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殷切地看着剑鸣。剑鸣不愿谈这个话题,不愿撕开刚刚结疤的伤口,但他却不过老柴的诚意。老柴是个好人,心地良善,为人宽厚,他不想让他失望。剑鸣思索一会儿,说:
“我试试吧。”他在河床上捡了十几粒石子,在卧牛石上摆出一个字,“这是什么?”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现在我去掉几粒白石子,换成黑石子,它的含意变了吗?”
老柴嘿嘿笑着:“没变。那跟颜色没关嘛。”
“现在我拿掉几粒石子,含意变了吗?”
“缺了点笔划,还能看出是个‘柴’字。”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认真看着:“勉强还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摇摇头:“不行啦,缺笔划太多,看不出来了。”
剑鸣总结道:“这就对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一种新的意义,超过了‘死’石子的本身。而且它和石子的大小、颜色等性质无关,只和排列模式有关。人造生命也是这样,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质的局限。我不知道说清了没有。”
老柴不转眼地盯着缺笔少划的柴字,忽然大彻大悟:“对,魔式!魔式!这就像过去道士画符咒一样,只要按一定的魔式画出来,就有魔力啦,有法术啦。老辈人说,苍颉造字,鬼神都吓哭了。为啥?就是横竖撇捺拼起来,就成了魔式。”他喜孜孜地说,“剑鸣兄弟,多亏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给弄清了。”
剑鸣暗暗苦笑,这就算懂了?他没想到自己说的“模式”被偷换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块儿。但往深处想,他也释然了。尽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识基础上理解这件事,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承认了基本的一点:复杂的缔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质高一层面的东西。他微笑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的脑瓜很灵光。”
老柴乐哈哈地走了。
剑鸣仍坐在卧牛石上不动。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在这条从南召猿人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顿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盗火II”计划。他们当然要努力完成这个计划,但这里已没有了报复的欲望,没有了多日以来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愤懑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类人身份。自然人和类人都是因同一种缔合模式而超越物质的生命体,两者之间被错误地划了一道界限,现在他们要把它抹平。如此而已。
将近中午十二点时,他离开山溪回家,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德刚的电话:
“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家赶。”
他被巨大的喜悦漫住了。一切顺利,德刚是好样的!
下午三点,他听到了汽车声,德刚急急走进院子,两人在门口拥抱在一起。“成功了?”他问。德刚兴奋地说:“依我看是成功了。各个步骤进行得很顺利,指令发到激光钳那儿后没被察觉,至少在我离开2号前没有被察觉。”
“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对。”
他们准备在三天后去购买一名刚出厂的类人婴儿,放这儿抚养,两个月后确认其具有自然指纹。那时,这种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该是数以万计了!他们将把消息捅给新闻界,然后笑看那道堤防的溃散。两人笑着击掌:
“成功在望!”
“成功了!”
剑鸣说,你还没有吃饭吧,你休息,我准备午饭。老柴的酒柜里有一瓶郎酒,咱们用它小小庆祝一下。少顷,他把午饭准备好,德刚已把郎酒斟在两个茶碗里,清澈的酒液在轻轻荡漾。
那时他们都没料到,电脑霍尔,这个修炼成仙的家伙,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在2号工厂里,生产线已经停止,但哺育室里却分外拥挤。自霍尔发现那个外来指令后,安倍德卡尔就下令停止生产,但他却不敢下令销毁这批不合格的婴儿——一千三百名婴儿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这么重的负担。于是他采取了拖延的办法,他命令把这一千三百名婴儿全存放在哺育室里哺养,不许送出2号,以便两个月后确认他们是否真有指纹。霍尔温和地指出:
“不需验证,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肯定具有自然指纹。”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霍尔尽管进化出了自我意识,但他对人类一些微妙的想法还是不能理解。他叹口气说:
“霍尔,照我的决定执行吧。”
安倍德卡尔对世界政府的报告:
"2125年11月10日,2号工厂的计算机系统遭到一次计划周详、构想巧妙的入侵。尽管安全系统很快发现了外来指令并中止执行,但在这段时间内,已生产了一千三百名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作为2号工厂的总监,我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谨此提出辞呈,请批准。
一千三百名婴儿是早产儿,其指纹尚未显现(这正是这项阴谋的高明之处),现在他们全部被锁闭在2号哺育室里,以便在两个月后确认其是否真的具有自然指纹。当然,这一点已几乎没有疑问了。
对这一千三百名婴儿的处理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按照现行法律和2号工厂的规定,对他们应全部就地销毁,但是恕我直言,现在社会上有关类人的风向已在悄悄改变,一千三百名婴儿若同时销毁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超过社会心理承受能力。但把他们全部投入社会,也会引起连锁反应。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究竟如何处理,请世界政府早日决断。
在新的工厂总监到任之前,我将以待罪之身暂时负责2号的管理事务。"
把辞职书交上后,安倍德卡尔忽然觉得异常轻松。自担任2号总监以来,他常常有一个感觉,就是他的人格被撕裂着。对社会上奉行的类人政策,他总是惴惴不安。社会精英意识认为,类人是比人类低级的种族,但是,想想二百年前的美国吧,那时一位“睿智的”大法官曾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应包括在内。可是后来科学家证明,所有人类都起源于非洲。如果硬要在人类种族中划出区别的话,黑人的地位应该高一些——他们是人类的嫡长子呢。类人和人类的区别不也相同吗?
他出身于印度贱民。在种族隔离最严重的时代,贱民如果走路时不小心让自己的影子落到高等级种姓(婆罗门、刹蒂利、吠舍、首陀罗)身上,就是犯罪。印度种姓制度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种族主义制度,三千五百年前,白皮肤的雅利安人从中亚和高加索进入印度次大陆,征服了黑皮肤的土著民族,开始推行种姓制度。直到二十一世纪中期,还有不少印度政治家为它辩护呢。安倍德卡尔一个曾叔祖就是因为爱上一个婆罗门姑娘被烧死,所以,他对类人抱着天然的同情。
2号的停产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动荡,虽然1号、3号开足马力生产,也不能弥补2号损失的生产能力,于是类人婴儿的价格开始直线上涨。在世界政府的压力下,2号在仔细剔除了外来指令之后,迅速恢复了生产。
2号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除了一千三百名滞留在厂内的婴儿。
丹丹这些天来异常忙碌,也异常兴奋。为了照顾额外的一千三百名婴儿,2号的职员们都得轮流去哺育室值班,但丹丹对此没一点儿抱怨。想想看,那是些多么可爱的小家伙!他们的眼珠清澈透明,长长的睫毛扑扑闪闪,脸上常漾出一波模模煳煳的笑容,这笑容能让你的心醉透。每天一上班,丹丹就以最快速度处理好本职工作,随之就急急跑到哺育室去,与婴儿们待在一块儿。
这些婴儿确实非常漂亮,漂亮得近乎完美,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不久,丹丹就认准了一个女婴作为“自己的”孩子,她的编号是KQ40345号,丹丹私下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可可”。每天在哺育室做完日常工作后,她就泡在可可床边逗她玩耍,这种厚此薄彼的态度是保育员之大忌,但她毕竟是客串的,临时的,其他保育员看见后都一笑置之。
这天她走进哺育室,在婴儿的嘈杂声中一下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哭声,是可可在哭!她急忙跑过去,果然是可可在哭,哭声很响亮,但并不悲痛。她抱起可可,原来是拉屎了,金黄色的软便堆在尿布上,她为可可揩了屁股,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可可触到了她的胸脯,努着小嘴四处寻找奶头。麻酥酥的电击感顺着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脸红了,心头怦怦跳动。周围没人注意,她迅速撩起衣服,拨开乳罩,把乳头塞到可可嘴里。可可立即起劲地吮吸着,更强烈的麻酥感向体内电射,腋下一根神经有发困发胀的快感。
这种麻酥感让她呆住了。可可吮吸不到奶水,生气地吐出来,以哭声表示抗议,不过她的哭声仍然没有多少悲痛的成分,两只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丹丹,嘴角挂着笑意,似乎已经能认人了。正是从这一瞬间起,丹丹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编号KQ40345号的女婴弄到手,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
“丹丹,发什么呆?”有人在她身后说,是安倍德卡尔总监。丹丹的面孔刷地红到了耳后——她以为总监看到她偷偷哺乳了。总监看到了她的极度窘迫,感到奇怪,但没有深究。这些天,安倍德卡尔心烦意乱,一门心思都在这一千三百名具有指纹的婴儿身上。他对丹丹说:
“你回办公室,下午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要进驻2号,你把有关事宜准备一下。”
丹丹猜到总监没发现自己的小鬼祟,红潮慢慢退了。她说:“总监,我要购买这个女婴,编号是KQ40345。”
安倍德卡尔淡淡地说:“类人婴儿都是一样的。”
“不,我就要这一个。我要事先办妥购买手续,等着她出厂。”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她能否出厂还是未知数哩,不过他没有打击丹丹的兴致。他扳过可可的小手指,掏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着,这几天他一直随身带着放大镜,随时观察婴儿的手指。忽然他浑身一震,又继续观察一会儿。丹丹担心地看着他,最后,安倍德卡尔抬起头,没有看丹丹的眼睛,沉重地说:“指纹已经显出来了,这是一千三百名婴儿中第一个显出指纹的。”
丹丹的脸刷地白了,这些婴儿将长出指纹,这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指纹真的显现出来仍使人感到震惊。作为2号工厂总监的秘书,她当然知道有指纹婴儿应该如何处置,但这两个月她有意无意地忘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这两个月的共处,如果关于这些婴儿的处置命令只是以书面和电子形式向上面通报,她也许会漠然地等待总监签下“销毁”的命令,再传达给有关人员去执行,但现在她不能袖手旁观了。她激烈地说: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不能销毁她!”
安倍德卡尔平静地说:“我不会下令销毁她们的,我正是为此递了辞呈。但他们的命运如何,我无法控制。”
丹丹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销毁她!”
安倍德卡尔看着她,感慨地想:女人哪,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就像丹丹,她一向温顺可爱,没有什么主见,可是一旦母性被激发,她在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只凶猛的斗鸡。他替自己的继任者担心,一千三百个有指纹的婴儿,再加上丹丹这样的因素,处理起来会格外困难。他含煳地说:
“再说吧。丹丹,快回去做准备吧。”
二十一世纪最豪华的商业场所是类人交易中心。因为,类人这种商品——无论你的政治见解如何——要比金银珠宝、高档电器更为贵重。类人交易中心的厅堂巍峨高大,屋顶是透光极佳的水晶玻璃,阳光倾泻进来,各种攀缘植物(紫藤,凌霄花)从四周向天花板中央汇集,浓绿的叶子把阳光染成绿色。柚木地板富有弹性。这是天然柚木,在这个人造生物交易的场所,反倒对各种天然物品更加偏爱,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吧。
漂亮的暗花玻璃屏风把大厅分割成一个个洽谈室。2125年11月13日,即2号工厂停产两天以后,三号交易室的大江贞子姐接待了两名顾客。是两个年轻男人,三十岁左右,一位身高在1?郾90米上下,面容英俊;另一位个子稍低,无疑也曾是一位英俊小生,但脸上两道伤疤破坏了他的俊美。两人的关系显然十分亲密,目光相契,所以大江贞子小姐私下忖度着,他们大概是一对同性恋伙伴。
贞子小姐满面笑容地请他们坐下:“欢迎二位光临。二位想要什么样的类人,是成人,还是儿童?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什么样的相貌类型?我们都可以满足。”
高个子看看同伴,简短地说:“我们想要一个婴儿,男婴女婴均可。但……还是要一个女婴吧。”
贞子对自己的忖度更加相信了几分,这对同性恋伙伴是想认一个养女,组成一个家庭。当然法律上不允许类人具有自然人身份,但实际上,这种类人养子已成了普遍的社会现象,世界政府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她说:
“当然可以。有什么具体要求?想要黄种人、白人、黑人还是混血型?”
“混血型吧。我们有一个要求,”他又看看同伴,“我们想要一个最近出厂的,最早不能超过大前天,即11月10日。”
贞子温和地反驳:“为什么?类人婴儿又不是面包,放两天就不新鲜了。”
“你就把这当作我们的奇特癖好吧,但这个要求一定要满足。”
贞子沉吟一会儿:“2号工厂的生产线从大前天起就停产了。”
她看见两人的脸色变了:“为什么停产?”个子较低的顾客问。
“听说是计算机出了严重故障,到今天还没有排除。不过没关系,可以为你们订购1号和3号工厂的产品,只是交货时间稍微拖后一两天。”
高个子说:“我们更偏爱2号工厂的。这样吧,等2号恢复生产我们再来。估计要有几天?”
“不知道,据说要持续一段时间。你们想等2号恢复生产再买也好,这些天,由于2号停产,类人的价格居高不下。等2号复产后价格肯定会回落。”
“谢谢。我们等等再来。”
“好的,二位可否先留下电话?一旦2号恢复生产,我即刻通知你们。”
高个子含煳地说:“我们正出外旅行,电话不必留了,我们会与你联系的。再见。”
两人匆匆离开交易中心,回到车上,一时无语。奥迪车一直没有熄火,发动机以怠速运转着,车身微微颤动。车窗外的人流舒缓地流淌着,不少人走进类人交易中心。一个警察朝他们走过来,两人都有点紧张,但那个警察只是远远朝车内看一下,又平静地走开了。少顷,德刚说:
“2号停产。修改指纹的指令肯定被发现了。”
剑鸣说:“我们还是低估了2号的安全系统——其实一直没低估,但你进2号以后那样顺利,让咱们过于乐观了。”
“怎么办?”
“先回去吧,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好吧。”
两人驾车返回山中住处,一路上气氛比较沉闷。一两次失败是正常的,问题是,2号被惊动之后,再要想混进去就不大可能了。奥迪把城市甩到身后,进入了山区,哗哗地驶过漫水桥,德刚回头对剑鸣说:
“这次被2号发觉,相信警方很快会盯上咱们的,我想咱俩暂时分手,万一被逮住,我一人把责任担起来。”他诚恳地说,“这不是耍英雄,咱俩毕竟身份不一样,你身上没担待。”
剑鸣摇摇头:“不必。按照法律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即使有危险我也没工夫考虑。咱们还是拧成一股绳,赶紧把要做的事做完。”
德刚低声说:“好吧,我不再劝你了。”
淡紫色的远山逐渐变成轮廓分明的近景,一群麻雀冲上天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盈曼妙,就像是一首乐曲。山村的炊烟升起来,直直向上,突然又被风吹倒,弥散于空中。他们把车驶入矿区,今天这里很安静,屋外没有一个闲人,可惜他们没停下来想一想这么安静的原因。
剑鸣打开门,吃惊地发现屋里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背影很熟悉,很亲切。是谁?
剑鸣没有停下步子。那人回过头,是高郭东昌!刹那间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又重现了飞艇爆炸时那团白光,白光是从如仪的怀里爆发的。他立即掏出如仪留给他的那支掌中宝,但已经晚了,高局长黑洞洞的枪口已指着他们:
“不要莽撞,宇何剑鸣。把枪放下,放下。”
内间屋里出来两名便衣,面无表情,枪口对着他们两人。剑鸣怒火满腔,他想在死前把一梭子子弹贯入高局长的胸膛……但他最终把枪扔到地上。德刚在他身后,他不能把德刚的命也赔上。
高局长使了一个眼神,一名便衣走上前拾起手枪,对他俩搜了身,没有找到武器,把两人的手机搜走了,然后两名便衣悄悄退回去。高局长也收起枪,喑哑地说:
“这就对了,理智一些。坐下吧,今天我只想和你们谈谈心。”
德刚对剑鸣点点头,先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行啊,谈谈心。我知道局长一向很理智,在下令炸毁那艘飞艇时就非常理智。”
剑鸣也坐下了,高局长痛快地承认:“对,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我想让宇何剑鸣回答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类人,我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剑鸣仇恨地瞪着他,不作回答,但在心里他承认局长这句话是对的。局长一向待他很好——刚才他的背影还让剑鸣感到亲切呢,他不是一个坏上司。这会儿他缩着肩,腰背有些佝偻,比起两个月前明显老了。他的残忍不是针对剑鸣个人,不是针对如仪或爷爷,而是基于最顽强的本能——延续自己的种族。剑鸣冷冷地看着他,心情非常复杂。他对高局长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弱。只要一想起如仪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的喉咙就发紧,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恶魔。但他也承认,把仇恨集中到高郭东昌一个人身上是不公平的。高局长说:
“我不想走到这步境地,又不得不走到这步境地。是谁逼我这样干的?是那些王八蛋科学家。”他粗鲁地骂着,“王八蛋科学家!这一二百年来,科学家们全都疯了,走火入魔了,研究什么克隆人、基因杂交人、B型人。他们造出了一个个比人类更强壮更聪明的东西,又想让警察维持人类的至尊地位,不是白日做梦吗?”他看看剑鸣,灰心地承认,“我当局长快二十年,其实已经知道,对类人的防范注定要失败。想想吧,三亿类人,除了指纹外和人类完全一样,他们能永远俯首帖耳吗?对类人的防范,就像是在高山顶上筑坝,总有一天水会溢出来,冲溃堤防。但是,真要让你们这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工件代替人类,我实在于心不甘哪。”他怒冲冲地瞪着剑鸣,“于心不甘哪。”
德刚原来对高局长充满敌意,但听着他的内心独白,不由泛起同情来。“局长,你何必死抱着你的夷夏之防呢。历史上种种堑沟都被填平了,夷族和汉族,黑人和白人,印度的贱民和婆罗门,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类人和人类之间的堑沟也是同样嘛。类人是用物质原子直接制造的,但人类归根结蒂也是从物质原子中产生的……”
高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对我讲生命发展史,我都清楚。看来你比我开明,你们已乐意把类人和人类混为一谈。那么我说一个消息,二位是否也能坦然对待?”他转向剑鸣,“你还记得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么?是鲁段吉军负责的,已经结案了,确定司马林达是自杀。为什么自杀?理由很奇怪,当吉军和小丁向我转述时,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自杀是因为——请你们听好——他发现人类创造的电脑和互联网络已构成了一种超智力,远远超过人类,就像人类和蜜蜂的区别一样。这个超智力体肯定在干涉人类的发展,但这种干涉是善意的,不露形迹的。人类的智慧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思维,就像蜜蜂们不能理解今天你我的谈话一样。一句话,在超智力上帝的眼里,我们(当然包括类人啦)都不过是动物园里的狗熊。”他讥诮地看着两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鬼话,如果它是真的,二位能不能坦然对待?”
两人沉默着。他们都承认,“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物质的一种缔合模式,那么,数百亿功能强大的电脑缔合起来也该能构成更高层面的智慧。从逻辑上接受这个结论并不困难,但从感情上呢?高局长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恶意地笑着:
“看来你们的开明也不彻底么,那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啦。不说这些废话了,”他挥挥手,“说说我该怎样处置你——RB剑鸣吧。就地除掉?关进监狱?”
剑鸣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高局长狠狠地瞪着他们,良久挥挥手,疲倦地说:“算啦,我已经心灰意冷啦,不想再让手上沾染鲜血了。我要把你们禁闭在这儿,直到那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得到处理。”
剑鸣和德刚迅速对视一眼。一千三百名有指纹的婴儿!高局长当然没有放过他们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们很能干啊,给地球政府出了个大难题。至今无人敢下命令把他们全部销毁,没人敢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这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流入社会——恐怕我再关你们也没有必要了。”他立起身来,恶狠狠地说,“守在这儿等你们的胜利消息吧。但在此之前,不许出门,只要出门,格杀勿论!”
他怒冲冲地离开屋子,两名便衣出来送走局长,又用严厉的目光对两人作出警告,然后一声不响返回内室。德刚和剑鸣极为兴奋,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出生了,虽然没能出厂,看来没人敢销毁他们。这么说,那道堤坝快垮了。但兴奋之中也有些惶惑,高局长说的什么超智力上帝让人心烦意乱,不过,那毕竟是比较遥远的事,先抛到一边吧。剑鸣大声说:
“咱们就安心待在这里吧。该做午饭了,喂,”他喊内室的便衣,“我们要做饭啦。”
两名便衣走出内室:“你们做吧。”
“也包括你俩的吧。”
“嗯,谢谢。”
剑鸣问:“你俩是哪个单位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从外地刚调来的。”
剑鸣笑了:“高局长手下挑不出人来监管我?怕他们顾念老感情?我这个类人在警察局的人缘还不错吧。”
便衣含蓄地承认:“嗯,高局长说,真可惜你是个类人。”
“是啊,我怎么会是个类人呢。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们一样,对类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类人,那时心理几乎崩溃了,就好像头朝下看世界。”他开玩笑地说,“你们可千万不要是类人啊,不要步我的后尘。”
两人笑着摇摇头,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万一是真的呢。剑鸣大笑道:“别怕别怕,我是2号老总精心制造的,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例。你们不必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德刚,咱们做饭去。”
两个便衣立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二人一边忙碌,一边兴致勃勃地谈天。二十分钟后,他们端着饭菜来到客厅,喊便衣们吃饭。一个便衣轻声咕哝着:
“妈的,咋看他也不像类人呀。”
这会儿,在2号工厂里,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的成员走进安倍德卡尔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丹丹焦灼地盯着房门,为可可的命运担心。小组成员刚刚视察了哺育室,在那儿,一千三百名婴儿的指纹已经全部显现了,没有一个例外。小组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厚重的雕花门紧紧闭着,牢牢守着屋内的秘密。
屋内这会儿鸦雀无声。小组成员中有来自1号的李普曼,来自3号的易卜拉欣,有中国的钱穆笑痴,陈吴明炬。他们都面无表情。危机小组组长是施特曼,一个严厉的德国人,他非常不满地对安倍德卡尔说:“安倍德卡尔先生,看看你们的疏忽给世界政府制造了什么样的难题。所以,你不要再提辞职了,你自己捅出来的麻烦,自己去解决吧。”
安倍德卡尔尴尬地沉默着,施特曼缓和语气说:“不过也不必对2号领导责之过苛。生产类人并把他们同人类隔离,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复杂的巨系统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控状态,它不在2号出问题,也会在1号、3号或外面出。我们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块注定要落下来的巨石。不说这些了,讨论善后吧。”
会场上沉默了很久,气氛尴尬,连施特曼和安倍德卡尔也没有设法诱导发言,就这么硬挺着。这个问题确实让人挠头,一千三百名类人婴儿无法销毁,也没人敢让他们流入社会,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沉默持续了四十分钟,来自中国的钱穆笑痴向同伴陈吴明炬点点头,后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号的事故后,我们已商量了一个应急方案。我先讲讲,作为抛砖引玉吧。”
“请讲。”
“按照法律,这些不合格的类人无疑应全部销毁,但这是不现实的,肯定超过社会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对每个婴儿作手术,去掉指纹,植上用细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肤,这种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术完成后,销毁有关记载,把这批婴儿分散到1号、3号的正常婴儿中再推向市场。因为有关内情不可能永远封锁,但至少要保证,没有哪个类人长大后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