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方的起诉书恐怕是我所听到的最糟糕的一份,不过不要紧,其中的漏洞我会主动补齐的。因为我早就盼着有一个公开场合说明我的观点了。”下面涌起一片骚动。“不错,西柏县因自燃死去的四个人,和即将因自燃死去的若干人,都与我有某种关系。”下面涌起更强烈的骚动,可以说,仇恨情绪已接近于沸腾,另外还夹杂着惊讶一一惊讶于被告的坦率和厚颜。审判员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由我作过遗传病检查,都是遗传病患者,比如,仝大星4号染色体上有两个基因突变,他可能患上一种神经性功能紊乱症——沃尔弗拉姆综合症。比如李河松的9号染色体上有突变,他将来可能患上进行性肌肉退化症。顺便说一句,人类9号染色体上的这个突变是大约2000-2500年前形成的,因某种原因,致使一小段粗糙的基因信息被复制到染色体上,即遗传学家所称的反转位子,因而造就了这种极难医治的遗传病。刘元庆则是囊纤维变性,这是一种致命的遗传病,病人常产生稠粘液将肺部阻塞,造成无法治愈的慢性感染,病人平均寿命只有29岁,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用遗传工程改造过的蛋白质脱氧核糖核酸酶,以喷雾法喷入唿吸道内来减轻症状。这里所涉及到的专业词汇和知识太多,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些死亡者和候补死亡者都是遗传病患者,只是尚没有发病。如果他们结婚并生育后代,就会把这种疾病传给后代。”
控方律师耿先生愤怒地插言:“我不知道正常人能否听懂你的话,故且承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即死者都是某种遗传病患者——因此他们就该被杀死,对吗?这是疯子、狂人的逻辑!”
司明讥讽地说:“请你稍微安静一会儿,听我来一点科学人文思想的启蒙,好吗?在21世纪,人类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向上帝挑战了,前面所说的用基因法治疗遗传病就是明显的证据。顺便说一句,我正是基因疗法的专家,而且是为数不多的优秀者,不过我逐渐发现,上帝还是比人类更强大,他还在牢牢地掌握着人类的命运。”
耿律师不耐烦地说:“请审判员制止这些与本案无关的叙述,这些关于上帝的呓语他尽可到教堂里去宣讲。”
审判员说:“请被告回到主题。”
“请你们耐心听下去,我已说到关键点了。人们都知道,所有生物,当然包括人类,在一代又一代极其精细的复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遗传错误。这种遗传错误是否会逐渐累积,越来越多?不,不会这样,因为有一种最为可靠的大自然机制在起着作用,那就是无情的死亡之筛。凡导致病人在育龄前死亡的遗传病,会立即在人类中被剔除;至于那些导致病人在育龄后死亡的遗传病虽能一代一代传播,但他们在人口中的数量,也会因死亡之筛受到限制。”
旁听席上的吉中海立即想到,几个自燃死亡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未婚或未育的年轻人,这一点他早就注意到了,但当时他没能发现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司明继续说:
"死亡是残酷的,尤其是未到天年的夭亡。谁也不愿自己或亲人死去,于是,人类尽全力破译遗传病的秘密。现在基本上已全都破译了,我们可以用种种方法保全遗传病人的生命。使他们正常地生活、生育、衰老、直到天年。比如,可以用喷雾法治疗囊纤维变性病人,用胰岛素治疗糖尿病患者,用骨髓移植法治疗白血病……医学战胜了上帝。但人类忘了,这种胜利打破了死亡之筛的淘汰作用,使遗传病人也能繁衍后代,使遗传病累积、浓缩,最终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我想上帝是最仁慈的,他实施那些残酷的自然法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上帝一定在云端焦急地看着人类的蛮干,因为人类正在一条完全错误的路上向前迈进。
耿律师说:“你说的并非没有一定道理,但是——该怎么办?杀死所有的病人?”
“我们该怎么办?只有人为地恢复上帝的秩序,我们不想做上帝,但既然科学已迫使上帝退位,救世主弥塞亚又迟迟不来,我们只好越祖代疤了——虽然很可能我们是不合格的上帝。”
“你不觉得这样的理论过于残忍了吗?它比纳粹思想还要疯狂!”
“残酷?大自然的生存竞争本身就是残忍的,其实,我们早就在作着最残忍同时又是最正确的事——计划生育。无辜的胎儿被医生从子宫里刮掉,变成一团血肉碎块,失去了生存的权利,这是不是杀人?是不是残忍?是的,谁也不必否认这一点。但同时这又是最正确的行为。因为,没有计划生育,人口爆炸将会使人类社会很快崩溃。人类已经认识到了计划生育的必要性,但可惜的是,他们认识不到死亡之筛的必要性。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醒悟了,他们决定以自己的行动来挽救人类。”他把目光转向玲玲父母:“我早就想找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城,来强制性恢复大自然本来的秩序,通过对遗传病的淘汰,逐渐使小城居民变成强势群体。人们哪,不能再自欺,不能再短视了,所谓500年一劫,人类的下一劫什么时候来到?很可能在100年内,甚至50年内,人类的自身防病系统就会全面崩溃。那时,已就成强势群体的小城百姓就获救了。这正是我想为家乡做的事情。”
耿律师愤怒地说:“我请法庭制止这种蛊惑人心的宣教。它不是科学,甚至不是宗教,它是邪教!”
司明心平气和地说:“它不是邪教,至于说它是宗教——也可以吧,可以认为它是反科学教,以科学为力量去反科学。我和几位朋友都是身体力行者。当然,对个人而言,死亡总归是不幸的,所以我们用个人钱财建立了基金会,对每个将死的遗传病人发10万元巨奖,让他们在死前尽情享受一番。”
他所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法庭陷入不祥的沉默。现在司明的目光转向玲玲,平静,毫无愧疚,饱含着无奈和苦涩。审判员对他的雄辩似乎失去了判断力,很长的沉默后,审判员才问道:
“那么,你承认是你杀害了四名死者?”
司明立即嘲弄地说:“啊,不,我们只是思想犯,不是刑事犯。刚才已经说过,我们认为人类已处于大劫难的前夜,必须立即用人为的方法去恢复上帝秩序,但我们还没有采取任何实际措施。请问,你们抓到我行凶的证据了吗?比如说,你们是否在我的皮包内、住室内或试验室内搜查到人体自燃药物?没有,不可能有的,所以,很遗憾,恐怕法庭无法判我有罪,更无法判我偿命。我这颗脑袋很有用的,不能毫无代价地葬送。”
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知道这场审判的份量,也相信这种戏剧性场面肯定会吸引读者。只有吉中海心里一沉——他总算知道了司明的战术。在这之前,他对司明何以会如此轻易认罪颇为不解,因为,靠法庭掌握的证据,根本奈何不了司明。现在他知道,司明正是想借审判时机把自己的思想广为宣传,同时他又牢牢把住底线,不承认行凶杀人。对此,法庭确实无可奈何,到目前为止,关于使人体自燃的方法——那一定是极高超的科学手段——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审判员们无奈地低声商量着,宣布休庭。司明平静大度地离开法庭,倒象是一位凯旋的英雄。审判庭内,仇恨满腔的死者家属们象是被恶梦魇住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离去。
尽管严格保密,玲玲的死讯——确切地说,是她即将到来的死讯——还是被传了出去。晚上,小冰和小玉来到吉家,一言不发,抱着玲玲失声痛哭,哭得撕心扯肺。玲玲爸妈也泪流满面,田间禾想劝止她俩,说了一句:
“你们不要这样——”
便哽住了。他扭转脸,抹去泪水。
只有玲玲没哭,也许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在女伴的拥抱下中,她淡漠地盯着远方,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至少我还没死呢。”
两个姑娘在田间禾的劝解下抽抽答答地走了,玲玲的母亲已接近崩溃,她不上班不做饭,总是傻呆呆地坐着,有时焦急地说:“不能等了,得想办法救玲玲——可是,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玲玲反倒劝妈妈,想开点,也许司明抓起来后已经没事了呢。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自我麻醉,从四个人的死亡看,使人自燃的“生死符”早就种入人体内,然后定时发作,现在,谁知道玲玲体内是否已种下生死符?谁知道小城内哪个人会是下一个牺牲者?10月12号!司明的笔记本上说玲玲原定于10月12号死亡,现在已超时半个多月了。
晚上,田间禾躺在沙发上,心中火烧火燎地发疼,他爱玲玲,愿以全部力量换救玲玲的生命,他有足够的金钱——但他就是一筹莫展!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绝望吗?有轻微的脚步声过来,是玲玲,她无声地拉田间禾起床,进了自己房间,紧紧抱住他躺到被窝里,用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情热中玲玲低声说:
“禾哥,我想和你……可是我怕……”
她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享受男人的爱,她想为爱人生儿育女。可是她怕自己体内的遗传病传给下一代,她怕婴儿降生前灾祸就会来临,使胎儿和她一样遭难,她不忍心这样。究竟她患的什么遗传病?司明对此缄口不言,但它一定是一种致命的疾病。田间禾无法劝慰,他用舌尖吮干了玲玲的泪水,然后两人拥抱着,在恐惧中入睡。
夜里,玲玲妈悄悄过来查看,看见两人相拥而睡,但她没有声张,悄悄离开。
司明教授被关押在县看守所的单人牢房,牢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旧椅子,墙角放着脸盆和便盆,但司明想,这恐怕是这里最高级的牢房了。他对此倒能随遇而安,每天除了吃饭及接受检查院的询问,其余时间都在床上瞑目打坐。即使在北京的寓所里,他实际也是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没有美食,没有娱乐,没有女人,没有亲近的朋友。他把人生的每一刻都贡献给科学女神了,所以,当他(还有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同仁)忽然大彻大悟并叛离科学时,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他这一生太忙碌了,所以,能有十几天的闲暇容他回味一下自己的一生,对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于这桩案子有什么后果,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门开了,狱警领进来三个人,前头的是玲玲妈,玲玲妈今天薄施脂粉,隐约还能看见当年校花的风采。后边是玲玲和田间禾。玲玲神色惨然,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娇艳,倒象是一株被泪水冲洗过的海棠。她挽着英俊儒雅的田间禾,默默地看着司明。司明从床上下来,微笑着说:
“怎么请你们坐呢,坐到床上吧。”
三个人默默地挤坐在床上,司明也在椅子上入坐,一时间似乎都无话可说。玲玲妈先开口,她苦楚地说:“司明,我今天是来求你的,也许年轻时我曾无意伤害过你?如果是真的,请你处罚我好了,我没有一点怨言——但不要把报复施到我孩子身上,看在过去相处的面子上,我求你答应我,好吗?”
司明苦笑道:“你这样说我很难过,看来你一直没了解我,玉彤,我一直很珍惜我们曾有过的交往,更喜欢玲玲,我几乎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可是——天意不可违呀!”
田间禾愤怒地说:“什么天意?玲玲究竟犯了什么错,触犯了天条,非要被残酷地被处死?司先生,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牺牲者,就让我充数吧。你把我烧死,放过玲玲吧。”
司明沉重地叹息着,没有答复。玲玲看着他,心中充满仇恨——但这仇恨似乎又没有落脚之处,很显然,司明杀人并不是因为邪恶的本性,而是基于他的信念,他要代上帝整顿这个世界。他对玲玲肯定很喜爱,但不能徇情取消对玲玲的判决。玲玲刻毒地说:"妈,禾哥,不要求他了。司伯伯这样坚持原则,高风亮节,我几乎都快爱上他了。妈,咱们走吧,趁着死神还没到,我想尽量享受剩下的时间呢。司伯伯再见,你千万不要心存怜悯改变主意,什么时候该下手——就请来吧。
她拉上妈妈和田间禾,摔门而去。一直在外监听的吉中海把三人送走,叹息着,匆匆赶到县公安局家属院。
县公安局的鲁局长正在吃晚饭,见吉中海进来,局长妻子陈桂花忙问:小吉来了,吃饭没?吉中海说没吃,本来就打算到这儿蹭饭的,桂花拿来一双筷子,说,你先吃,我再去炒个菜。
老鲁从洒柜里摸出半瓶剑南春,说这是前天老战友来喝剩下的,咱俩今晚把它解决了,吉中海说:行啊,一醉解千愁,老鲁把酒斟上,笑道:“喝,干嘛垂头丧气呀。”
吉中海把酒干了,冲动地说:“局长,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压力,死人一个接一个,一直抓不到凶手,总算逮住个嫌疑犯,法庭审判又进行不下去了,僵持了。现在,这么有名的大人物,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局长,这事儿都怪我,怪我把侦查工作做成了夹生饭。”
老鲁哼了一声:“胡说,你又没权签署逮捕证,怪你什么事,只能说咱们上司明的当了。他故意暴露自己,几乎是催逼着咱们把他抓起来。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知道。”
“那你说说看。”
桂花炒好一盘韭菜鸡蛋,又端来一碗米饭,然后坐在桌旁听着,吉中海边吃边说:“司明是一个狂人,他自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拯救人类,所以想借法庭审判把自己的观点向大众宣扬。你想嘛,还有什么比一件扑朔迷离的疑案更能激发大众的注意力呢。这是最好的免费宣传。但司明也很狡猾,他牢牢守住两条底线:第一,不暴露他的同伙;第二,不暴露使人自燃的方法。第二条是最关键的,找不到这个手段,法庭就对他无可奈何,只好无罪释放。白教授说……”
局长注意地问:“哪个白教授?”
“司明读博士时的导师,这次到北京我和他有过接触,关于使人体自燃的办法,我专门请教过他。白教授说,首先从理论上说,人体自燃是可能的,使人体自燃的手段一一如果确实有这种手段的话一一必然和纳米技术、基因技术有关,是两大技术的结合。但他说,至少据他所知,科技界目前没有人能掌握这个手段,它是略略超前于时代的、妙手偶得的发明。司明正是对这种超前性有充分的自信,才敢有意暴露自己来吸引大众的视线。他是在夸耀自己的智力,象猫玩老鼠一样玩弄法律一一反正你没有证据抓我嘛。”
鲁局长叹口气:“我也是这么分析的,我对他太低估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你捉到了真凶,至少可以让西柏百姓吃一颗定心丸。”
桂花插话:“老鲁,你可是官僚了,你说的吃定心丸是刚逮捕司明时的情形。现在风向已经变啦。这么长时间审不出司明的行凶手段,县城里谣言满天飞,说凡是到司明那里看过病做过检查的人,体内都种下了生死符;有人说不是所有人,是经司明检查出有遗传病的人才种下生死符,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一共是二十三人,都将在一年之内自燃。还有更邪乎的,说司明是邪教教主,他被捕后,邪教准备大举复仇,要在西柏县点上100个天灯!”
局长和吉中海唯有苦笑,吉中海说:“局长,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有一个走旁门左道的方法。”
“什么方法?说说看。”
“刚才我说过,我见过司明的导师白教授,那是位很正直、很有责任感的老知识份子。他对司明十分痛心,十分痛恨。他说司明讲的道理都不错,人类是应该慎重考虑科学干扰自然选择这个问题。但他说,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司明已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清醒的疯子,危险的疯子。白教授说,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凶魔伏法,早日结束西柏人的劫难。”
“用什么办法?”
吉中海苦笑道:“以下的内容我就要保密了,反正昨晚我和白教授初步商量了一种不走正路的方法。我想试一试,如果出什么漏子,完全由我个人负责,不能连累你。我今天只是来向你请事假的,私人事务的事假。”
老鲁沉吟片刻,让老伴取出了3000元现金:“给,拿上,处理你的私人事务去吧,我知道你手头不宽余。至于你和白教授商量出什么具体办法,不要瞒我。毕竟我的肩膀比你宽一些不是?”
吉中海摇摇头:“不,具体办法你就不要管了,我和白教授商量后才能确定。我今晚就去北京。”他朝厨房喊道:“嫂子,我走了,走前我想再去看看玲玲。”
玲玲不在家,她和田间禾一块儿出去散步了。吉中池感激地说多亏了小田,现在每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劝慰她,玲玲才能坚持下来。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司明,他到底是不是已经在玲玲身体内种下了生死符?妈的,司明对这一点一直坚不吐实。看来,他一定是已经种下了,可怜的玲玲啊。
他们夫妻二人神志都有些恍惚,语无论次。比较起来,吉中池尚能自持,玲玲妈则几乎已精神崩溃。听吉中海说他要进北京,玲玲妈恍恍惚惚地说:
“去北京?你不是去过一次了吗?……对了,你去吧,顺便把玲玲带上,她要到北京去当演员哩。”
吉中海看看兄弟,兄弟眼眶红了,赶紧扭过脸。屋里空气很沉闷,中海想安慰安慰他们,又难以措辞。在这桩实实在在的灾难(自燃)之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声音沉闷地和两人告别,临走又到外婆的小屋去了一趟。
外婆的变化更大,在20天内几乎老了10年,不过不是因为玲玲,家里一直把玲玲的事瞒着她。两个月后,即外婆咽气之后,家人才知道她是患了脑瘤,但因为那桩灾难已把全家人压垮了,所以他们忽略了老人的病情。当然,即使不忽略也于事无补,在外婆这个年纪,已经不可能为她动手术了。
外婆的白发几乎脱光,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她的眼神浑浊迷乱,常常痴痴呆呆地自语着。吉中海进屋时,她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半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外边的大槐树。她说:“吉相公,你来啦?……是三更时分哪,咔喳喳一个炸雷把树噼开了!……孩他爹,多亏我劝你吃斋念佛哇……”
吉中海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外婆过去言谈中半吐半藏的,说老外公年轻时干过亏心事,因此家里才遭雷击。吉中海想,此刻若顺着她的话意去探问,也许能问出这桩历史疑案。但看着老人枯稿惨白的神色,他不忍出口。
就让那件事永远埋在她心里好了。吉中海和外婆告别,转身出室。外婆没有应声,她的心智大概还在几十年前游荡着。吉中海已经把脚跨出屋门,忽然听见外婆声音凄历地低声喊:
“报应啊,天打雷噼,……38块光洋,一条人命……”吉中海不由战栗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几十年来埋在外婆心中的秘密了,原来外公年轻时害过人命。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经过枯了半边的槐树走出大门。
九、一半死亡
20天以后,法庭再次开庭,被告席上的司明还是那样从容大度,儒雅飘逸,不沾人间尘土,从他身上看不出牢狱生活的影响。旁听席上的听众,尤其是死者家属们还是仇恨地瞪着他,但他们的痛苦经过时间的磨耗,已经不那么锐利了,所以笼罩法庭的气氛,是一种多少带点麻木的平静。
控方耿律师今天的精神面貌显然与前几日不同,语调铿锵,发言咄咄逼人。他说:“被告从不放过机会,展示他的动机是无私的,纯洁的,光明正大的。他认为自己应当做上帝,代替上帝对人类进行自然淘汰。听众席上有一位吉玲玲,一个鲜花般可爱、天使般善良的姑娘,司明先生十分喜爱她,但这并不妨碍司明把她列到死亡大奖的名单上。因为司明是在代上帝行事,所以他要象阴司判官那样铁面无情。我说的对吗,司明先生?”
司明平静地说:“对。”
“那么我想问一句,你对自己做过遗传学检查吗?”
“做过。”
“什么时间?”
“八年以前。”
“检查结果呢?”
“我很遗憾地告诉控方律师,我没有遗传疾病,否则,我会立即自行了断的。”
“那么,你对自己的检查结果就那样自信?人类的基因是一部天地间至为深奥的无字天书,即使你是当今名列前茅的科学家,也不能全部窥知基因的秘密。牛顿说得好,如果科学象大海那样深广,你只不过是在沙滩上偶然捡到一只贝壳的孩子罢了。”
司明神态依然非常平静:“律师先生说得很对,我甚至还没捡到贝壳,只检到了一两颗色泽晶莹的石子。”
“那么,如果你本人的检查并不可靠,直率地说吧,如果你被检查出自己确实患有遗传病,你该怎么办?”
司明冷冷地说:“这个问题似乎不必回答了,我的信仰是无坚不摧的。”
“那么好吧,司明先生,十天前狱医曾为你抽了一管血,对吧。这管血送到北京,经你的导师白世渊先生仔细作了基因检查,发现你也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马萨尔遗传病,这种疾病一般在50岁左右发作,导致脑部产生空洞,智力丧失,发病率为百万分之一,是隐性遗传,即病人的孙辈的男性后代有50%几率患上此病。这儿是白教授签字的检测报告。请问被告,对这个消息你有什么想法?”
律师把检测结果给审判长,审判长皱着眉头说:“控方律师,法庭认为这个证据与案情并无直接关联……”
被告打断了审判长的话:“请问,我可以看看这份检查结果吗?我对它很感兴趣。”
审判长同意了。司明从法警手里接过检测报告,非常认真地阅读着,坐在前排的吉中海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心中虽然自信,也免不了少许忐忑。这个检测报告是白教授精心炮制的,他保证说,即使以司明的学认和智力也绝不会看出破绽。因为马萨尔症是科学界刚刚发现的遗传病,在这份报告中,白教授把马萨尔病的异常基因天衣无缝地嵌进司明本人的遗传序列中,白教授当时分析说:
“对这份报告,他有80%的可能是相信,因为,”他苦笑着说:“他相信我的人品,我是从无妄言的。但今天,我愿意为高尚的目的做一件卑鄙的事。司明这样的狂人不能留在世上了,他已成了祸害天下的撒旦!”
如果相信,他该怎么办?吉中海分析,按司明所具有的走火入魔式的信仰,他很可能使自己也自焚。监狱将严密地看守他,努力发现他使人体自燃的具体手段,然后制止他的自焚——即使来不及制止也并非坏事。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去算了,因为一旦法庭判他无罪释放……一想到这名狂热的杀人科学家会走出牢狱大门,吉中海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光明,但他觉得,为了高尚的目的去做一两件卑鄙的事,还是值得的。
司明仔细阅读着报告,陷入沉思中,对法庭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拒绝回答。法庭不得不匆匆结束了这场审判。
司明回到看守所后,吉中海和同事在监狱办公室里,一眼不眨地盯着墙角的屏幕。司明牢房里安了三个秘密摄像镜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中。但司明看来很平静,他要来了那份检测报告的副本,但没有再翻动它,一直躺在床上,瞑目沉思。
第二天早上,他向狱方提出,想见一见吉玲玲。吉中海欣喜地想,看来自己“不走正路”的法子快要奏效了。
听到司明要见玲玲的消息,玲玲妈兴奋欲狂,“玲玲有救了,他肯定是给玲玲去掉生死符,肯定是的!”
但玲玲仍未走出痛苦的麻木感,这些天来,在死亡恐惧的高强度蹂躏之下,玲玲迅速地改变了,变得宿命,变得成熟,变得冷峻。尽管她很想相信妈妈的安慰,但凭她的直觉,她不相信灾难会这么轻易地离去。田间禾陪玲玲来到看守所,他们在牢房门口停下来,田间禾默默握一握玲玲的手,目送她进屋。
司明正在桌上写着什么,他亲切地请玲玲坐下,非常奇怪,尽管玲玲对他恨之入骨,但对面相视时,玲玲仍觉出自己对他的敬重或敬畏。司明写完了,把那张纸叠好,微笑着说:
“玲玲,我想告诉你,我非常喜欢你,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纯洁的天使,是一件晶莹透明的水晶雕塑。说一句非常厚颜的话吧,如果不是当年和你母亲相恋过,我也许会不顾年龄的悬殊爱上你。但世上有些事是无奈的,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偌言,不能背叛自己的信仰。”
玲玲,门外的田间禾,还包括在监视屏幕前的吉中海,他们的心都猛地坠下去,司明的话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停了一会儿,玲玲疲倦地说:
“谢谢你,总算亲口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求求你,该来的就让它快来吧,这种等待甚至比烧死更折磨人。”
“玲玲……”
“我只问你一句:四个死者都接到了十万元死亡大奖,而我只收了禾哥的一份儿馈赠。这件事是你特意造成的,对不对?你是想以尽量委婉的方式通知我已中了死亡大奖,对吧。”
司明没有直接回答:“田间禾是一个好孩子,好好爱他,享受你的人生吧。”
玲玲以一种平静的刻薄说:“那么我一定尽快花够我的十万元,花完了,我立即通知你,你就可以行刑了。司伯伯,多谢你的苦心,要是你没有别的话,我就走了。”
“再见。”
这次谈话司明是最接近于承认“科学杀人”的一次。
在第二天的法庭审判中,司明非常痛快地承认:
“我想告诉法庭,也想通过审判厅内的记者告诉公众:不错,我是一个反科学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的非正式名称叫‘弥赛亚’,即基督教传说中救世主的名字。科学太强大了,它正推着人类一步步走向被自然淘汰的末路,这个结局几乎是不可逆转的。即使有少数最高瞻远瞩的人看到了前边的悬崖,他们的叫声也几乎不可能惊醒其他人。所以,与其坐而论道,不如从现在起就实干,我们几个志同道合者愿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多少恢复一点被科学破坏的大自然的秩序,上帝的秩序。”
控方律师诘问:“也就是说去杀人?用这种血淋淋的、非常残忍的非常不人道的办法去恢复上帝的秩序?”
司明痛痛快快地承认:“你说得不错。人道主义——这是很好的玩艺儿,可惜它阻断了自然选择规律在人类中的运行,造成人类体质的无可逆转的退化。它是一剂味道醇香的慢性毒药,是引人上瘾不能自拔的毒品。它与自然选择的机理是背道而驰的。在我们这个组织里,人道主义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比如说——颁给死者的10万大奖。”
控方律师说:“很好,司先生最终向大家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审判员和听众所们可参观里面是什么东西:是疯狂和残忍,是淋淋鲜血,是厚颜无耻的诡辩。司先生的导师白世渊先生说,司明所阐述的思想有一定合理性,但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司明平静地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志在高山,有人志在流水。是非功过留给历史来评价吧。我愿做21世纪的布鲁诺或谭嗣同,以自己的血来激醒麻木的世人。”
他转过身,在听众席上找到了玲玲,玲玲父母和田间禾,一波真诚的微笑从他唇边漾起。他大声说:“玲玲,玲玲爸妈,小田,再见吧,你们要努力享受人生的乐趣呀,人生百年,死亡是必然的归宿。我的责任已经尽到,我该下场了!”
他的声音苍凉豪迈,乐观而自信。厅内的人都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事件,后排几名记者站起身紧张地抢拍。审判长示意被告身边的法警要提防被告的异常行为。这时,玲玲突然感到一阵冲动,她从座位上跳起来,向司明奔去,但被法警挡住了。司明微笑着闭上眼睛,象老僧入定一样,变成一具凝固的石像。然后,他的身躯内突然爆发出一团强光!正捉着被告手臂的法警尖叫一声,象火烙一样缩回双手。迅速产生的高热使那团空气发生畸变,变成一团摇曳不定的透镜。接着,火焰从司明足部升起。
法庭乱做一团,女人们叫着向外逃跑,被告身旁的法警用手臂遮住眼睛,审判员目瞪口呆,拦着玲玲的法警也愣住了,玲玲从他腋下钻过去,奔向司明。
她看到司明的眼睛睁着,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在含笑向自己致意。他足下的天火或阴火极迅速地向上蔓延,很快越过腰部。火焰之波掠过后,下身已变成焦黑的骨架。忽然——自燃停止了,不知何故停止了,司明上半身基本完好,随之上半身的重量压垮了烧酥的腿骨,扑通一声,司明“坐”在地板上,折裂的腿骨滚在一旁。吉中海的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紧张得几乎窒息。显然,司明的自燃是主动的,他用某种不为人知的办法点燃了自己,但自燃的突然中断显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司明的头脑还保持着清醒,他在瞬间明白了真相。这时,真正的恐惧才从他眼中闪现。半截身体斜靠在被告席的桌脚上,他仰望着面前的玲玲,喃喃地说:
“不要让我这样……快杀了我……”
玲玲望着这半截身体,热泪滚滚涌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自己对司明是恨,是怜悯,还是……爱恋。她俯身吻吻司明的嘴唇,用很低的声音柔声说:
“我听你的话,你走吧。”
她忽然从身边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她早已备好,打算在法庭上复仇的。但她没料到,这把刀的最终用处是帮司明完成心愿。她用左手揽住司明的后背,在法警还未做出反应前,异常敏捷地将利刃贯入司明的心脏。
血液顺着利刃喷射出来,溅在玲玲的胸前。也可能是自燃的影响,喷出的血色已经发黑,这使场面变得更加恐怖。司明的脸抽搐一下,随之安然地闭上眼睛。玲玲直起身,凄然望着审判员,掠了掠头发。直到这时,惊魂稍定的法警们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玲玲的双臂。
十、尾声
司明的死讯很快传遍西柏县城,小城顿时一片欢腾。尽管危险并未真正消除——谁知道那个凶魔已在多少人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谁知道这些生死符什么时候发作?但既然凶魔已死,小城百姓宁可相信,噩梦已随他而去了。
只有鲁局长和吉中海他们处于哭笑不得的境地。凶魔已经伏法,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司明什么时候在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这种生死符是药物,还是其它手段?他是如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燃的时刻?要知道,司明被捕后,每天24小时,他一直处于最严密的监视之下,但监视者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动作。他们检查了几天的录像带,仍是毫无头绪。
老百姓们不管这些。他们兴高采烈,狂饮达旦。凶魔已经死了,是谁杀死了凶魔?是玲玲,是年仅18岁的天使般的玲玲。所以,小城人把玲玲当成了小城的救星,当成了圣女贞德,盗盒的红线女,杀蛇的李寄。这位女英雄现在在哪儿?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关着哩。于是,愤怒地百姓把看守所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喊着:“快放了玲玲!马上释放吉玲玲!”
县公检法三大家的头头忙聚到一起商议,他们不敢忤犯百姓的意愿,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关押吉玲玲。她为百姓除了一害,杀死了那个残害西柏的凶魔,让公检法的头头们长舒一口气,这样的功臣怎么能关起来呢。自然,从严格意义上讲,玲玲是一个杀人犯一一司明只能算是一个杀人嫌疑犯,而吉玲玲却是证据确凿的杀人犯,因为,在法庭上,她当着睽睽众目把匕首插入司明胸膛时,那个半截家伙还活着,从法律意义上说还是一个活人。当然法律也是可以伸缩的,公检法的头头们很快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在玲玲动手前,司明已经以自燃的方式自杀了(这是有目共睹的),吉玲玲只是把死人又杀了一次,因此,她不是杀人犯。
两天后,玲玲出狱。她没有想到迎接自已的是这么一个场面。数千名及至上万小城百姓自愿地等候在看守所旁,把这条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手里拿着鲜花,那架势就象是迎候外宾。看到玲玲出来,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人们高声喊着:吉玲玲!吉玲玲!吉玲玲!
田间禾站在最前边,他冲过去,把玲玲整个揽在怀中,泪水刷刷地淌下来,浇到玲玲的肩上。可是,田间禾的心很快凉了,因为,他怀中抱着的是一具冰凉僵硬的身体,它已被冥河之水浸透了,透着凛人的寒意,玲玲的表情漠然,目光空洞,步履僵硬。她已不是那个花苞似的少女了。在这一瞬间,田间禾清楚地预知了玲玲的命运。
田间禾忍着泪,忍着悲凄,匆匆对玲玲说,快回家吧,老外婆快咽气了。她在强撑着,想见你一面。他拉着玲玲上了早已备好的富康车,艰难地挤过狂热的人群,匆匆赶回家中。但是晚了,老外婆在10分钟前刚刚咽气。玲玲妈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悲痛主要不是因为老外婆的死——那已是人们静候多时的必然结局了——而是因为老外婆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刚才,老外婆回光返照,睁开眼睛说:
“玲玲还没回来?我等不得了,我先去了。”
说完就合上了眼睛。玲玲妈心中一凛,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不吉利了!她说等不及玲玲,先去了,难道玲玲会随后……她看见女儿进屋,便一把抓住她揽到怀里,昏天黑地地哭起来。玲玲从妈妈怀里挣脱,到老外婆的床前俯下身,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
“老外婆,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又是这句不吉利话!玲玲妈重又嚎啕大哭起来。
玲玲变了,变得十分陌生。她终日沉默寡言,没有笑容,偶然说话,声音也沉闷干涩,没有了往日的水灵。她不再象过去那样跳跳蹦蹦,浑身有用不完的活力,而是行动迟缓拘谨,浑身包裹着一层不祥的外壳。她的亲人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她每天都认真地佩戴着黑纱,只有田间禾心里明白,她的黑纱不光是为老外婆,同样也是为司明佩戴的。那天,她赶到殡仪馆,以家属的名义领回了司明的骨灰,然后非常客气地说:
“禾哥,我想把司先生的骨灰洒到他的故乡,你能陪我去吗?”
田间禾忍着心头的痛楚答应了,他开着自己那辆富康,行驶百里赶到北阳,找到司明的故居。司明的父母已经去世,这儿住的是陌生的人家。故居前有一条小河,玲玲把骨灰一捧一捧细心地洒在河水里。看她的行事,很象是司明的未亡人。田间禾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冷,过去那个快乐天使呢?没有了,永远消失了。他恨恨地想,虽然恶魔已死,但他的魔法还在,还在冥冥中支配着玲玲年轻的身体。他已吸干了玲玲的青春、活力、激情和欢乐!
从北阳返回,一路上两人几乎无话,这种气氛过去从未有过。
第二天晚上,玲玲全家,还有田间禾和吉中海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团圆饭,按大伙儿私下的商量,准备在饭桌上安排玲玲的今后。吃饭中,田间禾小心地探问玲玲今后作何打算。最好能跟他一块儿回到广州,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玲玲直截了当地说:
“不,我要回北京。”
玲玲妈问:“你到北京干什么?人生地不熟。”
“我要为司明报仇!”
人们都瞠目结舌!玲玲妈惊怒地问:“你……你……”
“我要为司明报仇!这两天,我听说司明并没患遗传病,是那个姓白的老东西骗了他。不错,司明是个恶魔,我对他恨之入骨,但他恶得光明磊落,不能让他受小人之害!”
吉中海怒极反笑,他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没对任何人说过,玲玲更不知道,所以,“小人”并不是骂他。但玲玲这种病态的仇恨仍使他寒心,司明是什么东西?一个连害四命的冷血杀手,没准儿玲玲体内还有他埋下的生死符哩,而玲玲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为这个凶魔报仇!吉中海觉得,玲玲已深陷在司明的魔法中,变成了一个心境阴暗的小巫婆。他冷笑道:“好啊好啊,去干吧,为这个君子去向小人报仇吧。兄弟,拿酒来,为我有这么一个侠胆义肝的侄女干杯!”
吉中池看出哥哥的异常,迟疑着不愿去拿酒,吉中海干脆自己去酒柜拎来一瓶卧龙玉液,一只酒杯,也不谦让别人,自斟自饮起来。等玲玲妈终于夺走他的杯子,他早已酩酊大醉了。
晚饭后玲玲要出去向小冰小玉告别,田间禾陪她去了。他们走后,吉中池困惑地问:“哥,你是咋啦?我觉着你今晚不对劲儿。”吉中海哈哈大笑:“咋啦?玲玲骂的那个小人就是我!是我想的主意,是我与白教授一起逼司明走上死路的,要不,法律也拿他无奈,不知道他还要害死多少人哩。好,现在我的侄女儿反倒要为他报仇!”
玲玲爸妈难过地说:“哥,对不住你……”
“别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我心里难受!我比你们还心疼,一个冰清玉洁的好闺女,硬是被司明的魔法迷住了,他死了还要害人!死了还害人!凶魂不死!”
他推开弟弟和弟媳的挽扶,摇摇晃晃回公安局了。
三天之后,玲玲和田间禾到了北京,找到了白教授。田间禾不忍心批评她的乖张,更不放心她一人去胡闹,所以坚决跟她一起来了。玲玲冷冷地盯着满头银发的白教授,直截了当地问:
“是你用小人伎俩害死了你的学生?”
白教授很有涵养,平静地说:“你是指那份假报告?没错,是我干的。司明曾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但我作梦也想不到,他会走火入魔,疯狂到杀人害命!他已成了为害社会的冷血杀手。所以,能为除掉他出一点力,是我感到欣慰的事。怎么,同样是被害人的吉玲玲小姐反倒要向我复仇吗?”
吉玲玲不说话,盯着他,目光十分歹毒,田间禾担心地看着她,时刻做好应变的准备。昨晚,他已借着耳鬓厢磨的时机,检查出玲玲并没带凶器。那么,她是打算怎么为司明报仇?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捉摸啊。
白教授继续说:“不过说句实在话,‘诛杀元凶’的荣誉落不到我身上。我不是想在你面前洗刷,我说的是事实。我准备的那份基因报告是无可挑剔的,它可以骗过所有外行和内行,唯独骗不过司明。因为我相信,以司明的智力,即使面对一个毫无破绽的基因报告,他也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他这么痛快地自行了断,一定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玲玲逼问。
“我不敢肯定,因为他的行事准则大异常人,也许他是想以身殉法,所谓以鲜血激醒群众的蒙味;也许是为了解脱一一他在为信念杀人,但杀人终究不是他的本性。这样,他就能以自己的死亡来卸下杀你的责任。当然,”白教授看看玲玲,隐晦地说:“也可能是另一种原因,他是以自己的陪葬来向你伏罪。”
他的话其实够明白了,那就是说,司明已把生死符种到了玲玲体内,她的死亡并没有被豁免。田间禾面色苍白,不敢看玲玲的眼睛。玲玲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田间禾领玲玲到邻近一家粤菜酒家,要了一瓶茅台。玲玲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立即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嗽平定后,她让田间禾再斟上一杯。
“禾哥,恐怕这是我们的诀别酒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我打心眼里爱你敬你。但咱俩恐怕没办法白头到老了。禾哥,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好象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个生死符在卡卡地走动,不知道死神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也可能是10年后,也可能是明天,或是5分钟后。而且,是那么一种死法……”她打了一个寒颤,缄口不语。
田间禾心痛地看着她,真不忍心离开她。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两个人已经分道扬镳了。司明留下的魔法已种入她的心中,永远无法取出。他所喜欢的那个心地单纯、快乐善良的姑娘实际已经死了。田间禾叹息着,同玲玲碰了杯:
“玲玲,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比爱人更亲密的朋友,如果你需要,一个电话我就会从千里之路赶来。你答应我,好吗?”
玲玲莞尔一笑,答应了。
他们相互拥抱着,度过了没有情欲的一晚。第二天,田间禾要送玲玲回西柏,玲玲执意不让。但这时,西柏公安局的电话追到田间禾的手机上了。原来在检查司明的遗物时发现了司明的遗嘱,是他在看守所写的。遗言中说,一旦他有什么不测,他把在北京的房屋、产业全部留给北阳市西柏县的吉玲玲。
玲玲妈的电话也随之打来:“不要,玲玲千万不能要!万贯家产咱也不能沾边,他的东西都沾着邪气,沾着它,一辈子都脱不了噩运!”
玲玲关了电话,久久沉默,然后,她凄然说:“不沾他的东西,我就没有噩运了吗?不,我要,我要继承他的遗产。”
田间禾离开了郑州办事处,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半个月后,他从广州赶来看望玲玲。他发现,玲玲已在司明的住宅里牢牢扎根,心境举止已与这座屋子浑然成为一体。屋子丝毫没变,嵌有天地二字的黑白太极图高悬在客厅中央,静静地俯瞰着苍生,透着一股巫气。玲玲黑亮的长发挽在头上,松松地打成一个髻。从她的打扮和心境来看,她已经在半个月内跨出少女阶段,变成一个少妇了。
或者说,是司明的未亡人。
玲玲很高兴他的来访,忙不迭的去厨房整治菜肴。田间禾赶去帮忙,他问玲玲今后作何打算,玲玲不在意地说:
“什么打算也没有,司先生留的财产足够我花一辈子了,我想永远呆在这儿,陪着他的遗物,把他留下的书全部读完,也许那时我会懂得他的思想。”
她说得十分轻松,但田间禾却觉得心里发冷。那个死者仍在紧紧缠绕着玲玲,看来她终生难以脱身了。吃饭中田间禾说:知道司明把遗产留给玲玲后,他放心了,因为这说明(田间禾小心地说)“他很可能并没在你体内种下生死符。”司明是在决定自杀后写的遗嘱,既是这样,司明大概不会让玲玲死了。田间禾生怕这句话会引起玲玲的悲伤,谁知玲玲浑不在意。她不经意地说:“可能吧,反正我已习惯了,我几乎已把这件事给忘了。对了,禾哥,今晚住哪儿?你留在这儿吧,这么大的房间,你用不着睡沙发了。”
田间禾觉得心中发苦。在玲玲家的沙发上和她的小闺屋里,两人度过了令人难忘的十几个日夜。虽说两人没越过那条界限,但情热之中也曾有过裸体相拥。不过,田间禾十分清楚,在这间属于司明的屋子里,绝不会有过去的肌肤相亲了。
他不愿留下,饭后他就客气地告别。
送走禾哥,玲玲一个人在屋内徜徉。满屋的书,满屋的光盘,那上边尽是佶屈聱牙、难以卒读的东西,就象是上帝的符咒。但玲玲发下海誓,一定要强迫自己读下去,一定要读懂司明留下的所有书籍,那时,她才能和司明在同一层面上对话。夜里,她揉着困涩的双眼上床,作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回那个天真活泼、单纯快乐的小女孩儿,赤着双脚在书柜前认真查看。司伯伯就在这儿,在她头顶上方,在冥冥中慈爱地看着她。她问:司伯伯,你要杀死我,那么到底我有什么遗传病?司明平静地说,你有BRCAI基因,它将使你在40岁前患上乳腺癌。很奇怪,这个判决在玲玲心中没有激起一丝儿涟漪。她接着天真地问:司伯伯,你有这么多书啊,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呢,你能给我指出一条捷径吗?高高在上的司伯伯叹息着,傻孩子,你干吗要读懂它?其实我也不懂。我曾自以为懂了,实际上根本没懂。上帝的天书是无限的,无限的东西你怎么可能在有限的人生中读懂呢。其实,不懂也是一种幸福,真把它读懂了,人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那是什么?她不解地问。司伯伯说:是一部基因机器,是自然选择这部绞肉机中暂时存活的一部基因机器。
即使在梦中,玲玲还在做着推理,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景,因为司明说的话绝不是她自己能在梦中想出来的。她想,验证是否是梦景,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问一问生死符的事。因为梦景是不会对未知事物给出明晰答案的。她问:
“司伯伯,你在我体内种下生死符了吗?你尽管告诉我,我早就习惯了,早就不怕了,我只想知道它在什么时候发作。”她透过虚空看到了司伯伯的疚悔神色,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声说:玲玲,对不起。玲玲莞尔一笑:“伯伯,干嘛老说对不起呢,我已经不怪你啦。但我想请你告诉我实情。”
司伯伯不说话,他的目光穿透生死之界,盯着玲玲的脚下。玲玲心有所悟,低下头去,一团青色透明的火焰正从涌泉穴处升起,沿着小腿上的血脉经络迅速向上蔓延……
她从睡梦中疼醒,急忙抱着双脚观看。她看到的仍是一双洁白的玉足,肤色红中透白,没有任何异常。但足部有强烈的疼痛感,她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碎开。
丁铃铃!急骤的电话声,她跳下床(似乎能感到双足被烧灼后的疼痛)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是妈妈焦灼的声音:
“玲玲,你好吗?你没事吧。”
“没事,妈妈,我很好,你怎么啦?”
“死亡大奖,西柏县又有人接到了死亡大奖的通知!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