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军事通讯中的:“上……帝……保……佑……你……们。”
两个艇长抬起目光看着对方,他们的脸色都像死人一样惨白。
其后,极低频通讯的质量改善了,一份份文传为他们描绘出了更详细的图景。是一颗近在咫尺的新星爆发,距地球只有八光年,以天文学的标准来讲,可以说是地球的隔壁邻居了。但由于在这个方向上恰巧有浓厚的宇宙尘埃,天文学家们一直没发现这颗隐藏在卧榻旁的灾星。在死亡中挣扎的天文学家们都表示出深重的负罪感,是他们的失职和无能造成了人类目前的悲剧。只有一位美国的天文学家斯蒂夫在临死时说,他曾怀疑这片宇宙尘中有隐藏的星体,但要想研究它需要更强大的望远镜,而他申请的建造经费多次被否决,理由是资金紧张。“其实,裁下一艘核潜艇上12枚导弹的费用就足够用了。”他说,“一直到21世纪,人类还每年花费上万亿美元来制造杀人工具,各个国家你追我赶,乐此不疲。从这点上说,人类的灭亡真的是咎由自取。”
艇上的132名官兵更关心的是亲人的生死。但文传中说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希望。生活在地面的人,以及动物,都接受了超过4000拉德的幅射,甚至高达7000拉德,他(它)们都会在几小时内或几天内死亡,只有某些低级动物和植物的抵抗力强一些,但对于这些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研究了。人类存续的唯一希望,是那些此刻在几百米的岩下、水下的人。也许岩体和水体能起足够的屏蔽作用。这一点没人敢完全确认,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所有潜艇官兵、煤矿工人和中微子观测站人员,此刻都要原地不动,等着这阵射线暴过去后再返回地面。
拉姆斯菲尔下达了新的命令:取消导弹的发射准备,潜艇以35节的最高速度向圣地亚哥基地返回,但要随时保持在430米的极限潜深。潜艇在漆黑的海水里向东驶回,与基地的低频通讯一直保持着畅通,这是132名官兵的唯一安慰。三天后的电传中说,宇宙射线的强度已经迅速回落,但由于地磁场已经消失,失去了对宇宙射线的屏蔽作用,所以,即使来自死星的射线暴完全消失,地球上的宇宙射线也不可能降到安全程度。还有,臭氧层消失,大气被加热后部分逃逸,地球上的大气压已经降低30%。这些都导致过量的紫外线幅射,尤其是高能量波段的C紫外线。一句话,在至少数百年内地球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至少陆地上不适合人类居住。至于地球环境将来能否自愈,在多长时间后才能自愈,现在没人能断定。
这些消息使艇内的气氛日益绝望。在战争中,潜艇部队是所有兵种中伤损率最高的,所以,只要一走进潜艇,你就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时他们至少知道为什么而死!他们的死是为了亲人能活下去。而现在,他们活着,而亲人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挣扎。而他们却只能呆在400米深的漆黑的水下,呆在这个封闭的钢铁棺材里,这是比死亡更难忍受的痛苦。拉姆斯菲尔尽力保持着自己的镇静,比平常更频繁地在艇内走动,与士兵们交谈,尽量安慰他们,以自己的平静来化解他们的绝望。但他知道,这种深重的绝望不是几句话就能释解的。
尽管文传中的消息越来越使人悲观,他们仍如饥似渴地盯着低频接收器。拉姆斯菲尔十分敬佩通讯器那边的基地工作人员,他们的亲人也都是同样的境遇吧,他们本人这会儿可能已经脱发、呕吐、浑身溃烂……不能进食、没有一点力气,但他们仍在自己的岗位旁坚持着。
6天后,潜艇到达了美国西海岸的大陆架,再往前,海水就没有400米深了。拉姆斯菲尔命令暂时在此停泊,等候进一步的指示。艇内一切保持着表面上的正常,作息仍按18小时的节律(潜艇上一向是工作6小时,休息12小时),厨师仍为他们准备着豆类沙拉、牛排和蟹脚。430米的水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声纳显示仍有大群的海洋生物在照常活动,它们的生活节律没有改变,这对于潜艇中的人员多少是一个安慰。
不久,上士巴斯多和下士考普勒找到他:“艇长,请你同意我们回到陆地上去侦察。”
拉姆斯菲尔看看他们的脸色,两人的表情还保持着平静,但从他们的目光深处,可以看出他们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拉姆斯菲尔知道他们的决心不容更改,但仍委婉地劝说:“你们知道,陆地上宇宙射线仍处于危险水平。”
“知道。但我们迫切想知道国内的状况,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生死确实无所谓了。让我们去吧,为大家先探探路。”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与副艇长商量一下,答应了他们。“好,你们去吧,但潜艇不能浮出水面的,你们得使用史坦克头罩上浮,我只能让潜艇短时上浮到海面下400英尺的位置。我要为全艇的生命负责。”
400英尺(120米)的海水深度是史坦克头罩的使用极限。两人同意了,拉姆斯菲尔命令潜航官让潜艇上浮。潜艇的钢铁外壳又开始了噼噼啪啪的爆响,在呈15度倾斜的船舱内,两个离船者巡行一次,同所有同事紧紧拥抱,大家都知道这恐怕是一次永诀了,互相道说了了简单的祝福。潜艇到达海面下120米时停止上浮,两人同拉姆斯菲尔告别,带上救生筏和史坦克头罩走进前救生舱。这种头罩可以让海员在上浮时能够唿吸,因为,在海水压力急剧降低时,如果海员屏住唿吸更容易得减压病。
救生舱下面舱口盖关闭,上面舱口盖打开,海水在一分钟内灌满了救生舱。两人连同救生筏快速向海面上浮去,而潜艇同时开始下潜,最后仍停在430米深度。
他很想使潜艇上浮,升起潜望镜,目送两人上岸。但他知道自己无权这样做,他要尽量减少潜艇受超量幅射的可能,艇上这130名官兵的生命现在比什么都贵重。这件事颇有讽刺意味:核潜艇本来是威力强大的杀人武器,但它的生命史已经完结,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供它杀戮的人群了。现在,阴差阳错的,它反倒成了130条生命的保险箱。
巴斯多和考普勒临走时答应,一有办法就同潜艇恢复联络,但此后他再没有听到两人的任何消息。
他们没有在深海等待多少时间。当天,6月29号下午两点,极低频通讯的一份电传到了,上面写着:
“奇顿号6月29号下午5点整浮出水面,有飞机接拉姆斯菲尔舰长来亚利桑那州,总统召见,潜艇仍下降到极限潜深处原地待命。”
这份命令在全艇激起一阵兴奋之波。它说明,至少总统还活着,国内的指挥系统也没有瘫痪,也许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拉姆斯菲尔没有士兵们那样乐观,心中的疑虑反而更加重了。他同乔塔斯作了职务的转移,早早穿上一套崭新的海军服,佩上潜艇军官的金色海豚胸章——那时他绝对想不到,他的后半生会与海豚连在一起。5点整,潜艇准时浮出水面,一架带着副油箱的可变矢量X-35战斗机同时出现在天空。飞机垂直下降,悬停在潜艇的上方,垂下一架软梯。拉姆斯菲尔同乔塔斯拥别,顺着软梯爬上去。戴着头罩的驾驶员用手势告诉他,后座上有他的飞行服和头罩,便驾机向高空爬升,然后向东方飞去。
在跨越美国西部的一个小时内,驾驶员没有同他交谈过一句话。飞机是在云层之上飞行,但即使在这个高度,他也感到了大地上的死亡气氛。空中没有一架班机,从云眼中望下看,地上没有任何运动着的火车、汽车,海里和河里没有轮船。飞机是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的,所以机后的夕阳很快地向下滚落,它用血色光芒拖拽着云层,好像很不甘心自己的坠落,但还是很快消失了。现在,飞机下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绝对的黑暗,没有一丝亮光!而在过去,各个都市的夜晚是何等辉煌啊,通天彻底的光亮甚至干扰了候鸟的辨向能力。
不用说,全美国的电力系统,还有交通、通讯和所有系统都已经瘫痪。飞机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尽目力向东南方向望去,在那儿,在他无法看到的佛罗里达的坦格市,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有他的父母。他们到底是死是生?能否有机会与他们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念头啃着他的心房,令他一阵阵揪心的疼。
机上气氛太令人窒息了,拉姆斯菲尔很想问几句话,不过他最终没有说,恐怕干扰驾驶员的工作。地上一片漆黑,肯定飞机的导航系统已经完全瘫痪,现在,飞行员纯粹是靠个人的经验和意志力在飞。大约飞行1000公里后,前边出现了灯光。这片灯光太微弱了,不过,在绝对的黑暗中,这片灯光还是满惹眼的,也在他心里注入温暖的感觉。
飞机打了一个照明弹,少顷,地上燃起三堆大火。那儿无疑就是降落地点了。飞机改变了矢量喷管的方向,向下方喷着燃气流,缓缓降在一块空地上。灯光太暗,拉姆斯菲尔无法辨别这儿是什么地方。地面上有一个人迎过来,驾驶员取下头盔,对拉姆斯菲尔说了头一句话:
“拉姆斯菲尔,上帝保佑你。”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直到这时,拉姆斯菲尔才知道飞行中为什么他一直没有说话。驾驶员露出来的脸部已经溃烂得失去人形,想来身上也是同样。他能够坚持着把飞机开回来简直是奇迹。现在,驾驶员坐在那儿不动,可能连走下飞机的力气也没有了。迎接拉姆斯菲尔的那人也不比驾驶员好多少,他同驾驶员握手,简单地致了谢意,驾驶员疲乏地挥挥手,显然是说:去忙正事吧,我已经尽力了。
那人带拉姆斯菲尔下到一个很深的地下室,是徒步走下去的,电梯肯定停用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气喘吁吁,拉姆斯菲尔扶住他,连拖带拉地帮他走完这段路。那人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又微弱地补充一句:
“你看来很健康,总统和我可以放心了。”
他们走过一个极为宽阔的大厅,首先入眼的是一个环形屏幕和环形的控制台,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仪表和按钮。拉姆斯菲尔悟到,这儿是设在亚利桑那州地下的美国战略指挥部。不过现在这儿没有一个人影,临时照明的微弱灯光照着死的控制台,仪表灯都不亮,屏幕也是黑的。那人没在这儿停留,继续向前,到了一个办公室。他在门前站住,把气喘匀,说:
“总统在里边等你,请进,拉姆斯菲尔先生。”
他扭开门,灯光从里面泻出来。巨大的半圆形办公桌,豪华的摆设,几株粗大的铁树和天竹葵,地上是精美的波斯地毯。但屋子中央有一个简陋的单人庆,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并不是他所预想的总统召见的阵势,弗莱明总统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一位医生在照料他,除此之外没有那些前唿后拥的随从。总统的病情很重,那位医生也是同样的状况,他们的头发已经脱光,全身溃烂,脸色死白,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似乎都需要调动全部的气力。看了第一眼后拉姆斯菲尔就悲哀地承认,总统和他的医生都已经浸泡在死亡之中,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了。弗莱明总统看见了衣冠整洁、精神奕奕的拉姆斯菲尔,立即精神一振:
“好,我终于看到一个没有遭受幅射的人。这让我太高兴了。喂,”他对医生和带拉姆斯菲尔进来的那人说,“你们的职责已经完成了,你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你们的谢意。现在,请你们自便吧,”他笑着加了一句,“我的职责也快完成了。”
那两人没有耽误,同总统握手告别,又向总统鞠躬。他们转向拉姆斯菲尔,低声说:“再见,不,应该是永别了。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他们随即离开地下室,也许,他们要赶着去同家人见最后一面。现在,庞大的地下指挥部里只余下他们两人。总统说:“拉姆斯菲尔中校,非常高兴我能熬到与你见面。咱们言归正传,赶快交待后事吧,我的生命力已经到头了。”
拉姆斯菲尔觉得喉头发哽,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正容说:“请讲吧,总统阁下,我会尽一切力量完成你的嘱托。”
弗莱明总统的谈话时断时续,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拉姆斯菲尔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总统显然正在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力。
他说,这次天文灾变太突然了,人类根本没有任何预防能力。如果人类历史还能传下去,那么应该有这样的记载:弗莱明是一个渎职的总统,他没想到裁减几艘核潜艇或隐形飞机来加大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如果早一点(哪怕早几年,早几个月)发现这颗死星,至少人类还能做起码的准备,也许能用坚固的掩体来保存少量的人类精英。当然,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他说,凡是在地表的人们都没有丝毫生存的希望,不管是在地下室还是在山洞里,因为这次宇宙射线暴太强大了,足以穿透二三百米的物质,引起致命的次级幅射。“所以,不要对你的家人抱什么幻想了。”他怜悯地加了一句题外话。
拉姆斯菲尔的心里一阵刺痛,没有说话。
总统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那些在地面四五百米以下的矿工们、核潜艇船员、海底考察船船员、中微子观测站的工作人员,等等。非常可惜的是,当第一波强光和宇宙射线抵达地球后,所有的通讯卫星都被毁坏,电离层被吹散,无线通讯全部失灵;由于大部分计算机被烧坏,有线通讯也基本瘫痪。国家集中全部力量,才保证了核潜艇低频通讯的畅通。其它那些可能的幸存者不在我们控制之中,也许他们发现异常后立即回到地面了,那么他们同样在劫难逃,因为那场射线暴持续了5天之久。
他说,不知道人类还有多少残余。可能是50万,也可能是10万,甚至可能只有两三万。总统说,你是第一个回来的潜艇艇长,我把责任交给你了。从今天起,国家、种族都失去了意义,你的任务是尽量找到幸存的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利用原人类留下的物质基础,尽快地使人类复苏。
随着总统的谈话,一块块重铁压到拉姆斯菲尔的肩头,给他的担子太重了啊,他觉得快支持不住了。
总统说:这个灾变太突然,人类历史的弯子转得太陡,我无法为你提供什么建议,只有靠你自己去摸索了。我知道美国所有潜艇的艇长都是经过严格选拔的精英,相信你能干得很好。拉姆斯菲尔,接过这副担子吧。
拉姆斯菲尔问:“宇宙射线和高能紫外线的强度目前是在什么水平?”
总统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睁开眼睛。“拉姆斯菲尔,你问的恰恰是最关键的问题。据我能得到的最新资料,宇宙射线和C紫外线的强度还远远在安全线之上。健康人在空气中连续暴露七天至十天以上,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DNA断裂,足以致命。这恐怕是你们要面临的最大问题,你们不可能永远呆在地下或水下,总得有暴露在空中的时候呀。这暂且还是个无解的问题,你们慢慢想办法吧。”
总统显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生命力已经燃尽了。不过拉姆斯菲尔仍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但这股郁气一直积在腹中,不吐不快:
“总统,我想冒昧问一句:死光初抵地球时,是哪个地区首当其冲?地球24小时自转一次,如果最先受害的国家及时通知,地球背光面的国家可能还有12个小时以内的预警时间。总统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不必担心我会对那儿的人实施报复。”
总统闭上眼,沉默了很长时间。
“12个小时的预警时间根本不够。这并不是一场龙卷风,躲进地下室就可以了,所以,预警与否不影响事情的结局。而且,当时无线电通讯彻底破坏,很难进行洲际联络。不过……”他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呢。我可以告诉你,首当其冲的是非洲西部一个很窄的区域,但那儿缺乏及时报警的科技条件和意识。然后就是美国了。当我们从突然的震惊中醒来之后,确实还有条件向亚洲、非洲的国家提出警告,那时还有两条外交热线可以使用。可是……”他再次沉默良久,才苦笑着说,“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后世的褒贬呢。上帝太不公平,让美国首当其冲,人类中最富活力、最富民主精神的人将首先死亡。如果我们向地球背面的国家预警,可能只留下独裁者、宗教狂热者、金三角的毒贩。那些人得到消息后肯定先保护自己,不会管民众的死活。那么,明天的人类就太可悲了。拉姆斯菲尔,我不是说,不向其它国家提出预警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完全可能得出不同的决定。但时间确实太仓促了,突然降临的泼天大难、浓厚的悲情意识和歇斯底里气氛,这些都影响了众参两院的决议,也影响了我的决策,等我下决心要干时已经晚了。不管怎样,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人类的全体都承受了同等的苦难,也许这正是上帝的原意吧。”
在听着总统严厉地剖析内心(或者说对自我进行末日审判)时,拉姆斯菲尔心头一阵阵发凉。他没想到正是美国压下了灾变的消息。这事做得未免……也不能说那些议员们没有一点儿道理,如果12小时的预警导致人类只剩下一些渣滓,确实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不过,这些不急之务先放一边吧,他还有更迫切的事要考虑呢。
他很想向总统谈谈自己的另一点担心。无疑,在地下和深海的工作者绝大部分是男的,那么,在人类的残余中将是极端的性别不平衡,甚至幸存者中有没有一两个女性都是问号。不过,看着总统的脸色,他不忍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让总统平静地走完他最后的人生吧。想来总会有办法的,人类留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还有先进的科技,有克隆技术、基因改造和胚胎分割技术等。相信人类总会延续下去的。
他准备向总统告辞了。在他们谈话时,巨大的地下室里始终没有第三个人。拉姆斯菲尔原想,总统的随从可能此刻回避了,但谈完话他发现仍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在临时照明灯的昏黄灯光下,阴沉沉的屋子内只留下总统一个人。拉姆斯菲尔不忍离开濒死的总统,俯在耳边说:
“总统阁下,我要走了,我会记住你的嘱托,尽力保存文明的火种。你的随从在哪儿?我喊他们来。”
总统勉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没有人了,是我赶他们走的,你刚才见到的就是最后两个人。每人在死前都有一两件私人事务要处理吧。你不要管我了,快点走吧,外边还有一架飞机,可以把你送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的事。永别了。”
他合上眼睛,少顷又睁开眼,平静地说:“走吧,孩子。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他看着拉姆斯菲尔的眼睛,“不要回家。你的亲人必死无疑,现在更重要的是生者。你没有权利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长途跋涉中。”
拉姆斯菲尔的心被割开,又被撒上一把盐,但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答应。你放心吧。”
总统笑了笑,安详地合上眼睛。拉姆斯菲尔忍住泪水,向床上的人默默鞠躬,然后离开昏暗的大厅。孤独的脚步声敲打着周围的死寂。那架飞机在原地等着他,已经加足了油,但驾驶员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头盔里是同样惨不忍睹的面容。像前一个驾驶员一样,他没有做自我介绍,没有寒暄,只同他握握手,说:
“登机吧,拉姆斯菲尔先生。”他又加了一句,“你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愿上帝保佑你。”
飞机拉升过程中,拉姆斯菲尔回头感伤地望着下面的灯光。忽然之间,那儿灯光熄灭了,全美国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灯光熄灭了,下面是地狱般的黑暗。拉姆斯菲尔想,这是一个很贴切的隐喻吧,人类的文明之光已经熄灭,至少是暂时熄灭了,只余下少数幸存者,不知在多少代后才能把它重新点燃。灭绝的悲凉和创世的悲壮同时在他心中鼓荡着,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他回过头,不再往地下看,也没有往家乡的方向看。总统说得对,死人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幸存者。他肩上是一个比落基山更重的担子。
2
一年之后,134名代表在圣地亚哥国民银行的地下金库里聚齐。他们选这里当会址是因为这儿有厚厚的遮蔽,不是因为这里的黄金。自从文明崩溃后,金库的大门一直敞开着,成千块金锭堆放在那里,闪着妖异的光芒。有些金锭散落在地下,甚至散落在门外,估计曾遭过一次抢劫。但看来人们很快认识到,当人类社会不存在之后,这些金锭远没有面包和衣服有用,于是这些贵重的金锭受到彻底的冷落。
134名代表代表了20048个幸存的人。大部分是白人和黑人,有极少量的黄种人。美国人占了一半以上,而且,绝大部分是潜艇官兵。这说明,美国社会的效率远远高于其它国家,尽管在这场灾变中首当其冲,但它的高效率保住了很多人的生命。
这个数字低于弗莱明总统的估计,原因是多方面的。在很多国家中,那些躲过第一轮幅射的潜艇官兵或矿工没有得到及时的通知,所以,当他们发现地面上情况异常时,都急不可耐地回到地面或水面之上,这样,他们最终没逃过超剂量幅射。有些幸存的人精神失常了;有不少人义无反顾地回家去了,虽然明知道这次回家的跋涉将使他们长期暴露在危险的射线中,也明知道他们的家人早就死了,但他们还是要回家,要与家人死在一块儿。此外,也许还有一些幸存者,但至今没能同他们联系上。当全世界的通讯、交通、电力、媒体、食品供应系统全部瘫痪后,要想同所有幸存者建立联系,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20048个人。这个数字不算小,当年,非洲的人类祖先经中亚进入亚洲欧洲,其后的蒙古人种进入美洲,马来人到达波利尼西亚群岛,其人数大概都在两万左右,但那些先民们都很快繁衍生息,形成了昌盛的民族。人数少不是关键,关键是性别比例过于悬殊,拉姆斯菲尔常常盯着这个名单发呆。200048个人中只有五个女人,再把65岁的珍妮特除外,只余下四个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未来的人类要靠这四个女人来延续?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个中国女人覃良笛,两万人中唯一的生物学家。当时她乘“海龙王”号海底考察船在一万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考察深海生物,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她的专业恰恰是基因工程,这个技能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拉姆斯菲尔想,这场灾变中,上帝在60亿人中恰巧护佑了这个女人,说明他毕竟对人类有所偏爱吧。
覃良笛今年32岁,貌不惊人,身材瘦小单薄,眼窝较深,高颧骨,平时话语不多。她是最先一批和拉姆斯菲尔联系上的,此后的交往中有几件事让拉姆斯菲尔对她刮目相看。第一件事,在他们风尘仆仆在全世界各地奔波时,覃良笛的一身衣服总是整洁如新,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抽出时间来梳洗整容;但不久之后为了工作方便,这个很注意风度的女人却干脆剃光了头发,丝毫不在意同行男人的目光。这两件小事说明了覃良笛的个性,她思维明快,能鸟瞰大局而舍弃细节,在很多方面与拉姆斯菲尔相似。
很快,覃良笛成了他最得力的伙伴。
地下室里点着蜡烛,134名代表散在屋里,大部分人席地而坐,有人把金锭搬来垫在屁股下,有人斜倚在货柜上。拉姆斯菲尔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134名代表,为了这两万人的召集,他经受了多少艰难啊。副艇长乔塔斯也在,他代表着120名奇顿号潜艇的官兵(有10人不听劝阻执意回家了)。覃良笛立在他右边,用目光向他示意:拉姆斯菲尔,开始吧。拉姆斯菲尔缓缓地说:
“超新星灾变之后,人类的代表终于第一次聚到一起。在这个时刻,我不禁想到了可敬的弗莱明总统。他在死前强撑着病体召见我,委托我……”
他说得很动情,心中浮着上帝般的责任感,没想到这种气氛被破坏了,有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是中国的一个煤矿工程师,叫张根柱,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他破口大骂道:“不要提那个老杂毛!狼心狗肺的家伙!他满可以向东半球的国家发一个警告,如果他发了警告,说不定还能多活十万八万人。你们这些心肠阴毒的白人鬼子!”
这番话一下子把会场气氛推到爆炸的边缘。乔塔斯立起来,怒视着这个没教养的人,南非的金矿矿工塞拉贝基则与张根柱站在一起。拉姆斯菲尔非常生气,不过,想起弗莱明总统曾说过的那句话:将死之人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他不免理亏,觉得底气不足。场面僵持着,最后是覃良笛来救了驾。她厉颜厉色地喝住张根柱: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你真煳涂,现在是算旧帐的时候吗?”她放缓语气说,“过去的是是非非一笔勾销吧,我们这两万人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现在,在我们之中不分国家,也不分白人黑人黄种人,咱们只有拧成一股劲,才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不要说这些了,拉姆斯菲尔,开始正题吧。”
张根柱气咻咻地坐下,没有再发作。会议这才走上正常的轨道。
拉姆斯菲尔致了开场白之后,会议实际是由覃良笛当主讲。她言简意赅地勾勒出了这批人类幸存者今后的路程,这是她、拉姆斯菲尔、乔塔斯和另几个人一年来讨论的结果:
“首先,这两万人必须尽快集中起来,只有形成一定的规模,才能在自然界立住脚。即使这样,我们今后的路也很不平坦。要想生存下去有两大难点。第一点,女人太少,”她苦笑道,“可惜人类科学还没有发明人造子宫。目前的条件也不允许我们开始这方面的研究。即使我们采用胚胎克隆、体细胞克隆等办法,也必须借用仅有的四个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我们的初步打算是,挑选一部分男人的精子与四个女人的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再用医学方法挑出纯女性的受精卵,以四胞胎形式植入四个女人的子宫,按正常的途径怀胎生育。这个过程要反复进行,15年内大约能生育出200个女孩。待这些女孩成年后,再用她们的卵子,并选用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子的精子进行人工授精,生育第二代,这一代可以恢复正常的性别比例,等他们成人后也恢复正常的婚配。这种方法可以尽量加快人类繁衍的速度,并尽可能保证基因的多样性。”她补充道,“以我的医学造诣,还有目前残留的物质基础,做到这些是不成问题的。但这势必让这一代女人成为生育机器,我知道这个要求是太过分了,但……这是没法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