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战争?
什么叫谋杀?
为什么要强奸?
为什么要欺骗和虚伪?
在听了神们不惮其烦的解释后,所有的海豚都笑了,似乎听到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不要!这样的坏礼物我们当然不要!我们也不当王者!
神叹息着:不要,你们可是要后悔的呀。这个礼物还有很多很多的好处,没人能挡得住它的诱惑啊。海豚们不耐烦地说:
不后悔!
后悔才傻呢。
别再谈它了,陪我们玩吧!
神们又叹了口气。他们真的喜欢这些海豚,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那就这样吧,把窝格罗留给你们,放在海底,什么时候你们想使用它都可以,好吗?
海豚们吱吱着:好啦好啦,陪我们玩吧,陪我们玩吧。神把窝格罗丢到水中,它飘飘摇摇地落到海底,拉姆斯菲尔的思维也跟着降落到海底。这儿水不深,它还能看见水面上的海豚和神,它们在快活地玩耍,不知玩了多长时间。后来神走了,坐着不喷火的飞船冲出水面,转眼间消失在太空。
在那之后,偶尔还有海豚来看它,用它的长吻调皮地推着它玩。在与海豚肌肤相接的时候,窝格罗尽力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把智能人的思维输入到海豚脑中。但没有一只海豚对它感兴趣。渐渐地,没有海豚来这儿了,陪伴它的只是低智力的鱼类。然后,一场地震把这儿变成了深海,它被层层的沉积岩盖了起来。然后是近千万年的空白,那么漫长,即使是窝格罗的不死之身,也在这过于漫长的假死中锈蚀了。忽然,一场新的地震把海底震裂,它被抛了出来,已经僵死的思维迅即开始运转。它接触到了一条章鱼,一条抹香鲸,它尽力试探它们的思维,没有效用。然后它看到了一个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人,它马上悟到,这就是1000万年前神们舍弃的类人猿的后代。不过,显然这个后代已经进化出了相当高的智力,它试探着,只有这会儿,才找到了能够与它相容的智能基体……
拉姆斯菲尔身体猛一抖颤,睁开眼睛。索朗月、岩苍灵和约翰都在紧紧地盯着他。索朗月悄声问:“雷齐阿约,你醒了?”
“嗯。”
“窝格罗同你通话了?”
“对,通话了。我入定多长时间了?”
“不长,大约10分钟吧。”
“仅仅10分钟?我感觉有一年了。它在这段时间内向我讲述了这1000万年发生的事。”
他把自己在窝格罗的思维中看到的事详细转述给索朗月等人,一点也没有隐瞒:神对类人猿的考察,对海生哺乳动物的考察,对海豚的偏爱,向海豚馈赠窝格罗,当然也没有忘记神说的窝格罗的负面效应:战争、谋杀、强奸等。现在,他不知道海豚人对这件事――他们的祖先曾舍弃过一次万载难逢的机遇――该怎么看,他们会惋惜吗?至少他是惋惜的。人类祖先因为其嗜杀的丑恶本性而错过了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他们抓住了这次机遇,人类文明会跃升1000万年,那时人类肯定足够强大,也就不会有270年前的灭绝了。他在心中叹息着,把窝格罗还给岩苍灵:
“谢谢你专程为我送来。不过,这是海豚族的宝物,还是你们保管吧。”
岩苍灵郑重地说:“撒母耳长老说,请雷齐阿约决定该怎么办。”
拉姆斯菲尔苦笑了:“不,这不是送给雷齐阿约的,1000万年前,这个劳什子的‘雷齐阿约’并不存在,连他的祖先也还是一身猴毛呢。窝格罗已经告诉我,它本来就是‘神’送给海豚族的。如果你们当时就接受,可能就该你们来给陆生人提升智力,也轮不上我和覃良笛来扮演什么雷齐阿约了。”
索朗月也庄重地说:“怎么处理窝格罗,等雷齐阿约回去后和长老会商定吧。我想,我们宁可要你和女先祖送给我们的礼物,而不要这件窝格罗。你们提升了海豚人的智力,但并没给海豚人带来战争、谋杀、强奸、兄弟姐妹互相残杀等丑恶。”
这段话让拉姆斯菲尔如雷轰顶。在此之前,他对覃良笛只手创建了海豚人社会一直很佩服,在愤恨中夹着佩服。但只有此刻,他才明白覃良笛创建海豚人时所站立的高度:传授灵智而杜绝物欲,不谋求做生物圈和自然界的王者,也就杜绝了战争、谋杀、强奸这类丑行。这种高度不是一个核潜艇艇长所能理解的,甚至“神”也没有做到啊。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想该把真情告诉你们了。我和覃良笛创造了海人,但我从未在海豚人的智力提升中做任何贡献,你们真正的雷齐阿约是女先祖。”
索朗月愉快地笑了。她终于印证了她和弥海长老的猜测,而且――是拉姆斯菲尔本人说出来的!这一点比真相更重要。她快活地说:“不,你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这是女先祖覃良笛说的,我们能违逆她的话吗?”
他们把窝格罗交给香香和岩苍灵,让他们仍旧原物带回,交撒母耳长老保存。“我和理查德马上就要返回了,等我们回去后再商量吧。”岩苍灵答应了,让香香照旧把窝格罗含在嘴里,两人向来路返回。
这时索朗月才注意到约翰奇怪的表情,他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嘴唇微微抖颤着。索朗月忆到,刚才,在她提到“兄弟姐妹互相残杀的丑恶”时,约翰忽然像是遭到雷击似的呆住了,他的表情很奇怪的,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还有,今天早上约翰的行为也有可疑之处。已经有海豚人告诉她,约翰原先是追着苏苏往外海跑的,当时他手里拿着凶器,苏苏甚至吹响了求救的螺号。后来,他们意外地碰到了鲨鱼群,两人才回头向岸上游。在碰到鲨鱼群着他们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拿着凶器追苏苏?这些都还是未解之谜。
当然,她也亲眼见到,约翰后来曾奋不顾身地去救妹妹。所以,即使在这之前有什么丑恶,那也让它过去吧。
7
回程的第二天就赶上一场暴雨。南方海平线上突然涌起一堵铁一般沉重的云墙,狂风也随之赶到,四周波涛连天,浪头咝咝作响,卷起近10米高,木筏一会儿被埋到波谷中,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乌云刹时间扯满天空,白天变成了黑夜,海面上黑漆漆的。长条波浪的背风处都浮满了残存的泡沫,浪嵴跌落的地方露出深绿色,就像是疮口一样,在黑色的海面上吐着经久不散的泡沫。然后大雨来了,一条条倾斜的雨鞭抽打着筏上的人,抽打着迷蒙的海面。
虽然场景看起来十分险恶,但木筏仍轻松地浮在水面上,山一般的浪涛眼看就要把木筏压沉,但转眼间它又稳稳地浮在浪尖上。索朗月在兴奋地吱吱着,10个海豚人纤夫崩紧纤绳,在狂涛恶浪中穿行。
这一班纤夫中有一个拉姆斯菲尔的熟人。今天早上这组人接班时,一个年青的雄海豚人游过来:“雷齐阿约,你还认得我吗?”
他沉静地望着拉姆斯菲尔。拉姆斯菲尔努力辨认着,回忆着,海豚人的面相不大容易辩认,不过他终于想起来了:“你是索吉娅族的岩吉克?”
“对,是我。我离开母族后投奔到这个族群中。”
几个月不见,岩吉克已经雄壮多了,像一个成熟男人了。拉姆斯菲尔说:“能在这儿与你重逢真让人高兴。岩吉克,你的索朗月姐姐在那儿。”
岩吉克冷淡地说一声:“我看见了。”但他没有任何攀谈的愿望,而索朗月看到他时也十分冷淡。拉姆斯菲尔马上想到了他们的风俗:同一族群中的年轻异性,在雄海豚人及笄并离开族群后,就会自发地互相产生敌意。海豚就是用这种行为方式来杜绝族内通婚。他很为这对姐弟惋惜,但无法可想。岩吉克和他攀谈一会儿,转过身,插到纤夫队伍中去。
筏上却失去了来程时的欢快。拉姆斯菲尔独自呆在小木屋时里,手里抚摸着苏苏留下的那个螺号。睹物伤情,木屋的每一处地方都让他想起苏苏。约翰的神情更阴沉,他连四个伙伴也不理了,独自呆在筏的尾部,垂着脑袋,像石雕一样久久不动,手里玩弄着他从核潜艇餐厅中拿来的尖刀。有时浪头太陡,筏尾几乎插到水里,索朗月喊他到里边去,说筏尾太危险,而约翰一直恶狠狠地沉默着,既不回应也不挪动。
波涛在咆哮,有时砸到筏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狂暴的雨声充斥着海天之间。这场暴雨持续了18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停息。天气渐渐好转,暴风也开始变得平缓。但反常的是,周围的鱼群此刻却像疯了一样。筏的四周挤满了鲨鱼、金枪鱼、海豚鱼和东方狐鲣。它们好像看中了茫茫大海中这唯一的异物,挤到木筏下,在浪条中急剧地扭动着身体。圣禁令已经颁发,鲨鱼们当然不敢来惹木筏上和木筏前的人,但它们可不怕在鱼群中大开杀戒。海豚鱼是肉食鱼,但此刻它们是弱者,金枪鱼常常叼着一只血淋淋的海豚鱼脑袋,而鲨鱼则追上来把金枪鱼咬成两段。自从木筏重新出海后,筏的下面很快又集起一群忠实的舟师,排成整齐的扇面游在木筏前边,但这会儿它们的仪仗队早就被冲散了。
这些鱼群真的像在风暴中精神失常了。虽然这里已经成了血肉横飞的杀场,但周围的金枪鱼还是成群结队地往这儿挤。索朗月很厌恶木筏下的杀戮,但圣禁令是管不了它们的,她只好扭转头不看它们。
鱼群之间的杀戮在继续。本来这个局面影响不了圣禁令保护之下的海人和海豚人,但谁也没料到,一直闷不作声的约翰突然跳到水中,大声喊:
“来,把我吃了吧!我是坏人,是我杀了苏苏!”
他恶狠狠地割破自己的左臂,鲜血涌出,把周围的海水染红。就在这一瞬间,拉姆斯菲尔突然意识到,苏苏恐怕确实是她哥哥害死的,在两人争吵中约翰肯定动了刀子,把苏苏剌伤了,苏苏身上的血引来了鲨鱼。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后来他看到的现象――当约翰返身向鲨鱼冲去时,鲨鱼为什么会放开他而追着苏苏不放。
索朗月高声喊:“约翰,你疯了吗?快回筏上去!”但约翰死意已决,仍恶狠狠地向鲨鱼冲去。鲨鱼们贪馋地嗅着血腥味,在约翰周围逡巡着,犹豫着。它们的小脑袋里只有低级智力,但也足以知道圣禁令的厉害。它们不敢吃这个受保护的海人。
拉姆斯菲尔急忙来到筏边,向约翰伸出手:“快点回来!约翰,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约翰没有理,在自已身上又割了一刀。大团的血雾在水中迅速扩散,更浓的血腥味抵销了鲨鱼的胆怯,它们不再犹豫,冲过来,很轻易地把约翰一咬两段,然后争抢着,把两段身体吞下去。
弗朗西斯等人都惊呆了,面色死白。拉姆斯菲尔转过身,不忍心看水中的惨景。鲨鱼吞吃了约翰,似乎也打碎了一个心理障碍,这会儿群集过来,对10个海豚人纤夫和索朗月虎视眈眈。索朗月立即觉察到了危险,高声喊:
“理查德,快吹螺号!”
拉姆斯菲尔迅速回到小木屋,拿出螺号用力吹响。索朗月指挥10个纤夫褪下纤绳,在水下排成方阵。狂性大发的鲨鱼们这时已经冲过来,向纤夫们进攻。它们的数量太多,很快把海豚人的方阵冲散。现在,海豚人只好单兵作战了,它们或是逃避,或是回头短暂地反攻。很快有两个海豚人被咬死,鲜血在水中越来越浓。拉姆斯菲尔在筏上非常着急,但他知道,筏上的5个海人即使都参加进去,对海豚人也毫无帮助,反倒会成为累赘。他们只好在筏上观战,喊着:
“索朗月,身后有鲨鱼!岩吉克,小心左边!”
五个海人轮流吹着螺号,希望能把周围的海豚人快点唤来。这时海里还剩下的9个海豚人已经镇静下来,重新排成圆阵,互相照应着,鲨鱼的进攻被遏止住了。但这时一只鲨鱼突然向木筏冲来,轻易地把木筏顶翻,筏上的五人都落入水中。鲨鱼们看来知道这五个没有尾巴的人比较容易对付,立即掉头冲来,其中一只的大嘴巴已经快接近拉姆斯菲尔了。9名海豚人看到这儿的险情,立即舍弃他们的圆阵,舍命冲过来。索朗月冲在最前边,猛然撞向拉姆斯菲尔身后那条鲨鱼的鳃部。鲨鱼负疼,丢掉拉姆斯菲尔,恶狠狠地掉头对付索朗月。索朗月敏捷地躲开了。
憋着一肚子恶气的鲨鱼又掉头来寻拉姆斯菲尔的晦气。拉姆斯菲尔急忙游向木筏,但以他的身手,根本无法躲避鲨鱼的追击,那寒光闪闪的利齿已经在他身后。这时索朗月又掉过头,像水雷般冲过来。这次鲨鱼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轻巧地一转身,避开她对鳃部的进攻,然后掉头向索朗月追去。它的速度快得像闪电,眼看索朗月逃不过去了,就在这时,岩吉克以闪电般的速度径直向鲨鱼的巨口冲去。他把索朗月推开,自己却被咬成两段。
忽然海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背鳍,是海豚人的增援来了,至少有上万人。中间还夹着虎鲸的巨大背鳍,不过这时它们是海豚人的盟友。多少年来,从来没有海中生物敢向圣禁令挑战,所以,接到报警后,被激怒的海豚人迅速赶来,要狠狠教训胆大妄为者。鲨鱼开始慌了,四散逃走。但今天的海豚人已经改变了往日“不过杀”的训令,决不会让一只作恶者逃生的。先有十几位海豚人迅速游过来,把拉姆斯菲尔保护在中间,其余海豚人组成圆阵,把逃跑的鲨鱼撵回来,团团围住。走投无路的鲨鱼准备做垂死挣扎,这时几条凶暴的虎鲸游过来,没有费什么劲儿,就把几条鲨鱼全部消灭,浓重的鲜血把整片海水都染红了,鲨鱼的残躯在血泊中飘浮。
被海豚人围在中间的拉姆斯菲尔焦急地向外看,索朗月这会儿安全吗?岩吉克把她救出来了吗?忽然他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索朗月在水中无力地漂浮着,身后拖着鲜血的云团。原来岩吉克的牺牲并没有保住她,她的尾鳍还是被鲨鱼咬掉了。
“索朗月!”他喊一声,推开保护者向索朗月游去。失去尾鳍的索朗月已经无力游动,正向水面下缓缓沉去。拉姆斯菲尔抱住她,她的身躯是那样沉重,拉姆斯菲尔抱持不住。好在弗朗西斯等四位海人已经赶来,协力把索朗月抬上木筏。
她尾部的鲜血还在汩汩外流,拉姆斯菲尔心如刀绞,但却无能为力。这儿没有止血药,没有止血绷带,甚至连可以撕来作绷带的衬衣都没有。他只能用手压住她尾部一根大血管,口不从心地安慰着:
“索朗月,不要怕,你很快会止血的。我一定要救活你。”
索朗月从剧痛中清醒过来,勉力说:“理查德,不要白费力了,过来,我有话说。”
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拉姆斯菲尔让弗朗西斯替他捺住血管,来到索朗月的头边。索朗月勉强一笑:“理查德,不用白费力了。失去尾鳍的海豚人是无法在海洋中生活的,我……”
“不,我来照顾你的后半生,就像丈夫照顾妻子。你放心吧。”
“不。失去生活能力的海豚人不会贪生的。海豚人从不惧怕死亡,只要保住你的安全我就满意了。你不能死,你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啊……”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雷齐阿约,我从来没有……”
索朗月打断他的话:“不,你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她遐思地说:“理查德,记得陆生人的鱼美人传说吗?现在,我也要去了,要在海天之间化做泡沫。真想和你守候在一起啊,可惜不能如愿了。”
拉姆斯菲尔泪流满面:“索朗月,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吗?让我来照顾你的后半生,在陆生人中这是很平常的事。”
索朗月喘息着,开玩笑地说:“你想让我亵渎海豚人的荣誉吗?不行,不用再劝我了。”她正容道,“不要说什么赎罪的话。你是陆生人,和海豚人有一些见解差异是正常的,我们从来没把它当回事。记着,忘掉它,好好活着。你能记住吗?”
拉姆斯菲尔含泪点头。
“那我们就互道永别吧。”她用明亮的目光看着理查德,用玩笑来排解他的沉痛,“怎么,在永别的时候,你连一个亲吻都吝于赐予吗?”
拉姆斯菲尔想起此前她也曾开过这个玩笑,但此时这个玩笑涂着浓重的悲戚。他擦去泪水,抱着索朗月的头,郑重地给她一个亲吻。索朗月说:“好了,我比小人鱼幸福多了,在临死前终于得到了你的爱。请把我扔到海里吧,我该去寻找我的归宿了。”
拉姆斯菲尔流着泪,只是摇头。他怎么忍心把受伤的索朗月扔到水里!海豚人们这时都聚在木筏周围,仰着头默默地看着。弗朗西斯走过来,低声说:
“雷齐阿约,按索朗月姐姐的吩咐办吧。”
拉姆斯菲尔悲痛欲绝,但他也知道,那个归宿是不可改变的。他抱起索朗月的身体,四个海人在旁边帮他。他们走到筏边,拉姆斯菲尔最后吻吻索朗月,把她轻轻放入水中。在这个过程中,索朗月一直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
一万多个海豚人依次同她告别。仍是那个古朴的方式,当濒死者往水下沉时,立即有一人游过来,顶她到水面上唿吸。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做着,其它人则耐心地等待。送别的海豚人越来越多,也包括一些未做智力提升的海豚,海面成了海豚脑袋的丛林。这个仪式整整进行了两个夜晚一个白天,在第三天早上才结束。在这段时间里,拉姆斯菲尔一直在筏面上为索朗月做祈祷。弗朗西斯摇着导向浆,让木筏追随着索朗月在水中飘浮的身体。
夜色渐渐消退,几只残星镶嵌在晨光中,还在海平线下的太阳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几抹白云。一位海人告诉拉姆斯菲尔,撒母耳长老用低频声波通知说:他赶不上索朗月的送别仪式了,让雷齐阿约代他与索朗月告别。拉姆斯菲尔下到水里,游过去,把索朗月的身体最后一次顶出来。索朗月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但这时她感觉到是拉姆斯菲尔在抱她,便用力睁开眼。拉姆斯菲尔俯在她耳孔边说:
“撒母耳长老让我代她向你告别。永别了,我的爱。”
索朗月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安然一笑,闭上眼睛。拉姆斯菲尔真不忍心把她温暖的身体抛开不管啊,但周围的海豚人在用眼色示意他:让索朗月入水为安吧。他狠心松开了抱持,索朗月失去活力的身体缓缓向水中沉去。一只虎鲸冲过来。早先在与鲨鱼的搏杀中它是海豚人的盟友,它还参加了追悼,郑重其事的顶索朗月出水。但这会儿,它看到仪式结束,便冲过来一口把索朗月吞掉。
周围的海豚人都感激地看着它。
拉姆斯菲尔突然向虎鲸游去:“虎鲸,把我也吞掉吧,让我和索朗月死在一起。”虎鲸好奇地看看他,用脑袋把他顶开。“把我吃掉,我不是什么雷齐阿约,这会儿也没有圣禁令限制你,快吃吧。”虎鲸仍是好奇地盯着他,好像他是一个疯子。拉姆斯菲尔俯在自己左臂上狠命一咬,鲜血汩汩外流,他把血液滴在虎鲸的脑袋前:
“快把我吃掉!你难道没有闻到血腥味吗?我是个杀人凶手,苏苏、约翰和索朗月都是因我而死的呀。”
虎鲸一定被缠烦了,嗅嗅血团,转身悻悻地走开了。拉姆斯菲尔惨然说:“我太脏了,虎鲸不屑于吃我啊。”
周围的海豚人遵照“为尊者讳”的古风,一直对人群中心的这一幕装聋作哑,垂着目光,不与拉姆斯菲尔打照面。四个海人游过来,架着拉姆斯菲尔回到木筏上。
尾 声
12天后,乌姆盖娅长老率领百人会及海人代表迎接雷齐阿约归来。撒母耳长老已经不在了,她在8天前死于虎鲸之口。
乌姆盖娅也是一只雌性海豚人,属于海豚人中比较少见的糙鼻海豚。她说:“欢迎雷齐阿约归来。我们已经知道路途中发生了一些意外,虽然是在圣禁令保护下,苏苏、约翰和索朗月仍然不幸遇难了。请你节哀,在海豚人社会里,这种夭亡是经常遇见的。”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我才是害死他们三人的凶手……”
乌姆盖娅很快截断了他的话头:“请不要过于自责。你永远是两族人的雷齐阿约。”
拉姆斯菲尔苦涩地重复着:“雷齐阿约,雷齐阿约……它永远都是我良心上的一根尖剌么?”
乌姆盖娅转了话题:“香香和岩苍灵送回的窝格罗已经供在你住的水下岩洞里了,我们想,只有你最有资格和它通话。”
拉姆斯菲尔想到自己进入窝格罗时的所见所闻:外星人对类人猿杀戮行为的厌恶,对海豚族的喜爱……他说:“不,窝格罗本来就是属于你们的,我对它没有任何权利。”
乌姆盖娅长老笑了:“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把麻烦推给你了。那件礼物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又美味又有剌的毒海胆。我们知道,它能为海豚人社会带来几百万年的科技进步,但如果这种进步一定伴随着战争、暴力、卖淫、强奸等丑恶,我们宁可不要它。雷齐阿约,以你300岁的睿智,一定能抵挡它的诱惑。请你尽量与它交流,帮我们找到一个妥当的处理办法。”她郑重向拉姆斯菲尔行礼,“雷齐阿约,有劳你了。”
拉姆斯菲尔曾是非常自信的人,但经过这一段的风波,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睿智”了。不过他很感激长老的信任,无法断然推托:“那……好吧。”
海豚人把他们送到那个水下岩洞的洞口就告辞了,四个海人陪他进洞。这次进洞与以前不同,那时这条长长的水道越走越黑,快到尽头时才能看见透光洞里进来的微弱的蓝光。现在呢,洞口的阳光还没变暗,前边的白光已经显现。越往前走,白光越强,似乎把岩壁都变成了透明体。他们游到头,从水面上探出脑袋,那个发着白色柔光的圆球就放在当年索朗月经常卧着休息的石槽里。白光在洞内游动,圆球本身也溶在白光里,看不清边缘。虽然光芒很强,但并不剌目,反而使观看者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四个海人敬仰地看着它。他们把拉姆斯菲尔送上岸,弗朗西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一躬,说:
“雷齐阿约,我们同你告辞了。以后,我们还会致力于海人的强大,但是那艘核潜艇……我们不会再想它了。”
拉姆斯菲尔苦笑道:“对,你们做的很对。忘掉它吧,那是我带来的魔鬼的诱惑,我负责再把它收回去。”
四个海人跳下水,游走了,拉姆斯菲尔能觉察到他们在尊敬外表下的疏远。他不禁想起年轻时见到的那位拒绝同他握手的激进的和平主义者。那天,那个人的乖僻行为惹起公愤,不得不尴尬地离场。但他走前说过一句话:
“对某种信念走火入魔的人,常常会泯灭最起码的是非界限。可惜,我们绝大多数人难以逃脱这种魔力。”
当时没人把这句话放到心里。只有到这时,在经历了300年的风风雨雨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是啊,那些对“保卫民主政体”的信念走火入魔的人,会心情坦然地按下核发射钮;对“保卫嫡长子继承权”走火入魔的人,会不远万里去寻找已经被历史抛弃的核武器。正因为他的走火入魔,害死了苏苏和索朗月,害死了约翰。他走到哪里,就把不幸播撒到哪里,简直成了一个万人共厌的瘟神。海豚人社会并不完美(他还能忆起在索朗月断尾后他束手无策的痛苦),但总的说,这是一个健康昂扬、明朗自信的社会。他们不谋求对自然的绝对控制,甚至用“随时被吞吃”的痛苦来磨砺社会的清醒。他们是陆生人文明的继承者,同时断然扔掉了陆生人的恶习。自己为什么非要把他们当成异类呢。
乌姆盖娅和杰克曼夫妇常来看他,同他聊天,尽力驱走他的烦闷。他很快和两人建立了信任,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与苏苏和索朗月是不能相比的。他们只能走进拉姆斯菲尔的客厅,而苏苏和索朗月能走进他的内心。
曾有一次,杰克曼试探着问,你这样独自生活太凄苦,是否允许我们为你再找一个妻子?拉姆斯菲尔的脸色刷地变了,几乎不能掩饰他对杰克曼的恼怒。杰克曼和乌姆盖娅看出来了,赶忙扯开话题。其实拉姆斯菲尔不是对杰克曼生气,他知道杰克曼的用心是好的,只是在仇恨自己。他已经害死了两个妻子,逼走了一个(覃良笛),还有脸让任何女人再走进他的生活吗?
从回到这个岩洞,他连续渡过了4个不眠之夜。他想这是因为对四个妻子的思念所致,的确,尖锐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咬啮着他的心房。不过,直到第五天时他才意识到异常,因为连续四天的失眠竟然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仍然精力充沛,思维比往日更敏锐,更飞扬。他很快找到了原因:窝格罗。窝格罗的白光时刻充盈着岩洞,这似乎是一个营养场,能维持他的思维不间断地“无疲劳运转”。此后几天他验证了这个猜想:只要他离开岩洞,就会恢复正常的睡眠;但如果浸泡在窝格罗的白光中,他就可以忘记睡眠,而且从不会感到疲劳。
白光充盈之处也是一个强大的思维场,这个思维场一直在他的大脑之外飘浮,轻柔地抚摸着他,浸润着他,但并没有强行进入他的思维。不过,在偶然的碰撞中,外在的思维场也会短暂地闯进他的大脑。这时,在瞬间的一瞥中,他像走进了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宝山,各种超出人类想象的科技成果展示在那儿,就像伊甸园中挂满枝头的果实,可以随意采摘。这里有无重力飞行器,有物质瞬间传真技术,有透明及全景式思维共享,有虫洞跃迁技术,也有关于窝格罗本身的所有详细资料:窝格罗如何制造,如何达到近乎无限的信息存储,如何汲取环境能量而达到永生,外人如何与它进行“活”的交流,等等。不用说,这些内容对他极具诱惑力,他只要走进去随便翻看一下,就能让海人实现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进步。有了这些科技进步,海人何止于当地球的主人,即使当银河系的主人也绰绰有余……
打住。你这个瘟神,改不了自己的本性么?他在心中恶狠狠咒骂自己。苏苏、索朗月和覃良笛的目光都在冥冥中温柔地看着他,但他觉得三双目光是六把赤红的剑,目光所罩之处滋滋地冒着青烟,而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样的烧烤,只有在这样自虐式的思想拷问下,他的心中才好受一些。
乌姆盖娅经常来拜访他,不过从来不打问他与窝格罗交流的情况。但越是这样,拉姆斯菲尔越觉得该有所行动。半个月后,在对窝格罗的“诱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后,他终于开始了同它的交流。外面是深夜,浪涛声通过长长的水下岩洞传进来,变成微弱的轰响。白光浸透了空气和池水,甚至浸透了岩石的洞壁。他走到窝格罗前,坐好,慢慢伸出手,把窝格罗抱住。就像上次那样,意识的洪流立即涌入他的大脑,他在瞬间跳进一个新的世界,一个高度文明的伊甸园。周围是无边无涯的果林,外星人类"(鱼人)千万年智慧的果实都挂在那儿,任他采摘。目光只要略一滑动,对准了某个果实,他的思维就能以光速进入,遍览这项科技成果的所有秘密,直至最细微的技术细节。这些果实太诱人了,他会一个不留地采摘,然后送给……
但他及时清醒过来,摒弃了它们的诱惑。他说:我不要看这些,我要先看历史。于是,脑中的画面刷地变了,满目琳琅的果园很快消失,一条小径出现在视野中。这条小径就是鱼人的历史之路,他沿小径漫步走着,浏览着。当他愿意在某个时刻停留时,这个没有厚度的历史截面就会突然变成三维空间,可以让他进入并仔细审阅。白光的浸润使现实中的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浸淫在思维场中,从容不迫地审查着几千万年的鱼人历史。
在小径的初端,他看到了很熟悉的场面。一个蒙昧的动物种族(外星鱼类)慢慢开启了灵智,进化为人类,兽性慢慢消退而人性逐渐丰满。这个过程就如地球人类曾走过的路一样,只是时间提前了3000万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和地球人类一样,鱼人在进化中消退的兽性也以另一种方式顽强地存活下来:氏族间的仇杀、部族和民族间的战争、阶级之间的压迫和仇杀、家庭内的暴力、领土扩张……如此等等。随着文明的进步,那个怪物――战争机器――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精致。
他不想看这些,因为这些东西在地球人类的历史中太多了。他想知道的是,这个战争机器什么时候会寿终正寝。他沿着历史小径快速走着,一直到尽头才停下来。这个历史截面是外星人类的“今天”(即他们到达地球的时间),那时他们已经建立了高度的宇宙文明,该能抛弃强权和战争的诱惑了吧。截面变成三维空间,把一切细节展现给他,但看到的东西令他沮丧。那个怪物(战争机器)并没有死亡,反而更加强大。巨大的宇宙舰队以物质传真法瞬间出现在宇宙各处。他们碰到很多文明程度低下的星际种族,甚至是处于文明之前的高等动物(像地球上的海豚),于是便慷慨地把仁爱播撒给他们,对他们进行智力提升。被提升的种族对他们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的统治。文明的伊甸园在诗意中迅速拓展……
不过诗意马上就结束了。他们与另一个同样强大的邪恶文明(虫人文明)在宇宙中相遇,扩张之波的撞击很快演变成一场战争。他是隐形飞船奇里巴顿号的舰长,在一次极为机密的跃迁中来到了敌方的心脏玛加鲁尔星球。敌方完全没有察觉,他低声下达命令,把太空鱼雷对准这个星球。这是宇宙文明史中最可怕的武器,俗称摧星炮,一发鱼雷就能让这个星球灰飞烟灭。与太空鱼雷相比,人类核潜艇上的三叉戟和海神导弹不过是小孩子的炮仗。当他按下发射钮时心中并非没有一丝不忍,片刻之后,这个星球上的90亿虫人就会和星球同归于尽。尽管属于邪恶的虫人文明,但他们中同样有可爱的儿童,有纯真的爱情,有鲜艳的艺术之花……但为了阻遏邪恶的扩张,这是不得已的事。他终于按下发射钮,并下令飞船急速跃迁。飞船刚刚离开这片太空,这儿就变成了核火焰的地狱……
拉姆斯菲尔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他赶紧松开对窝格罗的抱持,断然地斩断了同它的思维交流。他知道,刚才他看见的都是真实场景,是完全不失真的历史。他甚至走进了“鱼人类”一个飞船船长的思维中,重温了他向敌方星球发射摧星炮的过程。那个不知名的船长同他的思想非常相近,他们都不是嗜杀狂,但在历史的潮流中,他们只能被裹胁着前进。
难怪那些“神”们对海豚说:当文明和科技向上发展时,有些丑恶是避免不了的,连窝格罗也做不到这一点。历史走了几千万年,只是把两个猿类王者的互相残杀放大成两个宇宙级文明的互相残杀。仅此而已。
一千万年前,那些“神”们向地球上的海豚馈赠窝格罗时,贪玩的海豚们轻率地拒绝了。现在看来,这个孩子气的决定也许是宇宙文明史中最睿智的决定。那时正是鱼人和虫人之间太空战争的前夜。如果海豚们接受窝格罗并迅速被提升,他们也会成为这场大战的参与者,杀人,或者被杀。想到这儿,拉姆斯菲尔不禁佩服那些贪玩的、孩子气的海豚先祖们。
另一个值得佩服的就是覃良笛了。她在人类社会中长大,却能断然抛弃人类的痼习,创建了一个“不做最强者”的海豚人社会。这种目光,即使作为太空文明种族的“鱼人”也没有达到啊。
他长叹一声,决定不把窝格罗中的知识传授给海豚人。既然他们已经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就让他们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吧。
他仍然经常地同窝格罗交流。不过,他已经彻底摒弃了窝格罗的诱惑,现在对它只是一个第三者的审视。在交流中他也免不了对四个妻子的思念,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某一天他忽然在窝格罗中看到了他的妻子们!这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他的三个妻子(仅索朗月除外)在世时,窝格罗还没有出世呢。他想这一定是自己头脑中的幻景吧。
他看见自己躺在冷冻棺中,表情安详,但脸色苍白,没有活人的灵气。他是在用第三者的目光来看“死去的自己”。岩洞中的池水翻滚起来,一名海豚人把一位陆生人老妇送上岸。尽管老妇已腰背佝偻,白发如银,但他仍一眼认出,她是覃良笛,是75岁的覃良笛!海豚人沿水路悄悄退出,留下覃良笛一人。她步履艰难地来到棺边,拉过椅子坐下来,深情地注视着棺中人,喃喃地说:
“理查德,要同你永别了,今天就是我的鲸葬之日。理查德,等你醒来时,你会谅解我么?”她摇摇头,叹息着,“我知道你不会谅解我的。不过,当时我只能那样做啊。”她不再说话,在棺边默默坐了很久,眼中泫然有光,但泪水没有流下来。良久,她长叹一声:
“真想现在就把你唤醒。不过,”她已经走出伤感,嘴角绽出一丝幽默的微笑,“我但愿你的记忆中保留一个25年前的我,而不是一个75岁的老丑妇。好,我要同你告别了,你还是睡它300年再醒来吧。”
她最后看一眼棺中的人,回头向水中唤一声,然后在水边等着。现在,她就要出去实施鲸葬,告别人生,但她的表情十分恬静安详。那位海豚人很快出现了,覃良笛下水,扶着他的背鳍游向洞外。在这段时间内,拉姆斯菲尔心急如火,想喊她回来,告诉她:“你怎么就断定我不能谅解你的苦心?不,我完全谅解,我还想同你一起鲸葬,好结伴进入天国,即使你已经是75岁的老妇,但在我眼中仍如初识时那样美丽。”
他想把这些肺腑之言全都倾倒给覃良笛,但那个睡在水晶棺中的拉姆斯菲尔却既不能动,也不能张嘴说话,就像是陷入一场深重的梦魇……
有人拍拍他,让他醒来。是索朗月和苏苏,两人微笑地看着他。拉姆斯菲尔喘息着说:索朗月,苏苏,我刚才看见了覃良笛,这是怎么回事?窝格罗中怎么会出现它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物呢?索朗月笑着说:
“这不奇怪,女先祖已经借着你的回忆而活在窝格罗中了,你看,我和苏苏也活了,还有,南茜和你的女儿也会慢慢活过来。”
拉姆斯菲尔摇摇头:“借着我的记忆?可是,刚才看到的场景是我无法见到的呀。它不在我的记忆中。”
索朗月没有多加解释:“你甭问了,你只用记住,凡是你能在窝格罗中看到的场景都是真实的。这正是它的神奇之处。”
拉姆斯菲尔非常高兴,这么一来,他同他的妻子们,还有他的父母、女儿、昔日的朋友们,都可以在窝格罗中经常见面了。他扭过头,歉然地对苏苏说:“苏苏,不要怪约翰,其实害你遇难的罪魁祸首是我,我根本没资格做你的丈夫。”
苏苏用寒如刀锋的目光看着他……苏苏的形象忽然溃散了。他定睛看着她原来站的地方,她的形象又慢慢聚拢,变得坚实,仍是寒如刀锋的目光……忽然她的形象再度溃散了。等她第三次出现时,目光中满是温柔和戏谑:“理查德,看见了吗?一个仇恨你的苏苏是不真实的,不能在窝格罗中成为实体。现在,还用得着我再来解释吗?”
他感动得喉咙中发哽,默默地点头,用手抚摸着苏苏的头发,抚摸着索朗月的嵴背,那种美好的触感仍象往日一样真实。他说:“索朗月,苏苏,我真想立刻扔掉这具肉体,同你们一块儿活在窝格罗中。我能做到吗?”
索朗月笑了,神秘地说:“当然能。不过,那是500年之后的事了。别急嘛,我们会耐心地等你。”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500年之后才能重逢,但索朗月狡猾地笑笑,拉着苏苏在刹那间消失了。
一个月后,应拉姆斯菲尔的要求,乌姆盖娅在这个岩洞里召开了百人会会议。在白色柔光的沐浴下,拉姆斯菲尔介绍了一个月来同窝格罗的交流,谈到了那些伸手可得的累累的智慧之果,也谈到了这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仍不能摆脱战争和强权的恶习。他说:
“海豚人和海人社会‘不追求做最强者’,这在窝格罗中所记载的宇宙种族中是独一无二的。既然这样,我们不如狠下心,拒绝窝格罗的诱惑,沿着女先祖所定的路继续走下去。顺便说一句,我在窝格罗中也见到了女先祖,见到了苏苏、索朗月、弥海和撒母耳,他们都是同样的意见。当然,最终的决定还要由百人会和海人十人会来做出。”
他说完了,百人会的各位长老都平静地沉默着。良久,乌姆盖娅盯着人群中心的窝格罗,轻声问大家:“你们都记得那首童谣吗?都还会唱吗?”
她轻声唱起来:罗格罗,罗格罗,没有你我们更快活;罗格罗,罗格罗,没有你我们更快活……其它99位海豚人长老,还有10名海人长老也都随她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在唱歌的过程中,110名长老都找回了自己的童年,找回了自己的童心。他们不是用口在唱,而是用心在唱,歌声也充满了戏谑和顽皮。
歌声停息了,乌姆盖娅微笑着告诉拉姆斯菲尔:“行了,我们的决定已经做出了。”
拉姆斯菲尔点点头:“好吧,那就这样决定了。其实,窝格罗还是有用处的,索朗月说它无所不知,更可贵的是,它能自动滤除错误的信息,所以,凡是在窝格罗中能够看到的信息永远是真实的,因此,它可以成为我们的活的史书,成为一个不死的历史学家。”
乌姆盖娅说:“很好,就请雷齐阿约做窝格罗的监护人吧。这个职务是终身的,等到你百年后再遴选接替者。”
拉姆斯菲尔简短地说:“好的,我愿意。”
从此,他就成了终身的窝格罗监护人。大家对他的尊称仍是“雷齐阿约”,不过这个词有了新的定义――赐予我们智慧者和向我们讲授历史者。因为这位老人熟悉海豚人和海人的所有历史,甚至包括在文明启蒙前“猿”和“中爪兽”的时代,他都能如数家珍。在海豚人和海人的心目中,他本人也像历史一样沧桑和睿智。
只是,乌姆盖娅说的“百年之后”显然是低估了。也许是因为窝格罗的滋润吧,300年过去了,百人会的长老已经换了76届,但雷齐阿约仍活着。他发须如银,其长过腹,连身上的汗毛也是雪白的,但面色红润,皮肤光滑,犹如童稚。海豚人和海人们甚至已经断定他不会死了,他们说,雷齐阿约必将与天地同寿。他仁慈宽厚,恬淡冲和,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海豚人和海人常常把自己的婴儿带来接受雷齐阿约的祝福,甚至从万里之外赶来,而他也非常乐意用手抚摸孩子的头顶,听他们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喊“雷齐阿约祖爷爷”。
他的岩洞随时向所有人敞开。有时来拜访的客人会赶上他正与窝格罗交流,他用双手轻轻抱持着窝格罗,柔和的白色强光沐浴着他的白须白发,白色汗毛,白色的岩壁,把这儿变成宇宙中最洁净的地方。老人脸上是那种醉透了的笑容,大概他正在窝格罗中同他的妻子们或女儿交谈吧。客人们都不愿打搅他,安静地欣赏一会儿,再悄悄退出去,把一个温馨的场景保留在记忆中。海豚人和海人如水流般代代更替,只有这白色的圣坛是一道不变的风景。
后记
本书在写作时曾参考过下列书目或网站,在此致谢:
<核潜艇之旅>美国汤姆?克莱西著
<南十字星下的神迹>挪威索尔?海尔达尔著
中国科普博览网站
中华网科技频道中国台湾一些网站不再一一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