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浅嘲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这时,一辆富豪车开过来,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一一一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唿。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祥着他。此刻,费新吾已经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实,相信谢教授为他的儿子植入了猎豹的基因,从而制造了一个超人。其实,这位科学家本身就是一个超人,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直接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关于猎豹基因的情况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这儿没有一个游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迭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是你在北京打听我的情况?”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家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田运会上。我还有一点隐秘的希望,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又解释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舆论中,宗教思想和生物伦理学的影响十分强大。在我决定披露这件事时,已经做好被舆论撕碎的准备。所以我有意选取一个中国同胞来帮我披露这个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件事上应该比较达观。”
他想起妻子。妻子坚决反对向社会披露这件事,因为那样一来,就会把他们、尤其是儿子推到火山口上。妻子的忧虑是对的,但他的目光更远一些。他不仅培养出一个豹人,还要堂堂正正地向社会宣布,要用“疼痛疗法”来治愈社会的守旧。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前进了,不过他不后悔。
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会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头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和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发展应该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生物伦理学家和神学家们。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希望它是一个由中立者做出的报告,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有深度。这是为社会负责。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先不说它,我不愿给你设置什么框框。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蒂,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象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五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费新吾沉默片刻,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我知道他会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样……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延豹已经查到田歌号游艇的方位,估计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相信他们会合后田延豹会打电话到原来的旅馆。谢教授说:“先不必管它,我们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我的确该同他好好谈一谈的。我原想同他谈话后再公布这件事,但豹飞打乱了我的安排。”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教授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在保守儿子的隐私和炫耀成功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后者。
不是儿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而是父亲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当谢教授走下富豪车,步履从容地向费新吾走去时,奔驰车里的罗伯特和朱莉娅几乎同时惊叫一声:
“谢教授!”
他们毕竟年轻,思维敏捷,在一刹那中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谢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着整个事情的进程和节奏。他的所有伪装只不过是在通话时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声音变频器而已,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把戏,任何一个看过廉价侦探小说的人都该一眼看穿。
但他们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费新吾和所有人都预先把这种可能排除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潜意识中预先排除了谢教授?道理很简单,鲍菲不仅仅是他的一项“成果”,而且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是再无情的父母,也不会轻易捅穿儿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儿子的“野兽本质”。正是这条常识在潜意识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础。
这些都不是明晰的、实实在在的推理过程,而是深藏于人们的潜意识中的一点闪光、几纹回波。不过,这正是心理学家们称之为直觉的东西。
这次,人们的直觉干扰了他们的正确判断。
他们不免对谢教授有所畏惧。他在决定公布儿子的身世之秘时,该是怎样的冷硬无情呀。戈尔悄悄下车,踱到那两人附近。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声音增强器,可以听清50米内的窃窃私语。谢教授和费新吾的谈话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录音机咝咝地转着,罗伯特也在飞快地做着速记。这些断续的谈话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练。而且,罗伯特微嘲地想,即使这串练子有一两个缺节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直接向谢教授询问嘛。他不会再保密了,他一定乐于让纽约时报向世人披露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
那边两人的谈话由冷漠到融洽,最后又出现了微妙的裂缝--那是费新吾在委婉地责备他没有为儿子着想。最后两人都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奥林匹亚遗址。罗伯特立即通过卫星要通了威尔科克斯:
“这儿的调查已经快结束了,你能想到吗?正是谢教授本人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地向社会披露真情。他的儿子、百米之王鲍菲。谢的身体确实用猎豹基因进行过改良。我们的了解已经很清楚了,详细报道至迟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腊时间--就可以发回去。”
连威尔科克斯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激动之情也溢于言表:“这真是一条惊人的消息,它肯定将在今年十大新闻中排到首位。鲍勃,谢谢你的工作。”
罗伯特收了电话,欣喜地命令司机:“跟上他们,今晚和他们住到同一家旅馆,明早我想再对他们采访一次。”
明早的采访只是为了补充某些细节,至于文章的大框架已经搭好了。他高兴地仰在座位上,搂住朱莉娅的肩膀,踌蹰满志地说:
“这一仗已经打赢,所有零碎的事实全部拼到一块儿了。恐怕只剩下一个链节--那封恐吓信是谁写的?”
几秒钟后,连这点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虽然这最后一轮成功带着闹剧色彩。奔驰正要起动,他们忽然瞥见两条人影从左右包抄过来,紧接着是卟哧几声,四个轮胎全被扎破,汽车在放气声中迅速委顿下去。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浑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枪。他们想已经晚了,他们被困在死车里,杀手们的自动步枪恐怕早已瞄准汽车,他们马上就会血迹斑斑,身上穿透几十个弹洞。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勇敢地作出反应,两人拉开车门,迅速滚下去,对着车外的两人举起手枪。就在这时,车内的朱莉娅厉声喊道:
“不要开枪!”
她的眼尖,已经透过薄暮认出来人。她推开后车门,拉着罗伯特下去。果然,车旁的两人,还有车后的一人他们都认识,他们曾共同在费新吾的房间里作客。现在,这三个年轻的中国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从地上爬起来,平端手枪,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没打算逃跑,也没打算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们把两把餐刀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凛然地看着罗伯特。前天,在费叔叔屋里经历那一幕后,三个人就盯牢了罗伯特。他们当时没有听懂那四人的英语对话,不知道罗伯特究竟用什么办法迷惑了费叔叔,同意联名发表那篇诬蔑鲍菲的文章。他们对费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祸首当然是罗伯特。他们虽然人微力单,也要尽力保护鲍菲和田歌姐姐。
罗伯特挥手止住戈尔,恼怒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刚气愤地骂道:“不许你们陷害鲍菲。谢,你们是一群三K党,白人种族主义者!”
他说的是汉语,这些人都听不懂。不过机灵的朱莉娅听出了鲍菲的名字,她触触罗伯特的肩头说:“这三个人是鲍菲。谢的狂热崇拜者。”
罗伯特恍然大悟,敏锐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吓信:“是你们?是你们写的恐吓信?”他见三人没听懂,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们面前。“是你们吗?”
三人摆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派头,点点头,干脆地说:“对,是我们。可惜我们不能真地杀了你,你这只专吃死尸的秃鹫!”
罗伯特唯有苦笑。他对这封恐吓信的来路作过种种判断,甚至怀疑是某个有国际背景的秘密财团。现在真相揭开了,原来只是这三个愣头愣脑的毛小子!一刹那间他竟有些失望。戈尔走过来低声问:“把他们交给希腊警方吗?警方我们很熟的。”
罗伯特看看豪华的奔驰车,它现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象只落水的母鸡。真该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给警察。单说用暴力破坏他人财产和投寄恐吓信,这两条就够他们蹲几天了。朱莉娅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为三人求情。罗伯特的心软了,他在这三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便懊恼地挥挥手:
“算了,不管他们了。你们留下来修理汽车,我和朱莉娅去追赶谢教授。”
他拉上朱莉娅去找出租,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枪,瞪了三人一眼,开始商量修车的事。三个小伙子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见那四人扔下他们不管不问,反倒不知所措。
罗伯特已经走出10米,忽然停下来对朱莉娅说:“你去对他们解释一下,我们不再追究他们的违法行为,对鲍菲也绝无恶意。让他们一块儿去见费先生吧,费先生兼通英语汉语,能够在我们之间作出沟通。”
朱莉娅高兴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语言,反正5分钟后三个人乖乖地跟来了,脸上也没了敌意,讪讪地低着头。罗伯特已唤了两辆出租,笑着招唿:
“喂,上车吧。”
王刚忙说:“我们租的有车。”他飞快地跑到停车场,开来一辆破旧的福特。罗伯特不免暗暗钦佩:就凭这辆破车,竟然从雅典一直追踪至此,也真难为他们了。他退掉一辆出租,两辆车掉转头向皮尔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们查了很久,也没能查到谢、费二人下榻的饭店。罗伯特很恼火,喃喃地咒骂着。自从开展这项调查,可以说是一路绿灯,他挖出的新闻连大牌记者们也瞠乎其后。不料在最后关头,却因为三个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着的胡闹,使自己失去了目标!他不想再寻找了,今晚还要把那篇文章赶出来。于是他们找一家旅馆住下来,并向奔驰车通报了这儿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换过轮胎的奔驰车匆匆赶到这家旅馆。罗伯特熬了一夜,写好报道发走,这会儿刚刚睡下。戈尔懊恼地唤醒罗伯特,告诉他,就在失去监视的这一夜,谢、费二人去了田歌号游艇,那儿发生了重大变故。警方已经介入,而且这条新闻已经在当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出。相比这些消息,罗伯特刚发出的文章只是过时的黄花。
罗伯特真的要气疯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也知道威尔科克斯不会饶恕这次愚蠢的失误。他怒冲冲地命令,立即赶往出事地点。当三个中国年轻人懵懵懂懂地追问发生什么事时,他真恨不得掐着三人的脖子把他们扔到楼下。昨晚,就在罗伯特四处查问时,谢费二人已经下榻在隆费尔饭店。饭店相当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绿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十分宽敞。谢教授道过晚安就回自己卧室了,他说,他要抓紧时间同希腊政府的熟人联系,尽早确定田歌号的方位。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金晶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入睡,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第六章 肉欲与死亡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仑美奂的游艇,强健英俊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船长彼得对外界的风暴几乎一无所知。游艇落锚期间他不爱看电视,常常一人坐在船头,嘴里叼着烟斗,凝视着海上的夜景和岛上辉煌的灯光。女仆玛鲁娅爱看电视节目,因而对外界的风波多少有所了解。她最先认出鲍菲是百米之王,随后又知道他是一个豹人--报道中艰涩的词汇她听不大懂,好像并不是说他的父母亲是猎豹,而是说谢的身上长有猎豹的肌肉,所以他才跑得这样快。这真是条惊人的消息,可惜没有谈话的女伴。男伴也没有。上次受了船长的抢白,至今她心里还窝着火呢。她宁可让这条消息烂在肚里,也不告诉这个死板的男人。
这些天,田歌已逐渐进入主妇的角色,是一个亲切的受到仆人爱戴的主妇。早上她宣布:
“船长,玛鲁娅,明天我们返回比雷埃夫斯港,鲍菲准备回雅典参加闭幕式。今天是游玩的最后一天,就在附近随便转转吧。还有,”不知为什么,说下面的话时她有些羞涩,“我想问一下,如果田歌号要去美国或中国,你们是否仍愿意留在船上工作?”她看着鲍菲补充道。“这也是鲍菲的意思。”
玛鲁娅高兴地说:“我很愿意继续为你们服务。”
船长在犹豫,田歌说:“船长是有家室的人,鲍菲说可以为家人也作出安排。”
船长感激地说:“谢谢你们的慷慨,我同妻子商量后再答复你们,我个人很愿意。”
“好的,请船长启航吧。”
这一整天,田歌始终偎依在恋人的怀抱里,随着爱琴海的波浪轻摇慢荡。就象多数充满绮梦的女孩,她也梦见过自己的白马王子,他乘着神骏的白马,或是开着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而来。但她从未梦见他会乘着一艘银光闪闪的游艇。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才是最美的梦境呀。
两天前鲍菲已正式向她求婚,要她放弃学业,跟他到美国去。一种新的生活展现在眼前。对它,田歌既有憧憬和新奇,也有隐隐的惶惑。
这些天,鲍菲一丝不苟地履行了初上船时的承诺,表现完全是一个完美的绅士。白天他们偎依在一起,晚上他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在最后一天,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某种潜流,努力维持着两人关系的正常航向。等到晚上两人吻别后,她甚至大大松了口气。
她已经清楚地触摸到,在鲍菲的血脉中,情欲之火已十分凶猛十分狂野。他的肌肉变硬了,每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颤栗。这并不奇怪,几天的肌肤相接是最高效的燃料,慢说是一个强悍的男人,就连田歌本人也常常不能自持。
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感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来经。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燥病患者、癔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她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波波的震颤。有时她想,何必一定要守住这段堤防?为什么不让河水顺着它的自然之势渲泻一次?但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为了自己的诺言,也为了鲍菲,她要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
既然睡不着,就给爹妈打电话吧。算来北京是早上7点,爹妈去晨练可能还没回来。但电话一接通,对方立即拿起电话,速度快得象百米冲剌:
“喂,是延豹吗?”
船上不是可视电话,田歌看不到妈的表情。她很奇怪,莫非他们正好在等豹哥的电话?“妈,是我,歌子。豹哥怎么了?”
妈妈显然大喜欲狂:“小歌子?你好吗?你那儿没出什么事吧,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
田歌多少有点纳闷:“我这儿很好。几天前我给家里去过信的。怎么了?”
反复询问后,妈妈才放心了:“你豹哥来电话说,他到爱琴海各个港口去找你呢,我们想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家里快急死了!”
“豹哥是咋说的?”
“他说的很含混,说牵涉到谢豹飞的身世之秘。”
“还是说什么路易斯的精子呀,我早把它忘啦。”田歌想:我不关心什么身世之秘,我爱他,即使他身上有路易斯的血脉,即使他是从亚马逊丛林里捡来的野人崽子。那边,爸爸也凑到电话旁追问道:
“歌子,真的一切都好吗?你不要瞒我们。”
“真的一切都好,一切的一切都好,你们要我说几遍才相信呢。豹飞已经正式向我求婚,让我马上就跟他到美国去。我还没有答应,我说等和父母商量后再回话,不过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的。这些天我们几乎游遍爱琴海的每一个角落,明天准备返回雅典。豹飞对我非常体贴,我很幸福。有时我甚至想,命运对我太偏爱了。妈,还记得走前我对奶奶的保证吗?”她羞涩但明白无疑地说,“这些天我们一直没越过那条界限。奶奶好吗?想她的孙女吗?”
“你奶奶很好,一直在念叨着你哪。歌儿,婚姻大事要慎重,等回来冷一冷再作决定。你的信中说他的性格有点粗暴?”
田歌已经不喜欢“外人”批评自己的夫君了:“爸爸,没事的,哪个男人没一点脾气?再说,能够驯服劣马才是好骑手哩。对吧。”她笑道,“爸爸晚安,不,应该说早安吧,我要睡觉了。”
挂断电话她不由想起豹哥,这会儿他一定在四处奔波,要救妹妹于危难之中哩,这使她又好笑又感动。最好明天能遇上他,一块儿返回雅典。相信他与豹飞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同是短跑运动员,名字中又都有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