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场的视察很满意,姬人锐和楚天乐都没提出什么意见。一行人乘《宇宙虫》离开这里,去6万千米外的月球背面,实验指挥所设在那里。这会儿日、地、月不

在一条直线上,月球背面(即永远背对地球的那一面)大部分沐浴着阳光,像一个亮闪闪的金盘悬在天幕上。不过这个金盘上满是疤痕,有众多环形山,但更醒目

的是众多的“海”,如科罗廖夫海、齐奥尔斯夫斯基海、门捷列夫海、阿波罗海、莫斯科海等,它们都撒在金盘的盘面上。楚天乐贪馋地看着,熟练地为妻子指认

着各个地方,叹道:
“我观测天文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月球背面,不过我早在月面图上把它们背熟了。”
飞船在月球背面的中心停下,这儿是一处无名平原,离艾特肯环形山不远。一艘简化版飞船停在那里,上面的名字是《女娲号》,它就是33艘飞船中备用的那艘。

《宇宙虫号》关闭虫洞飞行状态,利用尾部四个小蜜蜂的动力,降落在低重力的月球上。走下飞船后才看见指挥所,它是全透明建筑,似乎溶化在阳光中。它呈完

美的球形,球体下半部分埋在月岩下。球体里面有二十几个人和一些设备,一架带摄像机的小型望远镜对着天顶。泡利领着三人穿上太空服,下了飞船,从地道进

入指挥所,再脱下太空服。里面的姬继昌、康不名、世通社摄影记者兼播音员霍普斯等迎上来,同客人紧紧握手,埃玛也在远处向这边招手。泡利指指透明的球形

房屋,赞赏地说:
“看,康老的功劳。他巧妙借用已经成熟的船壳制造技术,在月亮上因陋就简,用《女娲号》的激发系统弄出了这个实验室。”
几个人同康老握手致谢,姬人锐赞赏地说:“你这老家伙真是闲不住啊,跑月球上又鼓捣出这个大泡泡。”
85岁的康不名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激情洋溢地说:“欢迎各位来到科幻时代。这些天在这儿工作,我总觉得我是在某个科幻电影的场景中。我想,即使人

类的最终结局不可改变,我也要感谢20几年前那锅沸水,让一群渺小的青蛙跳出了人生最高高度。”
姬人锐笑骂道:“你这只老乌鸦,少在这儿瞎激情。先介绍情况吧。”
姬继昌介绍了月球基地的准备情况。介绍后姬人锐问:“我看泡利小组的主力都在这儿。实验必须用这么多人吗?”
姬继昌回答:“不。实验是全自动的,除了摄影记者,只用两人就够了,但伙伴们都不想放过亲眼观察实验的机会。”
姬人锐不客气地说:“那你们还没有学到乐之友的传统。乐之友的传统是:只做最必要的事,只冒最必要的险。”他回头对泡利说,“当然当然,我知道这种实验

很安全,只会激发出柔和的光脉冲,在老康的工厂里,这种激发已经常规化了,何况这儿离实验场地还有6万千米。但既然试验用不到那么多人,就让他们回地球

去,包括旁边那艘《女娲号》。”
泡利立即点头认可,对那些显然心有不甘的手下做一个坚决的手势,说:“这一鞭抽得对。我、姬继昌,摄影记者霍普斯留下,其余人乘《女娲号》离开。”
姬人锐说:“对,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午夜看直播。”
一个手下沮丧地说:“那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月球啊,那就像隔着被子抚摸妻子。”
楚天乐笑着说:“只好委屈你啦。你难道不知道上帝之鞭的凶名?——关键是他说得对,多一份小心总归没坏处。”
康不名忽然插话:“对,应该离开——不过姬继昌不能留。既然是为了安全,那么泡利小组的B角理应离开。我留下吧。”他提前堵住那些年轻人的口,“看在我

满头白发的份儿上,谁都甭跟我争。我这把年纪,就是埋骨月球也值了,绝对算得上喜丧。”
姬人锐又骂他一句:“你这只老乌鸦,越聒噪越来劲儿啦。不过,就按他说的吧。”
鱼乐水看看姬,心中暗暗钦服。这个男人处事干练,虑事周详,该胆大时比谁都胆大,该小心时比谁都小心。倒不是说这次实验有风险,但他坚决地预先摒弃任何

“不必要的风险”,做得非常到位。真要感谢命运给乐之友们带来这个人(其实应该说是他促成了乐之友的诞生),他和天乐一样是乐之友的灵魂。如果说天乐是

管思考的大脑,那他就是管行动的小脑。他唯一的缺点——只能算是她的感觉吧——姬人锐似乎过于享受权力的快感。两年前她不同意阿比卡尔的提议,这是一个

重要原因。
姬继昌不大甘心,明知道泡利不会同意的,仍试探地说:“老师,让我留下指挥吧,你尽管放心,我保证……”
泡利打断他的话,简短地说:“A角优先。”
姬继昌知道拗不过他,沮丧地摇摇头,嘴里咕哝着骂一句:“你个白毛老妖精。”那边的埃玛听见了,笑着用英语说:“泡利老师,昌昌又在喊你的昵称啦。”泡

利听后声色不动。
鱼乐水笑着催大家:“快走吧,快走吧。别把看直播也耽误了。”
众人开始穿太空服,姬继昌穿到一半忽然停住,拍拍脑袋:“哟,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老爹的重要日子,六十大寿!”
姬人锐一愣:“你不说,我自己也忘了。临走前你妈还问我今天能不能返回,我说肯定能。她没说生日的事,也许是想给我个惊喜?”
众人大笑,说快回家快回家,你们爷儿仨就着生日蛋糕的烛光看直播吧。姬人锐忽然指着康不名,他们因生日相同,一向戏称老同庚:“你……”
康不名也同时想起来:“哈哈,也是我的生日!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在月球上过吧,这应该是我85年来最别致的生日。但我得和老伴说一声。”
他通过指挥部要通家里电话,说今天不能回去了,生日蛋糕你们替我吃吧。老伴让四岁的重孙女蛐蛐为老爷祝了寿,奶声奶气地唱了生日歌,老人高兴地挂了电话


康老打电话时,泡利把楚天乐叫到一边,平静地说:“既然是执行安全措施,我索性把遗言也留下吧。楚,万一有不测,泡利公式留给你了。”
楚天乐感慨地看着这头须发杂乱的雄狮。泡利的目光很平静,但楚天乐从中读出了他的深意。这个“白毛老妖”可说是世人中目光最清醒的,直觉惊人。圈内人都

知道他喜欢打赌——在某项研究得出结论前,先凭直觉猜出结果,而且基本没输过。最近这一段,他从一个光屁股晒太阳的消遥者忽然变成一个工作狂,肯定有重

大原因。也许他提前看到了又一个横亘在人类前面的灾难?他曾说过,泡利公式虽是经验公式,但具有简洁美和对称美,应该能成为理论公式。现在,他特意把公

式留给自己,当然有深意……眼前的时刻不宜长谈,天乐只是笑着说:
“你是在为难我。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数学底子比较差,做不了这件事。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这事还得你来完成。”
泡利以惯常的直率说:“我知道你的数学差一些,但你有过人的直觉,它和数学水平同样重要。好了,交给你了。”
“好吧,我暂且接下它。”
两拨人告别,大家经由地道出来,分别登上两艘飞船。太阳已经半落,月球荒野上暮色苍茫。飞船用常规动力起飞,然后切换为虫洞飞行方式。在众人的视野转为

盲视之前,他们看见,在那幢灯火通明的水晶球中,沐浴在温馨光芒下的三个人影正向他们频频挥手。这也成了三人留在大家记忆中的遗照。
两艘飞船停泊到哈马黑拉发射场上空的同步轨道上。他们乘小蜜蜂返回地面,再乘专机返回中国西峡。到总部已经是夜里11点。姬人锐不放楚氏夫妇走,要他们一

块儿吃生日蛋糕。鱼乐水虽然想早点回家见草儿,但盛情难却,再者草儿肯定已经睡熟,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苗杳听见外边动静,赶快迎出来,见是丈夫一行,舒

了一口气。本来不能回家的儿子也意外回来,让她更高兴。她说:
“总算赶着今天回来了,没把六十寿诞拖到明天过。”
她果然备好了生日蛋糕和一桌盛宴,屋里还有鲁军定夫妇。大家忙忙碌碌地吹蜡烛,切蛋糕,但都拿一只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屏幕上,那个黑白分明的大足球仍然

安静地悬停着,等着指挥部的点火指令。今天是农历初七,透过窗户,夜空中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中天,暗淡的月盘隐约可见。从方位上说,实验场地,即地月系

统第二拉格朗日点此刻在月盘中心的背后。鲁军定对鱼乐水不在意地说:
“实验要是成功,我就立马轻松啦。”
他是说,如果实验成功,民众又有了巴头,心理上得以宣泄,就不会有人再来搞什么暗杀了。他说得不为错,但在这个喜悦亢奋的时刻突然提起这个话头,鱼乐水

心中突然泛出一波阴郁。看一眼丈夫,他在努力吃饭(现在他的咀嚼比较困难),没有对这句话在意。鱼乐水连忙把话头扯开。
这顿生日喜宴吃得风卷残云,因为时间已经快到零点了。大家来不及收拾碗盞,先堆在餐桌上,都到客厅看电视。有时也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新月,因为从真实方位

上说实验地点是在那个方向,他们真想透过月球亲眼看到它。
由于婴儿宇宙计划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所以今天的直播有意低调,没有专门的主持,没有观礼的贵宾。镜头在实验现场和月球实验室来回切换,实验室内只有泡

利、康不名和兼做主持人的霍普斯。11点59分,霍普斯简单地宣布:
“实验即将开始,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电脑计数声单调地响着。姬家屋子里也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盯着屏幕上那个黑白相间的大足球。计数结束时,大足球忽然爆出一道极强的白光。众人不由喝一声好

,但这声欢呼只喊出一半就卡住了,因为电视突然黑屏!就在同时,窗外的夜空变得雪亮,强光背景下唯有半空中的月盘是黑色的,就像是撒旦的独眼。强光一闪

而过,夜色又恢复原貌,只有月盘的圆周残留有细细的白光,围出了一个空心的月亮。不过光圈很快消失,复现出原来的弦月。奇怪的是,在白光消失之前,月盘

似乎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电视屏幕上仍然是黑屏。
这样的强光远远超过理论计算值,这是不祥之兆。屋里静了一秒钟,也许两秒钟,然后几个人同时跳起来,开始了行动。姬人锐父子分别打电话询问了乐之友总部

和SCAC的值班人员,得知在强光闪过的瞬间,所有直接用望远镜观看夜空的人都被短暂致盲。此时能绕过月球观察实验点的只有太空中的楚马望远镜,但它也因突

然的强光造成数据溢出,无法提供报告。楚天乐向姬人锐招招手,说:
“立即乘飞船,去现场!”
姬人锐点点头,在电话中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十分钟后,楚、姬等十数人已经坐上直升机,到南阳换乘小蜜蜂,向哈马黑拉发射场飞去。泡利小组其它成员同时从

各地向那儿赶。
飞行途中姬人锐作出决定,这些人将分乘两艘飞船前往出事现场。他、姬继昌带上两名泡利小组成员坐《宇宙虫号》先走,楚、鱼带领其余人乘《女娲号》在同步

轨道上待命。两船随时保持联络,只有在得到前者的安全通报后,后者才能出发。月球背后此刻不大可能有什么危险,但——他们也曾认为这次实验是安全的!楚

天乐和鱼乐水同意了这个决定。楚天乐低声说:
“姬大哥,昌昌,保重!”
由于要随时保持联络,《宇宙虫号》只能采用断续飞行方式,赶到出事现场用了两个小时。越过月球边界后他们小心地向前推进,姬继昌不停地报告着:
“32条飞船全部失踪……远处似乎有飘浮物,眼下看不清楚……现在到了月球背面——天哪!”
守在《女娲号》通话器前的鱼乐水急急地问:“你们看到什么了?”
通话器中换成姬人锐的声音:“你们自己来看吧。已经确认没有危险。”
一个小时后《女娲号》赶到了月球背后,船上成员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月球背部的中心区域凭空升出了一个巨碗,其大小大致等于中国的吐鲁番盆地。碗底深

陷在月球表面,比周围未变化的月面要低十千米左右。碗壁向四周升起,边缘比月面高约三十千米以上。碗壁不完整,边缘呈锯齿状,颜色也不一致,有深有浅,

还有透明的区域。碗壁很薄,高高翘起在月面上,似乎用手指一戳就会哗然坍塌,给人以锋利的痛楚感。看到这个怪异的场景,楚天乐联想到了费米国家加速器实

验场发生过的事,那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带缺口的空心球,后来知道,那是真空洇灭后物质沿洇灭球面所形成的自然堆积。今天这个碗同样是那种自然堆积,只是

尺度大了近千倍。球体的中心是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即实验所在地,也就是说,这次实验所激发的洇灭空间,其半径大致为60000千米。
当年费米实验室两个半球的内壁非常光滑,最内一层透明,逐渐过渡到不透明,今天这个碗的内壁同样如此。两艘飞船映在内壁的镜面上,因为镜面曲率很小,接

近于平面镜,飞船的成像只是略略变小。两艘飞船到这儿都停止了激发,以免出现危险。第一艘飞船上放出了一架小蜜蜂,以常规动力飞行,沿着那个巨大的碗壁

在寻找着。他们很快找到了两具飞船遗骸,它们已经成了平面状,平平地贴在碗边,但其大的结构,像船艏、五边形或六边形的尾部天线、以经线状排列的电磁加

速线圈,等等,都基本能分辨出来。其中一艘飞船的名字正朝着这边,仔细查看后竟然还能勉强认出来:《寂寞之心》。
小蜜蜂向碗底飞,这儿有一块区域比别处的透明度更高一些。那儿原是实验指挥所,那个透明的球形建筑。它也被平面化,贴在碗壁上。半球中的三个人成了放大

的剪影,摊手摊脚地嵌在透明物中,有点像琥珀中嵌着的古生物,只是尺度大了几十倍。通话器中听见小蜜蜂里的埃玛在低声说:
“这位可能是泡利老师,他的肤色最白;这位应该是霍普斯,身边是那架小型天文望远镜;这是康先生,还能看清他的白发。今天是他的85岁生日啊……”
那边沉默了,船员们在向三位烈士默哀。
两艘飞船离开月面,搜索一番后找到了其它一些飞船。它们也都被平面化,形成了弧度相同的球面残片。这些残片在形成的瞬间应该都与第二拉格朗日点等距,也

就是说被堆积在半径6万千米的超级球面上。这些位置已经远离引力稳定点,而且地球和月球的相互位置也早就变了,所以,由于地月引力的拖曳,这些残片散布

在长达数十万千米的地球轨道上。但残片中没有发现安放镭块的正方体网格。《女娲号》和《宇宙虫号》都带有辐射监测仪,但仪器上没有任何显示。为了确认镭

块的消失,姬继昌让飞船电脑计算出镭块儿三小时前的空间座标,然后赶往那里。飞船逼近那个曾经的球心,仪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实验成功了。那

个有125个节点的镭块方格确实已经随着一块自我封闭的空间,从这个宇宙中飘走了。
实验成功了,而且是超乎意料的成功。现在,泡利激发的封闭空间不是区区千米尺度,而是直径为12万千米的超级球。它甚至可以轻松地把半径6373千米的地球封

闭其中,送到另一个宇宙。只是——这场胜利的代价过于惨重,它以三条生命为牺牲,以32艘贵重的虫洞式飞船为陪葬。
两艘飞船再次返回月面,以常规动力悬停在大碗的中心,向三位殉难者致敬。大家目光泫然,但都没有流泪。眼前这个造型奇特的碗可以说是三人的纪念碑,是一

件超现代派的艺术品。它有足够的强度,估计能抵抗微陨石的冲击,寿命至少可达数万年——不过宇宙已经没有这么长的寿命了,数百年上千年罢了。这么说来,

这座薄薄的纪念品肯定能“与天同寿”。
他们告别死者返回,姬人锐平静地说:
“三条人命,32条飞船,全世界半个年度的GDP。我欠了一百万年都还不清的巨债,也许只有追随他们三人去,才一了百了。”
楚氏夫妇相对摇头,楚天乐低声说:“姬大哥别这样想。这是咱们大家的债。”
鱼乐水凄然说:“是咱们大家的债。我回去后得尽快向三人的家属吊唁,可是——我该如何开口啊。”
有关这次小型天文尺度灾变的情况陆续汇集。灾变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是:由欧洲航天局ESA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共同投资建造的空间激光干涉天线LISA(

是一个位于太空的正三角形激光干涉仪,边长为500万千米,用以测量引力波)自2015年建成后从未得到过确定的信号,但那天的记录上却出现了一个突然的峰值

,时间正是实验激发时刻。
第二天晚上,姬人锐和楚天乐、鱼乐水、姬继昌商量后,召开了乐之友科学院和泡利—姬继昌小组的联席会议。鉴于上次暗杀事件的教训,此次姬人锐未雨绸缪,

派鲁军定和他的手下在会议室外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会场气氛沉重,没有挂三位烈士的遗像,但在主席台上放了三束白色的鲜花。姬人锐声音低沉地说:
“大家起立,向三位烈士默哀。”
众人默哀,每人都泪光盈盈。姬人锐请大家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婴儿宇宙激发实验是乐之友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赔上了三条宝贵的生命和32条贵重的飞船。世界上肯定会掀起一阵凶风恶浪把我们吞没,而我这个人类史

上空前绝后的最大欠债人只有自杀才能谢罪。不过我想,在惩罚之剑落下之前,我们得抓紧时间对实验来一个总结,这样在法庭上忏悔认罪也能说得利索一些。现

在,请泡利小组的第二负责人姬继昌发言。”
姬继昌起身,先走过来,向姬人锐庄重地行鞠躬礼:“首先向姬人锐先生致谢。”他这么庄重地向自己父亲致谢,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姬继昌说,“实验前我爸

爸视察现场时提出:为防万一,泡利小组大部分成员必须撤回地球,他这个决定保住了小组中十九条生命。康不名爷爷又主动代我留下,使我还能站在这里。”
与会众人不知道这个细节,都赞赏地对姬人锐点头,同时也都感到后怕。以下姬继昌开始正文:
“我爸说这是乐之友最大的失败,实际上实验非常成功,成功得出乎我们意料。过去我们只能激发出千米级别的二阶真空,这一次陡增为12万千米,从宏观尺度跃

升为宇观尺度了。也就是说,如果确认婴儿宇宙激发成功,我们可以轻松地把整个地球都送往另一个安全的宇宙。大家不知道,此刻的月球,连同它身后的地球和

太阳,都已经不在原来的空间座标了,它们被空间裹挟着向当时的球心行了6万千米,只不过由于是同步前进,相对距离基本没有变化,我们也感觉不到而已。真

空之洞对面的天体则离我们近了12万千米,这个距离差值及其引起的引力变化是可以测出来的,只是眼下还顾不上。不过对这一点不必怀疑,因为LISA空间激光干

涉引力波测量仪已经明白无误地记录下这个时刻。”他苦楚地说,“不禁想起康不名先生。如果他还在世,一定能用生花妙笔为我们描述出这么一场看不见的剧变

,这么一次世不二出的科技进步。可惜……”
众人十分震惊。时间太仓促,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悲痛和挫折感中,还没有想到这次灾难的科学意义。
“我们的错误在于:32倍的激发所造就的二阶真空并非原来的32倍,它们互相激励,产生次级激发,最后结果就是这个直径12万千米的婴儿宇宙。对人类侥幸的是

,二阶真空泡的球面正好抵达月球背部的表面,仅在月面上造成了十千米深的凹陷。如果球的半径再大三千千米,整个月球就会——像费米实验室曾发生过的一样

——瞬间变成薄薄的半球形的自然堆积。当时实验安排在月亮背后,是想让月亮起到安全掩体的作用,但我们错了,对于这种真空泡激发,掩体不起作用,唯一的

安全因素是距离。距离只要大于真空泡半径就绝对安全,但若小于真空泡半径,什么样的掩体也不起作用。”他以苍凉的语调开了一个玩笑,“如果弄出这么一个

巨大的月盘,夜里看书绝对不用点灯了。”
这个玩笑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几十万千米的巨大月盘!它让地球变成了一盞巨型吸顶灯上的一只苍蝇,这个图景既壮观又怪异。姬继昌继续说:
“如果真空泡的半径再大36万千米,那就轮到地球了。所以——我们确实很幸运的。”
众人默然。现在不是毛骨悚然,而是惊定之后冷静的后怕,这种冷静的后怕远远甚于浅薄的毛骨悚然。罗格深叹一声:
“如果是这样,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但是没办法。为了逃离灾变,我们试走的都是从未走过的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只能祈祷康老说过的那个宇宙法则在

暗中保佑——越大的灾变,其激发阈值就越高。”
姬继昌继续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实验方案错了,但错得并不多,只用略作改动就行:32条飞船不要头朝里围成球形;而改为全部排在内侧,头朝外围成球

形。这样,在激发出那个直径12万千米的球面时,32条飞船就会被包在新生的婴儿宇宙里。这也就是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先不提投送整个地球那档

子事,至少我们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一次性地投放这样规模的船队:32条飞船,外加32000名船员。”
听到这个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的结论,众人先是陡然一惊,然后目光陡然发亮。他们紧紧盯着发言人,然后转为相互之间的目光交流。屋内保持着极度的寂静,

但寂静中分明有极度的喜悦在跃动。埃玛看着自己的恋人,目光可以说是无比灿烂。鱼乐水看着他们,带点儿苦涩又带点儿戏谑地想:这真是一群记吃不记打的小

孩子呀。刚刚经历一场灾祸,腮边的泪珠儿还没擦干呢,一听见有更好的游戏,立马就全身心投入了。她看见楚乐水的目光也陡然变亮了,盯着姬继昌,毫不掩饰

他的赞赏之意。她理解丈夫此刻的心理。丈夫一向以思维敏捷思路清晰而自负,这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同样的天才,就像是诸葛亮晚年发现了姜维,欣喜之情难以

名状。楚天乐停顿片刻,看还没有人说话,便对姬继昌说:
“32条飞船这个数目太大,如果让船队的规模小一点呢?我觉得,飞船改为‘头朝外’排放后,这个数目可以大大减少的。那么,最少使用多少艘飞船就能激发出

一个封闭球面?告诉你父亲。”
姬继昌立即转向父亲,答道:“我已经考虑过了,是一个正方体的面数。六艘。”
楚天乐也把目光转向他父亲。姬人锐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苦笑着说:“我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你们想让我在那32艘飞船的欠债上再新添六艘,对不对?欠就欠,俗

话说得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要有人还敢借。”他考虑一会儿,正容问,“也就是说,最小规模是六艘船?”
“对。”
“好的。刚才我儿子感谢了我,这会儿我要投桃报李,也谢谢姬继昌后生。有了他描绘的这幅光明图景,不会再出现我刚才担心的凶风恶浪了。只要我们跨出这么

一大步,民众会忘记前一次失败,继续跟我们走的。再设法说动世人制造六艘船并借给咱们用,虽然难,我能办到。好,昌昌你们商量怎么往下走吧,我要开始考

虑上那儿打这么大的秋风——尤其是在32条船欠债不还的基础上。”
姬继昌开始讲述后续计划,包括6000人船队的组建,包括诺亚公约的修改。楚天乐和姬人锐没有参与后面的讨论,两人都瞑目而坐,神思已经游于屋外。鱼乐水默

默看着这俩人,感慨系之。他俩是百折不回的,这会儿都在筹划下一个大战役的总体布局。其中尤其是姬人锐,按说,对外筹款应该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事,不是工

程院的事,但他不分彼此,统统揽在自己肩上。鱼乐水沉思片刻,对丈夫交待一声,悄悄离开会场。
这是乐之友历史上最长的一次会议,直到深夜才散会。在会议上,关于下一个大战役的设计,包括战役的事务层面,全部谈透了。散会时,姬人锐疲惫地走出会场

,看见妻子在门口等他。他问苗杳有什么事,苗杳直言不讳地说:
“是乐水交待我在这儿守着你。她说这些天要我看好你,一步也不许离开,直到她回来。她说,否则以你的走火入魔,你真敢为那笔32艘飞船的巨债去自杀谢罪。

”她又补充道,“她还说,自杀并非是你认为自己有罪,而是想通过自杀来占据道德高地,使其后的六艘船容易解决。”
姬人锐颇为尴尬:“听她胡说。这位鱼会长才是走火入魔了呢,我怎么会自杀?我姬人锐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苗杳神色不变。“那更好,不过反正我跟定你了。”
“鱼乐水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你别这样看我,她真的没告诉我。”
苗杳果然一步不离,跟着丈夫回家,做饭上厕所都要丈夫待在她的视野里。姬人锐尴尬地说:“好啦好啦,我就是真的曾经打算自杀,你这么一搅和,也把杀气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