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已经挤到里层,皱着眉头对警方发言人说:“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鲍菲•谢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警察局里,我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也许是纽约时报这块牌子比较硬,发言人犹豫片刻,走进去打了个电话。3分钟后他在门口露面,向罗伯特招招手。罗伯特从人群中拉过朱莉娅,快步进门,后边的记者群里响起一片抗议声。他们赶到停尸间,为两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罗伯特一直脸色阴沉,心中十分窝火。三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竟耽误了他的一次重要报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围里,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后他还久久凝视着两人,他们正结伴进入天国吧,在那里他们是否能忘怀人间的恩仇?

他在会客室里对谢教授和费新吾进行了短暂的采访。两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语艰涩。罗伯特很识趣,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起身告辞。

不过,毕竟这些天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几个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够一篇有份量的报道了。回到通讯车里他就埋头于键盘。40分钟后,一篇有关世界上第一个豹人、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成功、他的爱情和死亡的详细报道已通过网络、卫星和电视传遍全世界。在雅典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一名中年白人在看电视时突发心脏病,幸亏来打扫房间的侍者及时发现,送入医院,经抢救脱险。不过他目前还未恢复语言能力。

据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一位不大抛头露面的南非人。在美国旧金山一家廉价旅馆里,嫖客在发泄之后睡熟了,妓女卡箩尔去冲了澡,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

“百米之王鲍菲。谢于希腊时间今天凌晨1点死亡。他显然是一个虐待狂症患者,在与情人一夜缠绵后,残忍地扼死了这位美貌的中国姑娘,他本人又被随即赶来的死者亲属杀死。”

屏幕上显示着两具尸体和两名男女死者的头像。卡箩尔立即认出来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在温哥华的那名男子。当时他对自己实施了一场野蛮的性攻击,又几乎把自己咬死。

其实这个头像在几天前就见过,不过那时的背景是欢腾的观众,是金牌和鲜花,由于下意识的作用,卡箩尔没有把他与凶手联系起来。现在不同了,有关凶杀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记忆回路。她甚至敢断定这则报道有误,那位不幸的中国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她撇下自己的主顾,回家找到温哥华索恩警官留给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要通了电话。方若华女士乘坐超音速飞机于第二天赶到雅典。丈夫在机场迎接,他表情冷漠,步姿僵硬,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驶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华强忍着没把怨恨浇在丈夫头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在与儿子断了联系的那些天里,他仍按原计划宣布了鲍菲的身世之谜,而没有事先同儿子深淡一次,这样的粗疏实在不可原谅。

但她不忍心责怪丈夫,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可征了。相当矛盾的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实际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惧怕失败,惧怕生物伦理学界的敌意,甚至……惧怕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它太强大了,如果垄断在我的手里,我会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诸于众。”

方若华曾顽强地表示反对:“一旦公布,你就会坐在火山口上,教会和生物伦理学家们会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鲍菲也会永无宁日了。”

但这些劝说只是推迟了宣布的时间。丈夫的最后决定是在雅典田运会上、在儿子取得成功的同时宣布,让赞扬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敌意,“这是最后的决定,再也不能推迟了。”像往常一样,方若华服从了丈夫的决定。后来记者罗伯特介入此事,使他们多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但实质上,罗伯特的介入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无影响。

但是……谁都不可能扮演上帝,无法预见和控制将来。想不到丈夫周密的计划会引出这样的结果,几十年的奋斗会导致这样的悲剧!方若华忽然悟到,也许结局正该如此。他们制造了一个维妙维肖的人,他们宠他,喂养他,训练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致于认为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实际上他们从未把人的完整灵魂吹入他的身体,去驱走兽的本能。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

儿子僵硬地躺在铁屉里,周围弥漫着冰冷的白雾。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儿子以冰冷和僵硬回应她。她长叹一声,让工作人员把铁屉推进去,然后低声央求为她引路的警官:

“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遗容?”

警官点点头,拉开另一个铁屉。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丽的面容上隐含幽怨,似是在向未来的婆婆诉说丈夫的残暴。丈夫在电话中谈到过这个叫田歌的姑娘,对她印象极佳,还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中国媳妇吗?也许上帝听见你的祷告了。但是,这桩本该非常完美的婚姻却以悲剧结束,不为别的,仅仅缘于儿子体内的潜藏的兽性!而这点兽性,实际是她和丈夫嵌入儿子体内的呀。

她想起远在北京的另一个母亲,当她也站到这冰冻的尸体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肝肠俱碎?

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离开警察局。汽车驶过小巷时,忽然听到兴奋的喧哗声。露天餐厅的顾客都挤在电视机前,兴奋地嚷叫着。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田运闭幕的日子,在欣喜和满足的气氛中,没人会想到存尸所里这两具冰冷的躯体。本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宣布闭幕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这是一次圆满的大会,没有出现恐怖事件,没有兴奋剂(如果不算谢豹飞的基因嵌入术)。大会期间交通秩序良好,这在像雅典这样基础设施比较落后的城市很是难得。一向吝于使用赞扬词语的世界田联官员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盛会。

这种评价使希腊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尽管希腊的金牌数仍不值一提,但热情的观众决定忘掉这点不快--毕竟体育成绩不是气球,不能靠爱国热情而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欢的主题是“神话和历史”,这是希腊人可以傲视世人的遗产,而西方各国都是吮着古希腊文明的乳汁长大的。入场彩车的第一部分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万神之王、雷电神宙斯拄着神杖,威严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万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边,嫉妒而不失威严地监看着众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丈夫一向爱拈花惹草。森林女神披着长而飘逸的淡蓝色纱巾,水泽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着绿色的水草,头上戴着白睡莲,插着孔雀草。海神波塞冬长着蓝色胡子,乘着四只怪兽拉着的蚌壳车,拄着三叉戟。还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里斯、商旅之神梅尔古里奥,黎明之神阿乌罗拉,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还有一只母山羊阿玛尔泰亚,它是宙斯幼时的乳母。这位山羊演员是从克里特岛上请来的,它圆瞪双眼,好奇地看着它在牧场中从未见过的人群。

众神之车开过去了,历史开始上场。打头的是秃顶的苏格拉底,在他旁边的自然是他嫉妒凶暴的妻子了。后面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阿里斯芬、爱斯奇里斯等,这些古希腊的哲人们皱着眉头打量着着4500年后的世界。还有一群无名的斯巴达武士,穿着短甲,戴着头盔,手中握着格斗用的匕首。他们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是一群表情肃穆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一定在念诵着古代斯巴达著名的送别辞:胜利,或者是战死。

场内观众骚动起来,最后一部分彩车上场了。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男运动员--古代奥运会只有男人可以参赛并且是裸体--下体用鲜花或其它方法遮掩着。他们摆出了一组组静止的雕塑,有掷铁饼者,投标枪者,那位唯一身着军服的是广为人知的马拉松……这组形体绝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四千年前的盛世。

五彩缤纷的礼花映红夜空,把八万观众的情绪带到高潮。

在这个令人迷醉的时刻,没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为了不影响闭幕式的气氛,希腊新闻界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毕竟这是一个独立的刑事案件,与田赛的组织工作无关,干嘛让它给雅典抹黑呢。

只有贵宾席上的客人与众人不同,当他们面带笑容与观众一起鼓掌时,心头都沉甸甸地坠着这件事。前奥委会主席罗格和国际田联主席德比洛夫并肩而坐,在观看的空隙里,他们一直在低声谈论着这幕悲剧。一个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运动员不幸死于非命--实际这句话并不准确。天才是指自然赋予的才能,而鲍菲•谢的短跑才能却是科学家赐予的。科学的发展甚至使人类语言都面临着淘汰和革新。而且这种变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很可能10年后百米运动员能创造8秒、7秒的纪录--这并不是痴人说梦,不要忘了,猎豹跑完百米只需3秒钟!

也许基因改良术是人们不得不顺应的历史趋势?人类虽然担忧、惧怕、沮丧甚至仇视,但最终不能阻止它?

两位主席都不是守旧派,他们知道体育只是在与金钱和科学联姻后,才变得如此强大。前任田联主席内比奥洛曾不顾体育界激烈的反对,减轻了对兴奋剂服用者的处罚,把禁赛四年改为两年。其实他不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是迫于形势。看看眼前的希腊人吧,他们还在闭幕式中赞扬“赤身裸体”的、不加任何包装的体育,认为这才符合体育的真谛。这种理想主义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远不能复生了。

在烟花的爆鸣声中,罗格侧身问德比洛夫:“对鲍菲。谢是不是已经作出决定?”

德比洛夫点点头:“嗯,金牌冻结,在下届田径锦标赛前由医学委员会裁定。”

“听说反对意见相当强大--而且,也不无道理。”

“对。”

在世界田联内部讨论中,不少人要求立即取消鲍菲。谢的成绩。他们尖刻地指出,如果对鲍菲。谢的成绩网开一面,势必引起一轮新的、激烈的技术之战。一位委员讥讽地说:“这种竞赛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终结,会一直发展到把短跑运动员改造成猎豹,把游泳运动员改造成剑鱼。为了尽善尽美,科学家们一定会为他们装上豹尾或鱼鳔哩。”

想到这里,罗格苦笑着对德比洛夫说:“其实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我知道,作为田联主席,你一定不乐意听。”

“我洗耳恭听。”

“雷泽夫大学那位金斯先生说得对,体育的目的应该是提高人体的综合指标,这恰恰是动物达不到的。猎豹比人跑得快,剑鱼善于游泳……但没有一种动物会跑会跳、会游泳会举重。所以我建议取消所有的单项体能项目,代之以十项或二十项全能,一劳永逸地摒弃人体的畸形发展。可是这样一来,国际田联就要撤销了--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德比洛夫没有反驳,淡淡道:“这就能完全摒除兴奋剂和基因改良手术吗?”

两人叹口气,不再讨论。这时,下届田径锦标赛的主办城市的市长和雅典市长一同走下主席台,历史的帷幕暂时拉上了。

第七章 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田赛闭幕的一个月后进行。田赛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作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开始转移了聚光灯的方向,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实际上记者的报道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意见主张对田延豹严惩,因为他杀死了“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的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一派意见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上,还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们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然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上风。那几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热狂程度只有上个世纪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捣卖田赛入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500德拉克马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潮水般涌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和露天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爆,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奥运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它。也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的前方是法官席,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个耶酥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个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仍是由采访田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个死者和两个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它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了,在“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过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记者席中。他走进审判厅内就开始寻找熟人,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费一直没有回国,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缌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我推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他曾对罗伯特说:

“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

费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凉,头发灰白,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位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镜框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铁屉打开,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身心交瘁的妈妈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现在仅仅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唿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她十分喜爱鲍菲和他可爱的恋人,那次在雅典卫城偶遇两人时,曾邀请他们到家里作客。那时他们是一对多么理想的恋人!想不到两人却同时横死——而且田歌竟是被鲍菲咬死!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他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监督鲍菲。谢。当然,在他所监督的领域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座中还有耐克公司总裁的私人律师加夫。考德曼,他作为菲尔。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对鲍菲后事的关切。他们在鲍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却料不到出现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局。菲尔在公司董事会上曾有过一个自嘲式的讲话。这个讲话被新闻界披露后竟然变得十分有名,成了本世纪的范文,这也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菲尔说:

“究竟是谁错了?鲍菲没有错,他打破了9.5秒的百米纪录的大关,并且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鲍菲父亲没有错,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天才的技术并把它施之于儿子身上;卡内因和麦克唐纳没有错,他们尽职尽责,在法定的兴奋剂范围里确认了鲍菲的清白;菲尔。奈特没有错,他签了一份与双方有利的合同,并且精明地排除了兴奋剂丑闻的可能。我们都没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还有一点出人意料。虽然鲍菲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为号召而推出的新款鞋却异常火爆。青年们狂热地购买,并约定俗成地把它命名为“豹人”牌。耐克公司对顾客的情绪敏锐地作出反应,设计了一个目光忧郁的豹头商标,印在运动鞋、运动衫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远远超过了“JUMPMAN”(飞人)。也许这说明了,所有人(作为兽类的后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渲泻?

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两天后他们将成为摄影镜头的焦点,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两人都是白人,但肤色稍黑,长而窄的脸形,鹰钩鼻,后脑骨较突出。这是西亚某些部族的特征。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口袋里揣着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和从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单程机票。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侍者对他们十分好奇,因为这两人一直以面包和清水为生,还经常席地而坐,面向东南方喃喃地念着经文。在审判进行期间,他们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旁听证是他们用1000德拉克马的高价买来的--就像两个等待鳟鱼的渔夫。

这次审判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鲍菲的亲属没有露面。谢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着,直到第一天审判结束他也没有露面。鲍菲母亲实际已到场了,但她没有与丈夫的座位排在一起,而是悄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记者们大都不认识她,就连与她熟识的罗伯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席。

鲍菲的教练也未能到场。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忽然中风,被送回美国治疗,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现在正坐在美国马里兰州他的住宅里观看对审判的实况报道,忍受着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觉到鲍菲的异常,但他十分溺爱这个超级天才,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些异常,所以,实际是他害了鲍菲!

听众席上骚动起来,十名陪审员鱼贯进来。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师也入席了。田延豹显得十分平静超脱,嘴角挂着微笑,但眉间是拂不去的悲凉。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此生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入席后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婶婶,四目相接,婶婶立即泫然泪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婶婶(以及她怀里的田歌)略微点点头,转过身去。

费新吾离他不远,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他的心头铅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为,也深深为他担忧。希腊的法律是相当严厉的,即使他不被判处死刑,也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从那时起,费新吾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已矣,他要尽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见面时,田延豹就象今天一样,显出心愿已毕的轻松。而谢教授却处处躲避着田的眼睛。他为儿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仇恨凶手,甚至对凶手怀着某种歉疚。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表情和步履都显得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

“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信!人性或兽性从何而来?归根结蒂,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嵌入的猎豹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因为它们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即使最冷静最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不受偏见的蒙蔽,这次,他的偏见只是缘于一个事实: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儿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交往。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象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象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他这次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的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费新吾说:

“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你的才华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进行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减判为无期,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嚎啕大哭着:“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

费新吾惟有苦笑,她以为送茅台和金项练就能减刑吗?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对她的印象改善了。田歌父亲也和他通了电话,说,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

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常听罗伯特谈起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着那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

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金斯先生爽快地说:

“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们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