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人(上)》


第一章

1

“爸爸,妈妈这会儿把生日蛋糕做好了吗?”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问。“肯定做好了,金黄色的蛋糕,用红色奶油写着‘生日快乐’,插着三支漂亮的蜡烛。现在妈妈正在门口等着你哪。”爸爸笑着回答。他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黑人,黑色卷发,高鼻梁,身材颀长,穿着猎装,扛着一支双筒猎枪,枪筒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只灰色的野兔。一只剽悍的德国牧羊犬跑前跑后地跟着他们。

女孩也是黑人,一个血统纯正的黑人,就像是用煤精雕出来的。黑色卷发,黑眼珠,厚嘴唇,两排整齐的白牙。她的身体很强壮,在凛冽的秋风中,她仅穿着质地很薄的红色连衣裙,浑身喷吐着生命的活力。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与旁边这个男人的血缘关系,他们的眉眼长得太像了。秋天已经君临大地,而在阿巴拉契山中,甚至冬天也不太远了。他们穿过密密的松林,脚下踩着厚厚的褐色松针。前边是一个山凹,陡峭光滑的岩壁上有行人踩出的模煳的印迹。斯蒂文半弯下腰,扶着左侧的山岩小心地往前走,但他的两个同伴,那个叫赫蒂的小女孩和叫玛亚的母猎犬,丝毫没有降低速度,她们窜窜跳跳地跑过这段险路,消失在山岩后。

“喂,等等我!”斯蒂文喊着,加快了脚步。不过他并不着慌,这儿已是浅山区了,没有什么猛兽,而且赫蒂一定会在前边那个橄榄形的山间湖泊中等他。他想得不错,等他赶到湖边时,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一个高高翘起的小屁股,接着湖中溅起一片水花,赫蒂投入水中,像条小黑鱼似的,不紧不慢地抡着手臂向湖中心游去。玛亚蹲在岸边,努力思索着它该不该跳下去--深秋的湖水已经很凉了。赫蒂发现它没有跟上来,回过身生气地喊:

“玛亚!玛亚!快跳下来!”

玛亚不再犹豫,跳下水一屈一拱地游着,很快追上小主人。

斯蒂文站在岸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赫蒂的游泳姿势。她游得确实漂亮,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蝶泳。斯蒂文是她的启蒙教练,教她学会了自由泳,其它一些姿势则是她直接从光盘中学会的。现在,斯蒂文在游泳上早已不是她的对手了。她回头看看追上来的玛亚,便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人与犬的比赛。这会儿她在使用最擅长的自由泳,两只修长的手臂轻快的打着水,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笔直的、疾速延伸的细细的白痕。玛亚吃力地跟在后边,留下的水花显然宽多了。湖水极为清彻,几片树叶在水面上飘荡着,透过湖水,能看见青灰色的岩石和稀疏的水草,也能看到赫蒂迅速摆动的筋腱清晰的双腿。一人一犬游远了,斯蒂文用手围在嘴上,大声喊道:“赫蒂!水太凉,少游一会儿!”那边远远地应了一声。斯蒂文把猎枪和野兔扔在湖边,舒适地躺在已经发黄的草地上,半闭上眼睛。在睫毛的疏影中,秋天的白云轻悄无声地在天穹上滑行,变幻着多姿多采的形状。已经西斜的秋日仍有充裕的热度,晒得半边身子暖洋洋的。赫蒂游得真好,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打破女子游泳的所有纪录--肯定连男子纪录也不在话下;无论什么体育纪录她都能轻松地跨越。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要知道,她学游泳总共只有5个月的时间啊--而且,她只是一个3岁的孩子。

今天是赫蒂的3岁生日。有时,连斯蒂文自己,连她的妈妈苏玛,也免不了惊疑地想:她只有3岁?她怎么会只有3岁呢。但她确实是3年前的今天来到人世的,只不过她以3倍于正常人的速度在生长着。斯蒂文曾戏谑地称她为“三倍体”(不是这个名词原来的生物学意义)。除了3倍的生长速度,赫蒂的饭量也是正常人的3倍,而且,如果测试一下她的神经系统,肯定会发现其速度远远大于正常值。虽然至今没有条件做这个测试,但斯蒂文对此坚信不疑,因为赫蒂的反应速度在那儿明摆着,无论是游泳、电脑击键、开汽车,她都比常人快多了。她的体内有永不耗竭的精力。

赫蒂,我的小赫蒂,已经3年了啊。

3年前,在那个“人类纯洁联盟”的追杀下,他们匆匆逃离小蒂尼克姆岛的家,隐居在这荒山僻野中。3年来,他们警惕地保守着小赫蒂的秘密,也一刻不停在注视着外界的动静。幸运的是,社会上那场歇斯底里的喧嚣很快消弭了。这并不奇怪,既然喧嚣的矛头是针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不管她是什么身世--那么这种歇斯底里就必然是短命的。狂热必然冷却,理智便会复归,更何况是美国这样一个极为开放的社会呢。

白云安静地滑过白杨树和桦树的树梢,秋风摇落了几片黄叶,悠悠地飘过斯蒂文的面前。从山腰往上是针叶树的天下,那儿仍是一片浓绿。这儿很荒僻,离此最近的奇森小镇也在80英里之外,从奇森过来,只有一条勉强可以通车的石子路。附近的住户很少。几英里外的山腰上,针枞林中隐约露出一幢石屋的屋角。那幢石屋里住着一个单身的白人男子乔治?林登--一个太普通的名字,当然这可能是化名。据说他是一位颓废派的诗人,长发长须,50岁左右,在这儿隐居8年了。他总是像一只土拨鼠似的藏在自己的巢中,偶尔在山中路遇,也是面色阴沉地点头即过。不过这对斯蒂文来说倒是正中下怀,他本来就不愿和外人多交往。从这里顺山溪向下两英里是斯蒂文自己的居家,再往下1英里,住着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豪森?乔思特,大约45岁,每次路遇,他都要笑嘻嘻地脱帽致意。他十分喜欢小赫蒂,而赫蒂也喜欢上了这个性格随和的伯伯,见面时常常爬上伯伯的肩膀,叽叽喳喳地聊上很久。豪森也是新住户,3年前他们来到这儿时,豪森只比他们早到半个月。当然斯蒂文没有去打听他隐居的原因,他们都清楚,这儿的住户大多有不愿向外人道的隐情,斯蒂文不愿闯入别人的帷幕,也不愿别人进入他们的生活。此外这里就很少有人迹了,偶尔有几个猎人吵吵嚷嚷地从山径上走过,或者是一架林木巡查的直升机掠过山顶。感谢上帝,给了他们整整3年的安静。

湖面上传来赫蒂的喊声:“玛亚!不许上岸,不许偷懒!”但这次她的命令显然没有生效。听着水花声渐近,玛亚爬上岸,猛劲地抖掉身上的水珠,走过来,湿淋淋地倚在斯蒂文的身边。玛亚,忠诚的好脾气的玛亚。它是两年前斯蒂文去山下买的,为的是给孤独的小赫蒂增加一点乐趣。赫蒂太可怜了,在她的整个童年中,这只黑底白花的牧羊犬是她唯一的伙伴,而她的童年正以3倍于常人的速度飞快流逝。当然,她本人不会觉察到这一点,不会有类似的怅恼,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速度,这使旁观的斯蒂文夫妇格外怜悯。

不过,这种囚禁生活快要结束了。他和苏玛已经决定,等赫蒂过完3岁生日就离开这儿,回到人类社会中去。他们早在不声不响地为这一天作铺垫,尽力使赫蒂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使她的新旧生活平滑衔接。在秋日的暖意和轻松的心境中,睡意渐渐袭来。他梦见导师斯蒂芬?克利在向他微笑,他怀中抱着那只名叫吉莉的克隆猪,正在回答记者的提问。低头看猪崽时,他的歇顶的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又看见苏玛在产床上辗转,婴儿哌哌坠地。婴儿随即睁开双眼,雪亮的目光让人惊惕不安。画面跳荡着变模煳了,随即静止在一个恐怖的场面上。穿着夜行服的凶手拿着寒光闪烁的匕首,刀尖轻轻划过婴儿的面庞,那儿立即绽出一道血纹……

什么东西划过他的面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东西又钻进他的鼻孔,轻轻抖动着。斯蒂文响亮地打个喷嚏,从梦中醒来。一串清脆的笑声从身边逃向湖中,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斯蒂文起身来到湖边,那条小黑鱼仍在快活地戏水,一边狡黠地看着他。斯蒂文威胁地说:“捣蛋鬼,看我收拾你。”赫蒂格格笑起来。“上来吧,时间真的不早了,妈妈要着急了。”玛亚也蹲在岸边用吠声催促着。赫蒂爬上岸,从背囊中抽出浴巾擦干身体,不慌不忙地套上连衣裙。她是一团火,是山中的精灵,斯蒂文赞叹着。她的生命力是那样旺盛,你简直能听见电火花在她体内噼啪作响。

玛亚跑到前边带路,在拐角处回头望着他们。“走吧,赫蒂。”爸爸说。赫蒂牵着他的左手跳跳蹦蹦地走着:“爸爸,今天我还要学开车吗?”

“不学了,时间太晚了。”他笑着补充道,“其实你不用再学,你已经毕业了。”几天前,斯蒂文忽然决定教赫蒂开车。苏玛说太早了吧,她才3岁呢,即使按她身体的实际状况,她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但斯蒂文没有听她的劝告。他的动机是潜意识的,也许深埋心底的警惕并没有睡觉。他想让女儿多学一点护身的本领,不定哪天会有用的。赫蒂再次显露了她过人的天才,仅仅3天时间,她就把那辆半旧的克莱斯勒车开得非常熟练。在门口崎岖狭窄的石子路上,她不停地急加速、急刹车、急转弯,汽车轮胎吱吱嘎嘎地怪叫着,把石子挤得四面飞迸。斯蒂文喜悦中带点揶揄地想,等她再长两年,法国一级方程式汽车大赛恐怕就不是男人的天下了。

赫蒂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过头来问:“爸爸,过了生日,你和妈妈要告诉我很多很多事情,对吗?”“对,过了生日你就是个大孩子了。你长得真快。”

他和苏玛决定告诉她一些真相,把她的身世之秘轻轻揭开一角,以便为将来的全部揭开作好铺垫。赫蒂对此心痒难熬,她拉爸爸站住,狡猾地微笑着:“能提前透露一点吗?只要一点点儿。”斯蒂文拍拍她的脑袋:“耐心等着,吃完生日蛋糕就告诉你。”

赫蒂耸耸肩,做个鬼脸,窜窜跳跳地跑到前边去了。他们顺着山溪边的石子路往下走了两英里,再向北边的山上爬了一英里,藤蔓复盖的石屋在树丛后露面,苏玛在屋门口等他们。玛亚吠叫着,用前爪推开了栅栏门,赫蒂紧随其后,边跑边快活地喊着:“妈妈,我们回来了!”

苏玛笑着抱起小赫蒂进屋。按照3年来养成的习惯,斯蒂文在进门前要向四周巡视一番。夕阳已经沉到山后,暮色笼罩着静谧的山野,只有后方的山顶上还抹着晚霞的金色光芒。斯蒂文走进高高的栅栏,用一把沉重的铁锁细心地锁上铁门。

可惜,他没有看见山顶的树丛中有两点夕阳的反光,那是一具蔡斯望远镜在向下窥看,手持望远镜的,正是家在8英里外的那个隐居者,披着长长的红发,脸上挂着狞笑,身上穿着才从纽约第五大街买来的夹克衫和西裤,口袋里揣着查尔斯顿到纽约的来回机票。那是他8年来第一次离开自己的窠穴走到外边世界,而且,正是为了这个小姑娘。

2

五天前,埃德蒙?克里克斯顿(他在隐居处的化名是乔治?林登)乘机飞往纽约。晚上八点,他站在“红蛇”夜总会的门前。这儿仍是8年前的旧模样,头顶的霓虹女郎挑逗地脱着衣服,几名黑鬼在人行道上游荡。一辆大道吉开过来,停在门口,几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拥挤着下了车,脚步趔趄地涌进夜总会,看来他们已经灌得差不多了。两名警察甩着警棒,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其中一人注意地看了看埃德蒙。他心中不由扑腾两下。

不要慌,他在心中嘲笑自己,这些年轻的警察崽子绝不会记得8年前一个通辑犯的模样,何况我的面貌已经变了,已经被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就连我的亲妈从坟墓里爬出来也不会认出我的。他朝那两名警察友好地笑笑,走进大门。

厅内是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血红色灯光聚在S形看台上。观众散坐看台四周,最狂热的看客则趴在看台边上,贪婪地仰望着台上那具性感的肉体。脱衣舞女在看台上来回走动着,扭动着臀部,慢慢解开乳罩,那双巨大的乳房无遮无掩地滚出来。她挑逗地在看台边蹲下来,看客们兴奋地吆喝着,把一张张大额纸币塞到舞女窄如一线的内裤上。埃德蒙要了一杯马提尼,远远地观赏着。这些舞娘中不会有他熟识的旧人,在这个行当中,8年是太长的时间,他熟悉的那些舞女们早就揣着大把的美元去过正经生活了,或者把美元塞到毒品的无底洞中去。

“婊子,漂亮的婊子。”

他喃喃地自语道,惹得旁边的一个白人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理会。8年的隐居生活养成了他的自语毛病,现在这毛病已经根深蒂固了。埃德蒙也曾苦中作乐地想,也许某一天警察走近他时,他会自语道:“我是埃德蒙,我是通辑犯。”于是他的无期徒刑就结束了。

有那么一个喜剧式的结尾倒也不错,他嘲弄地想。

有时连埃德蒙自己也感到纳闷,8年的苦行僧生活他居然能熬过来--想想8年前吧,那时的埃德蒙,那个漂亮潇洒的外科医生,哪个星期少得了女人?但自从上了通辑令之后,长期的恐惧和性压抑磨蚀了他的性能力,他已经不再渴望女人了。3年前,当漂亮的斯蒂文夫人来到山里成了他的远邻时,他的心中竟然没有一点涟漪,从那时起他就确信这一点了。也许上帝的报应确实存在,虽然方式未免有欠光明--让他患了阳痿,毁坏了他最大的人生乐趣。

他一边呷着酒,一边从容地打量着厅里的人群。不久他在舞台边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个抱着双臂立在阴影里的黑人保镖,他努力回想着,对,他的名字叫哈威特。他招手唤来侍者,把几美元小费塞在他手里:“再来一杯马提尼,还有,告诉哈威特过来一下,就说是一个老朋友请他喝一杯。”侍者点点头,端着托盘走过去,同保镖低声交谈着。那个黑人扭过头,狐疑地看着这边,然后慢慢走过来。这是一个极为强壮的40多岁的男人,肌肉凸出,手臂上剌着兀鹰,手指上带着金属班指。埃德蒙示意他坐下,但他没有入座,仍抱着双臂疑虑地盯着他。埃德蒙把酒杯推过去:“请吧,我的老朋友。”

哈威特客气而冷淡地拒绝了:“谢谢,我有工作。请问……”

埃德蒙呷了口酒,笑道:“你真的这么健忘吗?哈威特,8年不见了,威廉斯先生还在吧。”哈威特恍然悟道:“噢,你是……”来客的名字被他咽到肚里,他认出这个长发长须的男人曾是老板的老搭档,不过那时他一向是衣冠楚楚的。哈威特低声说:“请你稍侯。”他急急到后边去了,埃德蒙把目光转向舞台,耐心地等待着。看台上,一个新的红头发舞娘登场了,正在脱第一件外衣,她的崇拜者们开始大声鼓噪。

3

12年前,38岁的埃德蒙?克里克斯顿是一个私人开业的外科医生,技艺不错,即使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里,他也是小有名气。所以他的收入很高,平时衣冠楚楚,举止得体,与街区的各色人等相处得很好。不过,私下里他有一个小毛病,这也难怪,连圣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这个单身男人喜欢女人,尤其喜欢那些十六七岁、裸着两条美腿、不戴乳罩的女学生。这个爱好耗费了他不少金钱。有时候偶然疏忽,他会让某个女孩子怀孕。这时他当然不会撒手不管,埃德蒙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于是,他会暂时改行作一个妇科大夫,悄悄干一次流产手术。当然,这是违犯美国法律的。不过,为了履行男人的责任,他只好把法律暂时扔在一旁了。

慢慢地,埃德蒙在这个行当有了名气,很多并非他情妇的女人也来找他。而且他发现,干这种事能得到可观的收入,足以补偿他在女孩子身上的花费。于是他非常投入地干下去。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他被吊销了行医执照,惩罚性地派到巴西圣保罗的一个贫民医院作实习医生。那三年真是一段可怕的经历。与灯红酒绿的圣保罗市截然不同,它的郊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远在文明世界之外。低矮的山坡上挤满了极为简陋的铁皮房子,没有水电,没有道路。骄阳下,铁皮房子就像是地道的烤炉。下场雨就更糟,到处泥泞不堪、臭气薰天。贫儿们鹑衣百结、面黄肌瘦,在垃圾堆上玩耍,尖声笑着,喊叫着,似乎并不知道忧愁。有时埃德蒙会悲天悯人地想,仁慈的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些卑微的生命,投入人间炼狱来受折磨呢。

他在艰难乏味的生活中很快找到了补偿。这儿的乞儿太多了,很多人没有父母亲人,即使有,那些终日在醉酒和劳作中麻木的家伙们也从不关心儿女,不会在乎他们的肚皮上是否多了一条刀口,腹内是否少了一个肾脏。

那里有一个组织严密的器官走私网,埃德蒙的才华和技能充分得到了施展。在这儿,美国来的“红头发医生”很快有了名气。他在圣保罗干了两年,金钱滚滚而来。他常常乘飞机回到纽约(或拉斯维加斯和洛彬矶),在醇酒美女中享受一番,再返回圣保罗。如果不是一念之差,他可能还会一直干到今天。那是缘自美国(记得是华盛顿?)一个主顾的订货,这位主顾不要肾脏,他想要一颗健康的心脏,因为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的8岁女儿患先天心脏病,已经病入膏肓了。为了救活女儿,他愿意出任何高价。埃德蒙对于是否接这桩业务曾犹豫过,原因很明显:人有两颗肾脏,但只有一颗心脏。肾脏摘掉一个,人仍能活下去,心脏摘掉就只能留下一具尸体了。

不过,3000美元的诱惑力更大,况且,走私者答应找一个“最干净”的孤儿,不会有亲属来追查,手术后的尸体也由他们负责妥善处理,于是他最终答应了。两天后,手术台上躺着一个10岁左右的混血少年,衣服褴褛不堪,但身体发育相当不错,肢体匀称,这在瘦骨嶙峋的乞儿中是很少见的。模样相当俊秀,金色头发,眼睛紧闭,鼻翼处微微颤动着。看来,为了感谢顾主的慷慨,那些“猎头者”这次挑选得非常认真。少年处于全身深度麻醉中--他不必再醒来了。这次手术只需保证心脏的新鲜,不必管那具身体的死活,所以今天的手术实际是非常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外科医生,找一个屠夫就行。在那具小身体上划下第一刀前,埃德蒙一直忐忑不安。除了所剩无几的良心自责外,主要是对个人利害的考虑:毕竟,杀人和单纯的盗卖器官是不能等同的,这一刀下去,他就不能回头了。但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道义上的理由,看看那位怀揣10万美元来购买器官的富豪吧,他难道不知道这种交易之后的血腥?但金钱是一种有效的绝缘剂,可以使他们远离罪恶,心安理得地作优雅的绅士和仁慈的父亲,警察们一般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比起他们,埃德蒙觉得自己太值得同情了:至少他没有那些人的虚伪,至少他是靠出卖自己的技能来赚钱,还要提心吊胆地提防警察呢。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割下了第一刀。

3000美元拨进了他的帐户,埃德蒙准备揣上这笔钱回纽约物色一个性感的姑娘。但是非常不幸,那些天杀的走私犯违背了诺言,他们的“妥善处理”只是把尸体扔到荒郊,薄薄地盖上一层土。非常不幸,这具尸体被野狗拖出地面;非常不幸地被人发现少了心脏;又非常不幸地传到《圣保罗日报》一位记者的耳朵里。

在追捕之网收紧时,埃德蒙机警地逃脱了。美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签发了红色通辑令,但埃德蒙凭着野兽的狡黠,反倒逆流而上,用买来的假护照返回美国,隐居在阿巴拉契山脉的西麓。他平安地度过了8年,直到一条肥美的羔羊自己走近狼窝。

4

十几分钟后,黑人保镖走出来,向他点点头。他随保镖穿过狂热的看客,穿过后台的化妆间。屋里满是化妆品的气味,才下场的那位舞女正在吸烟,仍裸露着大得吓人的乳房。另一个准备上场的舞女已经穿好带豹纹的短衣短裤,正在让人为她安装豹尾。在美人堆中讨生涯的保镖全然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粗鲁地把她们挤到一边儿,招来一顿粗野而亲昵的咒骂。

保镖领他在办公室的门口停住,敲敲门:“威廉斯先生,他来了。”然后扭开房门,闪在一旁。埃德蒙走进办公室,门在他身后关上。肥胖的威廉斯像只皮球一样滚过来,满面笑容地举起双臂:“啊哈,埃德蒙!真高兴能见到你。”他把来客拥到怀里,亲热地吻吻对方的面颊,“我很钦佩你,你是一条最狡猾的狐狸。8年前,美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撒下的那张大网也没能网住你。”埃德蒙微嘲地说:“你该庆幸的,如果我被捕,你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吗?”威廉斯笑了:“没错,我十分感激。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动静,我不相信你会真的销声匿迹。”他拍拍对方的肩膀,“需要我帮忙吗?也许,你准备重新开始你的老本行?”“对,我手边已经物色好了一个很好的猎物。”

“太巧了,正好一个慷慨的主顾今天找上门来,要为自己的儿子买一只肾脏。”“可以,5万美元。”

威廉斯吃了一惊,“5万?你竟然要价5万?”他嘲弄地说,“你一定是丢生的时间太长了,忘了流行的价格表。而且我告诉你,这些年因为医学的进步,器官市场多少有点萎缩,价格比那时还要低一些。”他咕哝道,“5万!一颗绝好的心脏也要不到这个价钱。”

埃德蒙冷静地说:“不,我并没有发昏。我这次提供的是最好的货色,是永不衰老的器官。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那就请你看看3年前8月~10月的报纸,什么报都行,找一找有关海拉的报道。然后咱们再继续谈价钱。”

威廉斯显然很不以为然,但他耐着性子说:“好吧,我马上派人去查,请你稍候。你想喝点什么?要不,我给你叫来一个很有味的女人?我想这几年你不一定享受过。”

埃德蒙冷淡地说:“谢谢,我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

威廉斯真正吃惊了,甚至比听到5万的报价更为吃惊,瞠目良久,才怜悯地说:“真的吗?我简直不能相信。如果这不幸是真的,你赚钱还有什么意义?不过,随你的便。”

40分钟后,威廉斯推门进来,面有喜色:“我已经查到了,确实是好货色。”他沉默一会儿,谨慎地说,“不过我仍不能出那样的高价,请你耐心听听我的理由。首先,我要说服我们的顾客相信这件事--毕竟它的‘永不磨损’只是理论的推测而不是业经证实的事实。再者,这种特殊的货色会不会不太稳定?会不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第一次使用它要担着一定的风险。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这次使用情况良好,令人满意,下次我会把价钱提上去。行吗?咱们都是通情达理、有诺必信的商人。”“好吧。”

他们经过短时间的讨价还价,敲定了1万5千美元的价格,预付一半,要现金。威廉斯问:“需要助手和器械吗?我可以帮你解决。”

埃德蒙摇摇头:“谢谢,我自己解决吧。”他不想使用威廉斯提供的助手,因为那会暴露自己的地址,他要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猎物,那可是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奇货。“你只用给我一只便携式的冷藏箱,一支麻醉枪,再把剩下的7500美元准备好就行。”

“好的。你现在就走?真的不需要一个女人?”威廉斯好奇地问。

“不要。谢谢你的慷慨。”

现在埃德蒙已经返回山中,在山顶的松林中用望远镜窥伺着他的远邻。牧羊犬进屋了,女主人抱上女儿,男人观察了四周后进门。埃德蒙不知道今天是女孩的生日,但他感受到了洋溢在这个家庭中的特殊的欢乐。他取下望远镜,喃喃地自语道:“一切正常,我的小乖乖,老海盗伯伯回家去等着你。”

他转过身,在苍茫的暮色中向自己的房子走去。在那儿,一个叫哈姆的老搭挡已经购齐了手术器械和药品,正在为他的猎物准备手术床。哈姆是个长相龌龊的家伙,有着狗一般的忠诚、耗子般的胆怯和粪龟子般的勇敢--最后一条是指口袋里装有大把美元的时候。在8年前的搜捕中,他没有被牵连在内,为此他对埃德蒙感恩不尽。所以,当埃德蒙把500美元放在他面前时,他痛快地答应了。他听到了轻微的汽车声,那是哈姆把他的汽车开来了,藏在石子便道旁的橡树下,晚上要用到它。好,蛛网已经结好,只等凌晨动手了。他打开自己的栅栏门,高兴地自语道:“再见,我的小乖乖,咱们深夜见。”

5

石墙上爬满了爬墙虎,浓密的藤叶复盖了屋顶。这是一幢百年老房,花岗岩的外墙显得十分粗糙,洇透了历史的苍凉。屋顶的藤叶中,一口抛物线型卫星天线倒是闪亮如新。石屋背靠着半面山坡,其它三面由粗壮的5英尺高的铁栅栏围绕着。三年来,斯蒂文夫妇自愿切断了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在他们购房时,旧主人说:“我没有电话,我想你们也不喜欢外界的打扰。”他说的不错。斯蒂文夫妇在这儿安顿下来后,只有很少几次与家里通话问问安好。他们十分谨慎,总是跑到500公里外的法兰克福去打电话,也从不向家人透露他们的居处。

这间石屋同外界的联系只有三条途径:一口卫星天线,它把无线电讯号传送到一台大屏幕电视中;一根电缆,它为石屋送来电能;一条简易石子路,通过它运来日常用品。斯蒂文只能以电视和电脑来维系女儿同世界的联系,为她返回人类社会作点准备。

三年前,三人坐着克里奥的直升机从费城飞到西弗吉尼亚州,然后坐着一辆半旧的克莱斯勒车在公路上逃亡。那时他们的名字分别是保罗?雷恩斯、苏玛?罗伯逊和海拉?罗伯逊。他们原是向西开,等克里奥先生的直升机在空中消失后,迅即掉头向东。他们不是不相信可亲的老克里奥,但为了海拉的安全,不得不事先堵住一切可能的漏洞。

后来,他们用5000美元的低价买下这幢简朴的石屋,在这里定居下来。此后的三年相当平静。从电视上看,关于海拉的歇斯底里症由于失去了目标,逐渐平息下来。海拉发育良好,也十分聪明。她的唯一问题是发育得太快了,而且不仅身体,她的心智成长也同样快速。保罗一直尽力向她的小脑瓜里灌输知识,勉强能赶上她的消化速度。不过,她的超速生长已被逐渐习惯,成了“新高度”上的正常。这种“快速生长”有时仍能引起模煳的恐惧,使保罗联想起癌细胞无限繁殖的凶恶天性。但总的说来,这种恐惧逐渐淡化,衰减为弱不可闻的回音。想想吧,终日厮守着这个快活天真、笑面如花的女儿,怎么可能保留这种阴暗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