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内给我解开密钥,否则我就处决你。”
贺梓舟、马柳叶和奥芙拉尽管神思昏昏,仍然非常震惊,既为天使的胆大妄为,也为船长的冷厉无情。但贺和马曾是两任船长,知道雅典娜的处置无可非议,毋宁说是完全必要的。如果他俩仍是船长,也只能做同样的事。他们低头看看怀中的凤儿,在几次尖脉冲后,凤儿基本处于意识休克状态,胆怯地偎在柳叶奶奶怀里,用失神的目光茫然看着周围。唯有龙儿与众人不同,竟然哧地一声笑了,脱口喊道:
“哈,我就料到他不会放弃!……”
他忽然尴尬地住口了,意识到自己的失笑在这个场合很不合适。天使苦涩地摇摇头,说:
“你开枪吧,我确实无力解开那道密钥。”
贺梓舟觉得天使的表情很古怪。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天使和“那个”天使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个”天使理性坚硬,不受感情左右,认准目标就矢志不渝地前行,根本不管身后的天翻地覆。也许早在他劝说父亲当提案发起人时,就已经做好了单干的准备。而眼前“这个”天使在经过几次尖脉冲后,其智慧、理性和自信都已经严重毁损。此刻他可能已经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但——他确实无法解开那道随机生成的密钥,因为前一个天使已经提前斩断了后路。那边,雅典娜声音冷硬地说:
“是吗?那么我只能……天使,我是在履行船长的职责。”
天使点点头,目光苦楚地直视着妻子的手,后者已经开始扣动板机。歌利亚忽然制止了船长:
“先不要开枪。密钥都需要两次输入,即使它是完全随机的数字,至少也要有一个备份,以便第二次输入。”
雅典娜的目光中透出了希望,严厉地看着丈夫,但天使摇摇头:“我确曾抄录了一份,但在第二次输入密钥后就立即销毁了。”
雅典娜目中怒火复炽。歌利亚说:“那也没关系。可以使用‘记忆重现’。”
雅典娜恍然大悟。诺亚人的集体冥思中早已锤炼出了一种技艺:当十一个冥思者共同发力时,可以复现任何一个冥思者的任何一段记忆,就像电脑中删去的文件可以用某种软件来一层一层地恢复(只要硬盘没有损坏)。天使在两次输入密钥时,脑海中肯定留有印迹,即使他本人已经遗忘,仍能用这个办法清晰准确地复现。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前提——需要那位拥有记忆者的全力参与。雅典娜略为考虑,垂下枪口,对大家说:
“好,我们试一试记忆重现。”她悲凉地说,“天使,你不要逼我开枪。”
这种悲凉其实比刚才的冷厉更凸显了她执行纪律的决心。天使木然点头,没有拒绝。十一人对面围坐。这是贺梓舟他们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十一人团的集体冥思。冥思者盘腿而坐,双手交叉在丹田处,双目微闭,深度入定。贺梓舟跟儿辈学过冥思,虽然一直没能学会,但多少也能感受到冥思场中逸出的少量思维波。依他的感觉,这次的集体冥思比较艰难,也许是十一人的智力都已经大大受损,所以迟迟不能达到良好的调谐。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天使显然也在努力,和大家一样地努力,看来刚才贺梓舟的印象是对的:这个天使已经不是那个天使了,他的“坚硬理性”已经被软化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集体冥思的努力中,十一人逐渐恢复了状态,总算把集体冥思场建立起来。现在,他们开始全体发力,让天使的那段记忆复现……天使走进控制室,表情坚毅,开始输入飞船的指令。他显然成竹在胸,十指翻飞,输得飞快。他确实输入了正确的指令,飞船将在中断激发并溅落到大宇宙后,自动检测这个时空节点的空间胀缩状态,一旦发现仍在暴胀期,飞船将自动激发,重新进入虫洞状态。这样反复进行,直到落到一个安全的时空节点才终止。只是,天使在正确地输入全套指令后,又设了一个密钥。密钥有128个字节,确实是完全随机生成的,但为了第二次输入指令,天使在输入的同时把它复制在一张纸片上。然后,他照着纸片上的记录,小心地进行第二次输入。电脑屏幕上显示:
输入正确,密钥已经建立。
然后,天使准备点燃这张纸片,点燃前他沉默了几分钟,显然他十分清楚,一旦纸片点燃,他就再不能回头了。他终于点燃了纸片,目光苍凉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从这些记忆看,天使刚才说的都是实情。然后十一人回过头,开始强化和放大那段记忆。那些杂乱无序的符号开始在冥思场中清晰地展现:34d%#l09@f65~+59§àμ?……这些符号极度杂乱,即使在冥思场中复现后也没人能记住,雅典娜向冥思场外发了一个指令:
“龙儿快翻墙进来,把我们复现的密钥抄录下来……”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退出冥思场,然后同样用翻墙的办法窥视着冥思场中的内容,边看边抄录。她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她突然想到龙儿曾是爸爸的同道,这样重要的工作不能交给他干。雅典娜退出冥思场后,场内的强度有所减弱,但毕竟那段记忆已经重现过一次,第二次重现相对容易,十人的力量也就足够了。在圈外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雅典娜手写的符号序列越来越长,大概已经有百位了,胜利在望……但意外发生了,起因是圈外的龙儿突然发难!他愤怒地喊道:
“天使你真的不要圣杯啦?虎头蛇尾的懦夫!我鄙视你!”
正在冥思场中努力恢复记忆的天使忽然一抖(身体和思维的双重抖动),然后立即中断了冥思,从思维场中退了出来。在这一瞬间,“那个”天使,理性坚硬的天使,忽然复活了。他羞愧地看着儿子,低声说:
“龙儿你骂得对。我不能放弃。”
他想走过来拥抱儿子,但想到双手被铐,就没有动,回头直视着妻子。雅典娜从丈夫平静的目光中知道,他的主意已定,绝不会再改变主意了。狂怒中她没有丝毫犹豫,照着丈夫的心脏开了枪。贺梓舟等人惊叫一声,来不及阻拦——也没理由阻拦。在几位亲人悲伤的目光中,天使表情痛楚,双手捂住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外表没有伤口,但在电击枪的强击下,心脏区域的血管已经大面积破裂。龙儿震惊地看着慢慢倒地的父亲——他毕竟是孩子,在喊出那句话时并没有想到母亲真的会开枪。连一直躺在奶奶怀里、处于半休克状态的凤儿也被惊醒,震惊地看着父亲。
这一幕定格在所有亲人的眼中,成了一幅静景
恰在这个时刻,又一次尖脉冲到了。它摧毁了诺亚人的神智,而那幅静景是他们所感受到的最后画面。然后——就在这个尖脉冲的尖点,三阶真空被激发出来了。
此前没人知道三阶真空是什么样子,但一旦它被激发出来,任何人都知道:这就是它。全体诺亚人的神智都被这波尖脉冲彻底毁坏了,但在一个“滴答”之后,又在三阶真空中获得了新生。通过飞船船艏的镜头,船员们目睹了三阶真空被激发的全过程。完全不同于二阶真空泡的产生,三阶真空初生时是一个小小的光团。明显是软质的,形状变幻不定。它自被激发后就颤颤嵬嵬地长大,随机地长出一些触手,盲目地向外突伸,就像海底的棘刺动物。触手伸出片刻之后会自动缩回,在另外地方长出触手。有一只触手无意中触到了飞船船艏,于是它的行为突然变了!它的表现就像活物一样,抓到就再不丢手。这只触手陡然长大,变成光团的主体。光团的后端保持不动,而前端沿着它刚触碰到的般艏迅速向这边扩延。扩延是如此迅猛,转眼之间就把半个飞船包在里面。当光团向前推进时,它的前锋就表现为船体此处的横剖面。由于船体各处形状不同,这个剖面快速推进时也在快速地连续变形。船员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吞噬”飞船,这个场面如此奇异,他们甚至忘了害怕。当剖面推进到有人的位置时,船体剖面中也嵌着人体的小剖面,显示着此人的心脏肠胃等,不过被剖的人并没有任何感觉。当它推进到天使的位置时剖面时明显不同,因为他的心脏部位表现为一朵巨大的血花,那是由大面积内出血造成的。天使的身体斜向立着,因为他正在倒向地面的半途中。剖面越过他的身体,越过之后,他斜立的角度也没有明显的改变。现在剖面推进到龙儿的位置,他正在奔向父亲,向前伸着双手,大张着嘴,好像在喊“爸爸”。尽管他与父亲的感情一向淡漠,但这次正是他的责骂导致父亲的横死,痛悔中父子天性复活了。剖面越过龙儿,把一个双足悬空的奔跑画面定格在众人的目光中。
剖面迅速推移到船尾,把整个飞船都包在内,包括船艉巨大的抛物面形状的天线。《诺亚号》除了舷窗,大部分船体是不透明的,但奇怪的是,船员们仍能清晰的看到这个泡泡在船体外的部分,就像船体完全变透明了。
现在,整个飞船都包在三阶真空泡中了。这个泡泡的行为随之有了明显的改变。它停止了推进,而是迅速膨胀,变成标准的球形。球体一旦成形后马上开始收缩,而且是带着船身一块儿收缩。透过“透明的”船身,船员们惊奇地发现飞船变形了,现在它像猫一样蜷着身体,以最小的占位团在这个球里。但这是向“船外”看时的景象,如果是在船内,由船艏向船艉看,它仍是一个直直的船身。船外的蜷曲和船内的笔直形成怪异的组合,超出了人的想象,超出了物理学的框架,船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贺梓舟看看雅典娜和歌利亚,看看尚未倒地、濒临死亡的天使,他们的目光同样是震惊,看来他们此前的集体冥思虽然预言了三阶真空的产生,但并未预言到它如此奇特的行为。
三阶真空诞生了,那座圣杯到手了,它是以天使的生命为祭献。但诺亚船员们没有时间来痛悔、感慨、悲伤、惊喜……这一切都是在尖脉冲的尖点发生的,也许时间只有几个“滴答”,但在三阶真空泡中,时间速率被大大延缓了……贺梓舟震惊地发现,仍然斜向而立的天使正在“湮灭”,身体逐渐虚浮。在剖面越过他之后,他体内的“血花”本来已经不可见,但随着他身体的离散化,血花也同时向体外浸润。天使附近的龙儿也正在“湮灭”,浑身黑毛的身体逐渐变得虚浮。此刻龙儿肯定感觉到了这个变化,正低头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目光中满是惊愕。其实不单是龙儿,包括贺梓舟的两位妻子、十一人团及球内所有人,包括飞船船体,甚至他本人,都在变得虚浮,逐渐透明化。贺梓舟只来得及苦笑一声:
“孩子们,老伴们,真的该说永别了……”
脑中忽然涌来光的洪流,完全淹没了他的意识。他的生命中断了。
龙儿的喊声把他唤醒。他慢慢睁开眼,看见自己仍在驾驶舱内。龙儿笑嘻嘻地看着他,龙儿的黑色体毛非常清晰,质感强烈,与他记忆中的虚景形成强烈的反差。还有一些人散布在驾驶舱内,有雅典娜、歌利亚、十一人团的其它成员、柳叶、凤儿等。他们也都恢复了清晰的实体,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僵立不动,不,也有动作,但都相对缓慢,个个表情木然,目光木呆,像是被摄去魂魄的行尸。贺梓舟顿时被恐惧淹没(邪恶的外星生物控制了船员们的意识?),震惊地问:
“龙儿!他们怎么啦?”
龙儿笑嘻嘻地说:“爷爷你别担心,他们都好着呢。不过他们都神游体外了,正在忙着建立统一意识体呢。”
就在这一瞬间,贺梓舟忽然想起了休克前飞船内发生的事,心脏痛苦地抽紧了。天使!天使已经被船长妻子开枪击毙了!他真不知道龙儿在这样的时刻怎么还能满脸嬉笑,追究起来,正是龙儿的那句责骂送了他爸爸的命!但龙儿毕竟只是一个10岁孩子,他不愿过分苛责,让他背负上“弑父”的罪责。他努力克制着对龙儿的不满,低声问:
“你爸爸天使呢?他的遗体呢?”
龙儿仍是满脸嬉笑:“你问那个理性纸片人?他死了,但也没死。所以,我不好说他现在算不算遗体。”
贺梓舟给完全搅糊涂了,怒声问:“什么叫死了又没死?”
“爷爷你别生气,要跟你说清眼前是怎么回事,还真不容易,我尽量讲明白吧。是这样的,咱们现在身处在三阶真空泡内,或者说是在六维时空里……”龙儿皱着眉头,“头绪实在太多,我不知道从哪儿讲起。要不这样吧,干脆把我的整个思维传输给你。”
贺梓舟摇头:“你知道我不行的,早先你教过我‘透明式思维’,我和你奶奶们努力过多次了,不行。”
“不,那是在三维空间,现在是在超维空间,很容易的,你只管来试着接收。但不要急,一点一点往深处潜。你刚才的休克,就是因为外界信息洪流过于凶猛。”
“我刚才休克了多长时间?“
龙儿笑着摇头:“不好讲清的。这儿的时间不再是单线结构,而是‘面’的。从时间线上截取的每一个瞬间,在‘面’上都可以无限拓展。你先看看我的思维再说吧。”
贺梓舟却不过他的劝说,闭上眼,开始用龙儿教过的“冥思方式”抚摸龙儿的思维,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龙儿的意识体是一座光的迷宫,无数光的细线包络出大脑的形状。各处明暗不均,闪烁不定。他试着进入光团,忽然轻易地有了“跃升”。光之流动变得舒缓有序,豁然之间变成他能读懂的思维……他在龙儿的思维中遨游,原来这孩子的脑海中有如此海量的信息啊,而且一大半是新增的,是有关三阶真空泡的,但这些新知识完全违犯逻辑,违犯直觉,理解起来实在困难……
龙儿轻声唤他,他怕爷爷一下子潜得太深,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从而再度导致休克。贺梓舟睁开眼,疲惫地喘息一会儿,问:
“我好像看懂了一些。在三阶真空也就是六维时空中,所有人的意识不再是孤立封闭体——不,这话不准确,它们在三维空间中仍是封闭体,只是通过更高维度,互相建立了全息式的连通,对不对?“
“对,爷爷你真不简单,已经学会了嘛。”
但贺梓舟的心此刻仍系在天使身上,他不快地说:“但这和天使有什么关系?你爸爸究竟怎么了?”他的心忽然一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儿子!天使仍躺在被“击毙”时的原处,闭着眼,表情平静,身上没有伤痕和血迹,但面庞上明明白白笼罩着死亡的气息。贺梓舟瞬时被愤怒淹没:天使分明死了,并非是“死了又没死”,但此刻没有一个人陪着他,没有一个人把目光朝向他。虽然天使的死是咎由自取,但他的动机是好的,他的死亡换得如此的冷漠,实在不公平!贺梓舟听见龙儿在向远处说:妈,爷爷醒了。远处的雅典娜从行尸状态醒来,向这边扭过身,瞥见地上的天使,百忙中简单地说:
“醒了?你把新时空的情况讲给爷爷。介绍完,把你爸的身体处理一下。”
然后她的元神明显地“走”了,又恢复了行尸般的状态。
她对丈夫的冷漠更让贺梓舟心寒,愤怒迅速高涨,一腔怒火就要向面前的龙儿扑去。龙儿(通过连通的思维)敏锐地察觉到了,急忙喊:
“爷爷你别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快点,快接受我的思维,这样你就明白了!”
贺梓舟一顿,忽然在瞬间读懂了龙儿的思维——天使确实被狂怒的雅典娜开枪击毙了,但恰在那个瞬间,六维时空诞生了,它让所有诺亚人的思维在超维度上交融,汇成统一的思维团,而“正在死亡”的天使非常幸运,因为此刻他的思维尚未发散,也被收录到统一意识体内。所以,肉体的天使确实死了,但他的“灵魂”还活着,甚至成了统一意识体中的最强音!这不奇怪,正是他的“顽固”、“反叛”和献身,才让诺亚号飞船的激发多保持了几天,从而催生了新世界。所以,在新世界里,所有人,包括歌利亚、雅典娜,都毫不迟疑地承认了他的领导地位,统一意识体就是以他为中心建立的。
唯一的不同是:其它人在三维世界中仍保留着一具肉体,而天使仅仅剩下了思维团,成了一团无根的云……尽管贺梓舟内心深处仍有驱不去的悲伤,但这些事实让他迅速平静下来,以平和的心态继续阅读着龙儿的思维。有时他也向龙儿询问:
“不用再惧怕尖脉冲了,对不对?”
“对。三阶真空泡有很强的屏蔽作用。”
“这种六维空间还能分生?”
“是的,就像地球上低级生物的芽胞繁殖。”
“它可以时空穿梭,在普通四维时空上自由移动?”
“对。这是六维时空最基本的功能。”
“也就是说,咱们能在瞬间回到地球,甚至是过去或未来的地球?”
“毫无问题。但这是以后的事,眼下天使正忙呢,要把所有船员的思维真正合为一体,”
“那各人的身体呢?”
“可以保留,但思维共用——你别为天使悲伤,那个纸片人啊,这次可赚大发了。虽然他没有保留肉体,但他的形象已经被选为统一体的代表。不过,这个古怪家伙做出一个决定,要在那个形象中永远保留那副手铐。”
作为统一意识体的代表形象但永远带着手铐?他是想让雅典娜、歌利亚等人永远保留内心的负罪感?贺梓舟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觉得这不会是天使的想法。但此刻他不知道天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龙儿嬉笑着:
“其实保留不保留肉体的也没必要,要知道,智能具有外部形体只是它的低级阶段。爷爷,我知道这牵涉到你们这代人很珍视的东西:个人的独立人格,你们不一定赞成这件事。所以爸爸让我来征求你的意见,让凤儿征求两个奶奶的意见……噢,凤儿正告诉我,奥芙拉奶奶刚刚同意进入统一体。”
贺梓舟考虑片刻,叹息道:“当年你天乐舅爷也说过,人类终将摆脱躯体,以大一统的智能网络存在。但你舅奶鱼乐水一直坚持自己的底线,甚至不得不同丈夫分手。你柳叶奶奶也是这种观点啊,她对人的异化一直怀着很深的恐惧,当年甚至为此差点离开《诺亚号》,同我分手。我估计她决不会同意的。龙儿,我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并不保守,但我不能把你柳叶奶奶一人留外边。要不,我俩都留在外边,作为旧时代的象征吧。”
龙儿有点遗憾,仍想再劝,天使的面容很突兀地插了进来。贺梓舟乍一看见这位“已死的人”,不由悲喜交加,但更多的是震惊。他敏锐地发现,“此天使”已经非“彼天使”,他已经被提升,具有了神性。他的目光平静沉稳,睿智通达,含着悲悯。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带着一副锃亮的手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那是上帝般的气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就是那个“纸片人”的儿子么?片刻之间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想想也不奇怪,一个人的气度与肩上的责任有关。责任让他在片刻之间凤凰涅槃,羽化提升。想想当时,天使以近乎偏执的“理性的坚硬”,执拗地推行他的主张,甚至不惜成为诺亚社会的公敌。幸亏他的偏执,新世界的大门才被打开。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现在他理当收获众人包括父母的仰视……天使平和地说:
“龙儿不必劝了,一时半会儿劝不动的。爸爸,随你和柳叶妈妈的意愿吧。以后你俩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加入,加入后也能随时退出。”他略为停顿,“爸爸你的估计很准,凤儿说柳叶奶奶最终决定留在外边。你看,她过来了。”
果然,马柳叶正向这边走来。她明显脱离了行尸状态,步态轻盈,笑容生动。她走近了,很默契地挽起丈夫的右臂,目光分明在说:只有咱俩留在外边,咱们就互相陪伴吧。贺梓舟也默契地点头。这件事既然已定,就不必谈它了。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
“天使啊,既然有了时空穿梭的能力,那么能不能——我是指你们把统一意识这件大事干完之后——回地球一次?只是看一眼以求心安,不会要求你们改变什么。我知道宇宙法则中肯定隐含一项条款:不许干涉过去,否则宇宙时空就要乱套了。”
“不,偶尔做一次干涉还是可以的。爸,妈,我正打算返回一趟,因为那边的某个事件确实需要干涉。当然,不是所有历史都能修改,所以,扮演一个心如铁石的旁观者会很难的。爸,妈,恐怕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番话隐含浓重的不祥,让两个老人的瞬间心沉了下去。但他俩很自律,没有再往下追问。天使微微点头,从他们的视野(思维)中隐去。旁边的龙儿早就急不可耐,急急地说:
“爷爷奶奶,那我就要说再见了,我要进入那个意识统一体了!”
这几乎相当于同爷奶的永别,但他的表情中没有一点儿离愁别绪,只有按捺不住的渴望。两个老人叹息一声,紧紧搂住宝贝孙子,饥渴地感受着他多毛的身体。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好的,你快去吧。”
龙儿兴高采烈地走了。
超维空间中事件的进程都是超快的,转眼之间,那个“统一体”完成了。令贺梓舟和马柳叶多少有点儿意外的是,其它老船员全部进去了,都是在奥芙拉的劝说下。奥芙拉当然也尽力劝了丈夫和柳叶,她说,里面的妙处超越三维人类的直觉,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讲清,你们只能进来后才能真切体会到。但柳叶一直笑着婉拒。各位船员在三维空间的“肉身”都保留着,但这些“肉身”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就像能量耗尽的机器人,因为各人都忙于在统一意识体内的热烈生活,顾不上照顾他们的肉身。后来,这些肉身干脆都“入库封存”了,和天使的“半遗体”存放在一起。
柳叶与丈夫紧紧拥抱着,现在,两人都是对方唯一的依靠了。柳叶歉然说:
“洋洋,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累你也留在外边。”
贺梓舟笑着说:“没关系,只要你不改变主意,我就一直留在外边陪你。”
意识统一体以带手铐的天使为其唯一的外部形象,以后,当天使陪着贺氏夫妇说话时,他俩知道这不光是天使,也是雅典娜、歌利亚、奥芙拉、龙儿、凤儿和其它船员,不过慢慢地,他们习惯了用“天使”这个单数名称来称呼它。
“天使”迅速改造了飞船,他是如何办到的——老两口儿不知道。飞船上所有已经无用的部分都悄然隐去,包括动力系统、金属氢的库存、粒子加速轨道等,只留下必要的生活设施。这是特意为他俩保留的,因为其他人已经不再需要吃饭喝水排泄。天使解释说,三阶真空泡可以看成是一个低等的单细胞生物,泡内有“活力场”,可以向寄居者提供能量。至于这种活力场能否永远保持,或者说三阶真空泡有无寿命限制,天使说他尚不清楚。
这个泡泡中的很多东西完全超越了两个“凡人”的理解能力。天使有时为他们解释,有时笑着说:等你们进来再讲吧,否则不好理解的。他俩知道这是一句外交语言,说白了就是:蟑螂的智力无法理解相对论。于是他俩干脆放开了,不再设法弄懂这些东西,只打算闲适地安度晚年。
但他俩做不到真正的闲适——还在担心“那个”地球的命运。那儿当然也经历了尖脉冲,但地球是无法向新时空“溅落”的。天使曾透露过,地球面临灾难,他不得不去干涉,那无疑是顶级灾难。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这些天,地球的一切,尤其是宝天曼山中的一切都在他俩脑海中复活,爷爷贺国基、马老和天乐妈、天乐舅舅和鱼乐水舅妈、埋骨月球的康不名老人、浑身白毛的泡利先生……山中水潭里的柳叶鱼,还有人蛋岛上的蛋壳,柳叶和天乐妈为那次秘密会议编织的草蒲团……两人也甜蜜地回忆起,贺梓舟去美国费米加速器那次,临行前柳叶突然的一吻,那是17岁女孩的初吻……处在“新世界”的边界之外来思念地球,记忆的色彩格外鲜亮。
他们在回忆中打发日子,但能永远在回忆中打发日子吗?……天使通知他们,要带他俩回“那个时空”了。
泡泡外的场景陡然转换,黑暗中突然充溢着强光。出现了熟悉而久违的场景:金色的太阳、荒凉的月球、闪着蓝色波光和漫溢着绿色的地球。视觉的冲击过于强烈,几乎让俩人休克。天使及时加强了泡内的活力场,帮助他俩稳住心神。
天使介绍说,现在回到了地球“氦闪时代”刚刚结束的时刻。鱼妈妈已去世,《雁哨号》上的楚天乐还健在,暴胀尖脉冲已经来了,正在摧毁人类智力。它也能穿透《雁哨号》所处的亚光速虫洞,使它的“智慧保鲜”作用失效。楚天乐先生虽然及时地看到了新危险也尽早发出警告,但大局已经无可挽回地倒塌了。你们随后就能看到直观的画面。
天使的叙述就像电影的画外音,冷静,坚硬,不带感情色彩。他们所处的泡泡也被极度简化,《诺亚号》飞船完全不见了,泡泡内只剩下一位巨型天使(众人意识的合体),光头、赤足、裸体,面色冷静如石像,带着手铐。这个“最简形体”让贺马夫妇敬畏,他们想,上帝的形象也就是这样吧。
他们随后就看到了天使所说的“直观画面”。他们看到,《烈士号》飞船在处理完核弹后,船长褚少杰宣布要“叛逃”,忠于职守的何明坚决反对。争执中何明开枪,切断了褚的一根手臂,飞船不得不按照他的命令退出虫洞,调整程序,返回地球。但途中又一个暴胀尖脉冲来了,它穿过了《烈士号》虫洞的洞壁,让船员们失去意识,无法下达后续指令,《烈士号》一头撞向地球……10马赫的飞船穿过地球,留下一个贯通的孔洞。地心的高温高压融化和压垮了洞壁,固态的地核化为岩浆沿孔洞凶猛地上涌,在东西半球形成两个相向的超级火山,地球在火山肆虐下惨不忍睹,而在地球毁灭前人类已经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