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刚惶惑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开视线,十分勉强地说:“我去洗手间。”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认定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卑鄙欲念。老实说,鲁冰坚持这个会面地点,故意穿这一身既雍容又性感的衣服,在潜意识中,就是希望有这样一个结局。这使她有一种猫儿戏弄老鼠的快感。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

身后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扭过头,刻毒的话已涌到唇边。她尽可以折磨自己的哥哥,挑起他心中卑鄙的欲念,再让他陷入理智的自戕。但她决不会喜欢外人插进来。她横他一眼,把唇边的话刹住了。这是个华人青年,大约35岁,也就是与鲁刚同岁,头发微黄,似乎有一些白人血统。穿着随便,T恤、牛仔裤、拷花皮鞋,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戒指,是美国常青藤大学的毕业留念。他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正用锐利的目光一遍一遍剥下鲁冰的衣服。这种目光与鲁冰很相似,是那种傲然的、意识到自己优越的、睥睨众生的目光。

总的说,这是一个英俊的、很有男人味的年轻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小猫一样温顺的微笑,轻声说:

“谢谢你的夸奖。”

男人再次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刷过她的全身,惊叹道:

“你确实漂亮!深潭秋水般的双瞳,湿润的嘴唇,秀挺的鼻子,丰满的乳胸和性感的臀部……你的美是很独特的,在你身上,把东方美女的典雅和西方美女的性感奔放不可思议地揉和在一起,太难得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马上向‘花花公子’杂志的巴特利先生推荐,希望下一期的封面裸照中就有你的倩影。这个封面一定会使‘花花公子’多卖十万份的!”

他放声大笑,餐厅中有不少客人扭过头冷漠地看着他。鲁冰微嘲地说:

“我似乎没有委托你当我的经纪人吧。”

“这样美的胴体不向世人展示,不是太吝啬了么?”他笑着伸出手:“唐世龙,英文名字汉克•唐。很荣幸能认识你。”

鲁冰略为犹豫,还是伸出手去,让他碰了一下指尖。但她没有报自己的名字,只是展颜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唐世龙抬头看见鲁刚已从洗手间返回,便回到自己的餐桌。鲁刚坐下后,看到刚从这张桌旁走开的那个青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酒杯,嘴角挂着浅笑,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毫无顾忌地盯着冰儿。

鲁刚目光阴沉地投过去一瞥,他从本能上讨厌这个家伙。可能是他太漂亮,带着三份色相的漂亮,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太有钱,他身上有无影无形却分明存在的富贵之气。鲁刚算不上穷人,但他的财富是用生命和辛劳换来的,所以他对一切养尊处优者,对一切“戴白手套”的绅士都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仇恨。

不过,也许纯粹是一种阴暗的嫉妒心理?这是鲁刚从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心底的负罪感……鲁冰侧过脸瞄他一眼,目光如刀。她的肩背白晰如凝脂,逆光中可以看到密密细细的纤毛。鲁刚苦笑一声,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此后两人没有多交谈,默默地吃着盘中的西餐。阿慧在各个餐桌上服务时一直在留意着这边,她已经知道这位姑娘是鲁刚的妹妹,自然十分高兴。但她不久又皱起眉头,因为在那对兄妹之间,明显地笼罩着一种冷淡的气氛,他们今晚的谈话一定很不愉快。她真想走过去劝慰他们,但最终自卑地摇摇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快到12点时,鲁冰站起身说:“哥哥,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岸上吧。”

鲁刚几乎是松了口气,他也站起身问道:“你今晚宿在哪儿?”

“我已经在岸上预定了房间,明天上午返回厦门。”

“走吧,我送你上岸。”

柜台前的阿慧正踌躇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上去同老虎告别。鲁刚抬起头在餐厅里寻找着,他发现了阿慧,特意走过来,笑着同她吻别。阿慧在他怀里抬起头,看见那个漂亮姑娘站在楼梯口,正冷冷地盯着他们,她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阿慧苦笑着吻吻鲁刚,然后把他从怀里轻轻推开。

夜风已经很凉了,下弦月在天边闪着冷光。鲁刚看看抱着膀子立在他身后的妹妹,顺手从旁边扯过自己的毛衣扔给她。鲁冰没有拒绝,她把银狐皮披肩扔在一旁,套上哥哥的毛衣。毛衣又宽又大,几乎盖住了膝盖。鲁刚斜眼瞅瞅她,嘴角明显地漾出笑意。鲁冰歪着头问:

“你笑什么?”

鲁刚又回头看她一眼。宽大的毛衣使她的身躯显得十分娇小,她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身体单薄的毛丫头。他说:“没什么,我觉得你穿这件毛衣很漂亮,比今晚那件衣服漂亮多了。”

鲁冰嫣然一笑,靠近哥哥,挽住他的胳臂。他们都感觉到,晚饭中在两人之间滋生的冷淡忽然烟消云散,醇郁的兄妹亲情悄悄流淌。这种亲情是从记忆断层之前延续下来的。象往常一样,鲁冰多少有些后悔,每隔一段时间,她常常想来见见哥哥,见面中又禁不住想剌伤他。当这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受了伤,躲在暗处悄悄舔伤时,她又感到莫名的烦郁。她轻轻叫道:

“哥哥……”

鲁刚扭头看看妹妹,她仰着头,两眼亮晶晶的,欲言又止。鲁刚笑着问: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讨厌我吗?”

鲁刚大笑着,左手扶着舵轮,右臂把妹妹用力揽在怀中。鲁冰安静地倚在他身上,不再说话。港口的灯光越来越近,鲁冰忽然说:

“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9年前的事情?我不能老是生活在残缺中。”

鲁刚苦笑道:“冰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医生一再嘱咐让你忘了那段历史,否则你又会犯病的。”

鲁冰的心绪在刹那间又变坏了,怒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鲁刚又回头看看她,目光十分复杂,他看着远方低声说:“其实,两年前我拗不过你的要求,曾对你说过一些。”

鲁冰浑身一抖:“你说过?”

“对,但是……听完后你真的犯病了,犯病后又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妹妹,不要再想它了,等到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鲁冰不说话了,象只跌进陷阱里的小鹿,目光中是绝望和迷茫。快艇靠了岸,鲁刚把缆绳系好,陪鲁冰爬上水汪汪的台阶,又把她送到绿云饭店。他在饭店门口站住说:

“我不进去了,还要返回去接他们,明天你自己回厦门吧。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快快活活地活着,听见了吗?”

鲁冰已经把眸子中的阴云驱散了,她笑道:“好的,谨遵哥哥的教诲。”

“给,你的披肩。”

“我不要了,送给你的情人吧。她叫什么?阿慧?虽然是一个下等人,但看来她对你倒是一片真心。我拿它换你这件毛衣,行吗?”

她攀住哥哥的脖子,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笑着跑走了。鲁刚看着她走进旋转门,才转身回去。

赶回夜总会已经是凌晨3点了,在艳丽怪异的灯光背景中,他看到一个女子在踽踽地来回走动。是阿慧。她已经脱下了女侍的衣服,换上一套色泽暗淡的长衣长裤。鲁刚把她拉上船,问:“你已经下班了?”

阿慧低声说:“不,我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妈妈已经回到太湖,用你给的钱买了一条机动渔船,我也要回去。我等到今天,就是为再见你一面。”

她痴痴地看着鲁刚,泪水在眼眶里涌动。在四目对视的刹那,鲁刚真想说:你不要走,跟我回家吧……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娶了阿慧,他心里还是装着另一个女人。阿慧苦涩地说:

“老虎,我要走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她想起了鲁刚妹妹那双寒冷锋利的目光,那目光在她心中割下的伤口,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愈合。鲁刚生气地说: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是……”

阿慧强颜笑道:“不说了,我不说了,你也不用说了。老虎,走前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再陪你一夜,好吗?你看,现在已经3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鲁刚怜惜地把她揽入怀中,启动了快艇,向沉沉夜色中开去。

清晨,筋疲力尽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露丝把班克斯送到泊船处,和着泪水吻遍了他的脸膛,然后按着口袋里的钞票,喜孜孜地回去了。班克斯见拉里大叔正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便解嘲地笑道:

“妈的,这只母河马,昨晚几乎把我吞到肚子里。”

布莱克也在泊船处与自己的泰国情人告别。老拉里手里还拎着酒瓶,他几乎喝了一夜的酒,不过目光仍然象猎犬一样清醒。他们看见阿慧从快艇的活动式船舱里出来,头发蓬乱,脸色疲惫,但眸子中流溢着奇异的光彩。班克斯挡住她的路,粗声说: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在船上偷了东西?--肯定把鲁刚船长的心偷走了,快掏出来!”

阿慧没有说话,抿嘴笑笑,绕过他溜走了。她的表情很平静,只有老拉里饱经风霜的眼睛,才能在她的喜气中看出惨然和快绝。老虎鲁刚坐在后甲板上,懒散地靠着一只锚桩,身边随便地扔着那条昂贵的银狐皮披肩,嘴里叼着一支早已熄灭的烟卷,盯着天边的残星冷月。

老拉里问他:“冰儿呢?”

“昨晚就把她送走了,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在这些地方见面。咱们也走吧,去见见平托大叔,听说有一笔大生意。”

在这幢大楼的底层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唐世龙趴在池旁的榻榻米上,两个一丝不挂的绝色女子正为他按摩,两双小手柔若无骨,在他的大腿上、嵴背上轻柔地滑动。按摩到肩部时,一个女子俯下身在他脸上着着实实吻了一下,两个女人格格地笑起来。唐世龙没有任何反应,侧脸盯着窗户。那儿安着巨大的厚玻璃,在灯光的照射下,外面的海水显得绿幽幽的,各种海洋生物自得地游来游去。

一个随从走进来,唐世龙立刻从地上跃起来,急迫地问:“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清楚了,那个姑娘叫鲁冰,在厦门大学音乐系上学,今年大概是三年级。同桌的男人是她哥哥鲁刚,鲁氏太空运输公司的老板兼‘挪亚方舟’号空天飞机的船长。他们的父亲鲁君健在9年前因车祸去世,几天后妻子也死了,听说是悲伤过度。还听说鲁冰在那之后患了失忆症,直到今天也没有痊愈,不过从她今天的言谈举止上根本看不出来。鲁氏公司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目前经营状况还算可以。”

唐世龙不耐烦地说:“说她本人的情况!我暂时还不打算认鲁刚作大舅,也不想打听她的嫁妆。”

“她本人……是个野性十足的姑娘,鲁家上下都让她三分。不少豪门公子向她求婚,都被她骂走了,目前和一个姓姚的书呆子同居,不过看来她没打算让他作自己的丈夫。”

“她眼下住在哪儿?”

“鹅銮鼻的绿云饭店。要不要把她弄来?这事交给我吧。”

唐世龙笑骂道:“放屁,实在是放屁,那么一位美貌小姐,能容得你们去动粗?从明天起,派一个人紧紧盯着她,每天为她送一束鲜花,玫瑰、牡丹、茉莉、水仙,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哪怕她把送的花都扔到阴沟里,也要照送不误。另外,你们不要出面,找那些长得机伶可爱的小男孩送给她,别让你们的尊容污了她的眼。”

随从讪讪地笑着说:“行,我们一定躲得远远的,还要躲到下风头,不能让她闻见我们的臭味。”

迈克走进这座半埋地下的办公楼时,看见杰克正从楼上下来。自从那天之后,杰克对他似乎一直是敬而远之,他的表情中既有畏惧也有冷淡。但今天一看见迈克,他就高高兴兴地打招唿:

“哈罗,你好,老迈克。”

“你好。”

他朝迈克扬扬手中的支票:“我要走了,咱们都要离开这具活棺材了。5000元的遣散费。多大方!”

他哈哈一笑,急急忙忙地走了。秘书雷切尔小姐仍然安静地坐在原位,看见迈克过来,笑盈盈地问候:

“你好,迈克先生,汤姆逊先生在等你。”

迈克知道雷切尔小姐也是同样的命运,在遣散所有的工作人员后,她也要收拾自己的牙具。但雷切尔小姐对这一切安之若素,她的发型和十指上的蔻丹照样做得一丝不苟。迈克很欣赏她的镇静,笑着说:

“雷切尔小姐,祝你很快找到更好的工作,对,还要找到一个好丈夫。”

雷切尔莞尔一笑:“谢谢。”她拿起内部电话说:“迈克先生已经来了。”

门打开时,汤姆逊才从窗外收回目光,说:“请进。”

老迈克迈着军人的步子走过来,不过左腿仍然稍瘸。他不等邀请便自己坐下来,仍然是军人般的坐姿。汤姆逊关心地问:

“迈克先生,腿伤怎么样了?”

“基本上痊愈了,谢谢你的关心,还要感谢你那天冒着生命危险下到库区救我。”

“不必客气,是我应该作的。可惜G区和P区的管理员都殉职了,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

“上帝保佑他们。”

汤姆逊在斟酌着下面的词句,迈克微笑道:“开始正题吧,汤姆逊先生,我想你刚才不会是和杰克寒喧天气。”

汤姆逊笑了,他咳了一声,开始同样的谈话:

“迈克先生,我非常遣憾地通知你,接上边的命令,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全部关闭,人员在三日内遣散完。地震学会已确认,西雅图-洛彬矶地震带进入了活跃期,并向西部延伸,估计这一带年内还有里氏七级以上的浅源地震……”

他看看老迈克的白发,觉得于心不忍。他已同其它人谈过话,他们多是耸耸肩膀,装上5000元遣散费后便拜拜了,因为他们早就腻歪了这份工作。但老迈克已经垂暮,孤身一人,这5000元够他去天堂的路费吗?不过,汤姆逊想,我只是一个执行者,马上也要从这里卷铺盖滚蛋,我无能为力。

老迈克显然很吃惊,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者说,他虽然已经知道所有人都要被遣散,但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陷于沉思。良久之后汤姆逊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老迈克抬起头,问;

“我可以用一用电话吗?”

“当然,请用。电话前天已恢复。”

老迈克很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喂,是我,老迈克。”

2秒钟后,电话中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迈克,你好,我知道你会来电话的。”

迈克简短地问:“尤卡山全部关闭?我也被遣散?”

“对。”

“AD区的核废料呢?”

“会有人去处理的。迈克,我知道遣散费太微薄了,我已经为你申请了一笔12000元的特别津贴,近期内就能办好。我会寄到你的账号上去。老迈克,请原谅,我只能办到这一点了。我常常留恋30年前,那时美国政府的财富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现在呢,”他苦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迈克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还有一些积蓄,俭省一点,够我去见上帝的旅费。我只是放不下AD区的东西,想留下来把它们处理完。”

“谢谢你,迈克先生,但……”

迈克不快地说:“请放心,在这段工作期间,我不会向你们要工资的。你知道,AD区的那些玩意儿实际是我的孩子……”

那边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老迈克,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处理的。”

迈克脸色阴沉,直到这时他才(过于迟钝地)知道,自己确实被抛弃了,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核弹专家真的没用了,被历史无情地淘汰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温室效应使世界变得更加脆弱,核弹成了过于危险的武器。即使没有温室效应,在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不会有人敢公开使用核弹或用核弹威胁。他一直视为生命的2250件核弹,实际上早成了一钱不值的垃圾。但他一直顽固地欺骗自己,就象一个守财奴死守着一堆早已作废的纸币。

他真的没用了,不仅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而且是在权力机构的最上层--他曾固执地相信,这些人、只有这些人才认识他的价值。但今天呢?他们甚至不想费心对他来番虚假的安抚。其实,把他留下来处理完核弹再走,对他们说有什么损失?没有,一点也没有。但那些人却急于要他离开,他们不愿再看到这位旧时代的象征了。

迈克沉默了很久才说:“那好,我们就此告别吧。”他突兀地问:“是处理到拉格朗日墓场?”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停了一会儿,才不快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

汤姆逊看见老迈克放下话筒后仍在发愣,脸上逐渐浮出平静和决绝。他咳了一声,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老迈克已从冥思中回来,客气地说:

“再见,汤姆逊先生。再次感谢你那天冒着危险去寻找我,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我的戏已经结束了。”他转过身,用微跛的军人步伐走出去。透过半开的房门,汤姆逊听见他同雷切尔小姐亲切地告别,说他要到圣弗朗西斯科去找自己的女儿,他已经近40年没有同她在一起了。

两个小时后,汤姆逊看见老迈克那辆白色福特车开过来。他连忙跑出去同他告别,但老迈克没有停留,只是远远地招招手,顺着被地震破坏的道路小心地开走了。

离开核废料堆放场,迈克有一种很奇怪的心境:有淡淡的悲哀和苍凉,也有莫名其妙的轻松。70年来,他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埋头往前,没有停下来喘息过,甚至没有回头看看身后的风景。现在,他的目的地忽然消失了,再也不用紧紧张张地往前赶了--那他又该干点什么?他该怎样度过他的余生?

他没有直接向旧金山开去,而是首先向南,游览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站在科罗拉多陡峭的悬崖上,看着巨雕在脚下悠然自得地展翅滑翔。下意识中,他是在推迟与女儿见面的时间,推迟“新生活”的来临时刻,想在心理上先做一点准备。之后他驱车去亚利桑那州的彩色沙漠,欣赏着蓝色、紫色、白色、黄色和粉红色的砂砾在阳光下闪亮。几天后,他又到了太平洋的海滨,忧郁地盯着巨大的加利福尼亚红杉,它们在气温升高后正逐渐枯萎。

一个月后,他把福特车停在吊索式金门大桥的停车场上。身旁是直径一米的大桥吊索的样品,那是当年建桥者特意留下的。钢绳的外层已经锈迹斑斑,但断面处被观光客抚摸得亮光闪闪。金门海峡的水面已经显著升高了,轮船从桥下缓缓开过去,隐约可见海豹在水里翻花。观景台上,一个黑人妇女和她5岁的女儿在用面包喂海鸟,他不由联想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随即哑然失笑--那个“5岁的女儿”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

明天就要见到女儿了。在夕阳和海风中,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惶惑,这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他不敢确定女儿是否愿意接纳他。

在横跨1000公里的旅程中,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仔细梳理了一遍。想起他和妻子的离婚,他觉得内疚。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技术”了。好象谁说过,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上帝的魔术,而掌握这种魔术的人就会觉得自己有了上帝的权力。在蒙昧时代,巫师是用符咒和复杂的舞蹈语言代上帝施权,但那是虚幻的,而他手中的核武器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而且,全世界50亿人中,有谁能比得上他与“核上帝”的亲近?核武器是由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研制的,核弹的安全措施则是更聪明的人制定的,这儿实行“双重核按钮”制,每一级执行者必须有两套密码指令,只有两套密码核对无误才能向下一级传达。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后一级执行者中,两个核导弹发射钥匙孔至少间隔3米,以确保一个人无法启动。但这些被常人看得神乎其神的核按钮锁对他来说不值一哂,只要乐意,他可以越过参谋长联席会议和总统,轻而易举地让一支弹道导弹唿啸升空,让死神降临莫斯科、北京或旧金山。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但这足以使他保持上帝般的优越感。这种心境是普通人无法领会的……不过他仍然为妻子歉疚,她正是那种无法与其沟通的普通人。尤其是2022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之后,他执意从华盛顿调往荒僻的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尽其余生守护那些文明的粪便,妻子卡箩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尖刻地说:

“你是不是患了对核武器的单恋症?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把妻子女儿放在心上,我们在你眼里远远比不上一枚B61-11核弹。我们一直尽量理解你,毕竟,这些武器是在守护着民主社会的安全--至少在你的心目中如此。但是,核武器现在已经销毁了,你可以脱身了,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要让我当寡妇吗?”她冷淡的说,“请你决定吧,或者是我们,或者是那堆核废料。”

可惜那时他无法向妻子泄露核弹的秘密,绝望的妻子最终离他而去。这些年,他一直对妻子怀着歉疚,愿她的灵魂安息。

他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赶到南弗朗西斯科,女儿住在那里。他在郊外一个小镇上放慢了车速。右边是乡村小教堂,正响着晚祷的钟声。左边是一个乡村网球场,显然已废弃多年,疯长的野草透出满目茺凉。他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墓,汽车已经开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又把车倒回来。路边的标牌上写着“仁慈公墓”,一条卵石小径向前延伸,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着,草坪修剪得非常精细。一个穿牛仔服的中年人正在拍纸簿上记着什么,这时向他招招手,高兴地说:

“你好,从远处来的吗?”

迈克走下汽车:“从内华达来的,我女儿就住在前边。你是这儿的守墓人吗?”

“对,我叫帕加诺•布鲁诺。”

“漂亮的墓地,草地修剪得象姑娘的发型。”

帕加诺自豪地笑了:“谢谢你的夸奖,我手下有两个小伙子,负责照看三个公墓,我从来没有让他们有机会偷懒。你看,我正在检查这儿应该整修的地方。”

迈克四周看看,再次夸奖道:“漂亮的公墓,真是休息的好地方。我想就把这儿当作我的归宿。”

帕加诺笑道:“先生,你离死神还远着哪。不过,真到那一天的话,欢迎你来这里,我一定会让你满意。”

他同帕加诺先生告别,继续往前开。前边就是女儿的家了,是一幢普通的平房,木房顶,汽车库的大门久未油漆,门前的小枞树也疏于修剪,落日把余辉洒在树梢。

麦菲亚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白发老人,手里举着一束鲜花。她愣了足足两秒钟,才认出这是父亲。毕竟,40年来,她基本上只是在照片上与他见面。

“爸爸!”她高兴地喊,埋怨道:“你该事先告诉我们一声,你是开车从尤卡山过来的?”

老迈克俯下身吻吻她,走进屋里,麦菲亚大声喊:

“米斯,杰克,外公来了!”

两个孩子从里间出来,米斯今年16岁,很漂亮,但身体很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用手挽着外公的脖项,亲热地吻了他的额头。杰克则脸色冷漠,过来简单地问候一句,帮他把汽车后衣箱里的旅行箱提到屋里,便回到自己屋里听猫王和甲壳虫的音乐。他妈妈似乎对儿子的表现已习以为常。

麦菲亚领父亲到卫生间洗漱完,为他端来一杯咖啡。迈克问:“哈丁斯呢?还没回来?”

“他下班后还要到酒吧揽一份工,十一点后才能回来。爸爸,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吃晚饭。”

晚饭桌上,小米斯一直好奇地看着外公,问了很多核武器的问题:爷爷,你真的是最好的核弹专家吗?人们干嘛要制造核弹去杀别人?现在世界上还有核弹吗?杰克仍是满腹牢骚的德相,偶尔抬头看看陌生的外公,埋下头自顾吃饭。迈克告诉女儿,尤卡山已经关闭了,他终于在70岁上退休了。这一生他对家庭亏负太多,很想补回过去的遣憾,同孩子们在一起生活。麦菲亚说她为此高兴,但迈克发现她的笑容很勉强。

米斯只草草吃了两口便离席,萎靡无力地说她累了,想去休息。迈克低声问:

“米斯有病?”

麦菲亚的眼眶里立刻涌满了眼泪:“白血病。”她苦涩地说:“手术费20万元。可是她没买医疗保险。”

“为什么?”

“不是我们的过错。保险公司早已查过咱家的基因,不愿接受她的投保,因为她体内发现了可导致白血病的‘费城基因’。当然,这些我们是事后才知道的。”

迈克点点头,没有置评。他知道这是保险业的惯例。在过去,投保十万美元的30岁健康女性,每月交费20美元;但带有乳腺癌基因的则为39美元;若带有该基因又有三位血亲死于此病,交费就要上升到56美元。后来随着基因检测技术的日益完善,保险公司对投保人的各种遗传性疾病了解得更加清楚,若带有某些危险疾病的(如可引起脑细胞死亡的亨廷顿症)基因,保险公司干脆不再受理。

当然不必去指责保险业的残忍,正如不必相信保险业的仁慈。归根结蒂,金钱是至高无尚的上帝。

杰克冷冷地插嘴:“这就是科学。科学可以下这样的定义:它是一种魔法,可以预支子孙的幸福让今人享用,而使后人享受先辈的痛苦。”停一会儿他又说:“外公可以划到预支幸福的那代人吧,我们活该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