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朗日墓场》
1楔子
“又是一场暴雨,又是一场暴雨啊。”老格兰特喃喃地说。这是2040年初夏的一个下午,黑云象魔鬼一样翻卷着,迅速遮蔽了天空。雨前的腥风狂暴地拍打着窗户,翻搅着屋里的杂物。格兰特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关好窗户,拉上窗帘,这时狞厉的闪电已经撕破了黑云,青白色的光蛇从天上垂到地面,伴随着喀喳喳的雷声。
然后大滴的雨点敲击在玻璃上。
透过卷飞的窗帘,老格兰特忧郁地望着自己小小的汽车旅馆,它与这间屋子呈丁字形,10个房间的房门这会儿都是紧闭的。这是那种全封闭式的旅馆,客人把车子开到入口,在自动收银机上付款,拿到钥匙后再开车行进几十米进入自己的房间,自始至终房客与主人并不见面。这种封闭式旅馆主要是为那些露水鸳鸯们服务的:或是某位政界要人与一位娇小玲珑的女秘书,或是一位好莱坞女明星与她的同性恋人。他们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某家小报的头版,所以对小费倒是不大吝啬的。
但这都是十年前的辉煌了。老格兰特在高速公路旁度过了半生,他曾经觉得那一条条搏动强劲的汽车之河永远不会停息。但近十年来,随着温室效应造成的经济大衰退,这条汽车洪流日渐干涸,他的旅馆业务几乎难以为继。地球的石油资源也日渐枯竭,油价飞涨,普通人已经用不起了。比如,美国人的腰包就从来没有这样干瘪,他们在转动汽车的点火钥匙前,都要心疼地捏一捏荷包,然后沮丧地咒骂一声。
晚饭时仍没有一个顾客上门。格兰特枯坐屋中,听着窗外狂暴的雨声,闪电不时照亮了他的白发,把窗棂的阴影印在他的棕色灯心绒夹克上。暴雨仍在不停地下,不停地倾倒,很可能它会引发今年的第2次洪水,很可能它会把这儿——密西西比州的哈蒂斯堡也淹没在几十米的水下,就象佛罗里达和路易斯安那州的许多城市,就象荷兰、孟加拉的大部分国土一样。
格兰特总是想着圣经中那场创世纪的洪水,当挪亚一家带着七对洁净的畜类、一对不洁净的畜类和七对飞鸟登上他的方舟时,他看到的是否就是今天这种景象?
莫非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吗?
狂暴的雨声几乎淹没了电话铃声,是妻子玛丽打来的,说外孙罗姆来了,“真幸运,他是在暴雨前两分钟到的,刚把自行车放在凉台外边,大雨就浇下来了。你回来吃晚饭吧,我让罗姆开上你的福特车去接你。”
旅馆离他家只有200米,这些天他一直是步行上班。罗姆在电话中大声喊道:“爷爷,我马上去接你,我已经16岁,可以开车了!”
“好吧,我等你。”
他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急骤地响起来。抓起电话,里边没有人说话,只听见一阵隐秘的轻笑和耳语般的交谈。老格兰特大声问了两遍,电话里才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格兰特先生,还记得天国之路组织吗?”
格兰特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他张张嘴,没有说出话。对方并没有等他的回答,从容地说下去:“使徒欧尼特送来了主的昭示,上帝已经抛弃了这个罪恶的污秽的世界,他将派飞碟来拯救主的信徒。现在,我们马上就要在荷兰的哈灵根升入天国了,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祥和与欢欣。你如果愿意追随我们,就请来吧。”
他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就挂断了电话。
老格兰特脸色苍白。13年前在纽约基塞纳公园的一次露天讲演会上,他加入了这个遍布美国、遍布世界的邪教组织。那次,在大麻叶造成的迷幻中,他对那些极具诱惑力的讲道心悦诚服,认为只有集体自杀才能摆脱烦恼,摆脱这个日益崩溃的世界,踏上永生之路。回家后他与天国之路保持了一段联系,他寄去了300美元,收到一些传道的小册子和光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变卦了,他觉得世俗生活尽管充满烦恼,仍然比虚幻的天国实在。妻子是一个虔诚的美以美会的信徒,她对上帝的虔诚完全表现在另外的方面:为了救助一个流浪者,她可以毫不吝惜地掏出最后一个美元,但她决不会用自杀来证明自己的虔诚——可是如果没有玛丽在身边,再美好的天堂也是不完整的。此后他没有保持同天国之路的联系。
这个电话让他心烦意乱。他呆呆地拿着听筒,久久陷于那段话所造成的阴郁氛围中。窗外仍是滂沱的雨柱,象是编织成了声音的铁笼,紧紧地箍着他,使他十分沮丧。也许他真该听从天国的召唤?这个贫穷破败的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窗外闪过汽车的大灯灯光,福特车在门口停下,喇叭声和罗姆的喊声透过雨幕传过来:“爷爷,快来吧!”
玛丽已经摆好了饭菜,白兰地也斟入杯中。暴雨总算停了,但窗外仍然黑得象地狱。罗姆在咭咭哌哌地说着这一周学校的趣事,但格兰特一直怔忡不宁,眼睛看着远处,他的灵魂象在别处游荡。玛丽发现了这一点,她在饭桌上俯过身低声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
“不,你有心事,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格兰特犹豫了很久才勉强地低声回答:“我接到了天国之路的一个电话,就在罗姆去接我之前。他们……正在荷兰的哈灵根。”
玛丽知道天国之路的教义,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由打了一个寒颤。16岁的罗姆也听见了,立即兴致勃勃地插话:“爷爷,我知道天国之路,我在电视中听过他们的布道!”
格兰特和妻子互相望望:“是吗?”
“对。他们的首领叫欧尼特,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哲学教授,这个组织已经创立40年,听说在全世界已经有300多万信徒。那是一群有虔诚信仰的人,他们愿意亲手斩断生命的羁绊去投奔永生。爷爷,我虽然不一定按他们的教义去做,但我十分钦佩他们的勇气!”
格兰特苦笑着,微微摇头。罗姆就是这样的青年,即使在谈论死亡时,仍然只把它作为一种时髦。也许,为了赶时髦他们真的敢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倒促使格兰特下了决心,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的早上,他终于要通了警察局的电话。
格兰特的报案揭示了本世纪最大的邪教集体自杀案。案发地点是在荷兰的哈灵根。这个1/4国土低于海平面的国家,曾与海水奋斗了几百年,建立了一个“低地之国”。他们用严密有效的防洪排涝系统把海神波赛东锁在门外,把这片贫瘠的土地建成了郁金香的国度。上个世纪末,荷兰还花费10亿马克,建成世界上最先进的移动式防洪大坝:两条防洪铁臂长250米,重1。4万吨,用世界上最大的Φ10米万向球头固定在地面。水位超过3。2米时,就可在5分钟内自动生成一座抗3。5万吨水压的大坝。他们的奋斗曾被世人作为楷模。但是,世人在“狼来了”的喊声中变得麻木之后,狼真的来了。温室效应来势迅猛,南极38亿立方公里的冰冠在十年内融化,海平面上升60米。顽强的荷兰人终于向上帝递了降表,如今,大部分荷兰国土已沉沦于海面之下,美轮美奂的建筑都成了龙宫。
超级海豚式直升机越过已大大后撤的新海岸线,飞了近20分钟,才看到原哈灵根市的建筑,它们已变成了星星点点露出水面的半截楼群。这种半截楼群已成了温室效应后的标准风景。美丽的艾瑟尔湖消失了,它已经被北海吞并。在弧形的西弗里西亚群岛怀抱中的的土地,是荷兰人400年来用围海造田的办法从海水中一点一点夺过来的,如今几乎在一夜之间又还给了海神。直升机绕着一座尖顶的大楼盘旋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降落场地,艰难地落下来。欧盟和荷兰的调查官员,美联社、新华社、路透社和法新社的记者等陆续走下飞机。
这座大楼属于一个富有的珠宝商比埃特先生,他从大楼被水淹没后一直拒不搬走。他并不是没有财力,据此后的调查,在这儿自杀的434名天国之路成员都是他从世界各地用飞机接来的,还都是包租豪华的头等舱。在集体自杀付诸实施前的日子里,他为所有人安排了一段富比王侯的生活,甚至从巴黎和罗马运来几十名应召女郎。记者们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花香,但花香中掺杂着一股刺鼻的尸臭味。大厅里摆满了荷兰的国花郁金香,434个尸袋整整齐齐摆在花丛中。每人的胸前放上一块紫色的绢巾,它可能含有某种宗教意义,也许是他们进入天国后互相辨识的标志吧。
大厅正中是一块尺寸极大的液晶屏幕,三角架上架着两台数字式摄相机,桌上一个豪华典雅的珠宝盒里放着两张光盘,似乎是专为记者们准备的。这座大楼已经断电,随行的警察在隔壁房间找到了日本产的雅马哈汽油发电机组,美联社记者怀特请求他们:“请为大厅送上电,我们想看看光盘中记录了什么东西。”
光盘里记录下了他们死前的诀别,434名信徒整整齐齐地向着东南方向祈祷——也许这是他们心目中飞碟要来的方向?然后他们原地坐下,欧尼特和比埃特为每个人送去了药片。这些信徒有老有少,年纪最大的82岁,年纪最小的只有15岁——如果不算一个婴儿的话。他们的表情都十分平静,当欧尼特慈爱地摩娑着他们的头顶为每人祝福时,不少人都热泪盈眶。他们的自杀都是从容不迫的,在服了足量的安眠药后,为了保险,每人又戴上一只不透气的塑料布面罩。后死者依次把先死者收敛在尸袋里,然后静静地吞下自己的药片。只有那个母亲为婴儿服药时费了一番周折,婴儿被呛住了,尖声哭叫着,四肢使劲舞动。响亮的啼声撕开大厅的沉重阴郁,溢出室外。看到这一段时,新华社女记者向真真捂着嘴跑到卫生间,呕吐一阵,然后脸色苍白地走回来继续观看。最后死亡的是东道主比埃特先生和天国之路的首领欧尼特。因此,只有两人的尸体未被装入尸袋。在液晶屏幕上,满脸络缌胡子的欧尼特合掌向世人告别,矮胖的比埃特先生脸上洋溢着极为满足的微笑,他说:“我很高兴,能尽自己的力量帮助433名兄弟摆脱苦恼,踏入天国之路。我把我的所有遗产留给这个组织以继续同样的事业。”
记者们都知道这是一条极为轰动的新闻,他们忙碌地拍摄、记录、写稿。不过所有的忙碌始终笼罩在一种死亡的压抑之中。美联社记者怀特写道:“类似天国之路、奥姆真理教等邪教组织从上个世纪中叶起就在西方国家大行其道,在温室灾难后更是如此。常常有人问,为什么科技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恰恰是邪教组织的温床?也许一个中国记者的回答比较接近于真实,他说,历史悠久的东方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们的文明曾几度盛衰,所以,他们很容易把这次文明的衰退看作历史盛衰中的‘又一次’,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衰退之后的振兴。我想,年轻的美国民族缺乏的正是这种韧性。”
等直升机又轰鸣着飞上天空,俯瞰万里泽国中的文明遗迹时,路透社记者路易斯阴郁地说:“我真希望自己也躺在那间大厅里,从此可以摆脱这个发疯的世界啦!”
2尤卡山的秘密
灾难的降临并没有什么预兆。对于美国内华达州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的主管查米。汤姆逊来说,8月27日的这一天仍是照常开始的。
他象往常一样,驾着那辆已经破旧的卡迪拉克来到堆放场的办公大楼,停在A级停车区。这座大楼呈L型,座落在一个马蹄形的谷地,周围是高耸的山峰。
透过群山的缺口,可以俯瞰远处的科罗拉多河。秘书雷切尔小姐已经到了,坐在她的座位上抹口红,看见主管进来,她笑着问了好。汤姆逊走进主管室,雷切尔小姐按老规矩端来一杯咖啡,轻轻带上门。
现在,他又象往常一样,面对着一排排巨大的屏幕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仪表。
从上个世纪末,美国政府面对着日益严重的核废料问题——主要是核电厂的,也有过期核武器的。在很长时间里,在政府的默许下,这些核废料是向第三世界或美国印弟安人保留区倾倒,后来这种作法成了众矢之的。上个世纪末,政府下决心建造了这个永久性的堆放场。在尤卡山300米的地下,在地质稳定的凝灰岩地层里修建了坚固的钢筋水泥仓库,将核废料与玻璃体熔融后,再加上坚固的不锈钢外壳,堆放在各个库房里。这种处理方法在可预见的将来是十分保险的。
整个工程投资500亿美元,但巨大的投资并未得到充分的回报,堆放场仅使用了20年就陷于停顿。首先是因为鲁斯式空天飞机的成功,它的运输费用极为低廉,所以把核废料倾倒在外太空更为可取。第二次冲击却是由于社会的衰退,在温室效应造成的大洪水中,美国的财力日渐窘迫,已经没有余力来考虑环境保护了。现在,他面前的很多屏幕和仪表实际已是废物。堆放场的财力捉襟见肘,甚至无法维持所有监视系统,他只好保留了几项,象放射性测定、库区图象系统、声音监控系统等,其它如地层应变监控、地温监控等已经取消。
他按着选择钮,依次巡视了30多个库区。15万件核废料仍静静地矗立在各个库区,它们将在那儿呆到世界末日。虽然是例检时刻,但各库区的工作人员仍然懒懒散散,心不在焉,汤姆逊甚至敢肯定,有些人的目光仍斜睨着抽屉里的“花花公子”封面裸照。那些正进行15分钟实地巡检的管理员们穿着红色的抗幅射服,在洞区里走马观花地看一遍,便完事大吉。他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堆放场工作人员的工资已经多次减少,这些人之所以未抬腿走人,只是因为在经济大衰退的年代里,他们没把握找到一份比这儿强的工作。
有时汤姆逊先生倒能自慰,多亏他负责看管的是这么一大堆文明的粪便,是人人憎厌的核废料。如果是沙丁鱼罐头、配给汽油甚至是TNT炸药的话,这班大爷一定会对监视系统做下手脚,然后把库房地板挖出一个大洞。
他把屏幕调到AD区。这儿明显与别处不同。AD区管理员,那个满头白发、沉默寡言的怪老头子迈克先生仍象往常一样,正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例检程序。在巨大的洞穴中,2250件不锈钢圆柱的巨大、整齐和洁净,使它们有一种无言的威势。
迈克是公认的怪老头,他对这些核废料筒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热诚。即使身为主管,汤姆逊先生也认为这种热诚有点过头。它们不过是一堆铀235和钚239的废料,是文明社会的粪便。汤姆逊对大学普通物理记得最牢的,便是那条无所不在的熵增定律。整个宇宙缓慢地但无可挽回地走向无序,只有文明发展是逆流而上的有序化过程,就象一只庞大的毛虫,吃着桑叶,织出美丽的茧壳,也留下大量的粪便——而且从总体上讲,留下的粪便肯定多于前者。总有一天,这些粪便将会淹没所有文明的成果。
现在的温室效应就是一次报应啊。
汤姆逊对老迈克很尊敬,也多少有些敬而远之。老迈克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
20年前,当核弹头遍布在B-2战略轰炸机、民兵导弹发射井和三叉戟潜艇时,迈克是这个行当中最权威的人物。战神——别人曾给他起过这样的外号。在核武器这个领域,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行家里手。人们都说,虽然核按钮是处在万无一失的安全保障系统里,除了握有核钥匙的人,别人不必妄想破译,但这个“别人”
不包括战神。正是他参与设计了这些保障系统,只要愿意,他可以用一台便携式计算机打开导弹发射井,把一件多弹头导弹射到华盛顿的白宫。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这正基于一条潜在的保障社会安全的规则:越是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越是谨慎,因为他们时刻知道肩上担子的份量。迈克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使用核弹的技术秘密,所以他十分谨慎持重。他的人格已与核弹密不可分。
正因为如此,2022年销毁全世界核武器的联合国决议使迈克崩溃了。他当然知道对人类而言,这是件好事,但是——你想想吧!他为这项技术秘密耗尽了大半个人生,连妻子和女儿也离他而去;尽管没有显赫的职权,但他至少能时刻体味着握有无形权力的快感,他在走马灯似的历届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面前是一株不动的巨树——忽然他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他能忍受这么大的精神落差吗?
在那以后,迈克被安排在尤卡山废料堆放场,战神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子。他一直在堆放区的AD区工作,似乎与AD区结下了生死缘。汤姆逊的历届前任都接到过高层的传话,告诫他们对老迈克客气一点,让他随时能自由行事。不过,汤姆逊上任后,那也是温室效应造成严重经济衰退之后,他一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告诫。
恐怕政府已经乱套了,他们有太多太多的难题需要去解决,早已把荒凉闭塞的尤卡山堆放场置诸脑后了。
他叹口气,草草结束了这次的例检程序,然后呷着咖啡,从网络中调出当日的纽约时报开始浏览。总的印象是好消息不多,似乎温室效应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荷兰哈灵根邪教集体自杀案后,又有39名天国之路信徒通过律师领走了比埃特先生的遗产。律师赫曼先生无奈地说:“我们知道他们将用这些款项制造另一起集体自杀事件,但在法院颁布禁令之前,我只能执行当事人留下的遗嘱。”
——地球在10年内年平均温升达2。2℃,北纬30°以北有大片针叶林死亡。高气温造成中亚高气压带扩大,哈萨克斯坦、中国新疆和甘肃发生近百年最严重的尘暴。——海平面上升使沿海平原的良田大面积盐碱化,速度惊人,今年预计粮食缺口要继续增大,估计至少有7000万人在饥饿线上挣扎——南太平洋海底的第四界生物(依靠硫化氢为能量的巨型管状蠕虫)爆炸性增殖(这名记者在文末的设问不知道算不算黑色幽默,他说: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兴,也许这些蠕虫会成为地球的新主人?)——西藏雪水成灾。
他移动鼠标快速翻阅,想找出几条令人畅快一点的消息,但他的目光又定在一个黑字标题上:“地球的地震带重新分布”。文中列举了在印度北部,巴西中部等地的地震,说南极冰冠融化后,相当于34亿亿吨的重量在地壳上重新分布,曾在冰冠重压下深深凹陷的南极岩层逐渐抬升。这些变化改变了原有地震带的活动状况(对于环太平洋地震带来说趋向于加剧,对于地中海-喜马拉雅-印尼地震带来说趋向于减缓),又在全世界造成了一些新的地震带。不过,对于新的地震带的分布及变化趋势,还缺乏足够的资料。
汤姆逊满腹懊丧地结束了这次晨读。值得庆幸的是,离尤卡山较近的西雅图——洛彬矶地震带(它也属于环太平洋地震带)倒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变化。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来一次地震,掀翻这具活棺材倒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再在这里耗费生命了。
那时他绝没有想到,一个魔鬼正在他脚下咬牙切齿地攒劲。下午4时20分,他无意中向窗外看去,正好看到了天际一闪即逝的兰光,兰光非常强烈,也带着几分狞历。他不解地想,这道兰光是哪里来的?天朗气清,不会是闪电,不会是北极光,也不会是弧焊光芒,因为他明知方圆百里之内都是深山,绝不会有一个繁忙的工地。
他随之又看见一团巨大的火球,颜色蓝中带白,它沿着地平线翻滚着,飘忽不定,忽然又腾空而起。也许是飞碟送来了心怀叵测的外星人?……接着他听见了一阵哼哼声,声音不大,但清晰可闻,是一种发自地下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等到“地震”二字蹦出在他的脑际时,天地已经完全翻转了。
在那几分钟里,他徒劳地企图逃命,但剧烈颠簸的地板使他根本无法迈步,他活象一颗在炒锅里来回颠簸的豆子。几分钟后,地震停止了,他仍大致留在原处。朝窗外望去,他震惊地发现,他看到的不再是往日看到的绿色树冠,而是褐色的树干。原来窗户已与地面平齐,而他的办公室却是在三楼!他恍然悟到,强烈的地震造成了土壤的瞬时液化,大楼因此下沉了。
办公室通外间的橡木门已经崩开,门框扭斜着。娇小的雷切尔小姐象只皮球一样蹦进来,惊恐地尖叫着:“汤姆逊先生!汤姆逊先生!”她的面色惨白,目光象是被猎豹按到爪下的羚羊。汤姆逊忙从倾斜的遍布裂缝的地板上小心地走过去,把雷切尔小姐揽在怀里。
屋里已经停电,监视系统自然也失灵了。汤姆逊知道一次大震后很可能还有余震,几十名困在地下库区的工作人员必须尽快撤离——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他把雷切尔拉到窗边,命令她快往下跳。窗户外边是歪倒的树木,坑坑洼洼的土地,地面离窗户只有两米,但雷切尔却尖叫着不敢往下跳。“这是幻景!这一定是幻景!”她不知道大楼已经下沉了。汤姆逊没有时间与她纠缠,他把尖叫着的雷切尔硬扔下去,自己也随即翻过窗户。
雷切尔还在喊叫,不过这次是高兴的喊叫,因为她感觉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
远处的山体已经滑落,高压线塔折断了脖子。非常幸运的是,办公楼虽然下陷,却没有坍塌,工作人员一个个从窗户里爬出来,灰头灰脸,神情痴呆。堆放场副主管杰克逊也出来了,他用左手托着右臂,脸庞痛苦地扭歪着,刚才一堵倒下的墙壁把他的右臂砸断了。汤姆逊命他清点人数,迅速向外界通报灾情,他唤上杰米、赫尔曼和卡特,来到备用车车库。
停车库的门已经变形,电源同样被切断了。汤姆逊把控制手柄调到“人力开关”档,四人用尽全力推开了沉重的铁门。库房里停着两辆备用的猎人牌吉普,马力强劲,车内备有强力手电、饮用水和压缩食物,燃油箱总是满的,电瓶也刚充过电。汤姆逊让赫尔曼和卡特乘一辆车向南,他自己和杰米乘一辆车向北,去检查各个库区的人员伤亡情况。
离办公楼最近的是F区,但汤姆逊想了想,命杰米向50公里外的AD区开去。
他想先去救出那个沉默寡言的70岁的老人。不少路段的路面已经损坏,杰米小心地躲避着石头和裂缝,40分钟后才开到AD区。AD区的损坏似乎不十分严重,只是升降梯已经不能使用了,汤姆逊让杰米停好车,两人顺着安全梯向洞里爬下去。
在强力手电的青白色光柱下,他看到安全梯的建筑没有太大的变形,心里多少放心一点。
这300米似乎走了一个世纪。等他们来到空旷的地下库区时,下边一片死寂。
什么地方的水管破裂了,或者是地下水从外墙裂缝中漫进来,形成一条不断线的滴嗒声。青白色的光芒推不开黑暗,一旦熄了手电,大厅立即沉入绝对的幽闭。
汤姆逊大声喊:“迈克先生!迈克先生,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答。汤姆逊快要绝望时,忽然瞥见不远处噼开一条光柱,是迈克用手电在向他们打招唿。两人立即欣喜地跑过去。
眼前的情景使他们震惊。迈克趴在地下,面色痛苦。在立体式洞穴中整齐堆放的核废料筒散落一地,老迈克的左腿就卡在两根圆筒中间。其中几只的外壳已经崩裂,连里边的核废料圆柱也已破损……汤姆逊揉揉眼睛,不,那并不是破损。
一般来说,核废料是与玻璃体熔融在一块儿的,是一个整体。但在这儿,玻璃体只是一层外壳,上面有掩饰巧妙的暗门。这会儿暗门已被崩开,露出其中的银白色的圆柱体。它反射着手电筒的光柱,象热水瓶胆一样闪闪发亮。纵然汤姆逊在武器方面并不是行家里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东西。
氢弹。
汤姆逊十分震惊,瞪视着这个古怪的老人,一时间竟然忘了先去救援他。老人也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也注视着那些氢弹。他的目光中有初恋情人般的深情,也有垂暮老人的沧桑。
汤姆逊感到十分屈辱,他在这个堆放场已当了五年主管,竟然不知道有一大批核弹(很可能整个AD区全是)藏在眼皮下。而他曾天真地以为,全世界的核武器,包括美国的1134件核武器,8527件核弹,都已在2022年的联合国销毁核武器公约生效后全部销毁了呢。
他和杰米用力推开压在迈克身上的圆柱,把他扶起来。迈克的左腿显然已经骨折,左脚只要稍稍挨地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汤姆逊架着他,以极冷淡的礼貌问:“迈克先生,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老人看他一眼,不客气地说:“汤姆逊先生,你真不该把鼻子伸到这里。你让我处于为难的境地,按说,我该杀了你灭口的,但我总不能杀死两个来救我的人。不过,”他的目光中闪出阴冷的光,“为了你们二位及家人的幸福,我劝你们彻底忘掉在这儿看到的秘密。”
他不再说话,向二人示意向外走。汤姆逊和年青的杰米对望一眼,用力架起他,顺着安全梯艰难地往上爬。等爬上300米的台阶后,三个人都已经累瘫了。
迈克稍作休息,挣扎着起身,钻进猎人牌越野车。他指指已经坐上司机位的杰米对汤姆逊说:“请这位先生下去,我要用车上的电话。”
吉米对这个熙指气使的怪老头十分不满,他看看汤姆逊,在后者的示意下跳下车,两人远远避开。迈克拉出车内电话,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少顷,电话内一个女声说:“对不起,这是一个空号,请查号重拨。”
迈克厉声对话筒说:“我叫迈克,我的热线电话在地震中损坏了,你们按这个号码立即给我接通!”
在七八分钟的沉默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喂,你是迈克先生吗?”
“对,我是老迈克。这儿发生了强烈地震,地下库区严重损坏,小男孩已经暴露。该怎么办?请速作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