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海长老病重?索朗月不能来?”苏苏吃惊地问。
约翰点点头,拉姆斯菲尔立即说:“婚礼推迟吧,我和苏苏动身到深海里去看望弥海长老。”他突然想起,有苏苏的父母在场,他单独作出决定是失礼的,便转身问,“噢,对了,杰克曼先生,杰克曼太太,你们是什么意见?”
杰克曼夫妇都说:“应该的,婚礼推迟吧。约翰,你快和百人会联系,把虎鲸戈戈再唤来。”
弥海长老所在的地方与海岛不是太远,但也有1000多海里。戈戈知道这次事情紧急,速度一直保持在每小时30海里左右。两天后,他们到了目标海域。
一路上,拉姆斯菲尔心中十分焦灼。他已经把弥海认做自己的知交好友了,虽然他一直在密谋着与海豚人摊牌,甚至打算用核潜艇作筹码,但族群的争斗并不妨碍私人之间的友谊甚至信任,这是两个层面的事。弥海性格沉毅,待人宽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他们按照索朗月时时发出的低频信号找到了弥海,今天风浪较大,弥海在水面上半浮半沉,几乎没有游泳的力气了。索朗月和其它几位海豚人在照顾他,当他实在无力游动要向水下沉去的时候,他们就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让他短暂地休息一会儿。等他稍微恢复,顶他的人就离开,仍让他用自身的力量来挣扎。拉姆斯菲尔赶快从戈戈背上滑下水,游近弥海。弥海艰难地喘息着,皮肤热得烫人。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看来人,低声说:
“是雷齐阿约,谢谢你这么远赶来看我。看来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也许我们要互道永别了。”他看见眼眶红肿的苏苏,勉强笑道,“苏苏不要哭,死亡是每个海豚人的归宿。雷齐阿约,木筏准备好了吗?”
拉姆斯菲尔看他很衰弱,简单回答道:“准备得很顺利。弥海长老,不要说话了,你安心养病吧。”
“雷齐阿约,如果我不能为你送行的话……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他不想让弥海再费力说话,拉上眼眶红红的苏苏,赶快离开了长老。索朗月送他们过来,拉姆斯菲尔问:“是什么病?”
“肺炎。和你们陆生人的肺炎一样。这次病势来得很猛,估计他抗不过去了。”
在前一段的接触中,拉姆斯菲尔每天接触到的都是健康的个体,没有关注海人和海豚人的医疗体系。从今天的情况看来,他们根本没有医药和医生。这不正常,海豚人从人类那儿继承了全部的医药知识,何况他们有足够的智慧?想想陆生人,即使在他们的原始人阶段,也已经有原始的医学了。拉姆斯菲尔皱着眉头问:
“你们完全不使用医药救助?”
“对。”
“为什么?你们有足够的知识基础和智慧。虽然你们没有工业,没有陆生的药草,但我相信海洋动植物中肯定能找到有效的药物。”
索朗月简捷地回答:“拒绝医药的诱惑是海豚人的信仰。”
按平常的情况,拉姆斯菲尔已经不能追问了,再问下去就会暴露“雷齐阿约”的无知。但他今天实在忍不住――拒绝医药的诱惑,再加上上次放任虎鲸的杀戮(其实海豚人的力量完全可以制止它),使他隐约摸到海豚人社会中一个冷静残忍的律条。不,今天他要问清楚:
“为什么?索朗月,这些律条并不是‘雷齐阿约’制定的,”他直率地说,“我在世的时候没有立过这样的规矩。”
“那么,也许是女先祖制颁的,但大部分是海豚人社会中自发形成的。”
“为什么要立这样的信仰?”
“很简单,这个信仰的形成基于三点:一,在没有医药的情况下,海豚人已经延续了几千万年,并保持着足够的规模;二,我们并不想让海豚人人口无限膨胀;三疾病的死亡之筛可以自动筛除遗传中的错误,保持一个健康的,有足够应变能力的群体。医药只会干扰这个至关重要的筛选过程。”
从270年的冷冻中醒来后,拉姆斯菲尔已经看到很多令他瞠目的事,但今天索朗月的一番话对他的震动最大。这些唿啸而来的观念在他的大脑中打出密密麻麻的光点,他一时接受不了,苦苦思索着。索朗月进一步解释说:
“我们知道陆生人类有非常发达的医学,而且在灾变之前已经是过于精巧了。你们的医学主要关注于个体的救助,而忽略了族群的基因质量,这和你们信奉的达尔文主义是背道而驰的,这样明显的矛盾,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想到呢?现在,没有医药的海豚人已经达到6500万的族群规模,只要愿意,可以迅速超过陆生人的60亿。而且族群中的基因质量一直保持着良好状态。那么,你可以做一个对比,是要医药好呢,还是不要医药好呢。”
这样明快简洁的理由简直让拉姆斯菲尔无言以对。他原来觉得这个问题迷雾重重,只是因为他作为陆生人的心理惯性,如果走出旧观念的框框,站在圈外来看,索朗月的道理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但他还不想认输,问:
“那么,你们就放任无力自我康复的病人去死?弥海长老如果死了,你难道不伤心?”
索朗月黯然说:“我当然伤心。弥海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些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就是在向他道别。理查德,海豚人非常看重人与人的情意,这和陆生人是一样的――甚至超过陆生人,因为陆生人虽然在家庭或族群内部非常友好,对其它族群的人却不惜以核弹来对付。”
拉姆斯菲尔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不知道索朗月这句话是否有暗指。他悄悄观察着索朗月的表情,看来她只是顺口说出,没有什么含意。索朗月接着说:“但是,亲人之间的情意不能干扰族群的延续。个体的生存固然重要,终究是排在族群生存之后的。”
“那么,虎鲸戈戈对海豚人的杀戮……”
索朗月干脆地说:“对,是海豚人特意为它们保留的权利。以海豚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制止虎鲸、鲨鱼、章鱼甚至有毒生物对海豚人的进攻,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捕食海豚是它们的天赐之权,我们怎么能逆天而行呢。当然,四力克期间我们会颁发圣禁令,但我们很谨慎。‘慎用圣禁令’一直是海豚人摆在第一位的信条。在海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尽天年,其它都进了虎鲸鲨鱼之腹。谁知道呢,也可能明天我就成了戈戈的口中之食。”
她指了指离他们不远的戈戈,那位老兄大概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朝这边甩甩尾巴算是应答。拉姆斯菲尔对索朗月这番话感慨万千。过去他听索朗月说过类似的话,但没有今天说得这么透,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其中所包含的冷酷。它的冷酷不仅在于生死无常的命运,更在于:这种被吞食的命运本来他们是完全有能力改变的,但他们却能坚决抵抗这种诱惑。拉姆斯菲尔说:
“记得在我长眠前,海豚人已经学会用几百人的结阵去对抗虎鲸和鲨鱼,把它们搞得非常狼狈。我就亲眼见过这样的一场搏杀。”
“那只在海豚人初建时的混乱情况。海豚人很快就建立了自律:决不允许用超过一个族群的集体力量来对抗捕食者,剥夺它们的天赐之权。”
拉姆斯菲尔轻轻摇摇头,不说话了。索朗月已经走出伤感,笑着说:“其实我们一点不恨虎鲸鲨鱼,相反倒是感激它们。它们就像是最负责的检查员,帮我们淘汰弱者,让整个族群的素质保持在高水准上。作为报答,我们就用血肉来供养它们。不说这些了,我想,你们二位请先回吧,不要误了你们的婚期。”
拉姆斯菲尔和苏苏商量几句,说:“我们的婚期和行期都向后推迟,要在这儿待到弥海痊愈,或者过世。”
索朗月略略考虑:“好吧。弥海的日子……恐怕就这两天了,对他的救助后天就到期。这两天你和苏苏先待在这儿也行,我交待戈戈也陪着。”
“好的。”
苏苏一直想和索朗月说话,只是到这时候才有机会。她抱住索朗月:“索朗月姐姐,我很抱歉……”
索朗月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截断了:“苏苏,不要说这样的话,那是理查德的原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她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所谓的宗教原因也只是借口,最主要的原因是:理查德不愿接受一个异类的妻子。”
拉姆斯菲尔觉得自己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反驳也不是,默认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着。索朗月被他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理查德,不必难为情。我尊重你的选择,至于我,我仍愿把你当成我精神上的丈夫。今天我把这层窗纸捅破,我想以后三个人相处会更自然一些。我说的对不对?”
她笑着,用长吻碰碰拉姆斯菲尔的面颊。拉姆斯菲尔没法回答,只好尴尬地保持沉默。
弥海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说是“葬礼”,实际上弥海还没咽气。按照海豚人的规矩,对所有病人都实行三天的临终救护。在这三天中,族人们轮流守护着他,顶他到水面上换气,给他寻食物,帮他驱赶捕食者。如果他的生命力在这三天内不能恢复,那么第四天就会撤去救助,由他自生自灭。这时,一般来说病人就会被虎鲸和鲨鱼立即吞掉。它们已经非常熟悉海豚人的临终救助仪式,早就等在周围了。
弥海是百人会的现职长老,他的临终救护期为5天,比一般人延长两天,这也是现职长老所享受的唯一特权。现在,5天已经过了,尽管族人,包括他的妻儿(泛指的妻儿)都恋恋不舍,但没人想到违反族规。早上朝霞升起时,葬礼开始,这片海域布满了海豚人,有百人会的全部代表,也有海人的代表,海豚人百人会的暂任长老撒母耳主持了葬礼,她是一位63岁的热带斑点海豚人。一直守候在附近的拉姆斯菲尔、苏苏和索朗月都参加了。
所有弥海的族人都游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和五天来实施的救助不同,今天只是仪式,是象征性的,所以每次顶出的时间很短暂,只有十秒钟。族人之后是百人会的其它99名长老,接着是海人十人会的代表。参加葬礼的人数较多,所以葬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索朗月和撒母耳告别后,轮到拉姆斯菲尔和苏苏。撒母耳特地把他们安排到最后,让他们以雷齐阿约夫妇的身份来与弥海长老诀别。拉姆斯菲尔游近弥海,弥海的眼睛已经不能睁开,身体各部也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拉姆斯菲尔抱住他,觉得他滚烫的身体沉甸甸的。海豚没有鳔,只能在不停的游动中保持不下沉,所以只要停止游动就会向下沉落。索朗月轻声唤他:
“弥海长老,雷齐阿约来同你告别。”
弥海听见了,尽最后的气力睁开眼睛,在目光中浮出沉静的笑意:“雷齐阿约……一路顺风……也祝我一路顺风吧。”
他安详地闭上眼睛。拉姆斯菲尔用力蹬着双腿,托住他越来越重的身体。他不忍心就此松手,因为,他怀中的那具身体还有正常的体温,有轻微的唿吸,脸上还蒙着活人的灵光。只要拉姆斯菲尔一撒手,他就会沉入水中呛死,或者被鲨鱼吞掉,一条宝贵的生命会就此完结。按陆生人类的道德观念,拉姆斯菲尔怎么忍心撒手呢,这会儿撒手他简直就成了谋杀者。索朗月知道他这时的想法,游过来,用长吻扯扯他的胳臂。拉姆斯菲尔只好丢下那个濒死的海豚人,无奈地游开。
弥海的身体飘飘摇摇地向水下沉,早就等急了的鲨鱼立即从外圈窜过来,准备抢夺这具“身体”(严格说来它不能被称做尸体)。不过它们今天没有得逞。葬礼中一直守在外围的戈戈闪电般插进来,气势迫人地赶走了鲨鱼,把弥海一口吞下。它对这顿特殊的食物一定很满意,洋洋得意地在人群内游了一圈。然后它游过来,让拉姆斯菲尔和苏苏爬上它的背,准备返航。
撒母耳游过来,同拉姆斯菲尔告别:
“雷齐阿约,你们请先回吧。明天我们要选举新的百人会长老。你们的婚礼是三天后举行吧,新长老一定会如期参加婚礼,并为你的寻亲之旅送行。再见。”
4
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海滩上的几十棵枯木被拉来燃起篝火,火舌几乎映红了海岛上空的岛屿云。从各岛赶来的客人共有300多人,他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吃着杰克曼家采摘的椰子。赤身裸体的苏苏仅在头上戴了个花圈,脖子上挂一个花环,这就是她的婚纱了。拉姆斯菲尔只在头上戴一个棕榈叶编织的绿冠,这也就是新郎的礼服了。司仪领着他俩,进行着繁复的婚礼程序。拉姆斯菲尔心中揶揄地想:这些婚礼风俗是谁传给他们的呢。反正他没有教,覃良笛把他麻醉并送入冷冻箱时,最大的海人只有15岁,还没有举行过一次婚礼呢。也许这些风俗是覃良笛教的,也许是海人自己创造的,这不奇怪,哪种风俗不都是在一片空白上建立起来的?也许他们参照了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所存的波利尼西亚人的风俗。现在,他们把这些风俗反过来用到他们的先祖身上了。
想到覃良笛,心中又是一阵汹涌的感情之波,这种爱恨交织的感情,在他醒来后已经多次体验,在这场婚礼中,这样的感情之波更加凶猛。他摇摇头,拂去这片思绪。司仪是一位胖胖大大的女海人,叫威尔穆塔,用洪亮的声音唱着各种礼仪:向女方的父母鞠躬,新人互相鞠躬,新郎抱着新娘走过火堆。下一个程序大概是重头戏了,八个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抬来一个用树枝编成的树床,周围编织着黄色和粉红色的小花。他们郑重地把树床放到人群的正中间,苏苏走过去,躺在上面,幸福地望着拉姆斯菲尔。拉姆斯菲尔惊疑地看着司仪,司仪告诉他,要咬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妻子的肚脐上。拉姆斯菲尔照办了。然后苏苏起来,他躺下,苏苏向丈夫的肚脐还敬了一滴血。孩子们拍着手唱起来:
"你的血给了她,
她的血给了你,
血与血融合,
永世不分离。"
到这儿,正规程序就走完了,所有人都加入到舞场中跳起来。拉姆斯菲尔也被拉着跳了一会儿,但他毕竟不擅长这儿的舞蹈,便退出场外笑着旁观。苏苏这会儿是舞场的中心,猛烈地扭腰抖胯,动作与夏威夷土人的草裙舞颇有些类似,只是没穿草裙罢了。她脖子上的花环随着她的舞步上下飞动。
大伙儿热闹了一会儿,他把苏苏拉出人群,向岛外游去。前面,黑色的夜幕上有一团明亮的火光,那是辅会场,不能上岸的海豚人客人都在那儿,围着礁岩上的这堆篝火。他们浮在水面上,安静地交谈着,聆听着岛上的欢闹。撒母耳也在,她已经正式当选为百人会的长老。拉姆斯菲尔夫妇游来时,她和索朗月首先迎过来。她说:
“我代表百人会,也代表刚过世的弥海长老,向二位新人祝贺,愿你们幸福美满,恩爱白头。”
拉姆斯菲尔说:“谢谢,愿弥海长老的灵魂在天安息。”
“苏苏,你太漂亮啦!来,送你一粒珍珠,愿你比它更光彩照人。”
她吐出一粒樱桃大小的珍珠,苏苏欢喜地捧在手里,珍珠映着篝火,闪闪发光。索朗月笑着说:“苏苏,我也该送你一件礼物的,但这些天只顾招唿病人,没来及准备。千万不要生气啊,我以后会补给你。”
苏苏说:“你说这话我才生气呢。我不要你的什么礼物,你能来参加婚礼就是最好的礼物。”
在新婚的幸福时刻,她总觉得对索朗月有歉疚。她下到水里,搂着索朗月说悄悄话去了。拉姆斯菲尔偷眼看看索朗月,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她的言谈和笑容都十分明朗。拉姆斯菲尔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索朗月,你听见岛上孩子们唱的什么歌吗?”
夜空中能看见岛上的光亮,也能听见孩子们快活的呜呜啦啦的唱歌声,但歌词听不清。她说:“太远了,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海人孩子也会唱那首童谣啊,就是那首:罗格罗,罗格罗,没有你我们更快活。”
“是的,你这一说,我能听出来了。”她看看撒母耳,“长老,岩苍灵和香香那儿没什么消息吧。”
“还没有。弥海长老生前已经通知了全球的海豚人,如果发现那个‘和太阳一样亮’的窝格罗,就立即通知雷齐阿约。”她指指近岸处,一个崭新的木筏锚系在那儿,正随着波浪摇着,筏上堆着捆扎牢固的藤箱,“全都准备好了吗?”
“全好了。约翰等5个海人清晨来这儿聚齐,再加上我、苏苏和索朗月,一共八个人。索朗月,能不能再听我最后一次劝告?你真的不必跟我们受这趟颠簸,路上到处都有人护送,你去不去都一样。再说,到圣地亚哥后你又不能上岸。我想,有苏苏和约翰他们就足够了。你别去了,行不行?”
索朗月此刻正和苏苏偎依在一起,这会儿回过头,安静地问:“你说呢?”
拉姆斯菲尔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了。撒母耳说:“第一批十名纤夫也做好了准备,明早太阳升起前将赶到这儿。他们每天早上换班,每天大约能行进200海里。具体事项就由索朗月安排了。保护你的圣禁令将在明早发出,沿途的安全不用担心。”
当第一次得知圣禁令的保护时,拉姆斯菲尔还觉得无所谓。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慎用圣禁令”是海豚人社会的第一信条,除了四力克运动会,只有两次例外,而且都是施予他身上。他由衷地感激道:
“谢谢。你们的厚意让我受之有愧啊。”
最后几颗残星溶到越来越浓的曙光中,东边已经现出第一抹红霞。欢闹了一夜的海人们没有显出困意,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向木筏。今天风浪较大,一排排顶着白色浪花的巨浪不停地扑打着岸边,木筏在浪尖和浪谷中摇摆,发出吱吱嘎嘎的磨擦声。木筏摆在陆地上时显得十分伟岸,现在到了水里就像一片被波浪玩弄的小树叶,令人怀疑它能否经得住5000海里的颠簸。
淡水和食物都已上筏,用藤箱装着,牢牢地固定在木筏上。小木屋里铺满了松软又不吸水的海草,这是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其它5个海人只能在外面露宿了。海人们不能长时间离水,他们在航行途中将在水下度过大部分时间,包括苏苏,所以约翰他们也不需要房间。
十个海人纤夫已经到了,今天这十位都是飞旋海豚,他们在筏前散开,每人主动选一根纤绳套到头部。一位海人御手调整着绳圈的松紧,使它在任何情况下不致于盖住海豚人的唿吸孔。索朗月在四周巡游着,对木筏的准备做最后一次检查。
杰克曼夫妇在岸边与女儿女婿告别。虽然苏苏已经陪着雷齐阿约出过两次远门,而这次的距离不过是远了一两倍而已。但他们都感到了这次别离的不同。上两次只是假日的远足,而这次则带点生离死别的味道。雷齐阿约说他去寻找旧的族人,如果寻到,也可能不再返回这儿,那么,6个同去的海人中,至少苏苏会陪丈夫留到那儿。如果那样的话,她和父母只有隔着遥远的海天互相祝福了。
苏苏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搂着母亲快活地絮絮低语,不过,在她最后说出“二老保重”的话时,声音已经哽咽。安妮也没能撑得住,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杰克曼还能撑得住表面的平静,过来同拉姆斯菲尔拥抱。杰克曼说:
“理查德,我能这样称唿你吗?”这是杰克曼第一次不用“雷齐阿约”来称唿,拉姆斯菲尔连忙点头,“请善待我的女儿。苏苏,你也要善待你的丈夫。”
拉姆斯菲尔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岳父:“放心,杰克曼先生,我一定善待苏苏。”
杰克曼低声说:“也请你照顾约翰。依我看,他的‘大海人主义’心结并没有完全解开,这次他挑选的伙伴也是清一色的大海人主义者。当然,有你在身边,我不担心他们出什么差错,只是请你时刻注意这一点。”
这是他对雷齐阿约最直白的劝告了。拉姆斯菲尔当然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尴尬地答应:“我会劝解他的,你放心。”
他们同岸上的人告别完毕,登上木筏,约翰扶着他来到筏首。撒母耳长老在水里探出脑袋:“雷齐阿约,让我们告别吧。不管你在陆地上寻亲的结果如何,海豚人社会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你何时愿意返回大海,让索朗月通知一声就行。”
拉姆斯菲尔俯下身同她拥别:“谢谢你。”
“现在我要发出圣禁令了,你们准备出发吧。”
10个海豚人已经拉紧了纤绳,个个体态剽捷,气度不凡,流线型的身体充满张力。索朗月没有套纤绳,单独在旁边游着,就像是他们的队长。她告诉拉姆斯菲尔:“这些海豚人都是四力克运动会上一流的长游运动员,还包括几个历届长游冠军呢。”
从这些安排上,拉姆斯菲尔再次感受到百人会对雷齐阿约的看重。他笑着对前边喊:“谢谢你们啦,各位长游精英们。”
10个海豚人吱吱地致了答礼。
撒母耳面向远海,发出了低频声波的吟唱,很快,在遥远的前方响起座头鲸的回应。它是在重复撒母耳的旋律,但音量远远超过撒母耳,高音震动着人们的耳鼓,低音通过海水让木筏有了轻微的颤栗。这首“怪里怪气”的鲸歌将在一天内传遍全球,让所有海洋的猎杀者凛然而惧。杰克曼解开纤绳,扔到木筏上。苏苏高声喊:爸爸,妈妈,再见了!拉姆斯菲尔也向海人们和海豚人们挥手告别。索朗月发出一声尖啸,10个海豚人一齐甩动尾鳍,拉紧纤绳,木筏疾速起动,向外海开去。
第7章 妻子之死
1
珊瑚礁岛隐没于海平线之下,然后消失的是岛屿四周飞翔的鸟群,后来连岛上悬停的岛屿云也看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一叶木筏飘浮在万顷波涛上。拉姆斯菲尔已经有了两次远足,但那两次都赶上了好天气,只有这一次大海才真正显示了威力。一排排十米高的巨浪吐着水花,咆哮着向木筏压来,声音震耳欲聋,在木筏上说话要贴着对方的耳朵。当木筏沉入波谷时,两边都是高耸的碧绿清寒的水墙,无数海生生物像海龟啦,鳐鱼啦,都在水里急急忙忙地扒动四肢或摆动尾鳍,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那千万吨海水悬在头顶,似乎马上就要倾倒下来,把木筏永远砸到海底。但转瞬之间,海水却涌到筏底了,木筏仍安安稳稳地浮在浪尖上。大浪的间隔并不均匀,有时两排大海中夹着几排小浪,有时两个大浪头打脚地紧连在一起。这时,追尾浪就会涌上木筏,把筏上的人浇一个噼头盖脸,不过,海水立即透过圆木的间隙流下去,而木筏仍安之若素地浮在水面上,准备迎接下一个大浪。
按照原来的安排,约翰和弗朗西斯负责操纵筏上的导向浆。但不久他们就发现这支导向浆毫无用处。10个纤夫心意相通,精确地掌握着筏行的方向,再加上没有船帆,也就没有加在筏上的旋转力,所以导向浆一直是很服贴地在筏后摇晃。后来约翰干脆解下导向浆,绑在木筏的圆木上,他俩也加入到其它海人中玩耍去了。
木筏沿太平洋环流顺流而东,强劲的海流推动着木筏,再加上10位长游运动员体力充沛,所以木筏行进的速度很快,据拉姆斯菲尔估计要超过每小时20海里。纤夫们亢奋地吱吱叫着,拉着木筏穿过一排排大浪。他们的工作井然有序,仅仅在行程刚开始时,为躲避一排巨浪,阵形乱了一会儿,有三根纤绳绞到一块儿。索朗月立即赶过去,用嘴叼着绳帮他们解开。那三个失职的纤夫难为情地吱吱着,很快恢复秩序。从那之后,他们再没出过差错。
随行的5个海人都不怎么呆在筏上,大部分时间是在水中跟着筏前进。他们的速度赶不上木筏,所以大都拉着或咬着木筏上一个绳头,同时用力摆着四肢。苏苏也常常下到水里,有时她拉着绳头,有时攀着索朗月的背鳍,同她快活地交谈着。不过她在水下呆不久,总是过一会儿就会爬上木筏,偎在丈夫身边。她不能把丈夫一个人甩在筏上啊。
海豚人和海人进餐时木筏也不停。当纤夫们发现比较密集的鱼群时,就有5个人褪下绳圈,疾速插到鱼群中去捕食。其它5个仍拉着木筏前进,不过速度慢多了。这时海人们也会抓紧机会捕食,索朗月或苏苏则会逮两只拉姆斯菲尔爱吃的鱼扔上来。实际上,即使没有她们的帮助,拉姆斯菲尔也饿不着。木筏前进时,常常有飞鱼、小乌贼或金枪鱼借着水势冲上木筏,大部分不速之客在圆木上蹦跳着,又逃回水中,但也有一些蹦跳的方向错了,最终耗尽气力,无奈地躺在圆木缝里。扑上来的鱼相当多,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拉姆斯菲尔笑着对苏苏说,实际上他连手都可以不用,张大嘴躺在筏尾,总有一条鱼会跳到他嘴里。
晚饭时浪头变小了,间隔均匀的条形海浪整齐地铺展到天边。极目四顾,木筏是躺在一个凸起的圆形海面上,四周是穹窿似的天盖。往近处看,木筏在快速穿过海浪;但往远处看,这个天盖下的圆形海面似乎是不动的。海天一色,永恒无尽,变的只有时间,一轮太阳慢腾腾地在天穹上移位。现在它已经与海平线接上了,灼灼的金光从筏的后边洒过来。
就在这时,拉姆斯菲尔发现了身后的鲨鱼群。这是一群棕鲨,大概有10只左右,紧紧追随在木筏之后。不知道它们是出于什么心理,是对木筏的好奇(这可是它们从未见过的大鱼啊),还是对筏前边的10个海豚人有所垂涎,反正在此后的航程中它们一直跟着木筏,从不离弃。鲨鱼游近了,有的与木筏并排,有的窜到前边。透过碧彻的海水,能清楚地看到它们令人生畏的肌肉,当它们张开大嘴时,就露出五六排令人胆寒的利齿。它们与木筏靠得这样近,突出的背鳍升起在木筏边上。苏苏忍不住去抓住鲨鱼背鳍,而被抓的鲨鱼丝毫也不慌乱,仍旧不疾不徐地游着。它们蓝灰色的嵴背轻轻撞击着木筏,就像一只在主人腿上擦痒的愚鲁的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