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善于想象的人也常常在面对命运的安排时感到意外,谁都难以知道会在什么地方以及在什么地点遭遇不可预料的人和事。当于岚的身影突然间映入何夕眼帘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20年的隔膜在那个瞬间被穿透了,何夕觉得天地间突然恍若无物,只剩下了两个人。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也无法述说何夕在那个瞬间里的感受,因为他见到是一个自己已经与之永诀的人。多年前的伤口一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那个人居然回来了,她穿透的不仅是时间,还包括死亡。

何夕此时还不知道与于岚的重逢最终成了他心里第二道痛入骨髓的伤口,而且永世难愈。

“是你吗?”何夕喃喃地问,“如果不是从小被培养的无神论信仰,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在天堂里的重逢。”

“是我。”于岚温柔地回答,眼里装满欣喜。

何夕四下张望,发现这里是大船的主控室,现在已近黄昏,光线变得柔和,绚丽的云彩挂在天边。但他没有看到范哲和叶列娜。

“他们现在很安全。”于岚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我根本没想到你居然会是领路人,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于岚止住话,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何夕不太肯定地开口,“好像我们差点死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一切都很正常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故障?”

于岚没有开口,像是没有听见何夕的话,但谁都能看出她眼里的喜悦发自内心。

“当年的事故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何夕急促地问,几乎与此同时一道灵光自他脑海里滑过,他猛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并没有什么事故,一切都是假象。”

于岚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何夕的猜测。

但是何夕心中的疑惑更甚:“可为什么会这样?是先行者扣留了你们吗?”

“怎么可能呢?”于岚摇头,“他们都是善良而无害的,老实说地球人在他们面前至少在道德层面上肯定会感到自卑的。”

何夕想起一路上的见闻,先行者纯朴的风貌的确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但那个警报讯息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你亲自发出的。”

“马维康和加腾峻并不是死于脉冲星辐射。”于岚幽幽地说,“而是死于一次突发事件。当时我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先行者站在我这一边。他们两人先动手杀死了几十位先行者,但是最终寡不敌众。后来我发出了那条讯息。”

何夕彻底震惊了,他没想到20年前竟然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一幕:“是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难道不能协商解决吗?”

“不能。”于岚冷酷地说,“是生死或存亡,没有调和的余地。当时马维康和加腾峻正准备向地球报告渤海星任务彻底失败的讯息。”

何夕倒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个讯息意味着什么。乐土计划实施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一旦讯息发出,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是那种情况发生了吗?”何夕平静了些。

“还能是别的什么呢?就是那种情况发生了。”于岚的神色变得古怪,就像一个来自黑森林的女巫,她一字一顿地吐出剩下的四个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怖的咒语,“生殖隔离。”

虽然有所预感但这几个字还是像重锤一样打在了何夕的心灵上:“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宪章里关于这一条的规定只是为了法律的完备性而准备的,没想到真会发生这种情况。要知道每个先行者方案都是经过至少5年时间上千次实验才确定的。”

于岚的思绪已经回到了20年前:“当时我们顺利到达了渤海星,这里世外桃源般美丽的风光稍稍让我觉得安慰。我想就这样忘了过去罢,开始新的生活。”于岚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蒙,“后来的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加腾峻同他的心上人一见钟情,而我居然遇到了一位和你颇有几分相像的先行者……”

“是秦忘吗?”何夕陡然想起那位酋长。

“就是他。”于岚苦涩地笑笑,“渤海星第一代先行者的名字都是自己决定的,唯有秦忘的名字是我给他起的。”

“秦忘。情忘。”何夕若有所悟地低语,一时间他的心里涌起痛楚的感觉,情真的能忘?

于岚平静了些,接着说道:“如果一切正常我们就会像地球上一样,恋人们交往一段时间后在领路人的主持下谛结婚约,然后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诞下生命的结晶。由于先行者的所有重要体征都被设计成显性基因,所以孩子肯定能够适应这里的环境,孩子顺利出世便是整个计划圆满成功的标志。”这时于岚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的家人都好吗?”

何夕有些措不及防地回答,“当然,他们都在里海星。”他低声补充道,“我和妻子已经分手,现在我同女儿生活在一起,她非常可爱,像个天使。”

于岚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这目光让何夕觉得心中酸楚:“也许是我的专业使然吧,我一到渤海星便采集了先行者的生殖细胞进行分析,想观察他们同人类的生殖细胞结合时的行为。”

“这好像没任何必要吧,在地球上的时候早就进行过无数次类似的实验了,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知道用先行者胚胎细胞制造他们的生殖细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进行一次减数分裂就行了的。”何夕有些不以为然地插话。

于岚没有理会何夕:“由于我自己的排卵期的原因第一次实验是在到达渤海星的第五天才进行的,我同时也以实验的名义取得了加腾峻的生殖细胞。我说过当时只是专业兴趣使然,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超出意料之外的事情。”

何夕的心渐渐下沉:“实验结果是什么?”

“相当可怕。”于岚的语气简短而冷酷,“在显微镜下我看到的完全是异种生殖细胞相遇的情形。精子漫无头绪地乱撞,完全不像遇到同类卵子那样舍生忘死地冲锋。而卵子则是完全彻底地封闭了表面的一切通道。也就是说它们排斥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马和驴,尽管后者也无法孕育出能正常繁殖的后代。”

“异种。”何夕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可我知道类似的实验在地球上是全部成功的。”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但事实就摆在面前。接下来我采集了更多的先行者标本做实验,结果完全一样。经过进一步的分析我找到了原因所在。”于岚竖起食指指了指天空。

何夕立时明白了于岚所指:“你认为是渤海星上特殊的恒星辐射造成的?”

“只能是这个原因。”于岚点头,“其实恒星辐射超过地球的行星并不少见,但以往从没有发生过以这种方式影响生殖细胞的情况,可见宇宙的确还存有许多人类未知的奥秘,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恒星辐射中具有某些特殊频率的射线吧。不过我观察到先行者生殖细胞之间的结合却又完全正常,甚至当时已经有了一对偷尝禁果的先行者,他们一岁大的孩子在水里游得比银贼鱼还快。”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何夕强迫自己保持语速平缓。

“我确定实验结果无误后便报告了马维康。他当时不相信,但在亲眼目睹之后接受了我的结论。然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开了个会,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讨论,按照宪章的规定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要知道任何违背宪章的行为都被视作反人类罪行。”

何夕打了个冷战,他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于岚。

“他们两人的意见是立刻向人类委员会汇报,准备启动抹除程序。我想那一刻自己可能是疯了,我无法接受几千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我面前被杀戮。我冲出了门对先行者大声嘶喊他们已经被人类视为异类,将被毫不犹豫地抹除掉。我告诉他们如果要拯救自己就必须制止屋子里的人发出讯号。”于岚痛苦地摇头,乌发变得凌乱不堪,当年那可怕的景象让她至今不能释怀,“然后人群向屋子冲过去,然后我看到不断有人倒下,遍地的血……”

于岚的话戛然而止,在极度的激动之下她突然晕厥倒地。

10.非人

于岚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好同何夕掉了个儿,自己躺到了椅子上,而何夕正注视着遥远的天边若有所思。

“你醒了。能告诉我现在我们所处的方位吗?”何夕俯身下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情。

“我们现在就在圣地的上方,先行者称这里为圣地是因为我住在这里,我没有抵抗辐射的基因,多数时候都生活在地底。”于岚起身站立,“他们对我当年的行为充满感激,对待我像神一样充满尊敬。他们是知道感恩的人。”

何夕点头表示理解,二十年来于岚遗世独立,对渤海星的确付出太多,同时他也听出了于岚话中的维护之意:“我相信他们都是善良的,但他们是异种,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于岚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在思考某个问题:“你看到这个了吗?”她突然指着桌台上一座半米高的拱桥模型,脸上浮现萧索的神色,“渤海星上没有河流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桥这种东西,这个模型是我平时摆着玩解闷的。”于岚说着话用手轻轻一拂,拱桥立刻散落成十几块大大小小的配件。“这座桥没有用黏合剂,完全是靠着配件契合成型。你试试能还原吗?零件上面有编号,你可以按顺序来做。”

虽然何夕不明白于岚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模型上,但他还是依言摆弄起那堆零件。何夕知道于岚的老家是中国南部著名的水乡,那里有着很多这样的石拱桥,少女时的于岚曾经日日从桥上走过。何夕想象着那时的于岚伫立桥上看风景是怎样一副纤弱的模样,而现在的她却只能在160光年之外摆弄一座石桥的模型,这样的联想突然让何夕有些心酸。何夕定定神,将注意力放到眼前,所谓零件其实就是一堆梯形的塑料块。何夕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模型总是在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崩塌掉。何夕有些郁闷地盯着这堆不听话的零件,从道理上讲这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这些零件的形状肯定是能够契合成一座拱桥的,就像他刚才亲眼见到的一样,而且也的确和现实中的石拱桥一样不需要什么黏合物。

“你不会成功的。”于岚含有深意地开口,“零件一块不少,但你会发现你的工作总是进行到某一个时刻就崩溃了。”于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你做不到只是因为还缺少一些东西,这个盒子里面的构件可以搭建一副脚手架来帮助你。翻开拱形桥建筑手册你就会发现,在造桥之前你需要搭建脚手架之类的辅助设施,但这些东西最后会被拆除,不留一点痕迹。”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何夕若有所思地问,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某个隐藏的真相。

于岚的眼睛变得很亮:“其实建造这座桥的过程和人类的进化非常相似。这本来是进化应有的常态,30多亿年里我们身体的所有构件其实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那些曾经出现但最终消失了的部件并不是无用的,没有它们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人类。但是我们现在对先行者的改造却完全违背了这种自然规律,跳开了所有中间环节。人类凭借着已经堪比造物主的强大技术,直接依据移民星球的环境需要设计制造出了先行者。”

“你是说先行者是非自然产物是吗?”何夕问。

“先行者完全就是纯粹计算的产物。”于岚的脸上滑过一丝悲戚,“他们不过是从移民星球的环境倒推得到的产品罢了。在人类委员会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小白鼠,根据人类的需要被发送到一个个开拓地。出于开拓的需要他们先天就被赋予了各种特殊的能力,但是这些能力却可能在几十年后带给他们灭顶之灾。”

何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的这种极端情况并没有出现过。”

“只能说在渤海星之前没有出现过。”于岚直视着何夕的眼睛,“技术不是万能的,它不可能预见到所有的情况。你认为渤海星先行者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何夕感到喉咙发干:“宪章……宪章里提到过的。”

“宪章。”于岚语气冷得像冰,“要我背给你听吗?这些年里我早就把宪章翻烂了。不错,宪章里写满了公理正义,它的每句话听起来都代表了人类文明的最高法则,让人无从辩驳。它对所谓移民失败的先行者只说了两个字:抹除。”

“实验总有失败的可能,既然明知是失败了……”何夕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做法。”

“问题在于渤海星先行者们失败了吗?”于岚逼视着何夕,“你看到过他们,连同他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同万物谐和,没有大的灾难他们还能这样生活一百万年。你看到过孩子们建造的那些花房了吗?”于岚眼里放射出动人的光泽,“我觉得它就像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是这颗蛮荒星球上最动人的事物。你敢否认自己曾经被它打动吗?”

“是的。”何夕低声说,“那些花房的确非常漂亮。还有,那些孩子也非常可爱。他们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真的,我真的这样认为。”

“但是按照宪章的定义他们都是失败的样品,应该完全不留痕迹地抹除掉。就因为他们同我们产生了生殖隔离。”于岚话锋一转。“可这能怪他们吗?是人类在操纵这一切。”

“从生物学意义上讲他们的确不能称作人类了。”何夕肯定地说,“我承认这是人类犯下的错误,也许最严密的设计方案也会有出错的时候,看来人类毕竟还没有洞悉生命的全部秘密。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渤海星的环境超出了某个阈值,适合生存的先行者将注定异化成非人类。按宪章规定这个星球在抹除先行者后也不会再用于移民,它将成为又一个死海星。”

11.蓝色的雪

 

“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吗?”于岚幽幽地问,一丝奇异的光芒在她的眸子里浮动。

 

何夕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四处躲闪,他知道从道理上讲自己没必要感到一点愧疚,恰恰相反,他现在正是站在绝对正确的立场上:“我明白的你的心情,这的确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但是我们不能被感情左右,那些先行者……他们……他们的确已经不能算作人类。”

“不—你不会明白的。”于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还是站在最狭隘的立场上看待眼前的一切。我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秦忘很腼腆,李高喜欢在女人面前吹牛,星兰正在为自己长得太瘦发愁……他们体内的基因有97%和我们完全相同,他们和我们一样有智慧,有灵魂,还有—梦想。他们不是机器,不是小白鼠,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明白吗?”

何夕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个狂躁的女人,一语不发。等到于岚变得平静一些之后何夕慢慢开口道:“他们不是人类。按照门、纲、目、科、属、种的划分,我想他们最多只能到灵长目人科,到不了人属和智人种,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物种,生殖隔离是最有力的证明。我们同他们的差别之大也许超过了同为猫科动物的猎豹和非洲狮之间的差别。想想吧,只要有机会草原上的雄狮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并吞食猎豹,反过来也是一样。”何夕的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我们和黑猩猩也有96%的基因相同。所以……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绝对的异种。”

于岚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她的理智告诉她何夕说的都是真理。

“人类很幸运,掌握了虫洞这种超越时代的伟大技术,得以一窥浩瀚宇宙的面貌。而更幸运的是在运用这种技术的过程中人类还没有遭遇到智能胜过自己的可怕异类。但在开拓异星的过程中人类却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异类,谁敢保证某一天它们不会向创造者举起屠刀。”何夕冷酷地问。

“不会这样的。”于岚无力地嚅动嘴唇,头上的乌丝剧烈地摆动着。“他们很善良,我一直教育他们对地球怀有感恩之心。”于岚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抬起头来,“我会告诉他们地球人类是他们的根,我会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点。他们永远不会对抗人类的。”

何夕有些怜惜地看着憔悴的于岚:“永远是什么?世界上有永远的事情吗?对人类的历史你应该比我清楚。现代欧洲人都来自非洲,但当他们的后代在十五世纪重返非洲的时候带去的却是无尽的杀戮和种族灭绝。还有一个时间间隔更短的例子,公元一千年左右一些波利尼西亚农民移居新西兰成为毛利人。其中又有部分移居查塔姆群岛成为莫里奥里人。但没过多久之后的某一天毛利人冲到查塔姆群岛杀光并煮食了这些莫里奥里人,因为他们视那些人为异类。一个毛利人解释说,‘我们捉住了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逃掉……我们抓住就杀—这符合我们的习俗’”。何夕露出残酷的表情,“这些例子里的双方其实还属于同一物种,人类自己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我承认现在的渤海星先行者都是善良而无害的,而且我内心里甚至很喜欢他们。但是,人类绝对不敢冒险去养大一个拥有智能的异种。”

“我要阻止你。”于岚有些失控地嘶喊,“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被感情冲昏了理智的巫婆,我已经当过一次人类公敌了,我不怕再当一次。”

“别这样。”何夕扶住于岚瘦削的双肩,“你已经尽力了,真相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

“但是如果能多给先行者们一些时间,再给他们几十年时间,我可以教给他们更多一些知识,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先进技术,他们就能进步到足以同人类抗衡的程度。”于岚突然痛苦地抓扯头发,脸上是无所适从的绝望,“天哪,我在说些什么啊,他们永远都不会同人类对抗的,不会的。”

“你说出的正是真理。”何夕知道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于岚已经执迷太深,他有义务唤醒她,“其实你自己早就看到了一切,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于岚一步一步朝门外退去,脸上是无助与决然的混合:“你们都是屠夫,我不会让你们毁灭这里的一切的。”

“你打算怎么做,就像20年前一样?让先行者们撕碎我?”何夕脸上挂着冰凉的笑,仿佛想掩饰内心的什么,“我知道他们现在就在外面,他们的武器应该比20年前进步多了。”

“求求你别逼我。”泪水从于岚眼中不可遏制地流淌而下。一边是曾经的挚爱,另一边则是无数她必须保护的生灵。一时间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碎裂滴血的声音。

“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何夕突然扬了扬手,“人类委员会在20分钟前,也就是你昏厥的时候已经收到了关于渤海星情况的报告。我和你都是小小的棋子,只有人类委员会才有权决定渤海星的未来。”

“这不可能。启动量子通讯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你在骗我。”于岚惊骇莫名地摇头。

“也许世间真有所谓宿命的存在,出于某些难以说清的原因我在几个小时前就让范哲启动了量子通讯。”何夕接着说,“我忠实地描述了渤海星的状况,其中也包括你所强调的渤海星先行者的‘善良’和‘无害’。人类委员会是最终的决定者,我想再过一会儿我们就知道渤海星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了。”

于岚不再说话,实际上何夕的话已经让她完全僵立。何夕缓步上前温柔地围住她的肩膀,然后他们一同望向外面的黄昏,就像一对看海的恋人。

在120公里的高处,虫洞飞船以黑丝绒般的太空为背景缓缓滑过,宛如一只巨眼君临万方。飞船核心处有一个内部冷到极点的黑匣,里面的温度甚至低于宇宙的背景辐射。在这样的温度下运动几乎终止了,就连电子这种不可捉摸的轻子也表现迟滞。

突然,像是获得了某种古怪的魔力,其中一些电子开始无视低温的禁锢执着地骚动起来,它们迈开了奇异的舞步。电子们的舞蹈并不是无意义的,它们跟随亿兆公里之外孪生兄弟的脚步拼出了一条无比清晰的指令。几秒钟之后虫洞飞船整个震颤了一下,在指令的召唤下从它的周围伸出一圈发着蓝光的管子,就像是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怪兽正在舒展四肢。

片刻之后很多道流星般的亮迹破空而至,在黄昏的天空中显得夺目非凡。进入大气层之后亮迹急速地湮灭,与此同时无数淡蓝色的雪花开始在黄昏的天空中飘落,这幅无声的场景美得令人窒息。

天地间的异象迅速吸引了先行者的注意,许多人浮上水面争相目睹这从未见过的蓝色雪花。孩子们开心地大叫,他们甚至像海豚一样迫不及待地跃出水面去触摸满天美丽的雪花,却不知道这是与死神的致命邂逅。

“终结者病毒……他们还是做出了决定。”于岚喃喃开口,她的脸上一片幻灭。

何夕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时候语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这场雪会一直下12个小时,直到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都覆盖上足够的病毒。对应于每种先行者都预先设计有一种终结者病毒,它们是高度特异定向化的,一种病毒只能感染并杀死对应的先行者,当先行者全部死亡后病毒自己也无法存活。按照实验结果先行者受感染后存活率低于十万分之一,而现在整个渤海星人口只有几千,也就是说这将是一次完全彻底的饱和歼灭行动。

12.人生不相见

 

夜很深了,在两个月亮的辉映之下可以看到近处的雪花仍然稀稀疏疏地飘洒着,这幅静谧的图景让人很难把它们同无数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我们终于看到了渤海星的宿命。”何夕再次提起话头,于岚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已经10个小时了。

“他们都死了,对吧?”于岚终于开口说话,这让何夕觉得稍微放心了些。

“终结者病毒攻击神经系统,感染者将很快因为神经系统瘫痪而窒息死亡。”何夕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种快速的低痛苦死亡方式。现在先行者应该都已经死去了,包括个别深海里感染得稍晚一些的。”

于岚机械地走到10米外的控制台边坐下,何夕知道从那里可以跟踪到每一位先行者,但于岚现在的举动已经毫无意义,在屏幕上她只会看到8 754个一动不动的小点—那是先行者横陈的尸体。

“一切都结束了。”于岚从控制台前站起,脸上一派麻木,“从渤海星被发现算起已经过去50多年了,在这颗星球上发生过那么多故事,而现在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这就是结局了。”何夕低声说,他转身指向夜空中的一个方向,“从这里看过去太阳系只是一个暗淡的白点,那里是人类共有的家园。在这个故事里最幸运的是经过那么多事情我们的家园还在。”

于岚突然叹口气,像是有所触动:“知道吗?以前我觉得所谓的星座只是古人的奇特想象力组合,但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也许其中真的隐藏着某种我们永远无法彻底弄明白的东西,它超越了所谓的科学定理,也超越了人类全部的理解能力。”

何夕哑然失笑:“怎么我们的生物学博士改行研究哲学了。”

于岚转头看着何夕:“就像现在,我们站在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太阳系连同半人马座还有旁边的群星,你看它们像什么?喏,稍微把头偏左一点……”

何夕凝视着那个方向,饶有兴致地,不以为然地,然后天地间突然沉寂了,何夕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从眼里涌出—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摇篮,下面是篮身,上面有一条提臂,那颗火红大星则是悬挂点……小小的摇篮就那么孤单地悬挂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

从这个位置上何夕其实也看到了在地球上永远无法与猎户座同时看到的天蝎座群星,火红的大星便是天蝎座α星,中国古人称为“大火”,曾经专门设立“火正”一职观察它的位置确定节气。天蝎座群星参与了太阳系摇篮的组合,这幅图景是那样美妙绝伦但却又蕴含着人类智慧永远不能理解的无尽深意。

良久之后何夕回过头来:“该回家了。”何夕爱怜地望着于岚并且加重了语气,“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回家。”于岚若有所思地重复一句,“我也很想回家,但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何夕有些意外:“虽然你违背了章程但毕竟没有铸成大错,我想联邦政府也不会太难为你的,我有把握替你脱罪,至少会是比较轻的判决。”

“你认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不可能的。渤海星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已经同这里的一切有了永远无法分离的血肉联系。太阳系是人类温暖的摇篮,但孩子长大后终有放手的一天,不应该让摇篮成为永远的禁锢和桎梏。正是几万年前的来自非洲的先行者闯进旧大陆,以及几百年前来自欧洲的先行者们挺进新大陆,才有了后来人类历史中一幕幕壮丽的篇章。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宇宙的法则也许并不是汇聚,而是分离,就像地球现在已知的几百万物种其实都来自38亿年前的同一个体。先行者不在了,但是我要留在这里,用我剩下的生命守护他们无根的灵魂,我怕他们会迷路。”于岚转头凝视着何夕,星星在她的眸子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我们的人生分开得太久也太远了,就像参宿与商宿,东升西落,已经无缘相聚。”