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型健硕的雄猩猩站在一侧冷静地看着。布鲁瓦说:
“那是它们的首领,我给它起的名字叫阿兹。”
等柴堆架好,众猩猩把目光都转向阿兹,阿兹威严地走过来,举起左手。普鲁特兹在布鲁瓦的示意下举起望远镜,把镜头对准阿兹的手。原来它的左手中握着一只

银白色的打火机!布鲁瓦说:
“看清了吗?是支打火机,从我这儿偷的。你们知道,我一直同它们一块儿生活,尽量和它们吃一样的食物。但我的胃毕竟和黑猩猩的胃不同,有时候我也会悄悄

避开它们,用简易炉子煮一些熟食,调剂一下肠胃。我做得很小心,相信从未让它们发现。但——我怀疑它们是用秘密盯稍的办法发现了我的秘密。五年前我丢了

一支打火机,随后发现打火机是被阿兹弄走了,后来它就学会了像我一样生火,在火上烤肉吃。再后来阿兹就把老首领赶下台,自己成了族群的首领。”
那边打火用了很长时间,普鲁特兹用望远镜观察一会儿,回头说:阿兹的动作非常庄重,像是在举行宗教仪式。布鲁瓦笑着摇摇头:
“不,没有什么宗教意味。黑猩猩的大姆指远没人的灵活,阿兹打火时常被烧疼手指,即使现在也不能完全避免。所以它打火时非常小心,毋宁说得首先克服恐惧

。所以嘛,直到现在,在这个族群中,点火仍是专属阿兹一人的权力。当然,如果把它们对火的敬畏感看成是宗教的萌芽,也不为错。”
那边突然爆发出兴奋的尖叫,是阿兹把火点着了。小小的火苗在树枝间腾跃着,蜿蜒着,突然蓬地一下变为熊熊的大火。火星四溅,可能灼伤了几只猩猩,兴奋的

尖叫中夹着惊叫。阿兹得意洋洋地从火堆边退回,把那只银白色的打火机小心地攥在手里。几只雄猩猩把三个倭丛猴的尸体穿到树枝上,架到火上烤,其它猩猩贪

馋地盯着。布鲁瓦说:
“这两年来,这个族群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火了。但它们没有学习如何保存火种,因为没这个客观需要——它们知道我的秘密住所有打火机,等到某只打火机打不着

火了,就到这儿再偷一只。这已经成了我和它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边把肉烤熟了,香味飘到这边来。它们把食物首先献给阿兹,阿兹撕下一块儿,其余的让大家分食。这时一只黑猩猩忽然离开族群向这边走来,布鲁瓦急急地介

绍:
“看见来的那只雌猩猩了吗?它叫玛鲁,是我的恋人。”他看看大家,“我可不是开玩笑,至少不全是玩笑。你们先看看它腰间的草裙。”
它走近了,确实穿着草裙,样式与布鲁瓦的一样。布鲁瓦说:“玛鲁是阿兹的一个妃子,但它最近两年一直向我示好。它非常关心我,把最好的食物留给我,族群

迁徙时总是把我罩到视野中,如果有半天见不到我就会非常焦灼。我生活在黑猩猩群中,按说也应该裸体的,但毕竟文明的积习难改吧,所以我一直以草裙来遮羞

。我没想到的是,玛鲁从今年起对我的草裙非常艳羡,常来我身边,摸着草裙眼巴巴地看我。也许它的,噢,她的,”布鲁瓦摇摇头,自嘲地说,“有时我真不知

道该用什么样的人称代词了。也许它的智慧已经懂得了遮羞?后来我为它做了一条草裙,它非常喜爱,穿上后片刻不离身。”
玛鲁走到半途,犹豫地停下来,可能是对“恋人”身边的陌生者心存忌惮。葛其宏打趣主人:
“玛鲁对你示好,那位黑猩猩之王吃醋吗?”
“不,没有。我想原因是,他——和玛鲁一样——对我所代表的智慧心存敬意。至少它们都知道,打火机,这种它们世界之外的宝物,是我带来的。嘘——”
布鲁瓦让大家噤声,因为玛鲁在短暂的犹豫后又走过来了。现在能看清它手中拿着一块儿熟肉,它走过来,避开其他人的目光,殷殷地看着布鲁瓦,把肉双手捧给

他。布鲁瓦马上撕下一块儿,把其余的还给玛鲁,赞赏地拍拍它的头顶。受到夸奖的玛鲁满脸光辉,兴高采烈地跑回去了。
几个人相当感动和震惊,因为它孩子般的的喜悦中显然有“女性的柔情”。布鲁瓦说它是自己的恋人,看来确有此事。接下来的事让大家更为震惊。玛鲁回到黑猩

猩群中之后,阿兹走近它,两只猩猩用手语比划着。布鲁瓦说:
“看,它们在用手语交谈。手语是我教的,现在全族群都会使用了。猩猩们会用手语倒不值得惊奇,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大猩猩基金会就教会一只叫科科的低

地大猩猩使用1000多种手语词汇,懂得2000个英语口语单词,能够与人类相当顺畅地进行交流。”他一边介绍着,一边努力辨识着那两只猩猩的手语。“噢,阿兹

是告诉玛鲁,‘再送五块肉过去,因为尊贵的布鲁瓦带来五位客人。’”
葛其宏怀疑地看着布鲁瓦,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话。原来是真的。那边过来五只猩猩,玛鲁打头。它们很快走近了,每人手里拿着一块儿熟肉,把肉恭敬地奉

给五个客人。在布鲁瓦的示意下,五个人赶快收下礼物,也像布鲁瓦一样拍拍对方的头顶表示赞赏。五只黑猩猩欢天喜地地走了。
五个人都努力撕吃着半生不熟的猴肉,盯着黑猩猩群落,陷入沉思。斯特利说:“真正不可思议。”董月霞也说:“实在令人震惊。”现在,这个黑猩猩族群可以

说已经脱离动物的范畴了,算得是灵智初开的土人了。它们有了一个慷慨大度、颇有威望、脑瓜灵光的头人,甚至有了初步的男女之爱,假以时日,谁敢说一个新

文明不会从这儿肇端?普鲁特兹问布鲁瓦:
“老朋友,我最近收集了很多资料,发现世界各地的动物都有显著的智力提升,但只有你这儿最为惊人。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我想是因为黑猩猩的智商本来就接近脱离蒙昧的临界点,所以在同样幅度的刺激下唯有这儿产生了突变;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儿基本是自由状态下的

群体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智力提升更容易产生正反馈。”
泡利有点儿按捺不住了,急迫地说:“我想去那里生活。它们允许吗?”
布鲁瓦看看他雪白的皮肤,开玩笑地说:“应该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和它们的肤色相差太悬殊啦,不过我相信它们不会把你当成劣等民族。你们是不是都去

?”
“对,都去。我们都去。”其他人说。
“那你们首先得下决心,像我这样赤身裸体。”他笑着,又说,“等一下,我去问问阿兹。”
他走过去。阿兹看见了,也向他迎过来。一人一猩用手语交谈着。交谈持续了相当长时间,这边的五个客人虽然完全看不懂,但都看得入迷。阿兹和刚才几个猩猩

明显不同,目光相当沉静,没有其它猩猩的畏缩。最后布鲁瓦回来,笑着说:
“走吧。它非常高兴地邀请你们去族群中作客。我刚才是开玩笑,你们不必脱衣服的。它们已经足够开明,不会在意几个无毛异类的丑陋。”
五个人欣喜地跟着他往那边走,心中也多少有些忐忑。葛其宏咕哝一句,布鲁瓦回头问:你说什么?葛其宏说:
“我为玛鲁惋惜。你看它的拳拳深情!但它的单相思注定是无望的。”
布鲁瓦笑笑,没有应声。过一会儿他说:“如果按这两年的智力提升速度,它们很快就会脱离蒙昧,成为人类中黑白黄棕之后的第五种肤色,或者可以称为‘有毛

人种’。如果是那样,你会在意妻子的肤色吗?”
葛其宏搔搔脑袋,不情愿地承认:“尽管我不敢想象娶一个有毛的妻子,但——我想你是对的,关键不在形貌,而在于大脑中盛装的智慧。”


第3节
100天后,普鲁特兹小组公布了这次大规模智商调查的结果。泡利同时提交了单独的研究报告,其中包含一个公式。
按普鲁特兹小组的研究结果,人类,包括成人组、青年组和幼儿组,以及所有智商可测的动物,物种平均智商比50年前都提高了45%左右,肾上腺素对其并无显著

影响。黑猩猩的进步最为显著,它们的平均智商提高了65%,属于特殊的“临界爆炸”现象。由于黑猩猩的智力提高肯定与肾上腺素无关,所以这个数据对于上述

结论是个有力的旁证。
两人的打赌是楚天乐赢了,因为普鲁特兹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估计人类智商提高了35%。这个值与实测值的误差大于打赌时定的5%的标准。但普鲁特兹强辩说他当

时说的5%只指负差,即实测数据比他的数据低5%才能判他输,因为他早就料到这个数据会超过!楚天乐认可了他的强辩,笑着说,我巴不得输呢,巴不得实现那个

赌约——活到100岁。
打开泡利的燕形纸条后发现,上面并没有打赌的数字,而是一个公式,与泡利的正式报告中所列举的公式完全一致。泡利在报告中说,他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了这项

研究。当然,这是一个世纪性的课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研究透彻,眼下他只能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密真空通过量子层面的效应影响了人类的智力水平,就像溶液

中离子浓度的增加可以提高电流密度,土壤肥力的增加可以提高植物的生长速度。泡利以实测数据和理论推演拼出了一个经验公式,可以依据不同的真空收缩率计

算出不同的智力提高值。把当下的收缩率数值代入,正好得出了普鲁特兹报告的那个数值:45%。
比起普鲁特兹的结论,泡利公式的适用范围更为广泛。公式中智力提高值与收缩率呈正相关,也就是说,如果空间继续收缩,人类智力还将提高,逐渐接近一个极

限值e²/³,即1.95。现在智力提高了45%,还有继续提高的可能。
科学界同仁普遍接受了普鲁斯特和泡利的报告。
调查报告还附带给出了另一个结论:在密真空中电脑的计算速度并无增加。这本来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电脑的计算速度基于光速电流(准确说是光速传递的

电场),已经是宇宙间最高速度了。但这个理所当然的结论还是激起了小小的兴奋。调皮鬼们在网上说:人类可以不必对神通广大的电脑自卑了,因为我们相对来

说变聪明啦。
全世界的民众——以他们已经提高的智力——欣喜地品味着这个结论的意义。成人教育立即成了最时尚最强劲的潮流,因为数十亿知识层次较低的人现在都有了过

剩的智力,大家不愿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地被关在“无知的囚笼”之中。但对于乐之友们来说,喜悦的基色中也浮动着悲怆,因为智力的提高是建基在“空间收缩

灾变”之上的,如果人类不能逃出灾变区域,那智力的灿烂怒放不过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虫洞飞船的进展极为迅猛。春花烂漫的一天,贺梓舟从极度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回到久违的山中。同来的有他的同事奥芙拉·哈扎,一位犹太裔姑娘,是一位

出色的工程物理学家。有姬继昌,如今也是他的同事,项目组的骨干成员。姬继昌把爹妈也请来了,这是贺梓舟的意思,因为今天他要与乐之友中最重要的几个人

,或者说乐之友的灵魂,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们没有唤亚历克斯同来,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和亚历克斯有分歧。
马氏夫妇和楚氏夫妇高兴地接待了客人,他们早就把洋洋和昌昌视为马家成员了。79岁的马士奇极度羸瘦,不过精神还行,坐在轮椅上同客人聊天。楚天乐这一年

来没有再回人蛋岛过隐居生活,因为妻子怀孕已经四个月,明显有身子了。乐水今年44岁,属于高龄产妇,残疾的楚天乐虽然照顾不了她,留在身边至少是精神上

的安慰。马柳叶远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已经走了一年。屋里还有新请的保姆徐嫂,天乐妈毕竟年纪大了,照顾两个残疾和一个孕妇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贺梓舟略带难为情地问:“柳叶还生我气不?她到国外留学,这么大的事也不对我说一声,把洋洋哥当外人了。”
鱼乐水如实相告:“她是听了我的劝告走的。我当时说的话是:如果你想让洋洋哥接受你,把小妹妹变成恋人,那就下决心远离他三年,然后,让他突然看到一个

陌生化的成熟女性。”
她说这话时瞟了奥芙拉·哈扎一眼。女人的眼光是最敏锐的,鱼乐水已经看出奥芙拉·哈扎与洋洋的关系很亲密。所以柳叶很可能已经没希望了,等三年后她回来

,这边的关系已经铁板钉钉了,但不管怎样,她觉得该把柳叶的心思说出来。鱼乐水知道,在开发虫洞飞船的世纪性行动中,科学家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势力强大的

少壮派,或者叫诺亚公约派,贺梓舟是其首领,这位犹太裔姑娘肯定也是其重要成员吧。
贺梓舟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就柳叶这个话题说下去。奥芙拉·哈扎注意地看看鱼乐水,分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但没有做什么表示。贺梓舟先问了家人的安好,

与马伯伯拥抱。轮椅上的马士奇说:
“我已经是风前残烛了。这具身体已经基本上拒绝接受外来的营养,正在缓慢地吞吃自身,首先是吞吃肌肉细胞,然后是骨骼。”他指指自己羸瘦的四肢。“最重

要的大脑将放到最后再吞食,不过为期不远了。所以,趁着头脑还清醒,我想提前同大家告别。”
大家都很难过,在他身后,68岁的天乐妈眼眶红了。马先生说的是实情。他是因衰老引起的全身机能衰竭,无药可治的。马先生爽朗地说:
“我说过,生生死死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谁也躲不过的,不必说它了。不过,对死神认输前,我还想争取一个小小的胜利——看到孙子出生。”
鱼乐水藏起悲伤,和公公开着玩笑:“那没问题,爸你努力坚持,我也抓紧一点。空间都压缩了,孕期难道不能压缩么?”
她有意挽起丈夫的胳臂。这一年来,丈夫依然有很重的心事,即使将为人父的喜悦也不能驱走它。她同二老和姬人锐私下谈过自己的担心,三人都劝她不要急,说

,等时机成熟,天乐会自己说出口的。这会儿姬人锐看看寡言的天乐,对贺梓舟说:
“洋洋,你说有重要的事?开始吧。”
“好的。”贺梓舟喜气洋洋地看着大家,“天乐哥,那次远程虚拟会上你已经说过,对于这种因空间洇灭造成的纯位移式飞行,或者说是虫洞飞行,其最高速度没

有理论上的限制而只有技术上的限制。但你也曾担心,光速限制的魔咒也许会以某种迂回方式继续有效。”
楚天乐点点头:“嗯。”
“这一年来我们终于搞清了这件事——魔咒确实失效了!虫洞式飞船对非本域空间的速度完全可以达到光速,可以达到1.7马赫甚至更高!我在这儿借用了一个航

空术语,一马赫就是一倍光速。当然,前提是……”
他停下来看看楚天乐。后者敏锐地说:“前提是飞船得连续飞行,放弃我所设计的断续飞行方式,也就是放弃对前方的观察?”
“是的。天乐哥,眼看着宇宙中最硬的光速铁律能够被打破,我们咋能抵挡女妖的诱惑呢?”
姬人锐没有跟上贺梓舟的思路,疑惑地问:“这不是问题呀。你完全可以用实验来确证它,短时间的盲视飞行不会有危险。”
楚天乐对姬人锐微微摇头,止住了他的话。贺梓舟今天来的目的,绝不是谈论一次超光速飞行实验。不,他是在谈“超光速时代”,他的心中有基于此项技术的庞

大计划。楚天乐简捷地说:
“关于如何盲视飞行,你肯定有了成熟的办法。”
“对,有了办法,只是我不敢说否成熟。不过,我先谈谈一个大计划的框架吧,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有分歧。这正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想首先得到你、马

伯伯、乐水姐姐和姬伯伯的支持。”
“好的,你讲吧。”
“新飞船首要任务要弄清灾变范围,找到收缩区域的边界,这是没说的。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没有分歧。只是……你知道的,在近年的观测中,发现灾变区

域始终以光速向外扩展,而且强度没有明显的减弱。这两个兆头非常不祥,必须赶快弄清它。可是,如果探索飞船以低于光速的速度飞行,就只能一直落在海啸的

边锋之后,而且离边锋越来越远。这样的探索毫无用处。我想,必须乘着超光速飞船追上海啸边锋,就近观察它,把它的机理弄清,尤其是,弄清空间收缩强度在

边锋处是否减弱。”
在场的人都有点儿黯然。他说得不错,灾变区域的“光速扩展”和“强度没有明显减弱”是两个非常不祥的消息,在媒体上这是讳莫如深的话题。如果这种趋势一

直不变,意味着人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逃到生天。衰弱的马士奇此刻目光炽热,说:
“嗯,说下去。”
“所以,‘近光速或光速飞船’的开发已经失去意义了,必须越过它,直接进入‘超光速’的开发。而且时间紧迫,没时间再在太阳系内做实验了。在金鱼号上修

修补补是不成的,必须尽快建成新飞船,然后径直追着海啸边锋飞去。现在灾变区域的半径已经接近50光年,粗略算一下,如果船速达到1.7马赫,那追上以光速

扩展的边锋也是120年之后了。如果船速达到两马赫,时间可缩短到100年。如果考虑飞船的回程,上述时间再加一倍。”他直视着楚天乐,“由于没有相对论效应

,这样的行程已经需要几代人了。所以,这只飞船上必须建立一个千人规模的太空社会,才能保证有效的繁衍。我们,我是指诺亚公约小组的成员,”他用手划过

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在提前做准备。”
他在两年前就率先开始了对“诺亚方舟人类公约”的讨论,在这个讨论中,一群少壮派科学家逐渐聚集在他的周围,形成了“诺亚公约派”,姬继昌也是诺亚组织

的铁杆成员。姬人锐和苗杳看看昌昌,不由心中黯然。昌昌肯定会随这艘飞船上天的,那就是同爸妈诀别的日子。诀别虽然悲伤,但他们是去寻找生路,所以当爹

妈的也想得开。姬人锐拂去伤感问:
“亚历克斯的意见?”
“他认为技术的重心应放在近光速飞行上。他说如果越过这个阶段很难保证航行安全。”
“他说得不错呀,当然首先是安全。”姬人锐说。
楚天乐对姬人锐摆摆手,姬的问题没有问到要害。贺梓舟不会不考虑飞船的安全,他和亚历克斯的分歧一定是更深层面的。楚说:“说说你们克服盲视的方法吧。


贺梓舟摇摇头:“不,在超光速飞行中,盲视无法避免。它甚至比不上潜艇,潜艇在潜行时虽然无法用星空图或GPS定位,但至少可以依靠陀螺仪进行惯性导航,

只是精度稍差而已。但在虫洞飞行中,飞船相对于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所以惯性导航仪、加速度仪和速度仪从理论上也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可测参数!”
楚天乐深深点头。洋洋是对的,虫洞飞船的导航只有一种办法:依靠星空图,但这只能在飞船脱离虫洞状态后才行。贺梓舟继续说:
“而且对于超光速飞船来说,保持观察也没什么实用价值。因为飞船对于动态的障碍物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像地面高炮无法依靠声音来对抗超音速战机——等你听

到音爆,飞机早就越过你了。”
“你说得对。但——继续往下说吧。我这会儿简直是一个反应迟钝的树懒,追不上你的思路。”
“天下有你这样思维敏捷的树懒吗?”贺梓舟笑着,“我还是先给大家放一部短片吧。事先说明,短片中子弹穿过玻璃的机理与我们的虫洞飞行机理完全不同,但

可以让大家有个直观印象。”
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在电视机中放一部短片,那是用高速摄影机拍摄的子弹穿过玻璃的场面。子弹在透明的空气中飞行,由于其高速,在子

弹前方形成空气的激波,激波干扰了光线的传播,使被其包围的子弹变得边缘模糊。当子弹抵近玻璃时,实际并不是子弹撞破了玻璃,而是子弹前方被压缩的空气

团在玻璃上撞出一个洞。子弹随着空气团飞过小洞,空气团猛然爆开,形成强烈的湍流,但弹头形状并没有可观察的改变。
短片定格在这个画面上。贺梓舟说:
“天乐哥,我还清楚记得,在美国费米实验室第一次目睹空间洇灭时我心中的震撼。空间洇灭所产生的能量很低,但坚固笨重的加速器管道在瞬间被抛出,形成一

个巨大的光滑内球面。因为这个过程与能量、力和温度无关,而是空间洇灭后物质的自然堆积,正像湖水突然消失后悬浮物会沿着湖底形成堆积一样。正是由于这

个机理,才造就了此后的虫洞飞行。”
楚天乐说:“你是说,虫洞自然地形成了对飞船的保护?”
“对!即使航线前方有一块坚硬的铁质陨石,也不会发生相撞,因为在相撞之前的空间洇灭已经把陨石抛到虫洞之外了,形成了洇灭空间之外的自然堆积,所以飞

船穿过陨石后会留下一个贯通的光滑洞穴。甚至飞船航线遭遇恒星也不怕,虫洞将径直穿过恒星。而且,如果其行进速度超过光速,连恒星之核中上亿度的高温也

不会对飞船有丝毫损伤,因为在两种空间的界面处,光和热甚至引力都无法穿越;当然,虫洞前锋过后,空间会在普朗克时间里迅速恢复正常,也会恢复正常的光

热和引力传播,但它毕竟需要时间,而此时超光速的飞船早已经越过了这片区域。我想到一个例子,武器中有一种高速空泡鱼雷,是以连续的发泡推开前方的海水

,能大大提高鱼雷的速度,在原理上与虫洞飞行有某种相似。”他又作了一点补充说明,“虽然依咱们飞船的结构,粒子的加速与激发只能在真空状态下进行。但

只要是连续飞行,那么飞船前方就能始终保持着一块‘自造真空’,从而使飞船能继续激发,哪怕是在穿越恒星的过程中。”
他所描绘的画面太惊人,全屋的人一时间都像是被魇住了。大家一言不发,盯着电视上那个定格的画面。楚天乐同样沉默着,但他目光灼灼看着远方,思路已经到

了更远的地方。贺梓舟和他的两个助手静静地等着,其实他们心中远非平静。过了很久,天乐妈第一个喊出来:
“我的天爷,那飞船要是撞上太阳,不是把太阳撞碎了?”
贺梓舟摇摇头,指着电视上的定格画面:“一般不会。你看这块儿玻璃,它并未被击碎,而是被射出一个小圆洞。因为子弹速度很快,其作用力来不及分散,子弹

就已经飞走了。我想太阳也一样,只会被射出一个小小的圆洞,瞬间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不过我这一点不敢下断语,恒星都是气态的,也许气态物质向洞中的流泻

会放大成天文尺度的湍流。”
鱼乐水说:“也就是说,这样的飞船就像是一个地狱使者,所过之处留下一路毁灭?”
贺梓舟立即抬头看她一眼,心中发苦。鱼姐姐一向语言温婉,从这句话里能明显看出,她是强烈反对这种飞行方式的。他尽力解释着:
“宇宙非常广袤,极端空旷,飞船在飞行途中发生相撞的几率极低。而且不要忘了,虫洞飞行的前提是在灾变区域内,是在收缩幅度超过临界点的密真空中。即使

造成某些毁灭,也不过是把命定的毁灭稍许提前而已。”
“但如果飞船撞上的,是像我们地球一样‘尚未毁灭’的文明呢?”
贺梓舟迅速看鱼姐姐一眼,无话可说了。她是在使用“极端法”,把最残酷的前景摆在你面前,而且这种可能也不是绝对不存在。楚天乐这时说话了,语调很平静


“飞船撞上一颗有文明星球的前景基本等于零,不必考虑。”
鱼乐水看看丈夫,平静地说:“那么,飞船撞上褚氏号的几率呢?如果新飞船也走同样的航线?”
屋里气氛开始紧张,大家都从两人表面的平静摸到了观点上的冲突。楚天乐不想回答的,但最终还是回答了:
“同样近乎为零。乐水,我们不能为一个近乎为零的可能就中止前进的脚步。”
鱼乐水悲凉地摇摇头,依次看屋里的人:公公,婆婆,姬人锐,奥芙拉·哈扎,姬继昌等。公公沉默着,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态度。婆婆很震惊,她显然不赞成儿

子的说法,但提不出强有力的反驳理由。这时姬人锐说话了,态度很温和:
“其实即使造成‘一路毁灭’,这种景象也不奇怪呀。回顾一下地球历史吧,麦哲伦和哥伦布的探险就伴随着一路毁灭,包括他们对土人的屠杀,包括疾病传染,

也包括对环境的破坏。其实,地球文明史上每次地理大发现和民族大迁徙都伴随着一路毁灭,至少是森林和野生动物的毁灭,但这样的一路毁灭同时伴随着文明的

进步。乐水,你不会对地球文明史全盘否定吧。”
鱼乐水在心中打一个寒战,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几个男人了,他们就像盼到了圣诞礼物的男孩儿,此刻有压抑不住的亢奋。他们终于有了超光速飞行的机会,有了

挑战上帝法则的机会,有了开拓新边疆的机会,绝不会放弃的,哪怕它伴随着“一路毁灭”。这种征服欲天然存在于男人的血液中,和生存欲望一样强大——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