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强则在努力推行自己的计划。第一梯队出发前的两天,靳强拉上如苹、青云、大壮、铁子进山了,忙活了两天没回来。第二天晚上,靳强一个人回到乐之友,对刘苏说他想为外出的点火者们饯行,地点放在山里,楚天乐的旧居,因为靳家人在那儿准备了最传统的农家饭菜。刘苏开始不大同意——后天就要出发,明天再进山时间太紧张。但看到靳强祈求的眼神,而且考虑到让点火者们在告别故土前瞻仰一下楚马旧居也很有意义,就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5架小蜜蜂载着乐之友所有人降落在玉皇顶的山顶、楚马旧居的停机坪。靳强说饭还没准备好,让小飞留下来帮忙,其它人先去山里参观。刘苏领着大家看了那些著名的景点,像一线细流串起来的小水潭、水潭中的柳叶鱼、悬崖上横生的松树、悬崖边的火葬台等。小水潭中的柳叶鱼仍是鱼乐水文章中描写的样子,大小像小号的柳叶,悬浮在清澈的水中,一旦有人撒几粒饼干屑,它们就闪电般冲过来吞下。时间在它们身上是静止的,可怕的脑震看来没有任何影响。火葬台边,松木柴垛已经没有了,悬崖壁上的刻字则历久如新: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
在石壁前,乐之友三驾马车率领众人向三位圣哲默哀致敬。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等人开创了辉煌的氦闪时代,他们的功绩前无古人。可惜,以今天的情况看,上帝的力量似乎更强大一些,它把人类从成功的顶蜂一下子抛到深渊。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扼腕太息。但再难也要活下去!先走起来再找路!120个人在心中默诵了前辈们留下的格言。
靳强他们准备的饯行席是摆在露天。几口铁锅架在石头上,锅下的柴火还有余烬,锅里是熘好的红薯或煮熟的苞米穗,小飞和君兰正在起锅。大壮和铁子在扒锅下的火灰,那里也埋着红薯和苞米。它们都是从附近无主的农田里采来的。这儿和轩辕洞那儿一样,也有幸存的村民,但他们同样野性化了,看见人影就跑,消失在青纱帐和山林中。
空地上还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各种野菜。宴席开始了,如苹、青云为大家分发食物。没有椅子,每人都蹲地上吃。饭菜确实是农家风味,很简单但很美味,让这些天吃腻了罐头的人们大快朵颖。尤其是铁锅上熘的红薯,皮儿烤得金黄焦脆,还沾着熘出来的糖稀,太美味了。从小长在大城市的君兰没吃过这样的饭,赞不绝口,但她忽然发现两位老人和青云一口也没吃,忙给他们端了一盘:
“你们怎么不吃?快吃吧。”
如苹笑着说:“让出远门的人先吃,俺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君兰不听,硬把这盘东西塞给他们。
靳强仍然没吃,站在人群外笑咪咪地看着。见小飞正吃得来劲,他把刘苏、洛韦尔和成城唤到贺老的屋里。这儿后来被辟为记念馆,贺老、马老、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阿比卡尔等人的画像微笑地看着后人。靳强指指屋外人群中的小飞,凝重地说:
“你们三位,小飞就托付给你们了。”
三人互相笑望,洛韦尔笑着说:“把我们托付给他才对,他是我们的保护神啊。”
“甚至是全人类的保护神,对不?”靳强加重语气问。
“是的。”
靳强摇摇头,苦涩地说:“我就是怕这个担子太重,把他压垮了。小飞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责任心很强,但内心有些脆弱。我讲一件事吧,”他讲了在轩辕洞,小飞决定出去找乐之友,却因“对失去智力的恐惧”而在洞里徘徊了三天的往事。“现在,全人类的存亡都砸在他肩上了。他是被命运很偶然地挑中,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担心他挑不动。”
三人神色凝重。洛韦尔说:“我相信他能挑得动。我们几个的智力基本恢复了,也尽量为他分担一些。”
“还有一点儿建议,我说出来有点不自量力了。”
洛韦尔生气地说:“我不想听这样自贬的话。有什么你尽管说。”
刘苏和成城也笑着说,靳伯你就别客气啦,快说。靳强说:
“我见你们紧赶着往世界各地派点火者,很钦佩你们的责任心,但觉得这个决定太草率。你们是想尽量维持各地的秩序,尽量多抢救一些生命。可是——这个担子你们担得起么?”
这话说得很重,三人一震,正容说:“请讲。”
“神对小飞说过,尖脉冲也许会维持百年,在这么长时间中,人们的心智肯定全部崩溃了,回归成野人了,凭百十个点火者就能维持各地的秩序?这个担子太重,你们担不起来的,倒不如量力而行。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不是那一百堆小火,而是尽力让乐之友这堆大火一直燃烧,不要灭,还要尽量亮一些。在这个象牙塔里,把知识的火种妥妥保存着,等百年之后宇宙恢复正常,那时再把各地残存的野人们召集起来,教他们知识——刘院长前天对我说过,脑震不会影响后代的本底智力,只要本底智力不受影响,野人们会非常迅速地变成文明人,也许只需要十年二十年。当然,如果现在不往各地派点火者,死的人会更多,死得会更快,也许全世界很快只剩下几千万,几百万,甚至几十万人。这个前景太悲惨,只要心是肉长的,谁也不忍心束手旁观。可是——还是那句话,无论是小飞,还是乐之友,都不能硬去挑你挑不起的担子。‘压断扁担’和‘少挑一些’这两者比起来,宁可要后一种。我知道这个决心很难下,我今天特意把大家请到这儿,就是想让你们想一想——”他指指墙上的先人挂像,凝重地说,“如果是贺老、马老、姬人锐和楚天乐遇到这个难题,他们会怎么选?”
三人没想到小飞的父亲,一个很普通的老百姓,会说出这样沉甸甸的话,不由陷入思考中。在靳逸飞提出向世界各地派点火者时,他们三个都完全赞同,而且非常急迫地开始实施,这可以说是出于“善”的本能,是深植心中的人道主义替他们做了决定。而靳强是从另一角度得出的意见,是基于“群体的长远利益”。要他们同意这个意见很难,因为它不仅牵涉到理智,更要首先把心淬硬。他们踌躇着,思索着,马老、贺老、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阿比卡尔等人的画像微笑地看着他们。靳强看出他们内心的斗争,说:
“我问一下,如果想保留完整的人类知识,大概得多少人?”
成城说:“如果是想保留完整的知识那太难了,至少得十万人吧。不过其实不需要这样。所有知识都有纸质或磁盘介质保存,我们只需要扮演导引的角色。当人类恢复智力后,由一小部分人告诉他们,人类曾经达到怎样的高度,到哪里去寻找已经有的知识,如何读懂它们。这种导引者不需太多,我想——300人就够了。”
靳强立即说:“那就选300个最聪明最有知识的人留在乐之友,包括小飞,包括你们仨,永远不要外出。你们唯一的任务是保存知识,在那个泡泡的保护下把火种保护好。1000个名额不是还剩下700吗?选700个普通人去当外派的点火者,像我、如苹、大壮、铁子都行。你们考虑一下,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更稳妥一些。这样的话,哪怕700名点火者都变傻了,失败了,失踪了,死了,只要乐之友这儿的火堆不熄灭,那就是胜利。”
刘苏、洛韦尔、成城三人陷入思索。没错,靳强的方案应该更稳妥,不会“把扁担压断”,不会因某种意外(如小蜜蜂环球飞行时失事)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初看起来,这个方案的出发点——即使700名点火者及世界民众都无法挽救,也要首先保住家里这个火堆——比较冷酷,但这种冷酷是以大爱为基点的,是以群体生存的最高利益为基点。三个人看着墙壁上贺、马、楚、姬、鱼、阿比卡尔等人的画像,心中想:也许鱼妈妈不会同意靳强的方案,但楚天乐、贺国章、马士奇恐怕会赞成的,姬人锐、阿比卡尔则肯定会赞成。
那边靳逸飞已经发现父亲和三人的谈话时间过长,猜出他们是在说什么重要话题,便向这边走过来。靳强看见了,笑着说:
“我的那个意见,请你们和小飞商量着定吧。我就不要在场了,省得小飞在老爹面前说话有顾忌。”
他出门了,在门口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走入人群。
靳强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番话促成了乐之友决策的重大改变。第一轮先遣队的出发被推迟,经过几天的商议,乐之友高层基本采纳了靳强的所有建议,确定了如下的方针:
1、首先确保乐之友这个火堆不灭。计划由成城负责,选择300位知识界的精英。他们将永远处在那个泡泡的保护之中,全面梳理以往的所有人类文明库存,把它们分门别类地保存,确保它们能被100年后的人类看懂。这个任务很艰巨的,因为今天的科技术语、电脑程序、知识序列,都已经发展得极度繁复,对100年后从零起步的人类来说肯定相当于无字天书。
至于那些尚未纳入公共知识体系的秘密知识,如各个企业的工艺秘密、各研究机构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说是人类知识中最精粹的部分,当然也要尽量抢救和保存。但不包括有关军事和武器的秘密知识,这些东西任由它们消失吧。要抢救这些秘密知识,需要乐之友有足够的“远足”能力。目前仅有5架小蜜蜂肯定是不能满足的,只能边干边壮大了。
乐之友原留下的120人基本都划在这300人之内,包括君兰和青云。洛韦尔不在内,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只能发挥一下余热,执意要做一名点火者。
正如靳强所说,这应是乐之友的第一要务。他们决定,随着这项工作的开展,如果300个名额不足,那就压缩外派人员的数量。
2、另外选择700人,仍组成七个外派的梯队。但这700人不再要求是知识精英,附近的普通百姓和乐之友的后勤人员即可,这样也将降低组织工作的难度。他们将被派往全球最大的100座城市,因为毫无疑问,越是大型城市饥馑会越严重。派驻人员的第一要务是寻找食物来源,如果这个问题解决,社会秩序的建立要相对容易一些。
目前先解决第一梯队的100人,然后,当他们到达世界各大城市之后,也可以在当地挑选合适的人员,带回乐之友来培训。
除了铁子和大壮外,靳强夫妇和青云爹妈都要求当点火者,最后磨得刘苏他们同意了,把这六人做特殊对待,两两分为一组,派到国内的北京上海和邻近的东京,这样离乐之友近一些,便于照顾。其实,洛韦尔在辞去基金会会长职务时,曾力劝靳强接任。洛韦尔说,单凭靳强的那次建议,就能看出他在危难关头把握大局的能力。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所具有的只是普通人的直觉,是所谓的“民间智慧”,但在这样的历史关头,也许这样的直觉和民间智慧更为可贵。对他的劝说,靳强使劲摆手,笑着说:
“别让我脸红啦,别让我脸红啦。我那天胡说八道一通,你们能采纳,那是我的荣幸。我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干不了什么会长,你别赶着鸭子上架。”
洛韦尔苦劝不行,甚至痛心地责备他是“犯罪”,因为他拒绝了一个睿智大脑应尽的社会责任。但不管怎样,靳强不为所动,一直在进行着自己出发前的准备。
很快,出发的时间到了。
第一梯队出发的前一天,靳逸飞和青云、君兰来到爹妈住的房间,青云爹妈也跟着来了。这些天来,靳逸飞在独自从事另一件工作,一项最困难的研究。乐之友正努力成为智慧黑暗时代的唯一灯塔,但其前提是——这个神奇的泡泡能一直保持它的神力。偏偏这又是最拿不准的事。这个泡泡的保护功能究竟能延续多少时间?它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离散?即使不离散,它与靳逸飞个人的“固结”又能保持多长时间?如果靳逸飞去世(这是早晚的事,而且恐怕是在尖脉冲时代结束之前),这个泡泡还能留在地球吗?要知道,空间是静止的,而地球是运动的。所以,这个泡泡作为“空间泡”来说,它依附、固结在静止的空间内才是最自然的状态,而与地球(以及同靳逸飞本人)保持同步是很特别的状态,一定有某种外界干涉,而外界干涉难免有其时效性。
虽然这段时间内他一直处于泡泡的保护和滋养之下,觉得思维特别敏锐和有效,但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能勘破这个秘密。他从未相信过这是神力,它只能是某种更高级的科技。但高度发达的科技就是魔术和神力,是前人解不开的黑箱,就像聪明的墨翟不会理解广义相对论,天才的阿基米德不会理解量子力学一样。但不管怎样他要做下去。好在他与这个泡泡已经融为一体,似乎与泡泡有某种心灵上的联系,也许这会帮他勘破这个秘密。依他的直觉,这个六维时空泡就是他研究的三阶真空,但究竟是与不是,需要确凿的证明。眼下他还没想出证明的办法。
五人一进来,君兰就宣布:“告诉你们,青云怀孕了,已经测了试纸。”她笑着说,“我很想忌妒的,只是没时间。”
两家人都很高兴,大壮笑嘻嘻地问:“云姐姐,你要是生下宝宝,是不是问我喊舅?”
青云爹笑着说:“你个傻瓜,应该喊伯伯的。”
“好啊,我要当伯伯了。云姐姐你要抓紧点,等我从东京回来,我想见到小外甥。”
“不是外甥,是侄儿。”青云妈说,“咱们出去的人是一月一轮换,一个月后你就回来了,哪能见到小侄儿?得十个月后才行。”
铁子说:“俺俩这次去东京,一定要给小侄儿带回一件最好的礼物,只要俺俩能平安回来。”
大家互相看看,佯作没有注意到最后一句话。外派的点火者虽然按计划是一月一轮换,但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一切都在未定之中。可能他们能顺利回来,也可能一去不回。如果回不来,那么失去了泡泡的保护,他们的心智会很快沉沦,也许连亲人们都记不住。所以今天的送行实际带着诀别的伤感。靳强如苹把儿子疼惜地搂到怀里。小飞在别人的心目中已经是神了,永远罩着神圣的光环。但在爹妈眼里觉得儿子既幸运又可怜,幸运的是他不会变傻(还保护一群人不变傻),可怜的是这个担子太重,一旦放到他肩上就永远别想卸下,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个永远骑在落难者肩上的海老人。靳强说:
“小飞,还有君兰、青云,你们别挂念我们。就是失了联系也别费力去找,我们都会想办法活下去的。你们得首先顾着这儿的大事,只要保住这个火堆永远不灭,我们又没有死的话,早晚会顺着光亮找过来的。”
“好的,我想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
“小飞,还是那句话:能挑多重挑多重。不要压断了扁担。”
“爸,我记着你的话。”
“小飞,我把家传的那套火镰留给你,万一乐之友的火堆灭了,就用它再敲出火来。”靳强笑着说。
小飞理解了这句话的象征意义,庄重地说:“好的,我一定会。”
出发这天,据推算脑震应是在凌晨五点十分来,脑震一过小蜜蜂就要出发,这样可充分利用两次脑震之间的时间,也能充分利用白天。现在各地没有导航,夜间也没有灯光,小蜜蜂只能在白天飞行。五架小蜜蜂留总部一架,其余四架小蜜蜂载着100名第一批队员同时出发,但将去往不同的方向。留在总部的120人,包括靳逸飞、刘苏、成城、君兰、青云,全都赶到机场送行。送行气氛是轻松的,至少表面上是轻松的,毕竟这只是一次短暂的、为期仅一个月的分别。走的人与留的人互相招手,笑着喊再见,然后四架小蜜蜂同时上天,向各自的目标飞去。
靳强夫妇、崔家夫妇、大壮、铁子还有洛韦尔在一号机上。小蜜蜂飞快地升空,进入到阳光之中,而地下的乐之友总部还躲在山脉的阴影里,笼罩在朦胧的晨色中。留家的人打开了三幢主楼的全部灯光来为小蜜蜂送行,所以地上闪着一个明亮的光团。这个唯一的光团在浑茫晨色中显得那样温馨。随着小蜜蜂的爬高,灯光突然熄灭了,于是那儿也沉入苍茫之中。忽然铁子惊叫一声:
“呀,你们看!”
人们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在苍茫中,在应该是乐之友总部的地方,如今有一个不大的球体。球体是透明的,但球内隐有白光的闪烁和流动,这使得球壁隐约可见。依距离估算,实际它应该有一幢楼房的大小。洛韦尔喃喃地说:
“它应该就是那个一直不可见的泡泡吧。来,小张,”他唤驾驶员,“咱们返回,仔细看看。”
小蜜蜂向那个光球返回,随着飞近,它看上去越来越大。泡泡似乎是软性的,微微蠕动着。泡泡内流动的白光使它看起来纯洁而高贵。它把基金会大楼整个包起来,而大楼蜷着身体缩在泡泡的范围内,几乎变成一个球形。这让观看者十分惊异,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这幢大楼中,从内部从未察觉大楼有变形。
机上的人虔诚地定睛观看,洛韦尔说:
“好了,咱们继续原定的行程吧。在离开乐之友前能够看到这个泡泡,咱们很幸运的。小张你用通话器把这件事告诉家里的人。”
小张向地上通报了。大壮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小飞弟弟这会儿在哪儿——肯定是在那个泡泡的正中心!”
机上人都笑了,没错,大壮说了一句大实话。虽然光团内看不到人,但靳逸飞肯定是在球体的中心,这是没有疑问的。他将在这个泡泡内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
随着距离的拉远,光团慢慢看不见了。这时阳光已经向前推进,洒到乐之友所在的区域。泡泡不再能看见,而透明材质的总部大楼在旭日中闪闪发光。小蜜蜂向那儿投下最后一瞥,向上爬升,向远方飞去。


第二部 尖点
那时,卵生人的新家园十分艰恶,没有食物、水和空气。幸亏一位远方的隐名的神,仁慈地赐予一座蛋房,护佑耶耶和祂的子孙熬过最初的艰难。
《亚斯白勺书》《蛋房记事》
5岁的凤儿坐在柳叶奶奶的怀里摇头晃脑,唱歌似地说:“爷爷,两个奶奶,哥哥要做奶油花啦,哥哥要变成3D打印机啦。”
今天是贺梓舟的九十岁寿诞,10岁的孙子龙儿亲手为爷爷做了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这会儿蛋糕基体已经完成,该做奶油花了。龙儿用多毛的手拿起一支精细的喷枪,朝爷爷、两个奶奶柳叶和奥芙拉调皮地笑笑,忽然表情有明显的变化——双眼仍然睁着,但眼中已然无物。右手微微点动着,动作极轻,几乎不可见,但喷枪下面迅速堆砌出精细的画面。先堆出爷爷的像,再是两个奶奶的,然后是凤儿和他自己的。画面异常精细,赶得上象牙雕刻了。特别是他自己的画像,身上的黑毛历历可数(按新诺亚人的风俗,他和凤儿一向是裸体)。两位老人惊奇地欣赏着,简直不相信这些画面是用奶油绘出的。他们知道,这是龙儿在爷奶面前“炫技”哩。他们的这俩孙辈中,凤儿比较像爸爸天使(像人),龙儿比较像妈妈雅典娜(像黑猩猩)。所以,龙儿的手指尤其是拇指不够灵活,这让他在妹妹面前总有些自卑。而龙儿的解决办法是纯粹“新人类”的:他没有苦练手指的灵活而是另辟蹊径。在学会大脑与电脑的透明式交流后,以后再做这类精细动作,他干脆暂时中断大脑对四肢的控制,然后把四肢交由电脑程序。所以凤儿刚才的稚语并不离谱,这会儿的龙儿确实相当于一台电脑控制的3D打印机。电脑程序中最难的是对毛发的渲染,而龙儿能用奶油绘出如此逼真细致的毛发,确实是技高天下,值得炫一炫。
爷爷奶奶一边惊叹,一边心中怅惘。龙儿能有这样的技艺,对第一代诺亚人来说确实匪夷所思,但其实龙儿也是被逼出来的。他的一生全是在这艘活棺材里度过,窗外永远是不变的混沌,船舱内永远是不变的场景。他们如果不想发疯,只有在内心中深潜,把类似的技艺发展得超凡入圣。
他和柳叶、奥芙拉逗着凤儿,欣赏着龙儿的精湛手工,心思却飞到了远处。今年是《诺亚号》上天59年,第一代诺亚人很多已经离世,最早去世的是黑猩猩夫妇阿兹和玛鲁,他们年迈后非常忧郁,苦苦思念他们的密林,其早逝应该与长期的忧郁有关。毕竟他们的智商比不上人类,无法真正融入诺亚社会。随后去世的有巴罗和三个妻子、亚历克斯和三个妻子、格莱克和三个妻子等,贺的四个妻子中的肯姆多拉和齐闺臣也去世了,后者是自杀。在齐闺臣自杀后,马柳叶叹道:
“闺臣其实是代我死的啊。”
的确,依马柳叶当年对“异化”的深切恐惧,依她心灵的敏感脆弱,最容易心灵崩溃的应该是她才对。当年她就是因此而突兀地离开飞船和未婚夫,决定留在地球,齐闺臣这才代她成为贺梓舟的第三个妻子(只是在临出发时,奥芙拉硬把柳叶拉上飞船)。说起来,马柳叶和丈夫贺梓舟能平安度过心理极限,多半得益于丈夫的园丁技艺。35年前,天使等第二代诺亚人接管了飞船的领导权之后,贺梓舟,后来加上马柳叶,就以园艺来打发生活。当年柳叶与贺梓舟分手时曾赠他一顶柳冠,经过二人的培育,现在它变得千姿百态,长满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39年前《天马号》用“扒火车”的方法追上《诺亚号》,纠正了《诺亚号》的一个观测错误,说宇宙暴缩的孤立波周期为124年,然后转为暴胀(它将造成智力的崩溃),周期也是124年。也就是说,从那时算起,《诺亚号》要想安全度过智力崩溃的劫难,必须躲在虫洞里连续飞行174年。到了今天,这个期限缩减为135年。但无论如何,90岁的贺梓舟和他87岁的妻子奥芙拉、81岁的妻子马柳叶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按照那个周期推算,现在离宇宙开始转为暴胀还有11年。但昨天诺亚人突然遭遇了一次莫名其妙的“脑震”,所有人都感到恶心,头脑发木,思维中断。它很快就过去了,但管理飞船的“十一人团”没有放过这个征兆,从那之后就开始了紧张的“集体冥思”,以便尽快弄清这波“脑震”的原因和发展前景。
这会儿龙儿开始绘母亲雅典娜的画像,她同样是裸体,身上的黑毛更为旺盛——从天使的命名之后就形成了惯例,第二代诺亚人都使用地球上各民族神话传说中神祗的名字,但这位雅典娜可没有那位同名女神的风貌!她是两位黑猩猩的后代,从形貌上说完全是黑猩猩,朝天鼻孔,大嘴暴牙,过长的手臂,只是举止风度接近人类。她的智商低于正常人,曾为不能融入诺亚社会而苦恼,但这种情况在30年前有了陡然的转折。那时,天使等人已经发展出“集体冥思”的技艺,可以让几十人一块儿进入冥思。冥思者能互相交流思维,或与电脑交换数据,使思维效率以指数速率提高。贺梓舟等第一代诺亚人则一直没能学会这门技艺。自卑的雅典娜胆怯地尝试了几次,意外发现她竟然是其中最杰出者!因为在集体冥思场中,精湛的分析能力不再稀罕(所有冥思者都有,可以共用),最可贵的或者说最稀缺的是一种通感,一种模糊的综合能力,而这竟然是黑猩猩大脑的强项。
在这之后,雅典娜很快进入飞船管理层“十一人团”,随之成为第一提琴手,后来又被选为船长。那位傲视天下的原船长天使只能俯首称臣,继而干脆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与这位雌猩猩结婚。那时,诺亚人已经修改了诺亚公约,恢复了一夫一妻制。
龙儿仍在“入定”,眼睛虽然睁着,但与周围众人没有交流。只有凤儿能用意念与哥哥通话,这会儿格格地笑着说:“哥哥要画爸爸啦,哥哥要捣蛋啦。”
龙儿的喷枪下果然出现了爸爸天使的站像,不过并非正常的人体,而是一个没有厚度的纸片人。纸片人的身体弯成S形,使他显得十分滑稽猥琐。但这个变形的纸片人分明又是天使,家人能一眼认出来的。龙儿把纸片人画完,中断了电脑对四肢的控制,表情随之恢复了正常。他笑着说:
“我才没捣蛋呢,爷爷说过,爸爸就是一个理性纸片人,不带感情程序的。柳叶奶奶也说过同样的话。”
凤儿附和着:“对,他就是个纸片人,从来没抱过我!”她想一想,改口说,“最多抱过我五次!不,六次!”
天使和雅典娜醉心于理性的冥思,也忙于飞船事务,确实没怎么照顾儿女,两个小家伙出生后一直跟着爷奶长大。不过这正中爷奶的心意。贺梓舟夫妇年轻时忙于工作,忽略了与天使的感情交流,让儿子变成了一个“理性纸片人”,这个错误绝不能在孙辈身上继续。他们的努力有了可喜的回报,现在,龙儿凤儿同爷奶非常亲近。这俩孩子有超强的透明式冥思能力,甚至比第二代诺亚人更强,爷奶更是望尘莫及,但他们并没因此而变成纸片人。记得龙儿刚生下来时,爷奶从感情上说很有抵触:这么个满身黑毛、大嘴暴牙的小家伙,作为宠物是可以的,作为嫡亲孙子未免太另类。不过,没有多少时间,这点“夷夏之防”就被抛到多少光年之外了
看着龙儿把父亲画得这样猥琐,柳叶心中有点儿黯然。虽然龙儿是在开玩笑,但也表达了真实的情绪。他和凤儿从小缺少父爱母爱,懂事后,他对父母、尤其是父亲天使,一直显得很淡漠,很疏远。奥芙拉奶奶笑着打岔:
“行啊,就这样画,让天使看看他在儿女心中是啥样形象。时间不早了,他们怎么还没来?”
按诺亚号上一直使用的地球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已过了晚饭时间,但“十一人团”的集体冥思还没结束。马柳叶说:
“龙儿,凤儿,开始生日宴吧,你爸妈一进入集体冥思就不知道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