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耶讲着讲着,变成了自言自语,声音中透着苦恼。他说:“我来息壤星多少年了?该有几万年了吧。我最早一次醒来时,息壤星上还是地老天荒,只长着苔藓地衣。以后几次醒来,才有了草,有了树,有了动物。几万年了,故土早该来人的,三圣答应过要派‘保姆团队’进驻的,可是一直没来。莫非故土真的完蛋了么?”
小鱼儿从没听过耶耶用这样的声音说话。耶耶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保护人。耶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干。原来耶耶也很可怜啊。但耶耶说的话中还有一些脉络她理不清,比如“故土”究竟是什么地方,比如耶耶怎么知道坟山下埋有尸骨,比如包母团队是啥东西。她想问清,但耶耶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然变成了鼾声。
耶耶睡着了,不是在冰冻室里的长觉,而是像大伙儿一样的睡觉。阿褚说得对,耶耶老了,一日不睡几次就抗不过去。小鱼儿悄悄起身,她没气力把睡着的耶耶放床上,便把他平放到地毯上,盖上被子。耶耶没有醒,他片刻不离身的电鞭也掉落在身边,可以轻易地偷走——乍然起了这个念头,小鱼儿不由浑身一震。她恨耶耶,特别是,这次他要逼大伙儿出蛋房生存9日,肯定又有几个伙伴会死在外边。但要反抗耶耶——特别是听了耶耶刚才的话之后,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她在矛盾中煎熬,最终也没偷走电鞭。她悄悄出门,把门带上,下去找同伴了。
晚上,阿褚悄悄拉上小鱼儿去蛋房边,向舱壁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当艰难。终于到了。他领着小鱼儿走进一个六角形的密室,阴影中已经有七个伙伴,小鱼儿贴近他们的脸,辨认出是索朗、萨布里、优素福、亚斯、次郎、娜塔莎和良子。也就是说,九个兄姐全在这儿了。小鱼儿的心开始往下沉,知道这次秘密聚会意味着什么。
阿褚是发起人。他坚决地说:“咱们再也不能忍了,该动手了。要不,等耶耶再把咱们赶出去9日,说不定有多少人死在外边,说不定这回死的是你,是我。”
大家都看着小鱼儿,小鱼儿知道大伙儿一向喜欢她,选她当头人。现在她才知道,这副担子对一个13岁的、“软心肠”的女孩子是太重了。小鱼儿难过地说:
“阿褚,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今天耶耶还给我讲了很多故土的事,甚至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一点也没有疑心。如果他死了,咱们就永远不知道故土的事了。”
阿褚粗鲁地骂:“扯鸡巴蛋!知道故土有啥用处,不当吃也不当喝,该缺氧憋死照样得憋死。”他敏感地问,“你说他睡着了,干嘛不趁机把电鞭偷过来?”
小鱼儿脸色通红,低下头,不知道如何解释。阿褚看起来十分恼火,瞪着小鱼儿,想说几句重话,这时良子难过地说:“我也不忍心。耶耶把咱们带大,给咱们管理蛋房……”
优素福愤怒地说:“你忘了朴顺姬和孔茨是咋死的!”
索朗丹增也说:“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次郎也说:“我也是!”
连一向最沉稳的亚斯也说:“我尊敬耶耶,是他教会咱们识字,算数,做狮子头。我甚至相信,他逼咱们出外生存是为咱们好……但他这一段逼得太急了,逼得不合情理,我看耶耶怕是疯了。”
阿褚摆摆手制住他们,问我:“小鱼姐,你说咋办?你能劝动耶耶,不再赶咱们出去吗?”
小鱼儿犹豫着,想到朴顺姬和孔茨濒死时耶耶的无情,知道自己很难劝动他。想起这些,她心中的仇恨也烧旺了。她咬着牙说:“好吧,再等我一日,如果后日早上出蛋房前我劝不动他,你们就……”
阿褚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这么定!”
那晚他们仍睡在蛋房大厅。小鱼儿很晚没睡着。阿褚照旧躺在她身边,也没睡着。他一直拉着小鱼儿的一只手,但今天晚上没有亲她。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蛋房屋顶,看月光在那儿涂抹的淡红色。小鱼儿努力考虑着明天如何说去耶耶,但心中没有一点把握。她悲哀地想,那个结局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从此他们就要过没有耶耶的日子了……朦胧中她觉得似乎有人离开人群,多半是去撒尿。似乎是次郎,接着是亚斯。再后来,握着她的那只手抽回去,阿褚也悄悄离开了。但他们离开的时间太长,明显超过了大小便的时间。慢慢地,小鱼儿心中积累起不祥的预感。她悄悄起身,去寻找他们。
找了很久没找到,晨色微露时才发现两个人影,是阿褚和亚斯。小鱼儿迎过去,想问他们在干什么。但她立即发现,阿褚的脸色铁青,眼睛中透着凶光,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在小鱼儿的盯视下,阿褚声音嘶哑地说:
“是次郎这狗日的,我没想到他……他昨晚对亚斯说,咱俩都是傻逼,不采纳他的好建议,凭这俩傻头头斗不过耶耶的,不如把宝押在耶耶身上。亚斯警告我要盯紧他,果然,他半夜想去耶耶那儿告密。”
小鱼儿声音颤抖地问:“次郎这会儿在哪儿?”
两人都不回答,但小鱼儿已经发现阿褚身上有血迹,亚斯身上也有。她走过去,强行打开阿褚的猎袋,掏出匕首。没错,匕首上血迹更多,还没有变干。其实不必看匕首,单凭两人的脸色就能猜出他们干了什么。小鱼儿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地断了。这是蛋房姊妹们中第一次出现杀人事件。关于杀人,还有吃人肉,耶耶曾说过不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多次说,杀人和吃人肉都是天下最大的恶事,你们绝不能干。但当年阿褚小队吃人肉之后,耶耶却说,凡是为了活着而不得不干的事,都可以原谅。那么,这次的杀人呢?这算不算“为了活着不得不干的事”?阿褚眼光凶狠,闷声说:
“对,我们把他杀了,藏到一间密室里。这家伙太卑鄙,嘴上一套心中一套。我过去瞎了眼,还跟他要好。”
亚斯还保持着镇静,简单地说:“我早知道他是个坏坯,但他说的其实有道理,想对付耶耶,就不能蛮干。”
阿褚说:“小鱼姐,没退路了。次郎的死瞒不住耶耶,等他赶咱们出蛋房时,肯定会查人数的。”
小鱼儿忽然想到阿褚那天的亲嘴,想起当时次郎的眼光,还有之后次郎的亲吻。她觉得,次郎的告密不光是因为“押宝”,也许与“男女”有关?她心中乱糟糟的,苦声叹道:
“阿褚啊阿褚!……好吧,我明日去把电鞭偷过来。但我是头人,不得我允许,你不能动耶耶一指头。反正电鞭偷过来后,咱们就能降服住他了。阿褚,你听见没有?”
她厉声问。阿褚略一思索,痛快地答应。
第二日,小鱼儿努力捶硬自己的心。她要劝耶耶别赶大家出蛋房,至少不要赶出去这么长时间。如果劝不动——肯定劝不动的,那就想办法偷走电鞭。电鞭偷走后肯定是一场恶斗。虽然她严令阿褚不能伤害耶耶,但局势大乱时没人控制得住。她实在不忍心这样,但阿褚说得对,已经没有退路了。等耶耶发现次郎被杀,一切都晚了。
不过,没等她最后下定决定去找耶耶,耶耶就把她喊去了。耶耶独坐在控制室,显得比平时虚弱,脸色不好,心情也不佳。小鱼儿想,也许他也不愿赶大伙儿出去?……她很想还像过去那样,趴在他的膝盖上。但今天心中有鬼胎,她觉得没脸再这样做。耶耶说:
“小鱼儿,来,还趴我腿上。”
小鱼儿过去了,偎在耶耶怀里。
“小鱼儿,明日你们就要出去了。”
小鱼儿悲苦地仰头看看耶耶。耶耶,你仍要赶我们出去吗?她知道耶耶是劝不转的,但仍最后一次劝说:
“耶耶,不要赶我们出去那么长时间,好吗?顺姬和孔茨死了,下回死的人会更多。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是想让我们赶快学会在外面生存。但也得慢慢来,不能太快。行吗?”
耶耶平静地说:“不行,一定要加快。”
他的话非常决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小鱼儿望着他,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耶耶,从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们就成为敌人了!耶耶一直看着远处,没看见她的眼泪,淡然说:“记住,当头人就得心硬!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小鱼儿只好沉默。她苦涩地想,下边我就该设法偷电鞭了。但她绝对想不到耶耶会说出下边的话。耶耶说:
“这次出去9日,日子肯定很艰难。估计有人会忍受不住,甚至会造反,比如——阿褚那横小子。小鱼儿,你是个好头人,就是心太软。这样吧,我把电鞭给你,你带着出去,这样就没人敢反抗了。来,我教你使用方法。”
小鱼儿很震惊,瞪着耶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泪水再次涌出。耶耶还是这样信任她,她却参与了反对耶耶的密谋,这让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痛。耶耶责斥她:
“不要哭哭啼啼的,哪像个头人的样儿?当头人,必须镇得住才行!”耶耶把电鞭交给她,教会使用方法,然后郑重交待,“记着,必须时刻看管好你的电鞭,把它看成你的眼珠,你的命!”
小鱼儿含泪接过电鞭。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喊,是娜塔莎的声音:
“耶耶,快,阿褚和次郎在大厅用匕首打架,阿褚被杀死了!”
小鱼儿震惊地窜起来:“谁死了?是次郎还是阿褚?”
娜塔莎哭着说:“我太慌张,没看清。应该是次郎杀死了阿褚。”
小鱼儿惊呆了。这么说,昨晚阿褚可能没把次郎杀死,次郎苏醒过来后悄悄摸过来,袭击了阿褚……耶耶劈手夺过小鱼儿手中的电鞭,急忙顺着舱壁往下爬。危急之中,力量似乎又回到他身上,并没有步履蹒跚的样子。小鱼儿和娜塔莎紧紧跟在后边。三人跑到大厅。那儿乱糟糟的,所有孩子都在这儿,人群中没有发现次郎,倒是索朗握着出鞘的匕首,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地上躺着一个人,是阿褚,身上也有血。耶耶怒吼着:住手!住手!挥舞着电鞭冲过去。人群立即散开,等他走过去,人群又飞快地在他身后合拢。
耶耶焦灼地俯下身,检查阿褚的伤情。就在这时,小鱼儿忽然闻到诡异的气息,扭过头,见索朗、亚斯和娜塔莎面色诡异,一刹间什么都明白了。她想大声喊:耶耶快回来,他们要杀死你!可是,想起她对大伙儿的承诺,想想耶耶的残忍,她又喊不出来。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间,地下的“死人”忽然暴喝一声,一个打挺坐起来,把手中匕首敏捷地插在耶耶心口,随即一个翻身,滚出圈外。耶耶在震惊中踉跄一下,站住了,似乎不解地盯着面前的阿褚,再看看自己胸前的匕首,又回头看看神色痛疚的小鱼儿,手中的电鞭掉落在地上。
所有弟妹呆若木鸡。他们并不知道这件密谋,这会儿看到大家一向敬畏的耶耶被阿褚暗杀,完全被惊呆了。阿褚面色惨白,盯着兀自站着的耶耶,一时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做。耶耶忽然狂吼一声,嗖地拔出胸前的匕首,然后以惊人的敏捷一转身,抓住离他最近的索朗丹增。索朗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一刀割断了喉咙。索朗喉咙里咯咯地响,鲜血迸射,用力扼住颈部,歪歪倒倒地走几步,匍然倒在地上。等小鱼儿从索朗鲜血淋淋的尸体上收回震惊的目光,耶耶已经把阿褚抓住,左臂勒住阿褚的脖子,右手的匕首向他心口插去。到了这时,小鱼儿才反应过来,凄惨地高喊:
“耶耶!……”
耶耶身上一抖,硬生生地收住了匕首。他看看小鱼儿,怒容慢慢冷却,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他痛苦地叹息一声,把阿褚用力推倒在地。阿褚用手护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渐渐复原。亚斯、优素福几个兄姐护着他,手握匕首虚势以待,又惧又怒地瞪着耶耶。耶耶悲伧地呆立着,胸口的血往下滴落。然后他扔掉滴血的匕首,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制室方向走去。走前他喑哑地说:
“小鱼儿你跟我来。”
耶耶走了。阿褚他们疑虑地看着小鱼儿。小鱼儿知道,她与其它兄姐之间的信任已经有裂缝了。我该咋办?在已经势不两立的两者之间,我该咋办?她想了想,走到阿褚身边,轻轻抚摸他被勒伤的喉咙,低声说:
“相信我,等我回来。好吗?”
阿褚的喉咙还没办法讲话,咳着点点头。
小鱼儿拾起电鞭,紧赶几步,赶上耶耶。小鱼儿已经猜到,今天这场计划巧妙的暗杀,应该是阿褚下的决心,亚斯出的主意。亚斯同样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现在连他也铁心反对耶耶了。耶耶在刚才的博斗中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会儿行走不稳,边走边用撕下的衣服堵伤口。小鱼儿扶着他,无法排解深重的负罪感,因为她也是谋害耶耶的同谋犯!但她又觉得,阿褚对耶耶的反抗是正当的,是被逼无奈。耶耶的身体越来越重,几乎是靠在小鱼儿身上。他们艰难地走近舱壁,原想去控制室的,但那儿太高,便去了冷冻室。进去之后,耶耶马上顺墙溜下去,坐在地上。他摇摇手指,示意小鱼儿关上门,取来止血药和绷带。小鱼儿尽快取回,让耶耶服了止血的白药,又为他包扎伤口。
做这些事时小鱼儿一直不敢直视耶耶,她怕耶耶追问:你事先知道他们的密谋,对吗?你这两天在控制室来回打探,就是为杀死我做准备,对吗?但耶耶什么也没问,因为——他肯定什么都猜到了。等小鱼儿忙完,耶耶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他喘息一会儿,平静地说:
“我的职责到头了。”他重复着,“我的职责到头了。现在我要交待后事,你要一件件记清。”
小鱼儿言不由衷地安慰:“耶耶你不会死,你很快会好的。”
耶耶怒冲冲地说:“没时间再说废话!听好,我要交待了。你要记住,记牢,30岁50岁都不能忘,一辈子几辈子都不能忘。”
小鱼儿感受到这些话的份量,用力点头。耶耶喘息着说:
“第一件事,你们都是我从一个叫地球的故土带来的,太阳系中一颗蓝色的星球,这个名字你要记牢。故土的爸妈原答应要来看你们。但几万年过去了,他们没来,估计那儿遭了大难,不能来了。以后你们只能靠自己。”
小鱼儿悲哀地看着耶耶,一生的心理依靠被无情地割断。她的心中越来越凉,血液结成冰,冰在卡卡喳喳地碎裂。我们是一群无根的孩子,父母的种族可能已经灭绝。现在,只有二三百个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儿,照顾他们的只有一位年迈的耶耶——连他也活不长了。这些事实太可怕,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过来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根本动不了,无法逃离。小鱼儿哭着喊:
“耶耶你不要说了,耶耶你不会死的!”
他厉声说:“听着!我还没有说完。知道为什么逼你们到蛋房外面去吗?那天你说狮子头机上有红灯闪烁,我检查时发现,蛋房的能量马上就要用完了,维持不到几十日了。能量用完——这一直是我最担心的事,没有能量,就不能生产狮子头,也不能制造氧气了。”
小鱼儿悲伤地看着耶耶,原来耶耶的残忍是为了我们啊。事态这样紧急,他知道只有彻底斩断后路,我们才能没有依恋地向前走。耶耶,我们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小鱼儿握着耶耶冰凉的手,泪水汹涌地流着。
耶耶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已经到头了,本来还能让你们再回来休息一次,再给你们做几次狮子头。现在……小鱼儿,忘掉这儿,领着他们出去闯吧。”
“耶耶,我们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带你一块儿出去!”
耶耶苦笑了:“不行,耶耶太老了,没那个力气了,又受了重伤……孩子,有件事得请你谅解。”
“耶耶,你尽管说。“
“小鱼儿,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会成为一个好头人,只是……以后的局势太艰难,你的心太软,应付不了的。小鱼儿,我想把头人的位置给另一个人。”
“是……谁?”
小鱼儿明知道耶耶指的是谁,但还是不敢相信,不相信耶耶会把头人位置交给阿褚,那个刚把匕首插到他胸膛的凶手。耶耶点点头: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人,阿褚。那个畜生心狠手辣,笃定能应付以后的艰难日子。他捅了我一刀,我反倒放心了。连他耶耶都敢捅,有这样的狠劲儿,再加上你的威信和亚斯的鬼聪明,以后还有啥坎儿过不去?亚斯这个小王八蛋,把聪明用到杀耶耶上了。不过那个计策确实巧妙,骗得我溜溜地掉进陷阱里。”耶耶的嘴角甚至绽出一丝笑容。“但阿褚也有太多毛病,只他一人不行。小鱼儿,你要帮他聚住人心,这是你的长处。长大后同他结婚,齐心协力带着这个部落活下去。呶,电鞭给你,你转交给阿褚。我不想再见那个畜生。”
小鱼儿知道没有退路,啜泣着接过电鞭,缠在腰里。耶耶满意地闭上眼。过一会,他睁开眼说:“还有几句话你们也要记住。”
“我们一定记住,说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们的算术和方块字。让亚斯把这事扛起来,把部落里该记的事随时记下来,把你们的根儿留在心里。蛋房里还有不少纸笔,你们都带上,够用三五十年了。至于以后……你们再想办法吧。”
“我记住了,不要忘了算术和方块字,不要忘了部落走过的路。”
“永远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不管外面再难,有这两样家什就能保住性命。”
“记住了,永远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
“等你们到15岁,女孩就要让男孩播种,多生孩子。”
“我记住了,到15岁,女孩让男孩播种,多生孩子。”
“好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小鱼儿啊,我独自在息壤星上呆了几万岁,照顾你们11岁,真的累了,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你走吧。”见小鱼儿舍不得走,他转为厉声,“走吧!”
小鱼儿含泪退出去。她走到门边时,耶耶忽然睁开眼,补充一句:“告诉那个小王八蛋,电鞭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每天拎着,但不要轻易使用。”
他又闭上眼。
小鱼儿退出控制室,怒火在胸中膨胀。耶耶说不要轻易使用电鞭,但我今天要大开杀戒。她走出蛋房,伙伴们都聚在空场里,茫然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耶耶会怎样惩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小鱼姐会站在哪一边。当他们看到小鱼姐手中的电鞭和她的怒容时,目光同时变暗了。小鱼儿走到人群前,恶狠狠地吼道:
“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
惊慌和沉默。少顷,阿褚、亚斯、优素福、娜塔莎勇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剩下的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电鞭,但他们的感情分明是站在阿褚一边。小鱼儿没有解释,对优素福和娜塔莎每人抽了一鞭,对亚斯抽了两鞭。他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但没有求饶。小鱼儿拎着电鞭向阿褚走来,此刻阿褚目光中的恶毒和仇恨是那样炽烈,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着。小鱼儿闷声不响地扬起鞭子,一鞭,两鞭,三鞭……五鞭。阿褚在地上打滚,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伙伴们都闭上眼,不敢看他的惨象。
小鱼儿住手了,喊:“大川良子,过来!”良子惊慌地走出队列,小鱼儿把电鞭交给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小鱼儿厉声说:“快!”
她的面容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狠下心向小鱼儿抽来。小鱼儿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良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小鱼儿咬着牙喊:“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耶耶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着把小鱼儿扶起来。阿褚他们也都起来了,围着小鱼儿,目光中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胆怯。小鱼儿叹口气,放软声音,悲愤地说:
“都过来吧,都过来,我把耶耶的话全都转告你们。我们都是瞎眼的混蛋!”
半小时后,身缠电鞭的阿褚带着小鱼儿和其它兄姐走进冷冻室。耶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大家焦急地寻找,原来他已经躺进那个棺室,棺盖也盖好了。棺盖盖上后棺室是自动冷却的,现在他的面容已经冻结。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愤怒,只有心事已毕的平静。阿褚跪在耶耶前面,其他人跪在他身后。耶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阿褚轻声唤她,唤了七八声,但他没一点反应。从他能自己走到冷冻棺室来看,也许那一刀并不致命。但他不想再见阿褚和众人,他的心已经被伤透了。最后阿褚不再唤了,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
“耶耶,谢谢你不杀我,还让我当头人。我决不辜负你的信任。我要带领大家立即离开蛋房,把剩余的能量全留给你用。这样,兴许你能多坚持几年。请你睡吧,安心地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告诉你部落的情况。等俺们站稳脚跟,就会回到蛋房,请你重生。耶耶,再见。”
小鱼儿也一字一句地说:“耶耶,我记住你的话,我会帮阿褚带好弟妹,会让他播种,多生孩子。”
亚斯说:“耶耶,我会遵照你的吩咐,永远记住算术和方块字。把部落经历的事都记下,回来讲给你听。”
耶耶没有动静。
大家最后一次向他行礼,悄悄退出去。阿褚和小鱼儿检查了所有人的匕首和火镰。亚斯带走了蛋房内的纸张、铅笔和其它有用的东西,把它们用防水布仔细包好,背在身上。按说走前应该再做一点狮子头带上的,但为了尽量多留点能量,他们没有做。小鱼儿留在最后,关闭了蛋房除冷冻室外所有地方的能源。他们赶到密封门处,用人力打开。把索朗和次郎的尸首移到蛋房外,仍用树叶掩埋。等264个人都走出来,又用人力把它复原。其实关门没有什么用处,蛋房的生态封闭循环关闭后,这儿将成为一个豪华安静的坟墓。
大家留恋地望着蛋房。正是傍晚,红太阳和三个红月亮在天上相会,共同照射着晶莹透明的房顶,使它充盈着温馨的金红。它仍具有那件奇特的本领,在内部看来是长蛋形的蛋房(飞船)现在又变成了圆球,巨大的船尾天线蜷曲在无形的球内。从这点看,至少到此刻为止,蛋房的“神力”还保存着。大家要离开了,再没有蛋房屏蔽缺氧,没有狮子头,没有医药,没有一个耶耶每日等我们回家。但大家知道,蛋房永远是众人心里的家。
阿褚让小鱼儿站在队首,带伙伴复诵耶耶留下的训诫: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方块字。”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方块字。”
“15岁后男女要干播种的事,多生孩子。”
“15岁后男女要干播种的事,多生孩子。”
第4条是阿褚、小鱼儿和亚斯商量后添加的:“每人一生中必须回蛋房一次,朝拜耶耶。”
“每人一生中必须回蛋房一次,朝拜耶耶。”
阿褚说:“两年后7个兄姐就15岁了,咱们要首先播种,生下孩子。可惜兄姐中男的多女的少,这样吧,我和小鱼儿生下第一个孩子,亚斯和小鱼儿生下第二个。其他兄姐也这么做。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没有了。听你的吩咐,阿褚头人。”
“耶耶说过,小鱼儿是你们的副头人。”
“我们也听你的吩咐,小鱼儿头人。”
阿褚对亚斯说:“算术、识字和记录的事就托付给你啦。”
亚斯背着一大捆纸张和纸笔,简短地说:“我会尽心。”
“那好,出发吧。”
小鱼儿说:“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耶耶说,坟山下埋着几百万死去的兄弟姊妹。走前咱们同他们也告个别。”
264个孩子隔着人蛋湖向坟山行礼。
“耶耶说,万一在别处发现有活下来的卵生崽子,叫咱们友好相处,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互相杀害。咱们都要记住。”
“记住了。”
一行人最后一次向蛋房叩拜,然后列队向密林走去,把耶耶一个人留在寂静的蛋房里。
第四部 息壤星之阶跃
耶耶说:
我的卵生崽子们啊,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哪天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
摘自《亚斯白勺书》《蛋房记事》
第1章 密谋
天朝世俗之皇禹丁五世来到物学家妮儿所在的皇家观星台前,下了鼠马,把缰绳交给侍卫长押述。押述按惯例率领侍卫们停下,守在门口,只有禹丁一人笑吟吟地进去。他的鼠马不愿离开主人,撒娇地用它的尖嘴和两排硬须蹭着禹丁的腿,押述捧出麦豆喂它。十几个光身人百姓很快聚过来,笑嘻嘻地围观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侍卫们则眼观鼻鼻观心,浑然不为所动。百姓们对皇家的风流韵事有天生的好奇,何况世皇与妮儿的私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上至教皇莫可七世和世皇后婉非,下至贩夫走卒,个个都知道。这不奇怪,皇家观星台大门口经常停着的一队膘肥体健的御用鼠马,还有一队剽悍的御林军,就是两人关系的活告示。而且,无论是尊贵的禹丁五世,还是美貌睿智的物学家妮儿,对这一点从不刻意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