李胜龙拍拍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他抬起头:“好吧,”他叹息着,“好吧好吧,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不善始善终呢。我不会让自己的影迷们失望。”
“好样的,你是天下最勇敢的人!”

“胜龙,你答应拍《鲨王》第四集?5000万片酬和1亿抚恤金?胜龙,你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我是一个弃儿,父母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标记或地址。现在,我在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
青枝感动地钻到他怀里:“我真高兴——不不,不是高兴我将成为遗产继承人,而是高兴你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胜龙,我为你的安全担心,可是我不会阻拦你的,我知道你是天下最勇敢的男人。胜龙,我们结婚吧,我要用有契约的爱情来保佑你平安无事。”
她没想到这次李胜龙痛快地答应了:“好的,我们马上结婚,我还要把律师喊来起草遗嘱。”
青枝由衷地感动了,狂吻着情人:“你真好,你是一个负责的好男人。”

这是一场世纪婚礼,比英国王子的婚礼还要奢侈。有人说,单是新娘的婚纱和首饰就超过1000万美元。唯一与婚礼气氛不协调的是那只普通的杂种狗,新郎始终带着它,而它竟然不识抬举,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小报《万花筒》刻薄地评论道:
“这是一次典型的暴发户的婚礼,不计后果的奢侈和排场。据信,李胜龙现在比影迷们还要迫切地等待着第四集《鲨王》的拍摄。没有那5000万的片酬,他恐怕很快就要破产啦。当然,如果再加上1亿美元的抚恤金,那么他还能为未亡人留下一笔令人艳羡的遗产——我想这正是那位新娘隐秘的愿望。”

他从鲨王的利齿中一次一次逃脱,匕首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今天他的竞技状态特别好,新安装的下体同他心意相通,甚至更为年轻有力,反应灵敏。鲨王被它自己的血液刺激得狂性大发,小眼睛射出凶暴的光。它再次恶狠狠地扑来,张开利齿,但李胜龙在间不容发的时刻中又成功脱身。
听筒中传来哈里森的声音:“很好。表演已经做足了,进行下一步吧。”
他的语调很平和,不过李胜龙能听出其中的不耐烦。那么,就开始下一步吧。不过,他真舍不得这样终结自己的替身生涯。鲨王又向他劈面冲来,一人一鲨有刹那间的对峙。尖鼻子,冷厉的小眼睛,锋利的牙齿,优美的身躯,身躯两边的感觉线…他和鲨王已经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作它的腹中物不算是侮辱。他长笑一声,双臂贴在身上,用脑袋向鲨鱼嘴巴冲过去,卡喳一声,他的脖子被咬断。恰到好处,他的大脑做出最后的判断,同时右手按下了豹鳎麻醉液的开关。但似乎鲨王的咬肌并未受影响,它咬碎这颗脑袋,又开始撕扯他的残躯。他的意识落入一个幽深的黑洞,随后被关闭。
但那一瞬间的痛苦脉冲足以使观众发狂。哈里森也在脑波接收仪中品尝着痛苦脉冲的质量,他是这方面的老行家了,立即判断出这次的痛苦阈值比上一集还要高出三个分贝。没错,电影已经成功了。
副导演气喘吁吁地问:“鲨王的咬肌似乎没有麻痹,是否发射麻醉弹?”
哈里森轻松地说:“不必,继续拍摄。”
他会为这个决定付出1亿美元,但他不会后悔。关键是李胜龙已经把戏演到极致——他的脑袋都被咬碎了,你还指望他能干出什么更轰动的东西?他如果活下去,只会成为废物,坏了他自己的名声。可是,如果他在最后一部片子中英勇地死去,就会成为烈士,成为神风替身中的圣者。那时,他演过的任何电影(包括他的前三集)都会卖上或重新卖上一个好价钱,足以补偿1亿美元的损失。然后,哈里森就要转向,去拍另外有杀伤力的主题。

《深海鲨王》第四集的首映式上笼罩着浓厚的宗教情怀。在此之前,观众们与李胜龙之间只有买卖关系——我拿钱去买你的痛苦。但是,这位无比敬业的替身演员在绝笔之作中以身殉职,这使他呈献给观众的痛苦有了往日没有的悲壮。鲨王张开利齿,脖颈卡喳一声被咬断,极度的痛苦,脑袋在滚入鲨胃前的最后一瞥…观众们泪流满面。
首映式后为死者作了追思弥撒,观众们含泪诵祷:“主啊,请你感念你的仆人李胜龙,他既因圣洁和你的圣子一样地死亡,求你也使他和你的圣子一样复活。”
哈里森悲痛地走上台,当众将1亿美元的支票交给李胜龙的律师。由于悲痛过度,他只说了一句:
“人狼电影公司将用金字把李胜龙的名字镌刻在史册上。”

黎青枝焦急地望着律师。李胜龙的遗嘱是什么内容?他还有别的亲人吗?不会的,他亲口说过,在这个世上他只有一个亲人。仆人终于把小狗布莱克找到了,抱过来,放在女主人身边的凳子上。黎青枝真不明白,律师在宣读遗嘱时为什么一定要它也在场。
遗嘱打开了:
我对我的遗产作如下分割:
按合约付讫律师费用;
给我法律上的妻子留下10万美元,再加上我已经送给她的首饰、房产和游艇,我想已足以补偿她对我的“爱情”。
其余财产赠予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小狗布莱克。
身穿葬服的未亡人脸色苍白,眼中冒火。只有10万!1亿5千万遗产中才给她留下10万!她恨不得让鲨王把李胜龙的灵魂带到地狱中去。仆人们把艳羡的目光转向布莱克,现在,它已经是1亿多财产的唯一继承人了!可惜布莱克不知道品味横空飞来的幸福,它在坐椅上阴郁地沉默着,忽然它窜到地下,朝门外一溜烟跑了。
女主人最先醒悟过来,喊道:“抓住它!拦住它!请它停下!”仆人们纷纷追上去,她转向律师,“先生,我想取得对布莱克的监护权,可以吗?我相信你能办成的。”她走过去,低声说:“你的报酬是百分之…”
律师不动声色地说:“我会尽力。”
仆人们惊慌地跑回来说:布莱克失踪了。

布莱克悄悄潜入哈里森的拍摄场地。没人知道它是一条基因嵌接狗,它的狗脑袋里的智力不亚于一个12岁的孩子。主人李胜龙也不知道这一点,但他爱布莱克,把它当成自己的哑巴朋友,常常向它诉说心里话,诉说他的孤独,他的痛苦,他在“神风”外表下的软弱。现在,他死了,离开了这个陌生残忍的世界,把1亿多财产留给“世上唯一的亲人”。
布莱克跑到野外凄厉地吠了一夜,然后,它决心为主人做点什么。
拍摄场里,哈里森的另一部影片《杀人鳄》正在拍摄。杀人鳄已经物色到了,个头很大,凶残丑陋,足以刺激观众的神经。但替身演员太糟糕!没有一点儿李胜龙的“酷”劲儿,面对杀人鳄的血盆大口他总是畏畏缩缩,在这种心态下,当他的左腿被杀人鳄咬断时,痛苦脉冲也不会像李胜龙那样强烈和壮美。哈里森用尽导演的技巧,也没能让替身演员入戏。他恼怒地暂停拍摄,开始有点后悔,也许,不该让李胜龙死去的。
一只小狗站站在他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这种熟悉的目光立即让他回忆起,这是李胜龙的爱犬!要知道,它身上还背着1亿3千万的家产呢。哈里森蹲下身,用最动人的声音唤它:
“你好,小宝贝,你是叫布莱克,对吗?来吧,到新主人这里来,我会让你过上王侯一般的生活。”
布莱克来了,它箭一般扑过来,干脆利索地咬断哈里森的脖子。周围的人发现异常,赶来把布莱克打死,一直到死,它都紧紧咬着哈里森的脖子不放。


哥本哈根疯子
“你甭指望说服我,我是绝不会相信的。”吉猫说。
大象正在操纵手里的遥控器,讥讽地说:“你真是把头埋在沙里的死硬的鸵鸟,亲眼看见也不信?”
“不信。不管怎么说,时间机器——它违反人类最基本的逻辑规则。”
他们正坐在大象的时间机器里,它外表像一辆微型汽车,有驾驶窗、车轮、车厢和车门,有方向盘,但外形怪头怪脑。车厢外这会儿是绿透的光雾,是超强磁场形成的。大象扭动遥控器上一个小转盘,光雾逐渐消失,外界逐渐显现——仍是他们出发时的环境,是在大象的超物理实验室里,铁门紧闭,屋里空无一人。时间汽车穿行22年的时空距离后又落在21世纪的坚实土地上。
嘴巴死硬的吉猫这会儿正暗暗掐大腿、咬舌尖,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刚才,大象——他30年的铁哥儿们,中科院超物理研究所所长——确实带他回到过去,回到22年前,看着8岁的吉猫和大象从南阳市实验小学的大门口出来,破书包斜挂在肩上,边走路边踢着石子。他们是坐在时间车里看这一幕的,密封的门窗隔断了外边的声音,就像一场不太真实的无声影片从眼前流过去。不过,那两人是8岁的吉猫和大象——这一点无可怀疑。谁能不认得自己呢,尽管有22年的时间间隔。再说,那时大象还非要拉他下车,与22年前的自己交谈几句呢。但吉猫抵死不下车,因为,与自我劈头相遇,这事儿太怪诞,透着邪气——
“我承认刚才看过的一幕很真实,但我就是不信!仍是那个人人皆知的悖论:假如我遇见22年前的我,我杀死他,就不会有以后的我,就不会有一个‘我’回到过去杀死自己…这是一个连绵不断、无头无尾的怪圈。相信时间旅行的存在,就要否定人类最基本的逻辑规则。”
大象讥讽地说:“病态是不是?你干吗非要杀死自己,自虐狂呀。”
“我干吗要杀死自己?我活得满滋润的。我只是用‘极端归谬法’证明你的错误。你听我从头说吧,第一,你认为你的时间机器能回到过去…”
“已经回去了嘛,你又不眼瞎。”
“好,我暂且先承认这一点。第二,你认为时间旅行者可以把他的行为加入到‘过去’,对过去施加某种影响,对不对?”
“对。”
“那么第三,你认为时间旅行者的行为可以影响到今天的真实历史,是不是?”
大象稍微踌躇一下:“轻微的变化——可能的,但不会有本质的变化。既然历史发展到目前的状态,就证明它是无数历史可能性中几率最大的,所以,一两个时间旅行者——只要他不是超人——最多只能把历史稍微晃荡一下,等它稳定下来,就又回到原状。”
“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破绽百出!”吉猫喊道,“凭这么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能说服谁?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