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我估计,这种穿透也许与雁哨号的亚光速有关,至于《诺亚号》这样的超光速飞船,尤其是亿倍光速的三个船队,它们造成的虫洞壁也许足够坚实,能隔断这些尖脉冲。可惜我们无法得到他们的消息。”
洛韦尔三人苦涩地互相看了一眼,再苦涩地(通过虚拟技术)看看联合国秘书长克罗斯韦尔、SCAC现任首席执委居埃尔上将:但愿吧,眼下也只能这样祝愿了。他们专注地听下去。
“以我个人的意见,我完全同意那位年轻科学家靳逸飞的假说,包括他自认没有把握的第四条。谨向他致敬。不过在得到验证之前,这四点预测也只能按假说来对待。我的妻子去世前曾说过,当历史之河大体上沿着科学所预言的河道奔流时,也常常闹几次意外的决堤。现在我们面临的就是一次大规模的、凶猛的决堤。在眼下这种黑暗猖獗的形势下,人类智慧的光亮是格外有限的,预言出错的几率更大。成院长刚才说期待听到我的睿智意见,这让我很难为情。因为,此刻我实在怯于发表什么意见啊。但我既然当了雁哨,职责所系,我无权当哑巴。”
大家都感受到了他话中的苦重。这样的情绪过去楚天乐从未有过。君兰忽然无端地想到一则童话:理发匠发现国王长了驴耳朵,极想向大家透露这个秘密又不敢说出口,只好对着地洞去喊。但现在的情况正好与这则故事相反:楚天乐从内心讲是不愿坦露看法的,但因职责所系却不得不开口。此刻他的内心中该是何等煎熬。楚天乐继续说:
“成院长问我,这样的尖脉冲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坦率说我完全不知道。而且我觉得,此刻不适宜进行深奥的理论探索。不是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求生!如果我不得不表达意见,只能表达如下的一句——宁可把形势看得严重一些。这个意见请联合国、SCAC和乐之友高层斟酌。”
他的话完了。尽管他的最后意见已经很明确,但为了确保无误,成城立即追问道:
“楚先生是说,睡美人计划要立即全面实施?”
为了同地球通话方便,《雁哨号》一直在向地球靠近。所以通话延迟缩短了,40分钟后,通话器中传来楚天乐的回答:
“是的,你们已经实施了第一阶段,应尽速实施第二阶段。请你们抓紧时间作最后的准备,我预计将在近期发布雁哨指令。”
在场人的心都深深地沉落。他们都清楚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样的场景。楚天乐说:
“最后我想说,尽管形势危殆,但你们要努力活下去!如果智慧不足用,那就去依靠本能!毕竟,人类之外的生物都是依靠本能活下来的。”
会议室的人都冷峻地沉默着。君兰看看身边的靳逸飞,看看刘苏、成城和洛韦尔,他们个个面色凝重,显然非常重视楚先生的警告。君兰从楚先生最后一段赠言中,才真正了解形势的严重性。楚天乐其实是在说:人类很快就会失去智慧,黑暗时代即将来临。君兰对此多少有些疑惑:迄今为止,灾难的表现只是一次瞬息即逝的、不大严重的“脑震”,大部分人甚至会很快忘记它。楚先生为什么因这次小小的脑震而把形势看得如此无望?但君兰不敢不相信他。尽管楚天乐作过不少错的预言,但毕竟,百年来的历史之河基本是沿着他、泡利、亚利克斯等人的预言而奔流的,他思想的敏锐无人可及。
通话结束后是一整天的会议,晚饭后才结束。君兰挽着小飞的胳膊,轻声说:“走吧,到我俩的房间去,乐之友把房间安排好了。我已经答应洛韦尔留下来陪你。长期的。”
她没说自己的工作如何办,靳逸飞看看她,也没有再问。他们回到房间,这是鱼乐水原来的房间,她去世后没再安排人住。房间位于顶楼,透明的天花板此刻没有调暗,头顶和四周是满天星斗,就像是天文台的穹幕电影。他们关上门,立即扑向对方。两人相拥上床,来了一次高强度的性爱。他们心中有太多沉重的东西,需要在性爱中释放。
云雨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君兰进入梦乡。但她朦胧中感到小飞下了床,便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小飞果然没在床上,这会儿在阳台,赤身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头顶和四周的星空。月光映照下,他脸上有几点闪光的泪珠。君兰轻悄地过来,在他身后静静地坐下,把他的身子揽在怀里。小飞扭过头,表情似乎有点儿羞愧:
“君兰我睡不着。我怕。”
君兰柔声说:“我理解的。我也怕。”
他们怕失去智慧。尤其是对于小飞这样的天才来说,失去智慧应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他们已经习惯于在智力的天空翱翔,享受思维的快感。他们的尊严与人生价值同智力密不可分。失去智力,他们就会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子人。两人相拥着坐了很久,但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愁闷和惧意中挣扎。最后小飞说:
“君兰,恐怕得为以后做一些安排了。”静夜中他的声音非常冷静,“何时我确定自己的智力已经下降到平均水平之下,我不会继续呆在这儿耗费时间,我想回家乡去。就像楚先生说的,只依据本能活下去,像狼、老鼠和蚂蚁一样活下去。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咱俩分手吧。”他感到背后那个柔软的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仍硬着心肠说下去,“君兰,我不想离开你,我很想一辈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下。咱俩的相处一直很轻松,很默契,我很珍视这段感情。但……你熟悉和喜欢的是‘这一个’靳逸飞,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可怜的、目光愚鲁的弱智者。所以,还是分手吧,让咱们都记着对方的美好。”
君兰沉默良久。她想小飞的决定是对的。在两人的爱情中,“互相欣赏”是其中重要的因素。小飞不想让她看到一个目光愚鲁的可怜男人,她何尝想让对方看到一个目光愚鲁的可怜女人,倒不如此刻分手,在记忆中留下对方的美好。她感慨地想,男人和女人还是不一样啊,像楚天乐和小飞这样的智者,在危难时刻能够服从理智的决定,果断地斩断感情的羁绊,女人一般做不到。她想了想,痛快地答应了:
“好,听你的。我明天就回家去。如果灾难能够过去,你记着,我会在那个小家等你。”
“好的,谢谢你君兰。灾难过去后,只要我还保持着起码的记忆,我会像猎狗一样嗅着你的味儿,巴巴地找你。”他想开玩笑,但话语中更多是伤感。
两人就这样赤身相拥,默然相对,一直坐到天明。


第5章 雁哨
楚天乐结束与地球的通话,伊莱娜立即在两人的私人通话线路中问:
“天乐,我旁听了你的通话,觉得你今天的情绪很灰暗。事态果然这么严重吗?”
楚天乐沉默了一秒钟。两人的“电子化交流”一向非常快速,一秒已经是很长的停顿了。“恐怕是这样的。伊莱娜,我一向对自己的智力自负,但眼下我已经不敢做什么推理判断了,只能依靠感觉。而我的感觉不好。”
伊莱娜也沉默了。
“我的感觉很不好。”楚天乐重复道。“我有这样的经验:当大局势处于上升状态时,虽然向上的攀登非常困难,但总是可以克服的,甚至常会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当大局势处于下行状态时,尽管下山人小心翼翼,仍免不了意外坠落。眼下的局势就属于后者。”他苦涩地说,“而且不光是地球,是全宇宙啊,人类就是想‘逃荒’也无处可去。也许这就是费米悖论的解释——宇宙中每十万年左右,所有的智慧生命就会遭遇一次同步的智力崩溃,所以才一直没出现足迹遍布于全宇宙的高等文明。想到这一点,实在让人心情灰暗。”
两人沉默。过一会儿伊莱娜说:“已经到最后关头了?”
“对。亚光速虫洞不足以隔断尖脉冲,《雁哨号》船员的智力会很快降低,直到不能再跳这种‘刀尖上的舞蹈’。那时只有我们俩成了唯一清醒的雁哨。但——我们毕竟不能代替他们去驾驶。”
《雁哨号》一直是以220亿千米的半径和0.7倍光速绕地球旋转。这不是行星绕太阳那样的“自然”轨道,需每时每刻用自身动力改变飞船的方向,是一种刀尖上的跳舞。当然这是由电脑自动调整的,但众所周知,任何自动程序都必须设置人工干涉功能,当自动程序出现误差或出现非常事件时,最后决定权只能掌握在人的手中。但是,按楚天乐的估计,飞船中很快就没有足够的智慧了
伊莱娜笑道:“谢谢你坦率地告诉我真实情况。你不用安慰我的,咱们都已经死了一次,不怕死第二次。遗憾的是,我准备的那两具克隆身体恐怕用不上了,我原想用它来享受你的亲吻、拥抱和性爱呢。我为‘他们俩’可惜,至于咱俩,索性就‘柏拉图’到底吧,这个结局也不错。”
恋人的安慰让楚天乐轻松一些。“谢谢你了,我的柏拉图式爱人。”楚天乐笑着,通过电脉冲给伊莱娜一个长吻。这时船内通讯插了进来:
“爸爸,伊莱娜阿姨,我是习明哲。我想,在这样的局势下,有必要请二位与全体船员见一次面。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请。”
在飞船的中心大厅内,习明哲、楚草、习宇、习宙和1000名船员散布在无重力的船舱里。他们遵照太空人的惯例,都是光头赤足,穿白色衣服,背上印着太极图案。虽是光头赤足,但女性性感漂亮,男性英俊潇洒。不过今天大家脖子里都挂着一个纸袋,明显破坏了船员们的仪表美,有些不伦不类。这是楚草的未雨绸缪。上次“脑震”时众人都有干呕现象,她怕下次脑震时真的出现呕吐,会在无重力飞船中造成大麻烦。船员们在三十几个小时前经历了“脑震”,现在还没能完全恢复,神情都有点发木。他们舍弃了地球的安逸生活而毅然奔赴太空,原是想在人类沉睡时做清醒的雁哨。可惜他们刚刚得知,船上人同样不能保持清醒了,这引发了深重的悲凉。
楚天乐和伊莱娜照例以激光全息图像出现,悬浮在船舱中心。众人默默看着二人,二人也默默看着众人(通过电子管道)。按生理年龄说,船长习明哲已经79岁,楚草65岁。虽然在无重力生涯中生理节律较慢,但也是鬓发苍苍的老人了。习宇22岁,习宙21岁,早就成为正式船员,其中宇儿已经是实习船长了。他俩在脑震造成的疲惫中努力保持着笑容,向全息影像招手,亲热地说:
“爷爷好。伊莱娜婆婆好。”
宇儿和宙儿出生后,楚草接受柳叶姑姑与她儿子天使的教训,非常注意与儿女的情感交流,所以宇儿宙儿与家人很亲近,与半电子化的爷爷同样亲近,没有成为天使那样的“理性纸片人”。两个外孙是楚天乐最重要的感情寄托,是他的心肝宝贝。所以,在眼前的局势下,宇儿和宙儿的命运更让他揪心。如果雁哨号走入绝境,如果船员们因丧失理智而兽性化……什么样的可怕后果都可能出现啊。
习船长说:“楚先生,飞船面临的局势大家已经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交待,请尽管坦率地说吧。”
楚天乐内疚地说:“我很抱歉。40年前我没能做出正确预言,导致雁哨号陷入眼前的困境……”
习宇笑着打断他:“爷爷,我们不埋怨。所以,别说这些废话了,拣重要的说吧。”
习宙也笑着说:“对,没人埋怨你,爷爷说重要的!”
楚天乐感激地看看两个外孙,看看女儿女婿,说:“我没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只重复乐之友的两句老话:先走起来再找路!活着!如果你们真的失去智慧,那就靠本能活下去,像狼、老鼠和蚂蚁一样活着!哪怕生存中出现一些邪恶,也在所不惜!”
他虽然用词隐晦,但船上人都能悟出他的暗指。习明哲说:“好的,我们会记住这两句话。楚先生,我想把船长的职位正式移交给习宇。”
“你自己决定吧,我没意见。”
“至于我与楚草两人对雁哨指令的实施权限,我俩的意见是暂不移交。估计很快就要用上了,没必要再移交了。”
“好的。我同意。”
在公开场合,船长习明哲一向称呼楚天乐为“楚先生”,但此刻他换了称呼:“爸爸,我和新船长商量过,也征求了楚草和众人的意见,想把飞船的最终控制权交到你手中。”
这已经是“临终托付”了。楚天乐平息了心中的感情激荡,平静地说:“明哲,很感激你的信任。但你知道,我没有受过驾驶飞船的专业训练,何况我毕竟没有四肢。”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把最终控制权交给你。至于你是否使用,由你自己决定。”
他的话很明白:如果“那一天”最终来到,那么,飞船由智力崩溃的内行来控制,反倒不如交给一个清醒的外行。楚天乐没有再推辞,痛快答应了。习宇立即着手建立了远程连接的专用线路,让他可以通过思维脉冲来控制飞船,而且他的控制属于最优先级,他的指令一旦发出,驾驶舱的控制将彻底失效。
船员们要散开了,习宙笑嘻嘻地说:“爷爷,伊莱娜婆婆,我想和你们再熊抱一次,行不?”
两个孩子为安慰二位囚笼中的老人,专门开发了一种“熊抱”程序,能让真人与影像的拥抱转化为逼真的感觉,楚天乐和伊莱娜一向很享受它。“好的,宇儿宙儿,明哲草儿,还有伊莱娜,咱们全家人都来熊抱一次!”
习宙和哥哥扑过来,同全息影像的爷爷拥抱。楚天乐感觉到了宇儿的坚硬肌肉,宙儿柔软的胸部和滑腻的皮肤。今天的拥抱格外长久,因为两个孩子知道,他们清醒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伊莱娜笑着催促:
“好啦,该轮到我啦,你们不能厚此薄彼……”
忽然的停顿。楚天乐和伊莱娜都感觉到了又一次的脑震,这次比上次更重。他俩立即(通过电子管道)观察宇儿宙儿和众人的表情。他们受到的打击更重,目光都在刹那间变为空白,面部忽然扭曲,呈现痛苦的表情。不少人在干呕,有个别人已经呕吐出来,幸好他们都备有呕吐袋。众人的痛苦表情和干呕很快过去,时间大约是两三秒钟,看来尖脉冲的波宽确实是秒级的,但他们目光中的空白却保留了很长时间。楚天乐低声唤着:
“宇儿?宙儿?明哲?草儿?”
这次的脑震明显比上次重。大约七八分钟之后,众人才从精神休克中缓慢苏醒。楚草勉强笑道:
“爸爸,这是第二次脑震吧。”
明哲说:“看来比上次要重。”
楚天乐说:“对,这应该是第二个脉冲,距上次的间隔为36小时28分。看来比上次更重一些。”他疼惜地说,“你们都很疲乏,快回屋休息吧。”
习明哲和新船长尽管神情木呆,仍催促着大家回屋休息。楚天乐默默看着众人的背影,尤其是两个外孙,心中悲凉。他原来寄望于年轻人的抵抗能力会强一些,但看宇儿和宙儿的神情,甚至比他们的父母更为呆滞。此刻他俩脚步迟缓,身体丧失了青春的张力。如此看来,年轻人对脑震更为敏感,这个发现让楚天乐的心情格外灰暗。
还有深深的内疚。
他为伊莱娜描绘了一幅灰暗的前景,但《雁哨号》其实可以不跳这种“刀尖上的舞蹈”——既然虫洞飞行不能起到智慧保鲜作用,那不如干脆放弃亚光速,也减小轨道半径,让飞船变成一颗“自然运转”的行星,那就彻底安全了,因为它不需要人为的校正。可惜的是,重力场中行星的速度是不能自由选择的,而是由重力和旋转半径决定的。那个速度太低,无法向两名雁哨提供足够的动态压缩真空,而后者又是他们保持清醒所必需的。所以,只能让飞船维持“刀尖上的舞蹈”——直到某一个意外让飞船葬身太空。
为了雁哨的职责,他只能这样做,但这不能减少他对晚辈们的内疚。


第6章 地球之殇
夜里靳强又感觉到一次“脑震”,有点像车祸而导致的重度休克,大脑一下子冻住了,变成一团混沌,被黑暗完全笼罩。很久以后才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射进来,然后脑浆慢慢解冻。看看身边的老伴如苹,她也坐起来了,表情痛苦,目光痴痴呆呆的。靳强不放心傻儿子,赶紧到他的卧室里看看。大壮正在床上翻腾,但没有醒,翻腾几次又睡着了,显然他的反应不大。
如苹从脑震后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但忘了做饭。逸壮醒了,急得大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如苹赶紧起来给他打荷包蛋,他说来不及了,蹬上自行车就走。靳强像往日那样跟在后边护送。邻居家的忠志正在门口发愣,看见靳强,没头没脑地说:
“日他妈,今天不敢出门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行。”
街上真的没有汽车了,天上也没有空中自行车。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一下撞到安全岛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脸上流着血。安全岛上的警察眼睛瓷瞪着,不下来处理事故。
靳强觉得今天手脚慢,骑车赶不上大壮,就回家了。如苹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靳强想了想,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帐算不利索。靳强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地说:电源咋开?我忘了。
靳强没忘,帮她开了电源。他说我陪你去吧。两人去菜市场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找钱时一个劲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靳强没把握地说:我觉得不大对吧。姑娘就把一捧钱捧过来,让靳强自己拿。靳强没敢拿,他怕自己算的也不对。
回来时两人淋湿了,如苹问: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靳强说你怎么问我呢,这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粘糊糊的,急死了。急死了。咱们给小飞打个电话吧,问问咱们该咋办。
靳强担心小飞忙,说晚上再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如苹,你可得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
如苹很难过:“要是把识字也忘了,那该咋办呀。”
靳强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只好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
今天是发退休金的日子,可老俩口没能领回来。发工资的电脑生病了,没人会修。家里钱不多了,靳强去取存款,可电脑也生病了,取不出来。怎么办呢?真把人急死了。大壮晚上回来,靳强如苹又忘了做晚饭。大壮饿了,但没有发脾气,仔细地看看爹妈,担心地说:
“爸,妈,你们是不是变傻了,和我一样了?我看八成是的。那我更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
老俩口听了这话有点儿难过——咱俩真会变成傻子,和傻儿子一样?也有点高兴,大壮虽然傻,知道心疼爹妈,知道为家里操心,这让老俩口感到安慰。
第二天大壮去上班,去了又回来。他说工人都去了,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他自杀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大壮伤心地说:
“爸,妈,你们领不来工资,我要再不能上班,没了工资,咱们咋办呀。”
靳强夫妇很难过,不知道该咋安慰儿子。这时青云来了,她今天没穿工作服,刚洗过澡,长发松松地披在后边,穿着一件洁白的低领T恤,胸脯鼓鼓的。大壮看见她,忘了刚才的伤心,高兴地喊:
“云姐姐,你今天真漂亮!”
他像往常那样,拉着青云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青云没有害羞,高兴地问:
“大壮,你说,小飞会不会说我漂亮?”
大壮猛点头:“会的,他一定会说你漂亮,比那个君兰漂亮。”
靳强夫妇互相看一眼,觉得青云和大壮今天的话都不对头,不该这样说话的。两人想把话头岔开,青云先开口了:
“靳叔靳婶,我想给小飞打个电话,行不行?我想让小飞回来,他回来我就有依靠了。我给他做饭,帮他洗衣服。”停停她又说,“君兰做的饭肯定没有我做的香,我知道小飞打小喜欢吃啥。”
靳强越来越觉得青云今天不对头,这些话肯定不该说的。不过……就给小飞打个电话吧,现在家里乱套了,只能依靠他了。电话打通了,从手机屏幕上能看到,小飞的身后是蓝天白云,白云在飞快地后退着,还能看见小蜜蜂的透明机身。和他并排坐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漂亮很干练的样子。青云以为她是君兰,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大壮悄声说:
“云姐姐,那不是君兰,君兰比她年轻。”
靳强伤感地说:“小飞,这些天我们明显变傻了,家里都乱套了。你还好吗?”
屏幕上的小飞笑了,但他的笑容很悲惨:“爸,妈,大壮哥,还有——我看见青云姐也在。我还好,还没有傻透。我正和刘苏院长赶往一个航天发射场,尽我们最后一份责任。完事以后我就回家。”
如苹很欣慰:“好呀,你回来就好了。”青云的眼睛也顿时发亮,高兴地说:“好呀好呀,你回来我们都有依靠了。”
小飞又是惨然一笑:“我回家后,咱们就回乡下吧。小乱居城大乱居乡,以后肯定是大乱了。你们先做点准备,尽量多备点干粮,多备点工具,像刀、斧头、绳子、盐……对了,最重要的是打火机,不,不要打火机,要火柴。不,火柴也不好,最好是火镰,永远不会用完。我知道,曾爷爷给家里留有一套火镰,不知道这些年弄丢没有。”
大壮高兴地说:“没丢,在阁楼里,我去年还玩过!”
“那就好,大壮哥你把它找出来,准备好,等我回去。”
青云胆怯地问:“小飞,我想和你们一块儿去,行不行?”
小飞点点头:“你想去就一块儿去吧,带上崔伯崔婶。”
青云顿时容光焕发!她想了想,问:“可是乡下没房子啊,咱们住哪?要不,住柿子洞里?”
小飞顿了一下,苦笑道:“好,住柿子洞最好。咱们的野人祖先都是住的山洞啊。”
听了小飞的话,靳强既欣慰又难过。看来小飞还没有变傻,至少比家里人聪明,他回来家里就有依靠了;可是,听他的话音,大难真的要临头了?人们要变回住山洞的野人了?小飞说:
“我们快到了,不多说了。爸妈、大壮哥,青云姐,都多保重吧。”
他挂断电话。大壮和青云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心目中最聪明的小飞就要回家了。靳强没法子高兴,他觉得小飞的话,还有小飞刚才的表情,更让人操心。他看看老伴,摇摇头,叹息道:
“咱们就按小飞说的,分头准备吧。”
三亚航天发射场到了,刘苏和靳逸飞下了小蜜蜂。刚才,在靳逸飞向家人交待“后事”时,刘苏和驾驶员一直静静地旁听着,什么也没说。等下了机,刘苏突然搂住小飞,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靳逸飞能猜出刘苏的感伤与自己刚才的话有关,同样没说话,静静地呆在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姐怀里。良久刘苏叹息道:
“真不甘心啊。由乐之友开创的氦闪时代就这么急剧地结束!姬前辈和鱼妈妈这代人死不瞑目啊。”
这两天乐之友的三驾马车也安排了乐之友的“后事”,不是让它解散,而是在完成睡美人计划后就暂时中止工作。从地球人经历第一次脑震以来,迄今共经历了5次,大致是一天半一次。刘苏等乐之友高层都痛苦地感觉到,他们的脑力已经大大衰退,甚至说话都不利索了。他们觉得,以这样的智力无法对民众起什么引导作用,倒不如果断放手,让民众各依本能活下去,熬过前面的艰难岁月。
他们这代领导人恐怕熬不过这场灾难了,只有小飞这样的年轻人还有点希望。她这次到三亚航天场处理最后一件公务,有意拉上小飞,就是想让他多一次历练。
航天场颇为荒凉。自打《天》《地》《人》三个亿马赫船队上天后,地球上对于超光速飞船的建造大大放缓,现在世界上只有一艘《凌波号》亿马赫飞船,几艘低马赫飞船,包括10马赫的《烈士号》,和联合国到木星运输液氢的三艘商用飞船。地球正全力实施“睡美人”计划,已经没有余力建造新飞船了。作为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熟知这些情况,但今天目睹航天场的荒凉,她仍是免不了伤感。
褚少杰和何明在导航大楼等他们。何明显得憔悴甚至痴呆。这不奇怪,眼下所有人都是一样。只有褚少杰的状态稍好一些,也许他秉承了其曾祖的强悍基因?褚少杰同二人握手,说:
“累你们又跑一趟。计划变动比较大,只能请你们来决定。”他补充说,“我和何督察商量过,但这个老滑头不表态。他说他只是执行者,只管无条件执行乐之友的决定。”
何明面无表情地点头:“对,我确实只是一个执行者。”
刘苏笑着说:“没关系,我和靳逸飞专程赶来,就是要当场拍板的。”
四人进屋坐下,褚少杰立即开始陈述。他说向太阳空投核弹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他的《烈士号》已经位于同步轨道,他只用乘小蜜蜂飞去,按下电钮即可。但这些天来他有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想对投料计划做重大的修改。“当初你们决定把核弹投向太阳的决定并没失当之处。具体过程是这样的:《烈士号》用空间搬运法把核弹列车送往水星轨道以内,然后《烈士号》退出虫洞状态,启动普通动力,与核弹列车拉开足够的距离,让核弹以自重坠向太阳。坠落过程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在水星轨道之内,没有任何星体能够干扰它的坠落。然后飞船再激发出虫洞状态,返回地球。空间搬运法我们早就使用得炉火纯青,毫无危险性。所以,对于10马赫的飞船来说,这只是20分钟的简单旅行——”褚少杰忽然转变口气,“但这是出现脑震之前的态势,现在不同了。试想,如果飞船正在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又来了一次脑震,使船员们丧失意识或降低反应速度,会不会导致飞船一头扎进太阳?那就会使太阳变成第二个大角星。一句老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上破,我想最好不要在太阳附近玩瓦罐。我建议把核弹改投到太阳系之外。比如,可以投到心宿二,这对10马赫的《烈士号》来说只是一年的航程。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更省事:飞船只用到达太阳系边缘某个安全地带,让飞船与核弹列车分离。然后飞船回过头来,在虫洞飞行状态下径直穿过核弹列车,它们就会变成一节透明的类中子材质的洞壁,完全无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